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央巡捕房到安公馆,要经过一段凹凸不平的土路。裹在尸袋里的安四桥在汽车后座上颠来颠去。莫天戴着风镜,骑着挎斗摩托车紧跟在华良的汽车后面,不时歪一下头,吐一口带着沙土的唾沫。
沉闷的撞击声里,华良向李凤问起安四桥的情况。在李凤的印象里,那是一个本分能干、不会招惹是非的人,做事爽利,手也巧,会打全套的家具。六年多以前,李凤被安家小姐安丽娜聘到家里做仆人的时候,安四桥就已经在了。被发现吸大烟是两个月前,那时候他已经吸了小半年。
李凤的话在此中断,仿佛蒙了薄膜的眼睛盯着颠簸的前方。她在想象安四桥吸大烟的样子。烟枪塞进嘴里,安四桥的腮帮子就凹陷了下去。表面上,是安四桥在吸那些白色芳香的雾气,但实际上,是烟枪在吸他,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将魁梧的他吸成了一副骨头架子,在汽车后座上摇来晃去。
李凤把华良领进安公馆客厅的时候,里面有三个人。坐在檀木太师椅上的是安中和。他穿着黑色绸缎长衫,戴着玳瑁框眼镜,中分的头发背到脑后,胡子和头发都泛着灰。他旁边站着的是安家小姐,罩在外面的白色对襟毛衣把她的脸色衬得很晦暗,眼袋和泪沟肆意凹凸。她朝华良倦怠地点了个头,就离开了,单薄的背影很快被侧房的门阻隔。穿深灰色格子西装的男子快步走过来,和华良与莫天握手,解释说太太身体不适。他说他叫曹光辉,黝黑的脸色和宽阔的脸形让他显得踏实忠厚。将华良迎到与安中和隔桌相对的另一张椅子上后,曹光辉又搬过一把椅子让莫天坐。莫天不坐,去看墙上挂的那些字画。
李凤从厨房端来了茶,是成色和味道都很好的普洱。华良喝了一口,想这茶的年龄比他和安中和的年龄都要大,可能和他俩之间的那张檀木桌差不多。安中和不眨眼地望着他,嘴半张着,在等待回答。华良朝他点了点头,他就下意识地抖了几下肩膀,眼里的光也随之灭下去。
“这是迟早的事,沾上那东西,就是这样。”他像是自言自语,然后缓缓站起身,出了客厅,领着两个下人出了院门。再在院子里出现的时候,他跟在两个下人后面。下人搬着裹尸袋,他皱眉跟着。华良注视着三个人,直到他们拐出华良的视野。
曹光辉给华良添茶,招呼他吃点心,再三表示着感谢。“烟鬼横死街头,没有多少人真正在意。但是安叔是我岳父多年的心腹,还请华探长务必尽快把凶手找出来,了了岳父这个心结。”
华良感受着曹光辉揣度式的目光,知道话语并没有结束。
“如果找不出来,也没有关系。只是,可否把这个罪加给某个等待枪毙的死囚……”
“我会把真凶找出来。”华良喝干了茶,站起身,走出谈话的范围。客厅里没有欧式的皮沙发,也没有琳琅满目的酒柜,除去那套檀木桌椅和一座落地钟之外,再无其他硬质摆设。墙上挂着几幅郑板桥的字画和一套印了怀素草书的挂历。华良的目光落在挂历上,半分钟以后仍没离开。更准确地说,他的目光停留在后天。
“这一天为什么标注了出来?”华良盯着那个被圆圈套住的数字问。圆圈是用小楷毛笔画的,弧线重合处有墨晕开,这是笔头在标注完成后又做逗留的痕迹。
“这天是我岳父一位故人的忌日。”曹光辉在华良身边应道。
华良道了声歉,随即转变话题,让曹光辉带他去安四桥的房间看一看。
安四桥的房间空空荡荡,和华良预想的差不多。古董架上有不少形状各异的灰尘,原本摆在上面的瓶瓶罐罐估计都被换成了大烟。华良拉开靠窗的书桌抽屉,找出了一本用细麻绳捆成筒状的册子。
莫天看着册子上的一行行账目,冷笑了下说:“账做得够清楚啊,是个好管家,可以去我爹那儿做会计了!”
“有人来安府找安四桥要过债吗?”华良头也不回地问。
“从来没有。”曹光辉把脸伸到华良的肩膀上方,盯着册子上列的一行行账目,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借了这么多钱。他是岳父本家族的一个侄子,吸大烟这件事,岳父也劝了他好多回,以严厉的方式。他也屡次表示不再吸,甚至下跪发誓。后来,他果真不再出去了。如果不是出了事,我们都以为他戒了。看来,他应该是夜里从后院翻墙出去的。”
华良翻到账本的最后面一页,上面有两道账目。一个是欠“九霄云外”烟馆的十五块大洋,前日已还,用毛笔画掉。还有一个是十一块大洋,债主名写的是“阿通那个狗日的”,借款十块,利息一块。这笔欠款的还款日是昨天,但是并没有画去。
“你晓不晓得一个叫阿通的人?”
“不晓得。”曹光辉迅速摇头,在华良耳边扇起风来。然后他紧皱起眉,营造出一脸深沉。“这阵子,家里出了不少事。我太太身体不好,内兄也整天失魂落魄,现在又出了命案。”
“失魂落魄?”华良问,“先前没看见他。”
“也没什么。”听到华良问,曹光辉才意识到自己意识的游离,语气里带着些许慌张。“大哥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饭也不和我们一起吃。”
莫天嘴角浮起了轻佻的笑。曹光辉所说的内兄,他熟悉得很。那个废物叫安白平,中学时从别处转学到了他们学校,没人愿意跟他玩儿。
“那个废物常年莫名愁苦,不喜欢去操场,就爱在厕所待着。一年里,有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在便秘!”一出安公馆,莫天就把笑声喷到了天上。
待吉普车和挎斗摩托车的引擎声消失在院墙外以后,安中和出现在了院子里。此时的他戴上了礼帽,拄着一根精致的手杖,皱纹紧巴巴。戴白手套、头发梳得锃亮的司机走在他前面,两人的脚步都很急促。安中和一上车,汽车便向前行驶,转眼就开出了站在门口的曹光辉的视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