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有机会谈到一般人对于李白所感到的豪气。豪气是什么呢?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用一句成语说,就是以大观小,李白是颇有的。
我们从他的作品以接近他的精神,觉得他处处有涌溢而出之势:
帝子隔洞庭,青枫满潇湘。怀归路绵邈,览古情凄凉。登岳眺百川,杳然万恨长。
——《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
既然所谓居高临下,所谓以大观小,其中自不能少却自负的意味,这在李白当然也很多:
太公渭川水,李斯上蔡门。钓周猎秦安黎元,小鱼㕙兔何足言?天张云卷有时节,吾徒莫叹羝触藩。于公白首大梁野,使人怅望何可论。既知朱亥为壮士,且愿束心秋毫里。秦赵虎争血中原,当去抱关救公子。裴生览千古,龙鸾炳天章。悲吟雨雪动林木,放书辍剑思高堂。劝尔一杯酒,拂尔裘上霜。尔为我楚舞,我为尔楚歌。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
——《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
既然自负,于是有些事情,便看得很轻,什么也都可一笑置之了。即如李白对于痛苦,竟也一笑置之,所以他说:“自笑客行久,我行定几时”(《书情寄从弟邠州长史昭》),甚而对于性欲,亦儿嬉视之,所以他说:“白马金羁辽海东,罗帷绣被卧春风。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春怨》)因此,他在这地方,显然和李商隐不同了,李商隐是针尖大的事情,也看着不得了,在李白这里,却是天大的事情,也看得不足一笑。这种风度,我们就称之为豪气。
同时,豪气是一种男性的表现的。李白便也轻易不作儿女之悲,他有《江夏别宋之悌》诗:
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谷鸟吟晴日,江猿啸晚风。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平生不下泪”,我信是一句实话。
以李白之豪气,写边塞文学便格外有声有色: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军行》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
——《从军行》
别人所写,纵然也很动人,但始终是不掩那第三者的立场的,独独李白,他是化在那所写的题材之中。而且即使不管内容,就是那字,那声音,也已经烘托出一种氛围,使人犹如设身处地于他所描绘的世界里了。有种先声夺人的光景在,这在从前人,就是所谓“气象”。气象是李白所特有的。
虽然我们是由李白的文字表现而知其如此,但这不是文字问题了,而是精神。我已经说过,在李白的精神里,常有涌溢而出之势,所以我又说,他的精神常是在冲决着,又在超越着。很小的一点事,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是如此了;例如他的诗里常有“忽然”的字样:
苍苍云松,落落绮皓。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
——《山人劝酒》
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
——《玉壶吟》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田陌间,何因扬清芬?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
——《赠何七判官昌浩》
醉来脱宝剑,旅憩高堂眠。中夜忽惊觉,起立明堂前。
——《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
即在题目中,他也有《日夕山中忽然有怀》之类。这种字样,正如他那笑杀、愁杀、狂杀、醉杀等等,是别人所不常有的。“忽然”的情调,正是代表他精神上潜藏的力量之大,这如同地下的火山似的,便随时可以喷出熔浆来。在某一种意义上说,这种情形,正是为“灵感”一词下了一个具体的注脚。“灵感”不是由外而来的,却是自内而生的,只是似乎不能自己加以操纵似的,要来,却是不期而来,所以用“忽然”二字去描写那情景,便是再好也没有了。李白“忽然”的情调特多,换言之,也就是他写诗的材料——灵感——的临莅也最频繁。诗有作的、有写的,作的勉强,写的自然,大家只知道李白的诗那么自然,冲口而出,真似乎妙手天成,却不知道这有一种根本的关系在,这就是他那充溢的生命力使然了。
他这充溢的生命力是时时要抓住什么东西的,所以具体地表现而为游侠,抽象地表现而为豪气。当它能够得到什么东西当然好多了,否则便思破坏一切。所以同是一种生命力者,有时表现而为极端的现实主义,攫取目前的一切,但也有时表现而为极端的反现实主义,想对目前的一切施以报复。他要“捶碎黄鹤楼,倒却鹦鹉洲”,正是这种表现。不特如此,即李白的挥金如土,也是同一个消息:
马上相逢揖马鞭,客中相见客中怜。欲邀击筑悲歌饮,正值倾家无酒钱。江东风光不借人,枉杀落花空自春。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君为进士不得进,我被秋霜生旅鬓。……
——《醉后赠从甥高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