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天是空的。
对这样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他奇怪的是自己怎么今天才第一次发现。他就这么懒洋洋地躺着,地很松软,没弹性。上面长满了草,草中杂乱地点缀着一些或明亮或暗淡的花朵,就像一群或是愉快或是忧伤的女人。阔大而又起伏着的草原真就像一个女人的身体,他想,软软的,托着你,欲陷未陷,若起若伏。这永远躺着的、老也不想站起身来的草原女体身上,散发着初夏的醉人气味儿,芳香、新鲜,还有一股撩人的腥臊。花香气,草鲜味,土地的肉感,更掺杂上了那些牛羊马匹骆驼牧羊犬和各种动物的粪尿味、尸骨味、交配繁殖时弥漫在空气里的臊味儿,纯净而又邪性地,醉人。
他也在那些寸草不生的黄土梁子山坡上坐过,烈日之下,可以闻到一股干燥的、土里巴叽的、傻头傻脑的男性气息,让人觉得又单调,又乏味。只有草原是男人彻底的安乐窝儿,他觉得躺在这地方仰望天空什么也不想,浑身松弛困乏无力却怎么也睡不着,最美得慌。
说不定躺着躺着,就能灵魂出窍。
那才好。你说他妈的人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一躺在这草原的肉窝窝里,连傻瓜也会从脑子里冒出这号子烂问题,谁也弄不清,可谁也想。牲口不想。牲口比人聪明。牲口知道想不清的东西就别想,该吃草就吃草,连花也一块咽到肚子里,该吃肉就吃肉,管毬的你什么讲不讲道理,这也自在。不过他认为连牲口也想这号子问题,他看见骆驼那副愚蠢傲慢的杂种样子,就觉得它想把自己装得像个什么哲学家,那两个烂瘤子就似乎是它的思想武库,一天到晚背着,舍不得放下。马也是一种相当可耻的动物,它想充当英雄,便显出整天急不可耐的焦躁样子,好像它是骑士而不是被人骑。当英雄很累,得表现得很英俊、很神气,有时候还得故意调皮捣蛋一下子,个性一番,然后再被什么人驯服,就心安理得,英雄也当上了,主子也有了。所以马连睡觉都站着,毫不松懈。当英雄真累。
只有这么躺在草芽铺满的坡地上,不累。
天还是空的。
灰而蓝,蓝而灰。若有变幻。使人越望越傻,越傻才又越觉得着迷,越觉得着迷就有点越想越觉得怕。这被人习以为常的天空,原来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大而无当的空洞。空空荡荡,深邃莫测。就是这样一个虚无的空洞罩在头上,这么多年了,他竟然一点儿没觉察出可怕,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安全。太麻木了!太愚昧了!现在他躺在这一望无边的大草滩子上,天地之间无遮无碍,中间只有他,他平躺在它们中间,仿佛是被夹在什么中间。他才觉得身下托着的是一只厚甸甸的巨手,眼前的天空是一个大井,只要……轻轻一翻动,他就会被扔出去,扔进那个巨大的空洞里。啊……他恐怖的大叫在空洞里毫无声息,闭住眼睛,一种自由落体的跌落,跌、跌、一直往深处跌落的垂危和快感,又新鲜,又怕人。
赶快睁开眼睛。
他头一次尝到了这种草原幻觉的滋味,真是一次精神的解脱,一次灵魂的娱乐!他紧紧地贴靠住大草滩,环顾四周,仅仅十几秒钟就觉得周围完全陌生了,怎么变得这么呆滞,平板?这熟悉的世界一下就变成个死气沉沉的肉头了。
再闭一次眼睛试试。不行了,这次不灵,天空不再是空洞的大井,它恢复了原样。
他突然明白了,怪不得那些牧人们总爱这样躺着,仰着望天呢。你以为他们没事闲躺着睡觉,原来他们也在独享这份滋味呢,这些鬼!
你看见他仰躺在一个草坡上,你叫他,他不理;再吼他两嗓子,他哼哼唧唧翻过身来,用一只臂撑住半边脸侧卧着,看着你,眼神迷惘而又陌生,里边还有些怒意或嘲讽的味道。这就是说,这个傻头傻脑的穿皮裤子的放马人刚才正进行过这种游戏,这种哲学式的精神远游。他好像很不情愿被人干扰。他们——这些草原游牧者们终生就是从日复一日的艰辛劳动中夺取一点悠闲和好日子,去做这种游戏。
天的生活和地的生活,他们就夹在这两者之间。谁要是以为他们像他们平时装的那么憨厚朴实,谁就错了,谁就太自以为聪明了。他们只是不说罢了,因为那滋味儿,那种一头栽进无底的天空大洞里的滋味儿,没法言传。谁要是自以为能讲清楚,谁就又错了,愚昧的人知道自己弄不清楚,因此不说,所以愚昧的人是聪明的。最不聪明的是那些不太愚昧的人。他想了想,很懊丧,自己恰恰就是这号人,非常令人沮丧。
你说读了那么一肚子破书,有什么鬼用?往这个大洞笼罩俯瞰之下的草滩上这么一撂,唰地一下,心里就全空了。像被什么东西掏光了五脏六腑似的,凉凉的,又孤独,又凄惶,精神啦意志啦理想啦全都成了一些不堪一击的朽木。在天空的俯瞰之下,你烟消云散,只剩一副躯壳,躺着。
也许是那些烂书倒坏了胃口,十几年的残羹剩饭,吃呀,喝呀,全不顾身体需不需要。好了,弄得就像一只猪烂死在肚子里了,放出屁来死臭,谁闻见都恶心得背过气去。屁都不健康了,何况肠胃?如今给打发到这地方来,说是治病。病倒是到了该治的时候了,青春期肠胃综合症,再晚就无药可医了。草原呢,也是个治病的好地方,静静地躺在这里,望望天空,尝尝大草滩子上的碎草野花,和那些穿皮裤子的老哈萨克们一块喝喝酒骑骑马,放放牛羊,扯开哑嗓子胡乱吼上一支所谓的牧歌什么的,兴许能治好……十几年死鱼烂虾灌肠弄下的病根,难治。一百个人里难保有一个能治好的。不过是医生一句话,灵啊,全都傻乎乎地来了,说不定你妈的越治越糟糕呢,全跑到这医院来了,还兴高采烈。傻瓜,全是傻瓜,就这一条足以说明十几年的书确实白读了,活该到这儿受罪不冤枉。
这儿就是巩乃斯草原,因为天空之下只有它,你的目光决不可能逃出它的疆界。而时间、纪元之类的东西已弄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好像是一个什么黑汗王朝时期,是一个只有骑士和贱民的时期,可悲的是,你不是骑士而是贱民。如此,天空浑浑噩噩,大地纷纷攘攘;时间的心脏停止跳动,岁月的步伐已近衰竭;童话开始上演,荒唐的故事比一切都迷人。亲爱的,罪恶多么正派!
天依然是空的,却开始流泪了。
一滴,又是一滴。冰凉的,清新的。
他坐起身来,然后立起,拍拍屁股上的土。其实屁股上没有土,只有一些渗在上面的草的绿汁,印在屁股上,是绿乌乌的。
瞬时,草原的暴雨从空洞的大井里倾泻而下,如同有一千个高空巨神痛饮后一齐撒尿,浇打得铺满厚草的草滩尘烟滚滚,弥漫起一股窒息人的腥气!一股鱼腥味儿!
他惊慌失措,在暴雨中抱头鼠窜。跑了大约一里地,惊魂稍定,他反而不跑了,因为衣服已彻底湿透,像落汤鸡或落鸡汤一样。这还有什么跑头?反正一样。他干脆任凭豪雨浇头,胜似闲庭信步算了,路还远,共长约计三里许。旷野无人,独行独淋,颇觉凄凉苦惨之中有一缕悠长的英雄气概穿肠而过,很是有趣和自乐。他甚至有些害怕回到他们中间去,他既怕那些像他一样的贱民,也怕专门用来管理他们的骑士。咱们“史无前例”的时代王朝是伟大的中世纪的重现和翻版,是人与人的角斗场,他纵有天赐的矫健和灵敏也是贱民,而贱民是不许佩剑的。想到这儿,他禁不住在雨水中哆嗦,打了一个寒噤。
雨水已经在地上横流,稀泥在脚下淫荡地咕叽着,很有张力。这时,肯定是上帝让他偶然间一瞥眼睛,发现了正在泥水中蠕动的一物!他原以为是一只野兔或可怜的黄鼠狼,黄乎乎的一团,蜷缩着也不逃窜。近前细看,竟万没料到是一只老鹰——天空的遗物!这家伙也许刚才盘旋得过分悠然自得、忘乎所以,它自以为熟习风云变幻,却不想竟被骤降的暴雨临空击落,成了这副倒霉鬼样子,全身湿淋淋的,涂满泥浆,比一只老鼠还糟糕。
它显得非常小,形体和一只半大公鸡差不多;而精神状态更渺小,淋湿的翅膀和羽毛塌陷下去,就现出了支棱着的嶙峋瘦骨。它的两只爪是用来抓捕猎物而不是用来走路的,所以它移动起来十分别扭,像个瘸子。就连那双眼睛,黄眼珠,圆圆的,外圈镶着一圈金丝,据说平时在空中相当锐利的眼睛,也毫无凶悍的光芒了,只剩下哀告无援的神色。
他捡它的时候,它丝毫也没有挣扎,很顺从地被他用外衣兜起来,提走了,一直提回他住的泥巴房,顺手放在堆炭的土房的顶上。那房顶很矮,个儿高的人伸手就能够着它。它像一截老树根那样,一动不动并涂满泥浆地被扔在上面,任凭雨水冲洗着泥浆,无动于衷,而且毫不引人注意。他这时的心情,就像意外地捡了个古陶瓷瓶,可惜碰缺了一角,成了弄坏的宝物,已经没多少价值。得来的容易,便也没多少珍惜和遗憾。他把那只湿不拉叽的倒霉老鹰的事,很快就丢在脑后了。而且,应该承认,他是被那家伙的可怜相给蒙骗了,他完全忘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家伙会飞。
后来,天放晴了。
他忘了当时是被什么鬼名堂给吸引住了,大概是读一本哈萨克大诗人写的《箴言》,那里边有些话他现在还记得,“如果不了解世界上我们见到的或没见到的全部、至少是大部分奥秘,人就不能称其为人。”
还有,“畜牲是不懂,但它并不装懂。我们什么也不懂,但偏要装懂。”
当他隐约觉得似乎忘记了什么而伸着懒腰走出屋外的时候,矮屋顶上的声响提醒了他。他转过头,看见,那涂满泥浆的老树根活了。
它正拍打着翅膀,头颈向前伸着。
它已经完全晒干了,洗净了,在阳光下变得生气勃勃,每片灰赭色的羽毛都鳞光闪闪。它仿佛变了另一个东西,大了几倍,翅膀凌空扇动时有一种气势,一副雄姿。这是它离开屋顶的前几秒钟,恰恰被他看见。他站在那儿没动,根本没有打算扑上去抓它,只是眼睁睁地望着它,起飞。甚至心里还暗暗替它担着一份心,害怕它丧失了飞的能力。
它飞走了,先是低低地滑翔,有时候离地面很贴近,像个小孩做的飞行玩具。不一会儿,它就升起来,升进了天空,盘旋,徜徉,就在这屋顶的上空,遥远成一个黑点。
他仰起脸,注视着它,看那黑点儿的移动,看那放晴了的天空中大朵大朵爆裂在阳光下的云,这时,他觉得那只鹰神奇而又陌生。
“它能在那么高的云中看见我吗?”他想,若是看不见,它为什么久久盘旋不去呢?它既然看见我,记着我,为什么又不愿意重新飞落下来?让我再仔细看看它呢?“荒唐!”他暗自发笑,而且有一丝惆怅涌了一下。
天还是空的。
那只鹰,那个黑点儿,已经寻不见了。
“肯定是掉进那个大洞里了……”
他望着天空,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