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是极其漫长的,好像是季节——这四个轮班的女护士当中有一个完全忘记了接班,而这一个交不出班去的就是那年冬天。冬天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女护士,她因为交不出班去就不停地埋怨,絮絮叨叨,造成了有始无终的大雪飘洒纷扬。
鹅毛大雪——冬天这位女护士的语言碎片,弥漫充塞在草原天地之间。就这样混淆了时间的界限,搅乱了季节的秩序,使等候春天的人们坐在火炉边变傻。
窗外的木桩上拴着几匹马,它们很是安详,一动不动。这是些在露天站着睡觉的生灵,正显示出一副麻木不仁的冷漠表情,好像漫天纷落的大雪和它们完全无关。
它们像疲惫的奴隶一般忍受着,站立在雪地里睡觉。耳朵上,鬃毛上,鞍背和后臀上,渐渐铺了一层厚茸茸的积雪,甚至马的睫毛上也落了雪。它们连抖也不去抖一下,像几匹垂颈肃立的化石。
那年冬天,辽阔的巩乃斯草原变得寥廓了几倍,它显得很厚,很期待,仿佛一位等待远客来临的主妇在整个庭院里铺了豪华洁白的羊毛地毯,但是始终就没有一个脚印踩上去。那个冬天正是这样,那块豪华的厚毯始终没有脚印。
当时寥廓的冬天里,孤零零地有一座泥坯筑起的小屋,当时是这样。小屋里有一个泥砌的火炉,炉火非常温暖。巩乃斯的煤块是油黑晶亮的,着完的煤灰和中华烟的烟灰一样白。在火炉边,等候春天的人沉沉欲睡。
后来雪下得略微稀疏了一些。
泥屋里的人看见一只乌鸦落在近处的树梢上,换了好几个树枝,才站稳。枝上的雪被它弄得抖落下来,洒在它头上,乌鸦缩了缩小脑袋,好像一个耸起黑风衣领子的侦探,守在那地方。
又有一只乌鸦像是它们一伙的,也飞过来了,干脆落在泥屋窗户的土台上,隔着玻璃朝里面看着。这只乌鸦的眼光里丝毫没有流露出对温暖火炉的羡慕,也没有对等待春天的人表现出惊奇和佩服,恰恰相反,有一种明显的轻藐。它开始在窗台上走来走去,翅膀倒剪在背上像一双倒背交叉的手。它低着头走来走去,像在考虑重要问题的一个大人物,很可能过一会儿就要发表讲演。
等候春天的人走过去,用手指敲了几下窗玻璃,“哒、哒、哒”,乌鸦一惊,飞走了。
这只乌鸦飞上树,和守在树梢上的那只“侦探”说了点什么,交换了一下意见,“侦探”点了点头,那乌鸦又飞回来,重新落在窗台上。“哒、哒、哒”,乌鸦用嘴在玻璃上敲了几下,模仿着刚才敲玻璃的几声。
等候春天的人在土屋子里笑了,仿佛被一个小孩的过分老练的举动逗笑一样。他看那乌鸦的嘴,竟是红的。深红的喙配着漆黑的羽毛,在一片白雪茫茫的背景下,格外有趣,看起来似乎比普通的乌鸦俊气了许多。在草原上,并不是所有的乌鸦都是红嘴,当中只有一小部分的红嘴鸦。它们看起来不像普通的乌鸦那么愚蠢讨厌。
等候春天的人想捉住它。
在那个漫长的冬天里,这是一个游戏。
他在土屋外扫出了一块空地,然后用小木棍儿支起一个脸盆;小木棍上系了一根白绳子,绳头一直扯进土屋里。准备停当,他在脸盆下撒了一些碎馒头,就躲在土屋门后,等着。
一个明显的陷阱,等着冬天饥饿的禽类。
一只。两只。
其中一只大胆走近脸盆,歪着头,研究了一番,先假装往里伸伸头,一缩。另一只踱步观察,只盯住看。过一会儿,两只凑在一起,仿佛商量,研究讨论部署。突然,同时猝然扑进脸盆,抢叼食物。
等候春天的人等好了这一刻,绳儿一拉,脸盆咣 盖地。盆沿砸住翅膀的一只被挣脱飞走了,盆里面扣住了一只。
他谨慎地掀开一点盆沿,小心地把手塞进去,摸索着。听见翅膀拍打盆沿的声音,他捉住了那只红嘴鸦。他高兴极了,举起这只俘虏像高举起一个冠军奖杯,一边跳跃,一边狂呼乱叫。
高兴完了一看,那只红嘴鸦在他手中气死了。那鸟脖子一歪,就死了。
等候春天的人回到土屋里,重新坐在火炉边,火依然很旺。他很沮丧,为了这只巩乃斯冬天的高傲的红嘴鸦,他一直想不通的是这样一只乌鸦为什么竟然会气死。“它太骄傲了,这只红嘴巴的乌鸦。”他沮丧地想。
许多比它庞大,比它美丽,比它高贵或比它凶猛的动物,都归顺了人类。而它——一只草原上的乌鸦——仅仅是因为长着红嘴,却不肯归顺,不甘心当俘虏和玩物,竟然气死了自己。太不可思议。
那个冬天是极其漫长的,宛如一个白茫茫的梦,一个梦境中的神话。在那个梦中,有过一只模仿人敲门的乌鸦,乌鸦长了奇怪的深红的嘴,它对那位等待春天的人说了神秘的话。
神秘的话是这样的:
“你们捉住他,给他带上枷锁,然后把他投在烈火里。”
结局正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