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没有他要求得那样强大,这尤其和一般的中国人的生活态度相去很远。单就这一点论,他倒有点像屈原,那精神乃是有点欧洲意味的。
逢巧又是他从小生长在国外,这是一件颇耐人寻味的事。因此有人怀疑到他的国籍上去了,不过我看倒是没有好大问题的,关于他的籍贯的种种记载,我看除了后来太凭想象的以外,大都可信,而且没有冲突。因为现在我们所据的材料,除了他自己说过的话以外,可靠的就是李阳冰的《草堂集序》,魏颢的《李翰林集序》,刘全白的《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和范传正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他自己的话当然是最可信的。李阳冰和魏颢也都是和李白同时代,而且很熟悉的人,尤其李阳冰,乃是李白的族叔,到李白死时,他们还在一块,他这序文,即作于宝应元年十一月乙酉,也就是公元七六二年,这年和月就是李白死的年和月,可见是马上作的了,不会他不知道的事情,隔了多少年,后人却更能够详细起来。刘全白的《碣记》作于贞元六年(公元七九〇),也相隔不久,他是为崇拜李白的当涂县令顾游秦作的,当涂这地方也就是李白死的地方,因此见闻也不会太差。范传正的碑文作得稍后,在元和十二年(公元八一七)正月,不过他也还见到过李白的孙女,他的先人和李白还是朋友,那么他的见闻也不能不算真切了。
李白自己在《与韩荆州书》里说:“白,陇西布衣。”在《上安州裴长史书》里说:“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又在《赠张相镐》的诗里说:“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苦战竟不侯,富年颇惆怅。”这不但是说他的籍贯,并且还及于他的先人,看语意大概是指李广的,李广正是陇西人。他又有《送舍弟诗》:“吾家白额驹,远别临东道。他日相思一梦君,应得池塘生春草。”萧士赟关于白额驹有注,说是用凉武昭王的故事,武昭王暠,正是李广的十六世孙。金陵大概是他远祖上偶尔居住的地方罢了。那么,据他自己承认的是陇西人了。
李阳冰、魏颢、范传正的记载也都相同,只有刘全白说他是广汉人(广汉在四川,指唐代的绵州,汉时绵州属广汉郡,现在在成都以北绵阳附近),不过这也没有大冲突,陇西是他的原籍,广汉是他的寄居。在他自己所谓遭难奔流的话,在李阳冰、范传正也都有记载,李说:“……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神龙之初,逃归于蜀。”范说:“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自国朝(唐)已来,编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条支、碎叶都是现在属于苏俄中亚细亚,楚河(Chu River)的地方。在李白只说奔流咸秦,他们却说到条支、碎叶,我想这一看李阳冰、范传正所谓“逃归”,所谓“潜还”就可明白,大概有多少违犯禁令的意味,因此我们的诗人便不愿意直说了。
我们就现在所知道的事实论,倘若像从前人所认为的李白是纯粹受本国文化教养而生长起来的,固然是粗疏,然而像现代人所猜想他是外国人的,也不免武断,我们现在对他只有一个最近事实的看法,便是认为他是“华侨”。
是唐武后长安元年(公元七〇一),李白生于苏俄属的中亚细亚。家庭迁于广汉的时候,他已经五岁,是中宗神龙元年(公元七〇五)了。(生年据宋薛仲邕《年谱》,迁还之年参范、李二文。)我们明白他是华侨,我们就可了解许多事情,例如他后来能够在朝廷作《答蕃书》,证明他精通外国文字了,这在一个华侨的子弟是当然有这种方便的;又如他的小孩子有叫颇黎的,有叫明月奴的,这似乎稀奇古怪了,但我们一看现在华侨家小孩的名字,什么约翰、保罗,也就觉得李白正是这种情形,很平常了。
不管李白远祖上是多么显贵的来历,但到了李白的父亲这里,大概已是迁徙流离,不遑宁居了。李白从来没谈到他的家庭,他亲密的友人也没谈到过,所以我们很少有什么凭借,用以知道他曾经受过如何的家庭教育。他很早就度一种奇异而漂泊的生活,他似乎是没有家,好像飘蓬。从这里也可以发掘他有一种隐痛,使他很深的怀着一种寂寞的哀感,支配他全生。
我虽然不赞成马上武断到李白的国籍上去,但是他这早年生长在外国,有一个华侨的资格的事,已经在他生命史上立下一个不同于普通中国诗人的基础了。他的追求格外强,他的痛苦格外深,都和这有关。
他也未尝没有国家民族的思想,(许多以为他不关怀国家民族的,只是读诗不仔细!)例如他在天宝之乱以后,就有诗道:
俗变羌胡语,人多沙塞颜。申包唯恸哭,七日鬓毛斑。
——《奔亡道中》
不过,他不自觉地对于当时的外国有一种羡欣之感,他很赞成外国人那种野性。
边城儿,生年不读一字书,但知游猎夸轻趫。胡马秋肥宜白草,骑来蹑影何矜骄!金鞭拂雪挥鸣鞘,半酣呼鹰出远郊。弓弯满月不虚发,双鸧并落连飞髇。海边观者皆辟易,猛气英风振沙碛。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垂帷复何益!
——《行行游且猎篇》
同是女人,他便也特别神往于异国的: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少年行》
此外,也还有:“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前有樽酒行》),“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那种有慕于胡人的神情,都溢于言表。
倘若中国的儒教是相当于西洋的基督教(Christin)的话,则可以一般地说,中国诗人的思想乃多半是异教徒(Pagan)的。这异教徒的色彩顶显明的就是李白了。在别人,无论骨子里是多么反抗儒家的,但很容易披上一层儒教的外衣,我不敢说李白绝对没有,然而即便有,这外衣也是再稀薄再透明也没有了。儒教色彩曾经笼罩了陶潜,曾经遮掩了杜甫,但是却把李白几乎整个漏掉了。
李白对于儒家,处处持着一种反抗的,讥讽的态度,也不止儒家,甚而连儒家所维系,所操持的传统,李白也总时时想冲决而出。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不用说了。自然,他有时也以孔子自比,例如他说:“我志在删述,重辉映千春”(《古风》),“天未丧文,其如余何”(《雪谗诗赠友人》),或者谦虚了说:“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书怀赠南陵常赞府》),并且有时候他对孔子也颇有同情和敬意:“西过获麟台,为我吊孔丘。念别复怀古,潸然空泪流”(《送方士赵叟之东平》),然而他对于孔子是仿佛处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这是一般拘束于儒教思想之下的人所不敢的,他对于孔子,与其说赞成,毋宁说羡慕,只是羡慕孔子的事业和地位而已。孔子在李白的心目中,远不如他所崇拜的谢朓(看本书第五章)、谢安、鲁仲连(看本书第四章)。
你看他对于普通的儒家吧,他一则说:“拨乱属豪圣,俗儒安可通”(《登广武古战场怀古》),再则说:“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然坠烟雾。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头巾。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嘲鲁儒》),挖苦得真够可以了,所以他又说:“予为楚壮士,不是鲁诸生”(《淮阴书怀寄王宗成》)。他的态度何等显明!
凡是一个人反抗一种东西,一定是先有另一种东西占据着他才行,在李白也正是的,这就是他的道家思想。关于这,我们不必忙着说(看本书第二章,第三章)。现在所要指明的,是他有一种异国的情调主宰着他的精神,使他对于中国正统的儒家小看着,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