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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牧人的姿态和几种方式

这时候他正蹒跚地朝着那条被苇丛遮掩着的河走过去。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走得很慢,显得笨拙。他走路的姿势,有一种幼儿刚开始学步时的陌生,还有一种久卧病榻的人初次下地时的荒疏。每一步跨出去,都含有试探、不自信的意味儿,而他的身躯又那么沉重,这就使他很像野兽直立起来的样子,像一只熊。

他对走路的确是陌生的,这个牧人。因为他大多数时间是生活在马背上,他的腿已经有些弯曲,即便在行走的时候,两腿间依然仿佛箍着一个无形的马肚子。他肩膀宽阔,两条粗壮结实的手臂在行走时无所适从地放在身体两边,似乎有些多余。

这时候草原空寂得像一幅弃置已久的名画,天空像一面没人敲打但却擦拭得异常锃亮的铜锣。鸟儿的鸣叫声从灌木丛中传出来,合拍于微风使灌木枝叶轻轻抖动的节律,大地散发出的各种花草的清香正在阳光下弥漫。这一切使受到催化、刺激而蓬勃发育的生命形成一种氛围和情态,它们弥散的气息又反过来刺激、催化别的生命。

春天的某种特殊的活力就这样开始了,它仿佛是一只神秘的手轻轻揿了一下键钮,于是阳光把美丽的情欲注入万物。

他感觉到这些,目睹着这些,甚至可以说主要是呼吸到这一切。这无所不在的花草万物的芬芳掺和了阳光的浓酒,饱含了生命的启示和情欲的力量,随着每一口呼吸进入他的躯体。他的喉管在发痒,肺叶在鼓胀如满风的帆,血液仿佛涨水的伊犁河那样汹涌激荡,他几乎已经能够听到血液的激流冲刷岸壁的声音,在日夜喧响的拐弯处,土岸和崖壁坍塌的沉闷声响轰然而起然后长久地沉寂……他感到晕眩。

他约摸有五十多岁,也许更大一些。他的头发是褐黄的,前额上面有一绺是金黄的。他脸上的肌肉结实紧凑,线条和轮廓还很鲜明,鼻子并不大,但是棱骨明显,两翼匀称,颔骨非常有力地勾画出了他的脸型。眼珠,是那种棕黄的,透着禽类的准确。

他是一个有经验的牧人。

他像用一只手游泳那样,拨开苇丛,靠近那条河,粗重的喘息在密密的苇丛里似乎显得更响一些。

他知道这种晕眩,这种使他头昏的东西是一种力量,这力量的漩流就藏在他的血液里,涌动,旋转,撞击,纠缠他干扰他,使他不能宁静。他知道这不完全是春天的某种情欲,而是一股更强大的、模糊的力量,他说不清这力量源自哪一团浸透了阳光的云朵、哪一座曲线优美流畅的山岗,但他感觉到它,这过于强盛的力量使他晕眩而且变得软弱。

他觉得不可承受。

“人对于主,确是辜负的。你应当奉你的创造主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他曾教人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他跪下来,独自祈祷着,间或发出轻微的呻唤,仿佛在恳求宽恕。

你赐予一个牧人使用不完的力量,啊,请允许我归还于您!

他朝向河边挪动得更近了,水是清澈的。

他从靴子里取出一把短刀,从刀鞘里抽出来,刀子很锋利。他把刀子浸进冰凉的河水里,然后拿起来,用刀尖翘起的部位抵住额头,一划,上额至眉心处被划破。宛如一颗饱满的石榴上划了一刀似的,晶亮鲜红的血珠儿,石榴粒儿似的跳出来。

他把头垂向河面,让血滴进清澈冰凉的河水里。他看着一滴接一滴的血掉在水面上,一溅,向上散开,然后刚一落下去接触到水,就被流速拉扯开,拉成一条细长柔韧的红线,倏忽消失远去。

一滴。又是一滴。

他凝视着自己的每一滴血,看着它们离开自己归还给河流和土地。他感到安慰、舒适。

他看到那个力量的一部分跟着自己的血滴进河水里,离开了自己。

渐渐地他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头脑变得清醒了,不再晕眩,那个饱胀在躯体内的汹涌的漩流,减弱了,血液的流速开始均匀,身体恢复了平衡。多余的力量的负担卸除了,他觉得自己清爽明快,精力充沛。

他掬起一捧河水,用水拍击额头,血就止住了。

他把刀子伸进河里冲了一下,熟练地在裤子上擦了两面,收进鞘里。

然后,他站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用两只粗糙的手掌把自己的脸从上往下梳摸了几次,便离开那条河,朝山岗盘绕的草原深处走去。

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bo+qblQ4ZgttRC0HaPtt/qowyoUBPQuTJ3dYKhcwG2WB66uVC5byn7Qd+mUl9ei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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