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票并非唾手可得,特别是软卧席位。所以早在芬和史蒂芬抵达香港前,我便设法找到一个旅行社,他们有办法获得三张珍贵的车票。在火车站行李寄存处取到我们的行李后,我们登上了晚间的特快列车。夜间的火车发出咯噔咯噔的节奏,载着我们穿过把岭南和江南分割开来的南岭山,把我们带往我们的目的地——长江以南。岭南的意思是山之南。山,也就是南岭山。岭南包括了广东、广西以及湖南和江西的南部。也许在下一次的旅行中,我们可以去探究岭南。而这一次,我们的目的是江南。
我们的第一站是衡阳市。火车在夜间穿行岭南时经过了不少地方,到达衡阳正好是黎明时分。走出火车站,我们避开了好些早起的黑导游。他们的报价是一百元人民币或二十美元,带我们在这个城市游半天。很显然,衡阳这个城市花不了一天时间游览。
我们沿着街道走到公交站,登上了一辆开往市区的公交车。几站以后,当公交车停靠在站台上下乘客时,有一个乘客问我是否丢了什么东西。我回答他“没有”。他建议我检查一下衣服口袋。果然,我的钱包不见了!我问他有没有看到是谁偷走了,他指了指窗外。
车站上一个人正在匆匆地清点我的钞票,然后迅速地从车站溜走了。我冲着驾驶员大喊“停车,停车!”他只是耸了耸肩,踩着油门继续往前开了。唉,再见吧,我的钱包。幸运的是,里面只有五十元人民币,大约相当于十美元,而大钱包在双肩包里呢。对不起了,小偷。我也感到一丝自责,因为我放松了警惕,而这就给那些小偷们对外国人下手带来了机会。我不禁笑了,想到这也是自己不经意间对中国经济调整做出了贡献。
几分钟后,我们下了车,把行李寄放在长途汽车站。我以前没有想到这个办法。但是当你在中国旅行,你总需要把行李寄放在某处,这样才能一身轻松地去观光。其实每一个火车站和公交总站都有这样的存放点,只是别忘了问一问存包处什么时间下班,以免耽误了自己取包。你还可以把东西存在旅馆或饭馆,甚至商店的某个安全区域里。这样做可以免了你驮着行囊包袋去观光。
我们的另一个问题是找到我们观光的交通工具。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看到更多景观的最佳办法是租一辆出租车,而这通常就需要同司机讨价还价。但是在衡阳,我们免去了这个麻烦。当我们走出公交站,我只是偶然向一位交通警察打听出租车,不料这位好心的警察不仅替我们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还帮助我们跟司机讲价,最后以公道合理的价格谈妥:半天时间六十元人民币。丢失钱包的不愉快情绪消失了,衡阳又回到了我“值得参观城市”的名单中。我们一身轻松地直奔景观地,第一个要参观的景点是石鼓公园。
石鼓公园位于城市的东北角,是湘江和蒸水河的汇合处。湘江是湖南省的主要河流,几个世纪以前,人们就以这条河的“湘”字指代湖南。直到如今,湖南汽车牌照上的汉字还是“湘”。但是我们参观石鼓公园的目的不是湘江,而是孔夫子。一千多年以前,这里是人们学习儒学的主要场所之一,叫作“石鼓书院”。我们到这里是希望能看到当年人们留下的某些遗迹。
当走下出租车,我们惊喜地发现公园已经开门了。本来我们还担心自己是否来得太早了。在公园入口处看了看地图,然后我们径直前往书院。书院建在面向江边的一块突出的岩石岬角上,每逢夏季两条河涨水,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岛。唉,我们走到连接书院和公园其他部分的桥边,才发现这里的大门紧闭着。我们到公园没有太早,到书院看来是太早了。时间刚过早上7点,而书院要8点才开门,我们要早知道就好了。我们从外面所能看到的是,书院是座粉墙黛瓦的宋代风格的建筑。这组建筑位于突出水中的岩石上,景色秀美,风光如画。但是我们只能从桥上拍拍风景,一会儿就无事可做了。正常情况下,我们会耐心地等下去,但是那天我们还有很多安排,衡山和其历史人文景观仅仅是这个安排的开头。
在走出公园的路上,我们看到几十个人在晨练,其中大多数人练的是太极拳。还有一组大约三十人正在学跳田纳西华尔兹。我们很想加入他们,但是密集的安排再一次提醒自己:我们没有时间。
出了石鼓公园,我们驱车来到岳屏公园。这个公园是围绕着一个人工湖布局的,但那不是我们来这里的理由——这座城市的小博物馆就坐落于公园里。我总是能利用当地博物馆的资源找到我感兴趣的信息,而不必满世界地去寻找。我们到这个公园已经过早上8点了,公园门是开着的。但是,唉,博物馆还是闭着门!唯一的安慰是公园展出的一组模糊不清的照片,内容是在中国境内某山区一次次发现的全身多毛的两足怪物,西方人把它们叫作大足怪或者雪人。
我经常想,这事很具有讽刺性:绝大多数发现都是在湖北省的神农架山上,而好些个道观的师父告诉过我,他们听说六百多岁的道士还生活在这个区域。那么这个多毛的两足怪物会不会是六百多岁的道士需要理发了呢?!几年前,武当山的一个道士医生提出要带我进神农架去见他的师父,一位已经二百五十岁的老道士。不凑巧的是,我当时没有时间接受这样一个机会,因为我必须赶回香港。从那时起,神农架就列入了我的探访清单中。但我这次是探访江南,至于神农架,或许下次吧。
在城市小博物馆看完展览,我们回到了出租车上,告诉司机去另一个公园。衡阳除了拥有“通往南方的门廊”的美誉外,还是中国最有名的大山之一——衡山的入口。事实上,衡阳这个名字,标志的就是它在衡山的位置:阳,南面,衡山之南。人们通常这样谈论衡山,说有六座山峰形成了衡山的中心。但是衡山很大,它的山脉往北延伸到湖南省的省会长沙市的边缘,往南绵延一百五十公里,其回雁峰抵近衡阳中山路的尽头。
说回雁峰是一个山峰有些勉强,因为它可能比市区海拔高不过三十米,但仍被视为最南端的第七十二峰。中国人用数字喜欢虚指,和实际的数字是两回事。无论如何,回雁峰现在成了公园的一部分,其岩石现在被铁丝网和水泥柱子围起来了,人造瀑布从黎明开到黄昏。我们去的那天是个周日,似乎衡阳市的全体市民都来到了山上。公园的尽头是一座庙,里面挤满了香客。有人点着钞票点燃蜡烛和爆竹。在公园的另一端,大喇叭播放着音乐,很像是吉米·亨德里克斯后期的绝佳表演。几分钟后,我们估摸着到了告别山峰离开衡阳的时间了,便回到了公交站,付清了司机的车费,取出了我们的行李,登上另一辆长途车,朝北继续赶路。
不久,我们第一次看到了江南农村。长途车穿过如画般绿色的丘陵、金黄的稻田和红色的土地。凉爽的微风吹进窗户,让我们心旷神怡。
公路非常平整,这毕竟是从广州到北京的国道。从衡阳往北开了约十分钟,我们远远地看到一座山。这座山很大。衡山主峰巨大的外形进入了我们的视野。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汽车绕着山的东侧,沿着道路继续朝北开。越往前,山就变得越大。汽车蜿蜒曲折地穿过最后一个峡谷后停了下来,我们在这个离山脚还有三公里的地方下了车。
下车的地方有一条路直通山脚下,我们背着包朝那里走去。但我们再一次为处理行李的事而犯愁,因为根本没有可能将它们带上山顶。路前方一百多米的地方,右边有条岔路,沿着这条路走上几百米,那里出现了一个观光购物店和小旅店的幌子。其中一家同意看管我们的行李两天,而那正好是我们打算在山上待的时间。
寄存好我们的行李,我们就迈开大步往大山方向走去。但是先要交代一下背景,衡山还有一个名字:南岳,南方的圣山。两千多年前,中国道教创立了其理论,认为世间万物都可以分成五行:五个音调、五种色彩、五种元素,甚至五个方向,即四个基本方向和一个中心。为了与这样的世界观相一致,中国的皇帝周期性地祭祀分布于不同区域的五座圣山。在以前沿着黄河的旅行中,我去了泰山、嵩山和华山,分别是东、中和西方向的圣山。衡山是中国南方的圣山。所以,它被称为南岳。
佛教徒也有自己的圣山,但是佛教是随后才进入中国的。早期中华文明的宗教是萨满教和后来的道教。正是萨满教和道教建立了基础,对大山的崇拜才发展起来。当早期的中国皇帝开始祭祀圣山时,被选定的五座圣山受到了特殊的尊崇。而一千五百年前,衡山就进入了圣山的行列。
古代的时候,当皇帝到任何一座圣山祭祀时,都要在专门修建的寺庙里举行盛大的仪式。衡山被指定为圣山后不久,就在靠近山脚的位置修建了一座庙。从那以后,庙数番被毁,又数番重建,但它仍在原来的位置,在村庄的边缘。村庄却围绕着它逐渐扩大,以便能挣点香客的钱。我们在山脚下停下来买了点零食,诸如花生和饼干之类的,然后随着香客的人流走进了南岳大庙的大门。
根据传统习俗,我们从南面进到庭院,穿过一连串的拱门和大殿。这组建筑相当新,可以追溯到1882年。这个时间在美国是非常古老的,但在中国就像是昨天。尽管如此,它们还是很有年头了。最后,我们来到了南岳大殿。这个大殿是我们在中国旅行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地方。它有七十二根巨大的石柱和同样巨大的屋顶。“七十二”这个数字与山峰的数字一致,这些山峰共同组成了长约一百五十公里的山脉。大殿里有一尊祝融火神的塑像,传说他把火带给人间,因而被后世祀为火神。这和五行学说是一致的,与火的元素的南方象限相关。
说到火,当香客们把成捆(不是一把,而是上百支香捆一起)的香点着时,大殿外庭院里的香炉中会不时地腾起火焰。我们也点燃了几支香表达我们对祝融的崇敬,然后继续往下参观。参观完正殿以后,我们又看了看正殿后面靠近北门的小殿。当我照相时,突然瞥见一个老妇人的手伸进我的衣袋往外掏东西。一天两次这种事,够了!但当我转头盯着老妇人时,我仍然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她立即缩回手转身跑掉了。她一定上七十岁了,但是我吃惊她跑得那么快,一转眼就消失在人群里了。我没有装多少钱在衣袋里,但打湖南的这两次经历后,我的口袋里不再装钱了。
最后,该上路了,或者该说是上小路了。站在衡山脚下,我们琢磨着该作何选择:是步行,还是乘汽车?衡山是中国五岳中唯一有公路从山脚下通向较低山顶的山。公交车每十五分钟发一班,或者是装满人就走。那些喜欢步行的人需要知道,小路和公路是平行的。事实上,多数路段小路就是公路,反之亦然。那么徒步背包客们就得忍受公交车的尾气和喇叭声,而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在这样的条件下步行爬山,我们看不到有什么意义。
火神祝融神龛
不过也有替代方案,是我们从寄放行李那家客栈的老板那里得知的。我们按照他所说的从大庙的后面一条路上山,走了一公里,在一座小水库边歇了歇。过了那里,是一座为抗日战争中牺牲的烈士修的陵园。我们没有沿着小水库和烈士陵园继续往前走,而是拐向主路。在这条路的左边约二百多米,有一座小水电站。这座电站很像是农夫的住宅,利用附近山溪里的水来发电。我们沿着山溪,走过了一座木板桥,然后沿着小溪边一条泥土小路,走进了一片松林。不久,小路消失了,我们没有选择,只好顺着一条不久前雨水冲出来的沟曲折地行进。客栈老板告诉过我们走这条捷径时不要担心走不出去,它会再次连上小路的。他说得一点不假,一个小时后,我们发现自己回到了小路上。我们沿着这条小路翻过一道山脊后不久,来到了南台寺庙门前的石阶。
我们在庙门前稍作停顿,喘了口气,然后走进了寺庙。这里正在修葺,到处都堆放着巨大的原木和石料。但我们没有泄气。南台寺是禅宗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处场所,能来到这里我们非常兴奋。这座庙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6世纪初,其名气因一个两百年后来到这里的和尚而起。这个和尚的名字叫希迁,是我们在广州瞻仰过的禅宗六祖慧能的弟子。希迁与慧能的另一个弟子怀让一起来到衡山修行,后者住在更高的山上的一个寺庙里,而希迁更喜欢南台。他终日在庙门前的岩石区打坐冥想,数年如一日。于是人们不再叫他希迁,而是叫他“石头”。我们很高兴当年希迁做了这个选择——这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理想的歇脚处。
在进入庙门前,我们在庙外通向入口处的小摊上买了几个单肩挎的布包,就是和尚和尼姑在寺庙间行走或外出漫游时背的那种包,上面还绣着南台寺的名字。我们觉得这是送给我们在美国的那些信仰禅宗的朋友们的好礼物。我觉得它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防止小偷扒我的口袋。
整个院子都在修缮,我们在庭院里走得小心翼翼的,以避开四处堆放的砖石木料。终于,我们来到了大殿的入口处。大殿外面有个老妇坐在凳子上,她坚持要看一下我们的手心,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过外国人的手心,想看看有什么不同。显然,没有什么不同,毕竟我们都是一样的生物,无论先后,我们都是会死的。而她说我们都会活到至少八十五岁。那是听起来很漫长的时间,我们难以想象会活那么久。我们都希望活得比她说的时间短些,在我们活着时还有人照料我们。也许她的预言是错误的。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谢过了她,然后走进大殿。在里边,我们看到一位老和尚正在和几个女施主说话。这个老和尚的穿戴说明他是寺里的方丈。他说自己的名字叫宝坛,九岁出家来到这里,今年六十六岁了。当我们正在交谈时,有人撞响了大钟。他说现在是午饭时间了,邀请我们和他一道用斋。斋饭当然比不上我们在广州吃到的素餐那么精致,但也还好吃。用完斋后,他邀请我们去他的住处喝茶。我们聊起了有关石头僧的传闻,并问他石头僧的遗体是否葬在寺里。他给我们讲了下面的故事。
宝坛说:“不,这座庙里没有葬任何僧人的遗体。石头僧的遗体并没有火化,而是被装进一个大陶罐子,罐口密封后被安放到两公里以外紫云峰的一个佛塔里了。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几个盗贼撬开了佛塔,想找到点什么值钱的,但是他们白费了力气。1943年,日本人占领期间这座佛塔就被清空了。你们知道,这些日本人也是石头僧的崇拜者,因为他们认为日本索托禅宗世系就是石头僧创建的,而这支禅宗是日本最大的。所以,他们把石头僧的遗体连带陶罐一起运到了日本。我们曾经尝试追索,但是未果,日本人不愿意放弃。奇怪的是,他们对石头僧的遗骸还进行了研究实验:在他的遗骸上插了好多针,从他一千二百年前的肌肉中提取他们说的新鲜组织。”我很庆幸他是在饭后而不是饭前给我们讲了这样的故事。
宝坛没有再接着讲石头僧的故事。待我们饮罢茶,他领着我们走出庙门,指着一块巨大而倾斜的岩石告诉我们,石头僧就是坐在这上面冥思的。那也是为什么他被叫作“石头”的原因,因为“石头”就是指的岩石。我应该说明一下,待我八年以后重新访问这座寺庙时,这片岩石区已经被垫平,改造成了停车场。
我们谢过方丈,然后同他道别,沿着小路继续往山上走。正行间,小路又把我们带上了泥土公路。这也是把建筑材料运到庙里的公路、把香客和旅游者带上山的主要通道。我们顺着公路走了一段后停住了脚步,马路的右边有条小路。在同宝坛告别前,他告诉过我们这条小路会带我们到慧思的陵墓,所以我们踏上了这条路。
慧思在石头僧之前两百年来到衡山,他也建了一座寺庙,但是在山的更高处。我们向松树环绕着的慧思的坟墓表达了我们的崇敬之后,转向土路,继续向他创建的寺庙走去。寺庙就位于公路的左边,叫作福严寺。同南台寺一样,它也是中国最著名的庙宇之一。
当慧思在公元567年来到这里时,随他来的徒弟有四十多人。这些徒弟中有一个叫智 的。在慧思圆寂后,他离开了衡山,去到天台山,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佛教流派。同禅宗和净土宗一样,天台宗也保有佛教主要流派之一的地位,不仅在中国,也在日本。而它的发端不是在天台山,而是在衡山,在福严寺。
过去,人们到达福严寺要沿着一条早前的小路从南面上山,走到寺院的西墙。但是现在从公路上山要到达寺庙的东墙,然后进入大门。我们被告知现在没有人走老路了,它已经杂草丛生,路径莫辨。当绕到前门时,我们停下来向一个正在砸银杏的尼姑问话。她所砸的银杏是从慧思一千四百年前亲手所植的银杏树上摘下来的。她停下手上的活儿,指示我们沿着一条石阶路走到庙后的悬崖。悬崖位于庙后仅仅五十米,但我们花了好几分钟才穿过灌木丛,最后,终于来到了她认为我们想要看的地方。凿刻在岩石上的书法是唐代大臣李泌所书。他在公元8世纪参观这座庙时写下的三个大字是:极高明。怀让在福严寺的禅宗教学中曾经提到李泌。
怀让是禅宗六祖慧能的徒弟。慧能圆寂后,怀让于公元713年来到衡山,完成了慧能开创的禅宗事业。他的徒弟包括了中国境内禅宗流派的主要开创者,其中就有石头僧。另一个徒弟叫道一,或者叫马祖,他也是较为有名的,也是来到衡山拜怀让为师的。
慧思墓
有一天,怀让看见马祖坐在寺外的小路上冥思。怀让上前问马祖在做什么。马祖回答,他在冥想。当怀让问他希望修成什么时,马祖回答说他想修成佛。怀让弯下腰,捡起一块砖,在岩石上不停地磨。马祖问他是什么意思,怀让回答是想把它磨成一面镜子。马祖大笑,觉得师父真是疯了。怀让也笑了,然后收住笑正色道,只有经过如此不懈的打磨,你才可能通过冥思变成佛。
尼姑不仅告诉了我们哪里能看到李泌的书法,还说了哪里是怀让和马祖大笑的地方。当我们一一看过后回到庙前时,她还在那里砸银杏。因为天色渐暗,我们突然想到问问她:能否在此地借宿一晚上?她说福严寺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尼姑庵,男性不被允许留宿寺中。我们谢过了她,继续踏上了同一条马路。
走了数百米,我们发现路边有一块平坦的大鹅卵石,上面刻了三个字:磨镜台。发现这样有上千年历史并镌刻有标记的地方总是让我欣喜若狂。但只有在中国才能遇到这样的事。人们记得过去,而这个过去有五千年之久。为这个鹅卵石拍了照后,我们继续前行了数百米,然后又停住了脚步:马路边的一条小径通往怀让的坟墓。我们走近坟墓,然后点燃了几炷香。当我们站在那儿看着香的销蚀时,我看见灌木丛中有一块砖。我把它捡起来,然后放到坟墓的前面。我想怀让会知道用它来做什么。
待到香燃尽后,我们回到了公路上。这次我们没有走很远。太阳正在落山,而我们发现路边有家旅店!其建筑的外立面写着:磨镜台宾馆。我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走进里面,我们问前台职员是否能在这里住一宿,柜台后面的一个男士肯定了我们的幸运。这个宾馆的房间几乎是空的,房费只要五十元人民币。我们问他这个区域里还有其他宾馆吗,他说还有一家,在一个小时的行程外。真的,是上帝在向我们微笑!办了登记手续后,我们进到了房间里。床足够舒服,透过窗外的松树望去,远处漂浮着暮霭。这真是个可爱的环境。但是当我们疲倦了想洗个热水澡,却未能如愿。因为那天晚上除了我们外,宾馆里就住了其他三个人,所以难有热水。我们不得不洗了个凉水澡,至少可以洗去白天的尘埃和汗水。
李泌书法
磨镜台
怀让墓
同样,晚饭也不幸运。因为只有区区几个人住在宾馆里,所以厨房里只剩下一个厨子,而他的烹饪技艺不敢恭维。尽管如此,经过漫长一天的行走后,有饭吃就不错了。用米饭填饱肚子后,我们回到房间,然后想到楼上去看看是否能看到更好的景色。结果情况差不多,但是楼层服务员领着我们从另一个楼梯走上顶层。这个服务员太好了,给我们摆了一张小桌子、三把椅子,并拿来十二瓶啤酒。但是那啤酒不怎么样。我们从来没有碰上过无法下咽的啤酒,但是湖南啤酒是个例外,这与它的生产日期无关。这天是9月底,正逢中国的中秋节,我们欣赏着一年里最大、最亮、最美的一轮月亮,即使糟糕的啤酒也不能破坏我们的兴致。我们把它们全喝完了。
湖南啤酒让我们宿醉,第二天早上我们很晚才起床,事实上是快到中午了我们才结账走人。好在,这段路是柏油铺就的,走起来很舒心。步行了大约二十分钟,看见路边有条小路通向数座山峰。但是我们继续顺公路往前走。数分钟后,我们来到一座小水库前。流入水库的清溪上立着六朵巨大的水泥蘑菇。我们非常吃惊:水泥蘑菇在这深山里有什么用处吗?百思不得其解。虽然找不到答案,我们仍然继续往前走。几分钟后,我们走上了路左边的小路。路边一个牌子写着:麻姑仙境。
终于,我们悟出了水泥蘑菇的用意。神奇的蘑菇长久以来就是追求长生不老的道士最喜爱的食物,而麻姑是中国最有名的道姑之一。两千年以前她生活在此地,她的蘑菇酒远近闻名。我们沿着小路来到一处瀑布,这里有一尊麻姑将蘑菇酒倾泻到溪里的雕塑。我们用手捧着水喝了几口,幻想能乘着溪流漂向我们余下的山路。但是我们感受到的还是昨晚啤酒宿醉的滋味。
回到了公路,但是我们不再顺着原来的方向继续行走了。因为不到一公里外,公路汇入了另一条更宽的路。我们都能够远远地听到公交车的轰鸣。相反,我们决定回到我们经过小水库以前的小路上去。这是条很古老的、用石头排列成的台阶小路。我们顺着这条小路穿过一片松林,下坡来到掷钵峰和天柱峰。那里分出数条旁道,通向两个山峰的顶部。但是我们不想爬任何山峰。此外,封顶云遮雾绕,看不见什么景致。我们还是留在主路上,绕过两个山峰,继续步履沉重地行走。走了几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来到了这条路的尽头:藏经寺。寺庙完全被雾所笼罩,任何光线都被雾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我们原想找一个客栈过夜,然而却找到了一个庙。
水泥蘑菇
麻姑和象征长寿的鹿与桃
藏经寺最早是由慧思于公元568年所建,是他在山上较低处建好福严寺后的第二年修建的。这里也是慧思的徒弟智 在师父圆寂后去天台山建立天台流派前整理师父著作的地方。智 的名望源于他以同一种方法整理了佛教经典中的所有佛经,展现了佛的教导的连续性。这里也是存放他整理的最初版本的地方。
藏经寺明显在艰难的岁月里颓败了,曾经破败得只剩下一个隐士和一座孤独的大殿。我们到达的时间正好赶上庙里的三个和尚晚间诵经的时刻。他们是就着烛光进行的。待他们做完法事,我们问他们是否能在这里借宿一夜。他们说没有多余的房间留宿我们,但是距此不到一百米有一个小客栈。我们再一次收获了幸运!虽然这次拯救我们的不是一家宾馆,而是一家客栈。小客栈是一栋石头建成的两层居所,一个小院环绕着它。看门人领着我们上了二楼的一个房间,给了我们一支蜡烛——这里没有电。然后,他又带着我们穿过寺庙,来到一间小屋前。这间小屋是大山深处唯一可以吃到东西的地方。这是一顿难以忘怀的晚餐,一顿烛光下的晚餐:几碗米饭和一盘圆白菜炒蘑菇、一盘鸡蛋炒西红柿。就着看门人最后的四瓶瓶身落满了灰尘的啤酒,我们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所有的东西。这些啤酒也是湖南产的,但喝起来味道比昨晚喝过的好多了。也许是我们渴坏了,也许是他们的啤酒有所改善。吃罢饭,我们都瘫倒在床上。月亮像前一天晚上一样亮,但是我们已经疲乏得没有心情去欣赏了。第二天早上,看门人告诉我们,当年孙中山和蒋介石来山里游览时也住过这里,还有很多其他的显贵人物都在这里待过。他指着房顶上覆盖的铁瓦让我们看印着“1937”的日期标记。他解释说之所以用铁瓦,是因为山里风大。这样看来也许是真的。
我们去那里的原因是要沿着大山的西山脊访问山顶上唯一一家在“文革”期间仍然运行而没有被破坏的佛教寺庙。这座庙坐落在这样的位置,避免了人群和汽车通过公路把喧嚣带上去。但是现在我们只能加入上山的游客大军了。一顿米粥就咸菜和煎鸡蛋的早餐后,我们出发,又走上了和主路连接的小路。两个小时后,我们到了那里——南天门。我在其他的山上看到过与此相同的名字。这背后的原因是,古时候的中国人把长寿和南天以及南天上的星星,也就是在船底星座的老人星联系了起来。据说任何看到这颗星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不幸的是,老人星是一颗南天方向的周极星,尽管它是居于天狼星之后第二颗最亮的星星,却只能在阴历新年前后的中国中部才能看到,所以很稀罕。为了能看到它,许多人阴历新年期间爬到山上,因此山上观星的平台很常见。而中国无处不在的门都通向南天。
我们停下来喘息了一会儿,但没有磨蹭太久。我们到山上大约是早上10点,此时是9月下旬,不可能看到老人星。这里也是大客车的终点站,四处都扔满了垃圾。事实上,这里是一个充满恶臭的地方。我们和其他一百多人继续朝山顶走去。半个小时以后,就在我们离覆盖在山顶上的垃圾越来越近时,我们打消了夜宿上峰寺或由山上若干家不同代理机构开办的客栈的念头。
每天,有上千游客跋涉到衡山一千三百米高的山顶,他们中很多人都想住在山上,这样就能在清晨看到日出。我们原打算也这样做。但是放眼四顾,目光所及处都是垃圾。我确信,他们中许多人很高兴自己来到了山顶,即使他们是乘着客车上来的。但是对于我们,却感到失望。这不是因为有雾或是冷,而是因为垃圾遍地。我们认为圣山应该是圣洁的,让人感到超脱于红尘和垃圾之上的,但是衡山却不是这样。我们决定返回山下。
回程的路上,我们设法避免走上公路,因此沿着衡山的西山脊走。我们或许应该住在山上,至少应该乘公交车下山。但是我们还年轻,决定自己走下山。这个景区的管理实在不怎么样。在以往的旅行中,我爬过中国五座圣山中的四座,以及别的许多风光秀丽的山峰,在这个国家最著名的庙宇和风景点摆脱过无数卖纪念品的小贩的纠缠,但是衡山似乎是独一无二的吸引乞丐的地方,不是几个乞丐,而是上百的乞丐。他们不是普通的乞丐,他们几乎所有的人都迷失了自我——至少他们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比他们的手指粗呀!也不是这些不幸的人没有意识到他们对游客的行为后果——人家到衡山上可是来为自己或他人祈求长寿的呀。当我们走近一个下身麻痹的患者时,他掏出他一边的假肢,然后浸入一个盛满了红色染料的碗里,以作假的血色使他看起来更可怜。他们也永远不满足于别人给予的救济。有一次,我不得不用我的手杖把一个特别无情的乞丐抓住我的脏手扒拉开——我们给了他我们能力范围内的施舍,他却嫌少。这趟下山的路走得很艰辛,我们永远不可能忘记。
衡山上的朝圣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