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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周涛是一位风格独特的当代散文家。他早期以新边塞诗闻名,后来专注于散文写作,不觉已是四十多年。诗人写作散文,并不稀奇,但周涛的加入,对中国当代散文创作构成的冲击不可小觑。在写作散文时,周涛并没有放弃诗歌创作的诸多天条,或者说古老律令,例如对语言的珍爱,对哲思的偏好,对生命与生活意义的不断追问,等等。在形式方面,他也不拘一格,篇章结体十分自由,短则寥寥数百字,长则数万言、数十万言,像《游牧长城》《一个人和新疆》那样的长篇散文,在中国当代散文写作中,更是很少见。

周涛在大地上行吟,注目时代、社会和历史的光亮与晦暗,游历边疆奇特的自然地理,省察自己的人生、命运,敏锐的眼睛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独异的思想往往超越凡俗之见,出色的文笔常贡献给读者他人笔下所无的机智、幽默与华美。总体上来说,周涛就像一个挑剔的鉴赏家,他总是想要看到最好的,他踌躇满志,时而又怏怏不乐,大概总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吧?他的散文作品,多见迷人的细节、精彩的人物,以及让人忍俊不禁的情节。看他对自然世界里草木、鸟兽、河流、山川的描写,我们仿佛是读博物志,或是读浪漫主义小说中的景物勾勒。他也不忌讳谈论身体、性别、欲望,包括美酒佳肴。总之,周涛对映入眼帘的一切天真而好奇,没有郁闷悲愤,没有阴阳怪气,没有难解的心结,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没有轻易让自己归属于某个特定的社会群体、阶层,哪怕是“知识分子”一类的身份。

周涛散文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作家在语言、思维和文化视野几个方面的卓尔不群,这也是周涛散文写作的整体特征。

先说语言,这是周涛在涉足散文之初就与众不同的地方之一。在他的作品中,视角,或者说叙述方式,总是在灵活变动。叙述方式的自由决定了语言的丰富多彩。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以及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都会出现,这主要取决于其文学表达的精微细致、生命经验呈现的真确可靠、文本完成的自然自足,而不是简单搬弄修辞。在诸如《二十四片犁铧》《猛禽》这样的篇章中,根本没有叙述者,没有什么主观视角,整个场景却惊心动魄,特别是那位哈萨克老妇人对大型拖拉机及其犁铧的无言蔑视,简直让人难以忘怀。而在《呼救》《谷仓顶上的羊》《看那个马车夫犯错误》这样的短章中,我们看到明显小说化了的细节情节和生活悲喜剧,人物也惟妙惟肖。至于《伊犁秋天的札记》《追赶自己的鞋子》之类,则属于孤独漫步者的遐思,真理及悖谬、真实与荒诞、历史与现实一类的思想主题反复出现,让我们想起帕斯卡尔、蒙田或是卢梭等人的沉思气质。所以,周涛的散文根本就不存在公式化的“抒情主人公”,也就是一般散文都会刻板安放的“作者”。

周涛语言的特质,还在于从不向时髦话妥协,他的汉语有书面语的严整质地,如果不得已使用了惯常的套话,他就会感到不安:“虽然这三种层次(我竟然也使用了这个时髦得发霉的词汇,请读者原谅)在当前任何地方都存在着……”不过,他对民间俗语、方言、少数民族语言中的精华,又格外敏感,他在写作时会适时吸收一些有趣的歌谣、笑话、顺口溜,生动鲜活,读来难忘。

更重要的,是周涛散文的思维特点。一篇篇读下来,我们会发现,周涛在当代散文家中,是顽强保留了个人精神、自我意识的一位,可以说,他首先是“个人”,其次才是一位作家。他写作的出发点,正是基于对生命和生活的反省,是对“意义”和“价值”的反思,他不盲从任何伟大的思想,也不迷信什么高妙的精神教义。中国散文传统,无论古典还是现代,通常都强调“大我”,也就是“无我”,也就是文明或文化意义上的精神主体。这当然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今天的大多数散文写作者,有谁能够自由地达到范仲淹、文天祥那样的家国情怀和天下气象呢?周涛有自知之明,他或许偏爱陶潜的方式,自我放逐,但保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在当代中国社会,在当代中国文学的表达中,像他这样不掩饰、不在乎、不虚矫,但也不偏执狂傲的,十分少见。

他说,“我相信我之所以成为一个诗人或作家的根本原因,是起因于少年时期就纠缠在心灵里的这种怀疑”。怀疑什么呢?怀疑这个过于“正常”的世界,怀疑道貌岸然的一切。在怀疑中识破假冒伪劣,在怀疑中确立由自己亲自鉴定的美善。他说,“可是我对我的职业已经开始有了厌恶感,这当然也包括对我自己——我厌恶自己在生活中扮演的这个角色,我当初肯定是有意识去这么做的,渐渐不知不觉地就扮演到了今天这种地步。现在,我停下来,回头仔细地审视着过去的一系列的自己,有时偶然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那好像是说‘我该怎么回去呢?’”(《伊犁秋天的札记》)正因为厌恶,他摆脱了群体性思维,逃逸出了集体审美的笼子。他没有按照大众喜欢的方式去说话,更不会去恭维大众,相反,他通过反向的自我剖析与揭露,发掘人性中共同的弱点,告诉读者什么是媚俗,什么是丑恶。

最后,是文化视野。周涛幼年(九岁)随父母离开北京到新疆,在那里成长、受教育、写作,逐渐与新疆融为一体,由此获得了不一样的认知结构、精神结构,并戏称自己是一个“西北胡儿”。在他的笔下,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蒙古族和回族等民族的“众生相”不在少数,他观照这些人,理解这些人,也以这些人的眼光观照其他人,或者是“内地人”“城市人”,这就获得了一种与地域和民族文化相关的思想视野,多了一种以其他民族的视角看待事物的角度,并旁及历史观、民族观,乃至文明观。

在一篇文章中,周涛曾提及法国哲学家卢梭,称其为“妄图弄清楚自己灵魂的人”,其实这也正是他自己的写照。读者会注意到,他的大部分散文作品,都是在完成自我认识,在进行自我批判,他困惑于自己的灵魂状态,并试图弄清楚。这个“灵魂”,并非宗教意义上所谓属灵的生命,但大致离不开“自我”,也离不开时代,离不开中国社会。有时候,正是一个有清醒自我意识的生命主体,或者说一个诚实的个人主义者,会成为罕见的标本,乃至活的化石。这一点,在其长篇自传体散文《一个人和新疆》中,体现得尤为充分。不过,这已经是题外话了。

殷实
2021年12月,北京 Le0STSOIXolPJ0krWo/JBnf9fNZ5SOzD5830NSJelM6tHVui72QkgbufIMsZBS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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