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开启自一百多年前的一场文学革命。从此,与社会现实密切相关,普通大众可以接受、可以欣赏、可以从中得到思想启蒙和艺术享受的新文学,就如雨后春笋般生长,涌现出一篇又一篇、一部又一部影响当时、传之久远的经典作品。自“五四”新文学以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进程中,散文无疑是耀人眼目的明星。
散文既能直抒胸臆,又能描摹万物,因此被视为自由多样的文体;散文语言贴近日常,最易触动人们的情感,可以直接地陶冶人们的心灵。这也是经典散文被誉为美文、拥有广泛读者、历经岁月更迭仍让人捧读的原因。百余年来的中国现当代散文创作云蒸霞蔚,已莽莽如浩瀚的文学森林,人们若贸然闯入这片森林之中,时有乱花迷眼、茫然难辨之困扰。为了让广大喜爱散文的读者能够更迅捷地读到中国现当代散文的经典性作品,我们精心编选了这套“中国现当代名家散文典藏”丛书。本丛书编选过程中,我们邀请了文学界的专家学者组成编委会,在认真商讨的基础上,汇集、编选了20世纪以来中国现当代散文史上的名家、名作。目的就是方便广大读者感受散文经典的艺术魅力,有利于集中欣赏、比较阅读、收藏,以及进行相关研究。
在研究、讨论过程中,编委会形成了经典性的编选宗旨。卷帙浩繁的现当代散文作品中,以经典作家、经典作品的筛选为编选原则,是为读者提供阅读便利的需要,也是为百余年散文创作所做的某种回顾和总结。我们深知,任何一部文学经典都并非一蹴而就,也非任由某个权威命名而成,文学经典是经过时间的淘洗,经受了社会和读者等各个方面的考验,自然形成的。这个淘洗和考验的过程就是一部文学作品被经典化的过程。经典,是经典化过程的结晶。中国现代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前身,当代文学是活在我们身边的文学,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因为这样一来,我们也许就能亲眼看到一部文学作品是如何诞生的,又是如何引起社会的热议、得到不断深入阐释的,我们对一部当代散文的喜爱,往往也是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地得以强化。经典便是在这样不断被阅读、被热议、被阐释的过程中得到人们的广泛肯定从而成为大家公认的经典。当我们要编选一套现当代散文经典的丛书时,就应该考虑到当代文学的这一特点,要意识到当代文学的经典并不是凝固不变的,它仍处在不断丰富和不断成熟的经典化过程之中。这就确定了我们的基本编辑思路,即我们自觉地将“中国现当代名家散文典藏”的编选和出版,视为参与到现当代散文的经典化过程的一次积极行动。经典化,为我们的编选打通了一条通往经典性的最佳通道。我们从经典化的角度来审视现当代散文,就要更强调发展和辩证的眼光,更需要发现和辨析那些正在茁壮生长中的新现象和新作品;这也提醒我们,在经典标准的确认上不能墨守成规。我们既要关注作为文学史的经典,同时又要更看重历经岁月变幻始终在广大读者中拥有良好口碑的作品。我们认为,读者是经典化过程中不可忽视的参与者,因此也希望这次“中国现当代名家散文典藏”的编选和出版,能够为广大读者参与到现当代散文经典化进程中来提供一次良好的机会。
经典化的编选思路,自然决定了这套丛书有另一特征:开放性。中国现当代文学作为活在我们身边的文学,这就意味着它是一种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仍在茁壮生长的文学。回望过去的一百余年,现当代散文已经产生了不少的经典性作品;凝视当下的现实,仍有许多正行走在经典化道路上的优秀作品;放眼未来,我们相信,将会有更多的经典脱颖而出。我们这套散文典藏丛书不光要“回望”,而且还要有“凝视”和“放眼”,也就是说,我们不光要推出已有定论的经典性作品,而且还要把那些正行走在经典化道路上的,以及刚刚萌芽即将脱颖而出的优秀作品也纳入丛书的视野,因此我们必须采取开放性的编选方针。我们不是一次性地编选数十本书就宣布大功告成了,我们还要在此基础上继续延伸下去,把在经典化进程中逐渐成熟了的作家和作品吸纳进来,作为系列丛书、长期工作、“长河”计划而接连不断地出版下去。
本丛书编辑过程中,坚持优中选优原则,同时也充分尊重作家意愿和相关版权要求。在编辑“中国现当代名家散文典藏”过程中,由于版权限制等因素,使得一些名家名作还没有如期纳入丛书当中,我们也将努力创造条件,争取将更多的优秀散文佳作奉献给读者,以呈现中国现当代散文创作的整体成就和总体风貌。
感谢广大作家的支持,感谢广大读者的厚爱。
人民文学出版社
“中国现当代名家散文典藏”编辑委员会
贾平凹以小说名世,但私心所爱,或也有散文,1980年代初迄今,虽多用心于小说,却常在长篇写作的间隙,在前往各地采风的过程中,写下若干短制,或抒情,或写意,逸笔草草,不求形似,随意挥洒,却自成格调,自有规矩,遂开当代散文新风。也因小说与散文创作并进,其小说颇多散文笔法,散文亦多具小说笔意。
其文章观念之变,1992年为一重要时间节点。是年秋,贾平凹在西安创办《美文》杂志,旗帜鲜明地标举不拘于现代以降“散文”的抒情一路,可以向悠远的古典传统、丰富的生活世界及文体的多样可能敞开的“大散文”。以近乎“杂的文学”的思路,力图打开散文更为广阔的空间。多年以后,贾平凹以“水”“火”意象比拟文章之道,说明古来文章家观念和笔法的分野。如韩愈如柳宗元如鲁迅为“火”一类,陶渊明、苏东坡、沈从文则属“水”一类。“水”与“火”、“阴”与“阳”、“刚”和“柔”,也是古典文章家说明文章气象、格局与章法的既有观念。前者格局宏大、气象开阔;后者静水深流、摇曳多姿。贾平凹以之概括自家文章,当然别有深意。
若将写作视为个人体证世界的法门,“而文章只是体证的一种载体,一旦有悟有感要说,提笔写出,这样的文章自然而然就是好的文章,好的文章自然就有千古价值”。文章若不强作,摒弃贾岛气和孟郊气,便是个人仰观俯察,感应天地消息,有得于中而自然形于言的观念和情感的自然抒发。有多少种“我”,便生发多少种文章。《丑石》属典型的少年文。感情充沛,笔法讲究,约略虽有自家面目,却未脱其时潮流化写作的影响,美则美矣,还未尽善。故而《静虚村记》《五味巷》及《弈人》《人病》等篇什,尤着意于书写现实生活之诸般面相。普通人于日常情境中所面临之兴衰际遇、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皆在其中,读来莫不会心。如此,以日常生活书写拓展散文抒情的疆界,仍有未尽之处,贾平凹再以颇具个人意义之“深入生活”,开拓文章视野。如《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商州再录》《走三边》《通渭人家》等等皆属此类。这一类文章,不仅包含着行旅之人的所思所感,亦颇具中国古典笔记的韵致。“商州三录”虽被视作“散文”,但将其作小说读,似乎也未为不可。小说可以借鉴散文笔法,散文又何尝不能吸纳小说笔意。故而贾平凹其后的《太白山记》《说棣花》,甚至新作《秦岭记》,亦不能简单地以散文、小说名之。文体之间人为创设的疆界,就此被一一破除。
文章本无畛域,发乎性情,可以与天为徒,自由挥洒,有多少种才情灵思,便有多少种文章。要将散文还原到“其本来面目,散文是大而化之,散文是大可以随便的”,极而言之,散文就是“一切的文章”。这文章,当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散文”所能囊括,须得将眼光投向中国古典传统,以开启新的视野和志趣。这又与他四十余年小说写作的努力互为表里,可一并言之。以其文章(不限于散文)所承续之传统大略言之,则先“五四”,次“明清”,再“秦汉”“盛唐”,甚至于《山海经》所持存开显的更为阔大的传统。数种“传统”流脉却并不呈现为非此即彼式的单向度选择,而是彼此包容,互相成就而融构的多元浑成之境,类乎庄子所言之“混沌”。贾平凹常谈“混沌”,观念不拘于一种路径为浑沌;章法不以简单的逻辑的方式呈现,而如流水,如行云,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为混沌;作品有实境,亦有虚境,实境写山写水写石写人之状貌,虚境便写云写烟写雾写人之精神气象,虚实相生,境界自具,如珠之生光,宝之有气,如瀑布为光照后所映现之彩虹,自有其味外之旨,韵外之致。
以此笔法写人,则虽寥寥数语,其人其性便如在目前。他的《孙犁论》,被孙犁认为是1993年写他写得最好的文章。《读张爱玲》《怀念路遥》《怀念陈忠实》《先生费秉勋》《穆涛其人其文》,是读文也是读人,而于文中见人,以人解文,自有独特识见,自家趣味。贾平凹也是当代作家中为数不多的兼善书画的作家,虽将书画视为余事,但从他自述书画心得的《〈海风山骨——贾平凹书画作品选〉序》和《〈大堂书录〉序》等作中,不难见出其情其性及志趣所在,亦是理解其审美观念的别一种路径。说书说画,皆见出书画家之精神气象,骨法用笔倒在其次,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佳作。融通中国古典思想和审美传统所开显之章法与笔意,朗现多元共在的观念和审美境界,文章大开大阖,看似胡说乱说,骨子里却尽有分寸,有独特规矩,自家章法,为当代文章路径之重要一种。
贾平凹自知其心性和才情,偏于沈从文、废名,以及曹雪芹的“柔性”一路,故而能做如《项脊轩志》般明清性灵派之抒情文章,可以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写出自家诸多情思,却深知在当下语境中,如限于此,则格局、气象终不阔大,故而有心师法两汉史家笔法。他的散文中,如同为江浙记行,《江浙日记》多实写,为记游;《江苏见闻》却写“意”,用笔洒脱,大开大阖,气韵生动、摇曳多姿,乃另一种文章气象。由写我之所思所感所闻,到穷究世态人情物理,进而感通地域风土人情及民族精神传统,虽仍是写我思我想我感,但此我非彼我,不是固步自封、抱残守缺、拘泥一己之得失悲欢的“小我”,而是多元感通,内外拓展而敞开之更为阔大的境界。《说奉承》《说请客》,以及说山说水说文化说艺术,各自为体证世界万千消息之一种。如万千溪水出于山巅,所行路径不同,所显之风景也异,却并无町畦,亦无阻隔,如百川汇海,共同融汇成或如静水深流或如惊涛裂岸,横无际涯之万千气象。
1970年代中后期迄今四十余年间,于古今中西多元传统中转益多师,并开出自家面目,在观念、视野、意趣、笔法上皆有发乎个人性情的独异创造,由之形成的对物事人事及其背后浩瀚无边的天地消息的复杂感通,遂成近乎“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博大雄浑之境。此境显发于《老生》《山本》等小说作品中,亦显发于介乎“小说”“散文”之间,惟中国古典“文章学”足以名之的《秦岭记》中。而在本书收录的若干篇章中,有心的读者不难意会一位写作者如何创化传统,并于自我和生活世界的交相互动中成就个人精神及文学世界的路径和方法。其间亦包含着“物”“我”感通所开显之无限可能。一位写作者自我成就或大或小或隐或显的道理,几乎全在其中了。
杨辉
我常常遗憾我家门前的那块丑石呢: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牛似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这里的,谁也不去理会它。只是麦收时节,门前摊了麦子,奶奶总是要说:这块丑石,多碍地面哟,多时把它搬走吧。
于是,伯父家盖房,想以它垒山墙,但苦于它极不规则,没棱角儿,也没平面儿;用錾破开吧,又懒得花那么大气力,因为河滩并不甚远,随便去掮一块回来,哪一块也比它强。房盖起来,压铺台阶,伯父也没有看上它。有一年,来了一个石匠,为我家洗一台石磨,奶奶又说:用这块丑石吧,省得从远处搬动。石匠看了看,摇着头,嫌它石质太细,也不采用。
它不像汉白玉那样的细腻,可以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样的光滑,可以供来浣纱捶布;它静静地卧在那里,院边的槐阴没有庇覆它,花儿也不再在它身边生长。荒草便繁衍出来,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锈上了绿苔、黑斑。我们这些做孩子的,也讨厌起它来,曾合伙要搬走它,但力气又不足;虽时时咒骂它,嫌弃它,也无可奈何,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们的,是在那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凹儿,雨天就盛满了水。常常雨过三天了,地上已经干燥,那石凹里水儿还有,鸡儿便去那里渴饮。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们盼着满月出来,就爬到其上,翘望天边;奶奶总是要骂的,害怕我们摔下来。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来,磕破了我的膝盖呢。
人都骂它是丑石,它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
终有一日,村子里来了一个天文学家。他在我家门前路过,突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眼光立即就拉直了。他再没有走去,就住了下来;以后又来了好些人,说这是一块陨石,从天上落下来已经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不久便来了车,小心翼翼地将它运走了。
这使我们都很惊奇!这又怪又丑的石头,原来是天上的呢!它补过天,在天上发过热,闪过光,我们的先祖或许仰望过它,它给了他们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来了,在污土里,荒草里,一躺就是几百年了?
奶奶说:“真看不出!它那么不一般,却怎么连墙也垒不成,台阶也垒不成呢?”
“它是太丑了。”天文学家说。
“真的,是太丑了。”
“可这正是它的美!”天文学家说,“它是以丑为美的。”
“以丑为美?”
“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顽石,当然不能去做墙,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这些小玩意儿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
奶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
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