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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六笺

小时候,我住的大院里,曾经有一株桂花树。那时候,北京的院落里,一般种些海棠、丁香、石榴、枣树之类,很少见种桂树的。秋天时,它开花,花很小,藏在树叶间,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院里的街坊曾经用它加糖煮沸做糖桂花。但是,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闻到过它的花香。这很奇怪,因为在书中看过介绍,说桂花的香味是很浓郁的。

那株桂花树没种几年就死了,大概水土不服,或者在北京的大院里很难养。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们大院里曾经有三棵枣树,据说,是前清时候的老树了。还有两棵丁香,一棵开白花,一棵开紫花。这几棵树,先后也都死了。

如今,我们的大院都没有了。前几年,拆了。

到北大荒插队的第三年,我第一次回北京探亲。和当时在青海油田当修井工的弟弟约好,一起去十三陵游玩。正是秋天,一进十三陵景区大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味,那香味,真的好闻,直进肺腑,翻着跟头似的,泛着冲天的香气,当时,想到的一个词,就是沁人心脾。

再往里走,看到甬道两旁,摆着两排花盆,里面种的是桂花,树都不高,但那香味,真的是格外浓,浓得像一杯酒。没有风,却像是被风吹着,紧跟着你,缭绕在身旁,久久不散。

别的树开花的时候,很多花是很漂亮的,比如梨花如雪,桃花似霞,樱花如梦,榴花似火,合欢花恰如绯红的云彩……但是,往往越是开得漂亮的花,越没有什么香味。

也曾经闻到过有些树的花香,印象中最为芬芳的是丁香。但是,和桂花的香味相比,还是淡了些。如果丁香像是一幅水彩,桂花则像是一幅油画,最起码也是一幅水粉。丁香的花香雅致,桂花的香气撩人。

很久以后,就是如今过去了四十多年了,只要一想起那年十三陵的桂花,那股香味,似乎还缭绕在身旁。

那一年,我正在恋爱。

结婚的前一天,姐姐派她的女儿赶到北京,带给我们一条羊毛毯做新婚礼物。那天晚上,我们两口和姐姐的女儿,还有母亲四个人吃了一顿晚饭,算是全家的庆祝。我在街上买了一瓶桂花陈酿。

1986年,我写了一本长篇小说《早恋》。写的是中学生的感情生活。不少中学老师不以为然,视若阴霾。但是,江苏常熟的一位中学的班主任,却特意将这本书推荐给他的一位女学生。这位女学生走出了青春期所谓“puppy love”(小狗之恋)的漩涡之后,给我写了一封信。

那时候,她正读高中。从此,一直通信到现在。在所有和我通信的人中,包括亲人和发小,或一起插队的朋友,都没有她和我通信的时间长。在我人生中的,算是一个奇迹。

更奇迹的是,在她和我通信第二年的秋天,她的家乡桂树开花的时候,她在信封里夹一些晾干的桂花寄给我。从她读高中开始,一直到工作几年以后,一直坚持了好多年。没有任何一个人,这样给我寄过桂花;我也从未想起过,给任何一个人这样寄过桂花或其他的花。或许,这只是带有孩子气的举动吧,人长大以后,会羞于此,或不屑于此吧。

但我很感动。每一年的秋天,江南三秋桂子盛开的时候,接到她寄来夹带桂花的信,没有拆开,就已经闻到了桂花的香味。

其实,晒干的桂花是没有什么香味的。我却每次都能闻得到花香。

前两年的秋天,她到北京出差。坐高铁从常熟出发到北京站,换乘地铁到我家,我去地铁站口接她,看她沿着滚梯上来,手里提着一个竹篓,里面装满的是螃蟹。是秋季阳澄湖个大肉肥的螃蟹。

我谢过她,心里忽然想起的是,以往每一年这时候她寄给我的桂花。算一算,快三十年过去了。我老了,她也人进中年。

桂花!

在戏剧学院读书,教授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曹老师,讲郁达夫,问学生谁读过郁达夫的小说《迟桂花》。我举手说我读过。曹老师让我讲讲小说的内容,我答不上来,只记得是一男一女在秋天桂花开时上山的故事。曹老师宽厚地让我坐下,自己讲了起来。

还是高中时候读过的书,中间隔去了一个“文化大革命”,晚了整整一个轮回十二年,才上的大学,是真正的“迟桂花”。

重读《迟桂花》,才发现小说中提到杭州的满觉垅桂花最出名,小说的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一起上的是杭州的翁家山。郁达夫写了这样几句:“在以桂花闻名的满觉垅里,倒闻不到桂花的香气……可到了这里,却同做梦似的,所闻到的尽是这种浓艳的气味。”他说这种气味:“我闻到了,似乎要引起性欲冲动的样子。”

这后一句的比喻,是典型的郁达夫的语言。我再未见过用这样的比喻形容桂花的香气。

今年中秋前后,一连十天住在杭州。前一段时间,桂花打苞的时候,连下阴雨,打落好多花瓣,没落的花瓣,委屈地团缩着,影响了开放。所以,不要说满觉垅的桂花,就是西湖沿岸的桂花,都没有闻到郁达夫所形容这样的香气了。

郁达夫的小说写得好,旧体诗写得也好。读他的旧体诗,有这样一联:“五更食薄寒难耐,九月秋迟桂始花。”说的还是迟桂花。看来,他对迟桂花情有独钟。在小说和诗中,他借花遣怀,说迟桂花开得迟,却香气持久。这是他小说的意象,是我们很多人心底的向往。

我见过园林中种植桂花树最多的,在四川新都的桂湖。之所以叫作桂湖,就因为桂花树多。绕湖沿堤一圈,乃至满园,到处都是。相传这些桂花树,都是当年杨升庵手植。这样的传说,我是不信的。

杨升庵是新都的骄傲。杨在京为官时刚正不阿,因对明武宗、世宗两代皇帝直言进谏,遭受贬黜,发配充军,最后客死他乡,如此颠沛流离的命运,令人唏嘘,也敬重。植桂花树于满园之中的传说,便让人坚信不疑。桂花树,其实是人们感情的外化。

如果赶上桂花盛放的时节,桂湖就像在举办一场新嫁娘隆重的婚礼,花香馥郁,如同婚轿和贺喜的人群,从入门处开始,一直拥挤着,摩肩接踵,水流一样,弥散到园子里四面八方的角角落落,处处都是桂花之香。银桂、金桂和四季桂,仿佛是小姑娘、少妇和老夫人,齐齐整整地都跑进园中看新娘,个个裙袂叮当,衣襟带香,沾惹得空气中都是散不去的香味。同别的花香相比,桂花要香就搅得周天香彻,绝不做遮遮掩掩,不屑于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气和故作姿态的含蓄状,是花中的烈性子,迸发如潮,按捺不住,如烈酒。这一点,暗合了杨升庵的心性与品性。

我到过桂湖多次,见过桂湖这些密密麻麻的桂花树。可惜,从未见过这样的桂花盛景,闻到这样曾经浓烈的香气。

今年重阳节之夜,住在广东肇庆的鼎湖山庆云寺脚下。住房是座围合式的二层小楼,住在二楼,没上楼,就闻见了扑鼻的花香,不用问,只有桂花才会有这样醉人的香气。果然,住房的窗前,有一棵粗大的桂树,从一楼冲天直长到二楼的天井,看样子,足有百年树龄的老树。是一棵金桂,金色的花朵缀满枝叶间,很是醒目。密集的金桂花散发出的香气,可以用得上郁达夫的形容词了,真正称得上是浓艳。

夜间下起大雨,噼噼啪啪的雨点,敲打得房顶和玻璃窗,像擂打着小鼓,惊醒了睡梦中的我,心里暗想,这样大的雨,窗前的金桂,花落知多少,该是一地零落。

早晨起来,推门一看,金桂花果然落了一地。但是,香气居然依旧扑鼻。抬头看看树上,一夜大雨,那样多的落花,枝叶间还有那么多的桂花,金灿灿的,沾着晶莹的雨珠,和地上的落花相互呼应着,一起散发着一股股的香气。那香气,配得上郁达夫说的“浓艳”二字。

想起放翁的一句诗:“名花零落雨中看。”鼎湖山这棵金桂老树的落花,也是名花,是我见过的香气最浓艳的名花。

2018年12月27日改毕于北京 cUxLkhk8rdUuyd01O+bWsn16aKCRNCB5BxRCLg8OA5EPHMbwWa7TQlu6A+OK8KF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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