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学生的时候,血气方刚,常要作以济天下的人物;莽撞撞地闯进社会几年,弄起笔墨文学,一事无成,才知道往日幼稚得可怜,不觉心灰意懒,且“行于当所行”,“止于所不可止”了。借仲秋的日子,去陕南度假散心,坐了十多日船,行了上千里路,随便往两岸的山上一望,便见秋收后的庄稼地正在深翻,老牛,木犁,疙瘩绳。或者,是歇晌的时候了,老牛站在那里,四蹄直立、尾巴直垂,犁沟里坐着默默的农夫:劳作后的疲倦,瞬间凝固的雕塑。我心中感慨:天下最劳心者,文人;最劳力者,农夫。劳力者给了劳心者以粮食;劳心者却不能于劳力者有所作为,不觉喟然长叹!
夜里,船到了山湾间,月显得很小,两岸黝黝的山影憧憧沉在水里,使人觉得山在水上有顶,水下有根,但河里却铺了银,平静静的似乎不流,愈发使人慌恐。到了渡口,船不走了,只好向岸上的山村投宿,一道石板小路引着向山坡根去了。石板是锃蓝的、赭红的,一块不连着一块,人脚踹得它光滑细腻,发着幽幽的光,像池塘平浮水面的荷叶。在石板路上走,一步一个响声,常常使人觉得后边有人跟着;看半山坡上的灯光,星星点点,似乎对称,又见分散。一直到了坡根,那灯光却再不见,路成了窄巷,陡然向坡上爬去,常常是前边突然无路,一个直角,巷子向旁边拐去了。两边高高的人家,前院墙石块垒起十来丈高,后屋墙却依山而筑,仅二尺有余。灯光正从那家小小的石窗照下来,犹如一道白柱。一个极俊俏的女子,探头往下看着,打一个口哨,麻酥酥的,立即就捂了脸,作认错了人的害羞。
我走近一家院落,院门是桐木板的,窄而短,门环却小碗口般大,挨墙弯着一株古柏,绳索似的皮纹,疙疙瘩瘩的根爬满了门前的石阶。敲一下门,响声很空,院子有了脚步声,一个老头把门开了。正要询问,坡那边的石窗光又一亮,那个极俊俏的女子又出现了,一个口哨,麻酥酥的,巷子里有了脚步声。
“这猴女子!”老头说。
“她在做什么?”我也有些奇怪了。
“恋爱吧,”老头说,“这么冷的,又要去河边,你恋过,你说说,恋爱有火吗?”
我笑了,不觉向河边望去,那河竟离得很近,看得见了那并排的几只木船,月光下亮得分明。一位诗人描写过这种境界,说那船是河神的套鞋。如今,两个人影走上了空船,有一个是那极俊俏的女子吧。船客走了,河神走了,只有明月,明月初照人哟。
老头是个厚道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他老伴到闺女家去了,夜里剩下他一人,正在灶火口熬茶。茶锅小极小极,只有拳头那么大,系在一条铁丝上,架在火上,像烧着一个黑瓷蛋儿。火不甚旺,老头几次俯下身去吹,嘴皱得像个火筒,烟就罩了一层,我喀喀地咳嗽起来。
“就好,就好,”老头抱歉地说,“快蹲下,烟高不烟低。”
茶熬好了,老头倒给我了一小碗黑汤儿。喝一口,苦得直吐舌头。
“这是什么茶?”我说。
“龙叶茶,自己上山采的。”他说,“香吗?”
我该怎么说呢,我看着这烟火熏得黑漆漆的石屋,看着这火光一闪一闪泛着黑瓷一样幽光的老人脸,我摇摇头了,知道这些农夫,大都没钱去买那高质茶叶,便自己采了什么叶子去熬喝这又苦又涩的汁汤了。
“你们城里人是喝不惯的,”老头苦笑了,“可我们却珍贵呢,你喝喝,后味叫香呢。”
但我无论如何不敢去喝了,老头便接过喝起来,喝一口,舌头就伸出来在毛茸茸的嘴唇上舔一下,发出一种很响的声音。他又熬了第二锅,喝了,又熬了第三锅,喝了。然后,闭了眼睛,坐在地上,将那弯曲的背、脚、手、脖子,使劲伸展,然后鼻孔里长时间地出气,一双小眼睛显得明亮多了。
看着老人的舒服劲,我心里滋润起来,恨不能自己变成个小虫儿,钻进他的鼻孔,好让他再舒舒服服地打个喷嚏。
“今天地里干啥了?”我说。
“翻地呗。”他说,“天又旱得厉害,地瓷得扳不开啊!”
“真苦了你,这么大年纪了。”
“哪里!一辈子还不是这么过来的,多亏这茶呢!一天不喝几锅,头疼,骨头也散架了,这茶是农家乐,一喝乏劲没有了,百事都忘了呢。”
老人说着,哈哈地笑起来,精神十分活跃,问起城里的人吃的什么呀,穿的什么呀,这秋天里,都在干些甚事呀,比如今天晚上,又在干着什么呢?我一一回答着老人,感到深深的内疚,老人却又哈哈笑了,说:
“土命人也不像你说的可怜,苦是苦,苦中仍有甜呢,好比是咱这茶,可惜你不愿喝一口。”
这当儿,院门又在很空地敲响,老头出去开门了,院子里立即有了一老一少的女人声。进了堂屋来,果然是一个老太婆,和一个穿红格子新袄的女子。那女子嬉皮笑脸的,一看见我,却戛地止了声,躲进灯影黑处去了。老太婆便说:
“他大伯,你瞧瞧,明日要出嫁了,穿这件红袄儿可合适?丽儿,你站过来!”
那女子在黑影说:
“娘!”
老太婆似乎才看见了我,忙笑笑,说:
“城里人看就看吧,明日要办事了,千人万人要看呢,城里人会笑话你?”
我明白这是位要做新娘的女子,忙连声道喜,那女子扭扭捏捏站在灯下,却转过了头,不让我看她的脸。
“合身,合身!”老头说,“柱子那头准备停当了?”
“他有什么好准备的?明日唢呐一吹,他过来入洞房就是了。”
老太婆牵了女子,笑笑地出门去了,在院门口很响地说:
“他大伯,明日你一定来啊!”
老头回来,重新坐在灶火口,又咕咕地熬他的茶了,说这家是个独女,哪儿都不去,就招了女婿过来。这女婿也逗,哪儿也不去,就要来这村子。他开始从怀里掏出一卷钱点起来。钱票很烂,油腻腻的,像湿了水。
“明日我要上十元钱礼呢。”
“你们这儿还兴这规矩?”我想这农民,手里能有多少钱呢,偏遇着这红白喜事,这么破费的。
“取个吉利嘛。”他说,“城里人要笑这是老封建了,可山里人把这事看得重,一生能有几次乐事呢?你若不走,明日你也来热闹热闹吧。”
我无空满足老头的邀请,看着老头又喝了一碗茶水,便听见院门外的古柏上,有斑鸠在咕咕地叫,老头说夜不早了,便要我去睡。睡在东边的炕上,月光从石窗上银银地照进来,我不知道河边木船上的人——那个极俊俏的女子,走了没有?
老头喝毕了茶,丁丁当当刮了一遍木犁上的泥,也睡下了,打着很响的呼噜,慢慢,一切都静下来了。我却无论如何睡不着,想当年做学生的情景,想这几年的风风雨雨,拳拳之情,一时又涌上心际了,便觉得今天夜里,有好多事要想,却又无从想起,有好多事情已经意会,却又不可道出。石头屋子是这般的静寥,像个寺院。
远处,偶尔有一声狗咬,声音在窄窄的石头巷里,或在高高的对面崖上,撞出了回音,嗡嗡传韵。立即,有了一种什么声音,从石窗下的巷底传来,先是模模糊糊,再就清晰了,原来是在“招魂”:
“回来呵——!”一声苍老的叫声。
“回——来了!”一个稚语。
“回来呵——!”
“回——来了!”
这“招魂”我是知道的。小时候在乡下的老家,常有这种迷信的活动:小孩受惊了,或是跌了一跤,或是得了一病,整天哭闹,痴呆,做母亲的便在夜深人静之时,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提了灯笼,从巷子走过,母亲叫一声“回来呵!”孩子应一声“回来了!”再在地上撮一点土,放在孩子的额头上;怎么现在还相信这个呢?
“回来呵——!”苍老的叫声。
“回——来了!”幼稚的应声。
“招魂”声慢慢地从巷子里远去了。我默默地数着他们的招呼声,想象着那一团灯笼的移动,计算着他们的脚步,一下,二下,三下……夜,安宁了,石屋里静得像个寺院,我均匀地呼吸着,便睡去了。
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