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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手表史记

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位女同学和我很要好。我们两家住得很近,她常来家里找我,一起复习功课,一起聊天,一起度过青春期最美好的日子。

高一暑假过后,她来我家,忽然发现她的腕子上戴着一块手表。那个年月,手表是稀罕物,大人戴手表的都很少,我家生活拮据,父亲只有一块老怀表,却不是揣在怀中,而是挂在墙上,当成全家人都能看到的挂钟。一个中学生戴块手表,更是少见,起码,在我们全班没有一个同学戴手表。

那是1964年的秋天。她腕子上的这块手表,在我的眼前闪闪发亮,映着透过窗子照进来夕阳的光线,反着光亮,一闪一闪的,像跳跃着好多萤火虫。

大概她发现了我在注视她的手表,对我说了句:“暑假里过生日,我爸爸给我买的。”说着,一把从腕子上摘下手表,揣进上衣的口袋里。这块手表,忽然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这块手表,一直闪动着,伴随我们一起度过中学时代。“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学校停课了,大学关门了,前路渺茫,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命运是什么。1967年的冬天,我弟弟先报名去了青海油田,是我们这一群人中第一个离开家离开北京的。那一晚到火车站为弟弟送行,她也去了。火车半夜才开走,她家住的大院的大门已经关闭,回不了家,只好跟着我们院子的几个孩子,一起来到一个人的家里,我们也都是同学,彼此很熟悉。他家的屋子宽敞,我们几个孩子横倚竖卧地挤在各个角落里。

在一张餐桌前,我和她面对面地坐着,开始还聊天,没过一会儿,就都困了,脑袋像断了秧的瓜,垂到桌子上睡着了。一觉醒来,我看见她双手抱着头,还趴在桌上睡着,随着呼吸,身子在微微地起伏,腕子上的那块手表,嘀嗒嘀嗒跳动的声音特别响。窗外,月亮正圆,月光照进窗子,追光一样,打在手表上,让手表成为舞台上的主角一般格外醒目。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腕子上的手表,我仔细看着,看清楚了,是块上海牌的手表。

那一夜,这块手表的印象,成为我们分别的记忆定格。一年之后的夏天,我们两人前后脚去了北大荒,我们两家各自的颠簸与动荡,让我们都走得那样匆忙而狼狈不堪,没能为彼此送别,从此南北东西,天各一方。

1970年,我有了第一块手表。弟弟在青海油田,有高原和野外工作的双重补助,收入比我高好多,他说赞助你买块手表吧。那时候手表是紧俏商品,国产表要票券,外国表要高价。我本想也买块上海牌手表,却无法找到手表票,弟弟说那就多花点儿钱买块进口的表吧。可进口的手表也不那么好买,来了货后要赶去排队,去晚了,排在后面就买不到了。是我中学的一个同班同学,他分配在北京工作,一清早到前门大街的亨得利排队,帮我买了块英格牌的手表。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那天清早,雪纷纷扬扬的,也没有停。我的这位同学,是顶着纷飞的雪花,骑着车,帮我买到的这块英格牌的手表。

1975年的冬天,分别了整整八年之后,我和她阔别重逢。那时候,我已经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在一所中学里当老师;她作为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毕业,从哈尔滨途经北京到上海出差。她找到我家,尽管早已经是物是人非,但我一眼看见她腕子上戴着的还是那块上海牌的手表。不知为什么心里竟然一动,仿佛又看见了中学时代的她,也看见那时候的自己。那块手表成为我们青春的物证。

我不知道她这块上海牌的手表一直戴到哪一年,我那块英格牌手表,一直戴到1992年的夏天。那时候,我正从西班牙到瑞士,刚刚从苏黎世出海关,那块英格牌的手表突然停摆了。回到北京,拿到钟表店修,师傅说表太老,坏的零件无法找到,没法修了。想想,这块瑞士产的手表,居然在踏进瑞士国土的那一刹那突然寿终正寝,冥冥之中,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人生如梦,转眼二十八年过去了,我的这块英格牌手表,一直压在箱子底,没有舍得丢掉。看到它,我会想起为我买这块表的那位同学,和那天清早纷纷扬扬的雪花,也会想起她和她的那块上海牌手表。

很久没有联系了,年前一个下雪天的下午,没有出门,座机的铃声响了,接到的竟然是她的电话,熟悉的声音,即使隔着长长的电话线,还是一声就听出来了。我很意外,她说她的电话簿丢了,是偶然看见她的一个三十多年前的老电话本,上面写的电话号码,都是她父亲的一些老同事和她自己的老朋友的,便给上面的每一个电话打打试试,看看还能不能打通,大部分都不通了,还真不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的电话还真的通了。

我告诉她,我的电话号码一直没变。我一直觉得,很多老的东西,是值得保留的,保留住它们,就是保留住回忆,保留住自己。逝去的岁月,再不堪回首也好,再五味杂陈也罢,就像卡朋特老歌唱的那样,它们能让昔日重现。

电话里,我们聊了很多,其中就有很多昔日的回忆,花开一般重现在电话筒里。我很想问问她的那块上海牌手表一直戴到哪一年。可是,在你来我往线头多得杂乱无章、水流四溢的谈话中,竟然把这块手表的事给冲走了。放下电话很久,我才想起忘记问这块手表的事了。又一想,这块上海牌手表,已是老古董,她肯定早就不戴了。不过,我相信,能保留着老电话簿,保留着老朋友的友情,她一定也会和我一样保留着它的。

1957年拆后的广渠门箭楼

我想起当年曾经一起读过并抄录过的济慈那首有名的诗《希腊古瓮颂》里面的诗句:

等暮年使这一切都凋落,

只有你如旧。

你竟能铺叙

一个如花的故事,比诗还瑰丽。

济慈的诗是写给一只古瓮的,写给我们的手表,也正合适。

2020年5月20日小满于北京 qEB4r0Y0c2NFLCWvKWJD6toLZKU8oTN3iOo40n+486K5uXNeUKDqMyNQ//N7Pe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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