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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20世纪70年代后期,史铁生走上文学之路。最初主要致力于小说创作,自90年代始,他逐渐将重心转移到散文写作中。这一方面或是受90年代散文热潮的激励,但根本原因还在于散文这一自由、偏于内省的文体天然地契合于他自由化写作的理念,也符合他乐思善思的天性。在他看来,散文是“游历于内心世界的一驾好马车”。史铁生留下的散文数量较为丰厚,其艺术性、思想性及精神品质令人惊叹。以《秋天的怀念》《我与地坛》及“病隙碎笔”系列为代表的散文作品为史铁生赢得了广泛而热烈的赞誉。

史铁生散文从题材、风格看,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叙事写人抒怀之作。又大致分为三种:一为忆念故人,最有代表性的是怀念母亲的《秋天的怀念》(1984)、《合欢树》(1985),以及怀念奶奶的《老海棠树》(2002)等;一是叙事抒怀,如《“文革”记愧》(1988)、《我二十一岁那年》(1990),以及回忆插队经历的《相逢何必曾相识》(1991)等;还有一种是状物寓意之作,如《故乡的胡同》(1994)、《墙下短记》(1994)、《消逝的钟声》(2001)等。史铁生这类作品大多集记叙、描写、议论、抒情为一体,事实上有些作品很难具体区分是写人、叙事还是状物。如最具经典性的散文《我与地坛》便是情、景、事、理完美交融的作品。

第二类是哲思型散文或称思想随笔。根据思想对象的不同,也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对文学艺术的思考。如《熟练与陌生》(1995)、《文学的位置或语言的胜利》(1996)、《写作与越界》(2006)等。史铁生一些书信及为自己和他人作品所写的二十余篇序跋应归入其中。史铁生所作序跋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很少评述作品,而主要是阐发自己的文学艺术观点。第二种是有关社会现象或政治问题的探讨。如《康复本义断想》(1989)、《“安乐死”断想》(1989)、《“足球”内外》(1995)、《“自由平等”与“终极价值”》(2008)等。相对来说,这类作品数量较少。史铁生投入最大热情的是对有关生命根本问题的思考。如《好运设计》(1990)、《爱情问题》(1993)、《说死说活》(1996),到“病隙碎笔”系列(1997—2001)的绝大多数篇章,及至遗作《昼信基督夜信佛》(2010)、未竟稿《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假若不是猝然离世,史铁生对生命之根本困境及如何超越的沉思还会继续。

回顾史铁生的散文创作历程,除了写于2001年、2002年,意在回顾梳理人生,看清自己来路与去向的“记忆与印象”系列,注重形象性、情感性的叙事写人抒怀之作主要集中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早期;自90年代中期始,史铁生逐渐倾向于哲理思辨。由形象性、情感性写作转向哲思型写作,对史铁生来说并不突兀。从其早期《我与地坛》等叙事抒情性作品中,已然能看到哲思的微光闪烁。

史铁生的叙事抒情散文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这类作品有两点尤为卓越,让人印象深刻:一是节制之美;一是他杰出的创造哲思意象的能力。其节制主要体现在选材、语言及情感抒发三方面。节制的美学在史铁生书写母亲的《秋天的怀念》《合欢树》及《我与地坛》的第二节中表现最是鲜明。选材上,史铁生没有遵循以往大多数亲情类散文的固有模式,以所忆对象为中心,追述生平往事,对事件人物作细腻描写,而主要选取自己瘫痪后,母亲与自己相处的一些片断、细节;文中对母亲的描写犹如简笔画,语言朴素,但“善于适要”,善于抓住最能表现母亲内在心理和情感的最富表现力的动作。如《秋天的怀念》和《我与地坛》写到母亲时多次用到一个词:“悄悄地”。平淡的语词,读来却震撼人心:一位坚忍、善良的母亲跃然纸上,其对儿子毫不张扬的爱让人内心悲怆。对于母亲,史铁生心怀深悲剧痛,却不作热烈的抒情或宣泄,只以一种平和内敛到近乎压抑的语调娓娓诉说他对母亲的爱、愧疚和思念。然而,愈节制愈见深情。这些散文可以说是对“崇简尚淡”的中国古典美学最好的诠释。

史铁生散文中有诸多意象:合欢树、海棠树、浪与水、音乐与音符、老人、孩子、鸽子、墙、地坛等。可贵的是其笔下意象的生成或许有迹可循,但往往无工可见。客观形象与主体心灵、抽象观念和哲理随着主体意识的流动契合交融、浑然无间,毫无一些托物言志或抒情论理之作主题先行、穿凿附会之嫌。“墙”和“地坛”是史铁生笔下具有代表性的两个意象。“墙”在史铁生作品中多次出现。对这一意象最集中的塑造是1994年的《墙下短记》。文中随着作者流动的心绪,“墙”这一具体的客观实体,逐渐具有了多层次的抽象理性内核,随着思想深入,“墙”的所指又进一步穿越时空,由个体内心的隔阂、孤独、恐惧,指向了更为广阔的宇宙空间,山、水、天地,时间、空间及命运的限制、上帝的旨意等无一不是“墙”,无一不是人的限制和永难猜透的秘密所在。“地坛”是史铁生笔下最成功的意象。它不只是指那个虽荒芜却四季充满生机的古园,在《我与地坛》这部万字长文中,与地坛有关的人、事、情、思、自然与历史融为一体,形成了一个宏大的意象群落。“地坛”成为一个包蕴丰富的象征性所在。仔细品味史铁生散文对诸多意象的塑造,可见其杰出的想象力、感悟力及突出的在具象中进行抽象思考的能力。

相对前期叙事抒怀之作,史铁生后期的思想性随笔因过于纯粹的冥想和形而上的玄思,阅读性有所减弱。同时在长久冥思中,史铁生内心所获得的令人感佩的安宁和超脱也使其思想的表达失去了原有的情感和思想张力。但瑕不掩瑜,其后期的思想性写作无疑成就了一个独特的写作者形象。所触及问题的根本性、重要性,其思辨的严谨、思维的开阔、思想的深刻及精神境界的博大,让他当之无愧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家中最杰出的思想者。史铁生思想性作品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从不说教,只是开启。他为读者打开一扇窗,告诉读者思的重要、思的乐趣。他启示读者只有通过思才能找到真正的救赎之路,那是一条通往善与美的道路。

在《我与地坛》《病隙碎笔》等作品或这些作品的一些片段中,我们是否在其语言中还感受到一种陌生或新异的诗意?这些语言已不是单纯的工具性存在,它与思与诗相关联。这样的语言既有思辨性,又蕴涵着生命的灌注和心灵的感悟。这样的语言应该正是海德格尔一再提倡的“诗化的语言”。经由这样的语言,我们有望抵达或接近存在的澄明之域。

“自由”是史铁生写作最重要的关键词。他说:“文学(和艺术)是一种自由,自由的思想,自由的灵魂。”而散文更是一种自由的文体。史铁生在散文中确实表现出足够的自由。比如他表现出“破体”的自由,他的散文有时写得像小说,当然他的小说也常常很像散文;其次总是意到笔随,由此让人感觉谋篇布局似乎不在他考虑之列;再加上叙述、描写、议论、抒情在文中的“随意”穿插;而在思想性随笔尤其是长篇随笔中,其思维的触角无限延伸扩张,给人一种心游万仞、思接千载之感。但史铁生的自由并非任性而为,他的自由是以真诚和谦恭为底色的。他的作品看似随性洒脱,实际上都经过审慎的考虑和精心构思。应该说,是史铁生敏锐细腻的艺术感受力、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及惊人的思辨力成就了他“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境界。

客观而言,史铁生的散文创作给中国当代文学以巨大启示,他的作品改变了中国当代散文的美学面貌,提升了中国当代散文的精神境界,提示了散文写作所能达到的思想与艺术高度。正如诸多评论家所言,史铁生的散文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散文。

顾林
2022年1月14日 HZRXEjPKg8YhxRGCLBEyR7TWHNZw9bw/HaI4n0UHoCforaEmSvWOR/nE6fk3/tt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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