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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本

看到老友丽宏怀念前辈徐开垒的文章,立刻想起中学的笔记本,里面全文抄录有徐开垒的散文《竞赛》。立刻翻箱倒柜,找出这个笔记本,翻到这篇文章,拍了照片,微信发给丽宏一看。

那是我读高一时候的一个笔记本,里面满满当当抄录了很多散文和小说。笔记本,是当年姐姐获劳动模范的奖品,墨绿色的漆布封皮,已经破损脱落,里面鸵鸟牌纯蓝墨水笔迹(每篇文章的标题是用红墨水写的),依然清晰如昨。

徐开垒的这篇《竞赛》,开头第一句:“记忆有时真像一位不速之客,往往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它就会来敲我们的心灵之门。”这句话,和孙犁在《铁木前传》写过的:“童年啊,你的整个经历,毫无疑问,像航行在春水涨满的河流里的一只小船。回忆起来,人们的心情永远是畅快活泼的。”一起抄录在这个笔记里,成为我描写童年回忆的两个范本,在我的作文中不止一次模仿出现。

《竞赛》写学生时代作者和同桌一位女同学,在学习中竞赛,默默较劲儿的往事。每一次发下考试卷子,她总是问“我”考了多少分,“我”总是比她少了一分,心里带着一份天真的嫉妒,为下一次考试而努力。十五年过后,这位同桌被评为优秀人民教师,让“我”惭愧,觉得在这一次的竞赛又落伍了,面对她的微笑,还是带有一份嫉妒的心情。文章最后写道:“我希望能像过去一样,收拾起这一份嫉妒的心情,成为下一次加倍用功的动力。”

那种少男少女学习与情感之间的微妙描写,那种青春勃发向上的劲头,让我感同身受,觉得写得特别好,模仿着写下我和同学在学习上的默默较量,和感情中的朦胧碰撞。

我从未见过徐开垒,但有了笔记本上抄录的这篇文章,便一直以为和他很熟,仿佛是学生时代的老朋友。

我有好多这样的笔记本。我信奉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还是这样墨绿色的漆布封皮,还是姐姐的奖品,第二年,她又获得劳动模范。

这一年,我读高二。那时,有一个女同学,和我很要好。暑假里,她借走我的一本书,好久没有还给我。暑假快过完了,她才来到我家,是个下雨天,把书还给我,很不好意思。原来,她坐在走廊里看这本书,不小心,书掉在地上的雨水里。书湿得挺狼狈,书页湿了又干,都打了卷。

我本想买一本新书的,可是,我到好几家新华书店,都没有买到这本书。她说得有些羞涩。

由于雨天屋暗,我正坐在门前的马扎上,抄冯至编的《杜甫诗选》里面的诗,对她说:这你得受罚!

她望着我问:“怎么个罚法?”

我把手中的笔记本和这本《杜甫诗选》一起递给她,罚她帮我抄一首诗。

她笑了,坐在马扎上,问我抄什么诗,我指着《杜甫诗选》,对她说就抄这里的,随便你选。她说了句:我可没有你的字写得好看,就开始在笔记本上抄诗。她抄的是《登高》。抄完了之后,忙着站起身来,笔记本掉在门外的地上,幸亏雨不大,只打湿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句。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你看我,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其实,我罚她抄诗,并不是一时兴起。整个暑假,我都惦记着这个事,我很希望她在我的笔记本上抄一首诗。我想在我的笔记本上,留下她的字迹,留下一份纪念。那时候,小孩子的心思,就是这样的诡计多端。

我家住的老街西口,有一家“复兴成”纸店,专卖处理的日记本,很便宜,一两角钱一本。去北大荒前,我买了好几本,硬壳精装,插页印的都是样板戏的剧照。那时候,可笑的我,离不开笔记本,还惦记着抄书呢,不知道北大荒天远地荒的,上哪儿找书去?

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农场兽医站一个外号叫曹大肚子的,知道我爱看书,托人找我,说他那里有书,可以借我。曹大肚子,是当年十万转业官兵中的一个上尉,以前我们农场的办公室主任,落魄之后,发配到兽医站钉马掌。我根本不认识他,他却好心相助。更让我没有想到,他家藏书还真不少,都藏在小偏厦里一个个木板箱里。只是,每一次去他家借书,他都只让我在纸上写好书名,他去小偏厦找,从不让我跟他一起去。一直到一天去他家时,他家的大黄狗咬破我的裤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偷偷跟着他走进小偏厦,他才没有怪罪我。

从此,他家成了我的图书馆。我从北京带去的那几个笔记本,终于派上了用场,抄得最多的是林青的一本散文集《大豆摇铃的时节》。是曹大肚子推荐我的,说林青是北大荒的作家,这本书写的也是北大荒。

从北大荒回北京,我在一所中学里教书。当时,我爱人自天津大学毕业分配在天津工作。每年寒暑假,我都往天津跑。

到这所中学第二年的寒假,我从天津火车站下车出站,爱人接我,到公交车站排队候车。一个身影走过去了,回过头,站住,叫了我一声,是姚老师。他北京大学西语系毕业,在我们中学里教法语。他比我大两岁,那时青春焕发,风华正茂。

我刚到学校不久,和姚老师不熟。他看到我爱人,才知道我们两地分居。我也才知道,他是天津人,回天津和父母一起过年。寒假过后开学,姚老师到语文教研室里找我,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有他写的一首诗:

赠肖君

好事多磨自古然,
天亦阴晴月亦弦。

心在玉壶消永夜,
喜报灯花待来年。

休道星河飞难度,
且踏鹊桥去复还。

而今惟愿人长久,
鱼雁传语报平安。

我把这首诗贴在一个黑皮笔记本里。四十七年过去,诗在,笔记本在,姚老师定格在青春的时光里。

在戏剧学院读书的时候,我有一个绿色封皮的笔记本,是《北京文学》赠送。里面记的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类似表演系学生做小品之前生活素材的积累,或者像舞美系同学随身携带的速写本。这是老师的要求。

我们是粉碎“四人帮”之后戏剧学院招收的第一批学生。班上的同学,年龄大小不一,爷爷孙子都有。说实在的,有些课程,还好学,唯独外语,让年龄大的同学嘬牙花子。我在中学正经学了六年的英语,有一定的基础,在班上,属于外语学得好的人,老师对我青眼有加。

大学最后一学年,教我们英语的老师姓王,是从北京大学请来的一位副教授。毕业考试,王老师没有为难大家,考试题目很简单。考试结束之后,王老师给班上考试成绩不错的几个同学发了奖品,奖励我的是一厚本《英汉词典》。上完最后一节课,王老师就要回北大了。他留下我,坐在教室里,和我交谈。他对我说:你的英语有基础,现在处于这样一个阶段,如果你能继续坚持下去,再多花点儿工夫,就可以把英语拿下来。我知道你喜欢写作,毕业之后,一时也用不上英语,如果你放下来了,再想捡起来可就难了,等于半途而废!

最后,他说:如果以后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你可以找我。说罢,他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他的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清晰。他的话记忆犹新。只是,我没有听他的话,毕业之后,忙于写作,丢下了英语。

我不知道,父亲也有一个笔记本。是一个小本,牛皮纸封皮。1973年秋天,父亲去世之后,整理遗物,我才看到这个笔记本,压在床铺的褥子下面。打开一看,前面几页,记录着日常开销和欠下的账目;后面几页,贴着我在北大荒发表的散文和诗歌的几张剪报。那时候,我只想到了把这几篇单薄的诗文寄给他,没有想到应该寄一点儿钱贴补家用。在北大荒农场,我每月工资32元,父亲的退休金只有42元,要维持和母亲的生活,还有我时常要家里买这买那寄给我的开销。

去老家安葬父亲的时候,我把这个笔记本一起放进坟中。下葬前,我将父亲唯一留下的一枚阴文印章,印在笔记本的扉页上,把印章留了下来。父亲带走对我的思念,我留下对父亲的愧疚。

粉碎“四人帮”之后,我见到的第一位作家是黄宗英。那天,我在华侨饭店会朋友,忽然看见她挽着赵丹走了过来。从荧幕上走下来,恍然如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这样认识了。八十年代,我和黄宗英都写报告文学,便有更多的机会见面。有一次开会,我坐在她的身边,便把笔记本递给她,请她为我题词留念。她接过笔和本,看了我一眼,没有丝毫犹豫,提笔写了一句:未来属于复兴者!

从少年到如今岁晚暮深,笔记本一直如影相随。想起前人诗句:“幽鸟青留前代树,残荷低送过时香。”我的这些笔记本,自觉也相配。笔记本,纸上栖鸦,字间识心,是岁月凝固而结晶的琥珀,上面映彻那么多的前尘旧影,散发那么多的昔日芳馨,更存有那么多曾经帮助过我温暖过我的风雨故人。

笔记本,就是我的风雨故人。

2022年元旦试笔于北京 HO1ZL31/Oa0I23b4PWwel8WR4TcjfaMX6P4EkfeD1QyY1phFC0SOQaTSt8R0th7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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