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中国地图,你会注意到有两条河流横贯这个国家。这两条河流的长度都超过了五千公里,从西至东,从世界屋脊流向大海。流经中国北部的那条河是黄河,流经中国中部的那条是长江,西方人叫它扬子江。我想我们还可以加进西江——流经中国南部的一条河。但是中国南部过去在中华文明发展中的角色不是十分显著,这种情况直到近代才发生了变化。
中华文明的发端是在五千年前的黄河中下游地区。在随后的四千年中,黄河流域一直保持着中华文明发展的中心地位。一千多年前,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中华文明发展的中心转移到了长江流域。尽管几百年后,中国的政治中心又回到了北方,但是,长江流域仍然保持了其文明中心的位置。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天。
一千多年前,中国人赋予了这个新的文明中心一个名字。他们叫它“江南”,意思是河之南。说河似乎有点问题,当然应该叫作长江。中国人至今还叫这片地区为江南。如今,这片地区包括了浙江和江西的北部以及安徽、江苏的南部。有些人甚至把湖南北部也算了进去。江南不仅是地图上的一个区域,它也是很难用语言表达的中国人精神上的概念。你问十个中国人“江南”是什么意思,他们会给你十个不同的回答。一些人认为江南意味着成片的苍松和翠竹,而另一些人则想到茶山和种满稻子的梯田,或者是荷塘飘香、鱼跃其间的湖泊。他们会联想到禅院或道观,或是精心修建的园林、云雾缭绕的山峰,等等。但奇怪的是我问到的人中没有人提到这个区域里的城市,尽管其中一些在世界范围内都算得上大城市。不知怎么的,无论人们还联想到其他什么,江南意味着一道诠释得模糊不清的风景和文化,一道与干旱、棱角坚硬的北方风格迥异的风景和文化。
1991年秋天,我决定去这个让我充满了幻想的地方走一走,沿着至今仍连接其行政中心的古老驿道,看看其优美和神奇的景观,其最负盛名的故园和陵地,其民族传统企业,探索其梦幻般的过去,亲睹其云遮雾罩下的真实面目。我那时在香港,作为一个外国人,需要取得签证,而这事总是比较容易搞定的,因为香港紧挨着深圳,签证只需要一天的时间。
取得签证后,我就开始做旅行的准备了。我找出了我的森林工作人员使用的老旧双肩包,往里面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件防雨夹克——毕竟,比起其他河流来,长江是世上水流量最大的河之一,所以雨天连连。我带上了照相机以捕捉我所希望看到的东西,还带了一个笔记本以记录我感兴趣的所见所闻;随身带的一串念珠是乘坐交通工具时的“护身符”;当然啰,还有装着足额钞票的钱包。我盘算了一下,这趟旅行要用六周的时间,大约需要一千五百美元。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两人分摊我的食宿费用以降低旅行成本——我邀请了我的朋友芬·威尔克斯和史蒂芬·约翰逊和我同行。
几年以前,芬和史蒂芬刚出版了一本书,书名是《被牺牲者之间》( Here Among the Sacrificed ),内容是一个流浪者在美国境内搭乘货运列车的自在生活。芬是个诗人,史蒂芬是个摄影师,但是他们并不是单靠写诗和拍照来养活自己,那仅仅是一种喜好,他们必须要寻找其他方式来挣钱过日子。芬的工作类似一个种树工人和园艺师。史蒂芬在一家修理帆船和拖网渔船的船坞里工作。在我们结束了旅行后,他俩来到我所就职的香港电台时,我的同事们都以为是ZZTop 的成员来了!因为史蒂芬上一次剃掉他的胡子是在1967年!这是个错误——他这样评价自己剪掉胡子。而当时这么做是因为他要求参加和平工作团,但是他仍然被拒绝了。芬每年修整他的胡子,使其保持在几英尺的长度范围内,以使他的胡子不会被衣服拉链缠住。
我目睹了他们乘坐的飞机到达启德机场。飞机在这个机场的降落永远是非常惊险刺激的。无论何时,当飞行员做最后一个转弯以对准短短的跑道时,乘客能够看到飞机翅膀尖边的公寓楼里人们正在打麻将或看电视!这让人感到相当震撼。当芬和史蒂芬通过海关时,他俩还在谈论着飞机的着陆,并为自己平安走下飞机而感到庆幸。我满脸笑容地走上前去欢迎他们来到香港。
由于他俩已经在美国得到了前往中国的签证,我们就没有必要耽搁时间了,所以直接来到了火车站。时间已经是9月下旬,但香港还没有一点秋天的迹象。气温仍高达九十华氏度。幸运的是我们在香港乘坐的火车是有空调的。但这是我们此行中最后一次享受带空调的交通工具的服务。
我们乘坐的是从香港开往广州的特快列车。车开后,在到达终点前不会停靠任何一站。
1991年时,深圳还非常简陋,简直就只是一个小市镇。我们的列车进入深圳后,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微笑着的邓小平画像似乎在告诉我们变化即将来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种变化不像是在深圳,因为至少当时在深圳还看不到这种变化。几分钟后,我们看到了一片风景如画的稻田和有成群鸭子的池塘,农夫们穿着黑色的服装,戴着宽边的竹编斗笠。各种各样的类似风景持续地在车窗外上演了将近两个小时,直到工厂开始出现,它们才消失。最后,出现了高楼大厦。离开香港两个半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第一个目的地广州。我们静静地通过了入境检查和海关,感觉自己像是外交人员一样顺利地入境。
出了火车站,我们一边在出租汽车站排着队等车,一边考虑到哪个饭店去住。我们没有预定任何酒店。虽然住不起白天鹅宾馆,但是我们想要住在同这个酒店一样靠近珠江边的旅店,最后决定到爱群宾馆试试。花了十元人民币,出租车把我们送到了这家宾馆的大门处。仅仅花了一百七十元人民币或三十五美元,我们就住进了超值的河景房间,从窗户可以俯瞰珠江河岸。
服务员没有闭锁窗户,所以我们可以呼吸到珠江的气息:它就像是散发着这个城市三百万人汗水的味道。我们用热水冲了个澡,在房间里欣赏了日落,然后沿着河岸的漫步道走下去。不一会儿我们发现自己来到了这个城市最负盛名的餐厅:大同酒家。我们走了进去,沿着楼梯来到了三楼。房间里座无虚席,很显然它的口碑一直很好,我们无可挑剔。在各式各样的菜肴中,我们点的是一道有名的菜品:烤乳猪。低廉的成本让我们只花了十七元人民币,相当于三美元。烤乳猪是如此香脆,如此美味多汁,我们难以置信这样一道上佳的菜品才值这么点钱。而这不过是六个菜中的一个。
史蒂芬和芬的航班在启德机场降落
从餐馆出来,我们回到了珠江边的漫步道,坐在一条石凳子上,凝望着河对岸所住的酒店。两个年轻人斜靠着河边的栏杆。河岸没有灯,唯一的光亮是洒向地面的满月的月光。我们坐在那里谈论着此行的事宜和我们计划好要参观的地方——哪些山,哪些庙,哪些圣地,哪些历史景点甚至城市,哪些我们所佩服的人物很早以前生活和故去的地方。我们都同意把拜谒中国古代的著名诗人作为我们此行的重点。激动之余,芬写下了这次旅行的第一首诗:
在江边榕树的伞盖下,
我们开启了三瓶啤酒。
伴着天上的月亮干杯,
朦胧的月光罩着江流。
我们的旅行就这样正式开始了。我们身旁的珠江两千年来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旅行者跨海越洋来到广州。其中一个来自南海,然后沿珠江溯流而上的旅行者就是菩提达摩,正是他将禅宗带到了中国。他从他的家乡印度南部出发,经过了三年的海上航行,终于在公元470年抵达广州。他待过的一个寺庙叫光孝寺,至今犹存,也是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前往拜谒的第一站。
把背包存入火车站的行李存放处后,我们叫了辆出租车,这里距光孝寺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下车走进光孝寺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我们右边的一口水井。根据指示牌介绍,这口井是菩提达摩挖掘的。随后,他向着北方行进,跨过长江,最后在距离嵩山少林寺不远的一个山洞里定居下来。佛教徒尊菩提达摩为中国禅宗的初祖。禅是一种启迪教化的方式,它强调直觉比哲学方法更能让人领悟真理:就像品味一杯茶一样,体悟自己的本来面目。
菩提达摩出现后又过了两百年,一个叫作慧能(638—713)的佛教居士来到了菩提达摩待过的同一所寺院,即我们现在所在的光孝寺。早些年间,他在长江以北的一个寺庙里向禅宗的五祖弘忍(602—675)学禅。慧能在弘忍那里学了九个月,而弘忍的健康每况愈下,于是他决定把衣钵传给弟子,但当时他不知道让谁来继承法统才合适。有一天,他把自己的弟子们召集到一起,说无论是谁,只要能写出一首最能体现禅宗所教境界的偈子,他就是禅宗第六祖。弘忍的大弟子这样写道: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慧能听见后笑了,他回应了一首偈子: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尽管慧能是个没有剃度的居士,弘忍仍然宣布他成为禅宗六祖。这件事发生在公元672年。随后,为了避免他人的嫉妒,慧能离开了那里,前往南方,回到了他所来自的广东省。在深山里待了几年之后,有一天,慧能走进了我们三个此刻正驻足的这所寺院。他注意到当时每个人都在看风中飘动的经幡,而两位僧人正在为此争论不休:一个人说是幡在动,另一个人则说是风在动。慧能打断了他们,说你们都错了,既非幡动,也非风动,是你们的心在动。人们听后瞠目结舌。寺院的方丈走上前来,对慧能说:“施主,你一定不是普通的访客。我听说禅宗六祖已经南下,你该不会就是他吧?”慧能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并上坛讲经,阐释了真理领域无二元性的道理。事后,方丈给慧能落了发,从此,慧能不再是个居士,真正成了一个出家人。
当走近寺庙的主殿时,我们可以看到在一根旗杆上,一千三百年前那两个和尚心目之中的经幡仍在风中飘动。值得一提的是这座主殿,它是公元4世纪时这所寺院里的第一个建筑物。当然,在后来的岁月里它多次被重建。我们对刚修缮不久的大殿的朴素色彩印象深刻。它回避了皇宫专用的黄瓦红柱,代之以唐代建筑风格的灰瓦、棕柱和白墙,以此传达出一种简洁而宁静的韵味。我们的目光投向殿里,看到甚至不少西方人在三尊巨大的木质佛像前闭目凝思。
光孝寺
但是这座寺庙最有名的不是它的大雄宝殿或者它的佛像,而是大殿后面小小的舍利子,其中还有慧能的头发。结束了瞻仰,我们绕着舍利塔走了三圈,然后,点燃了一炷香。菩提达摩和慧能是我们心目中的偶像。身处那里,我们是站在他们曾经生活和讲经的同一个地方。在他们面前我们是卑微的,但是我们也为能瞻仰他们的遗迹而内心窃喜。我们希望在接下来的旅行中能够再次体会到这样的感受。
拜谒了两位禅宗大师后,我们围着寺庙走了走。庙里有很多参天大树,其上钉有铭牌。根据这些铭牌的介绍,这些大树比菩提达摩和慧能的生存年代还要早。这片树林原是公元3世纪一个官员的花园的一部分,此人因得罪了皇帝,被贬到了广州。他栽种的这些树叫菩提树,和释迦牟尼坐在其下受到启迪的那棵树一样,又被称为印度扁桃树或者柯树。这些树运到这里的方法和菩提达摩来到中国的方式是一样的:海运。这比麦哲伦航海要早一千年。在随后的岁月中,这个官员的花园变成了佛教寺院,并且从那以后一直作为寺庙存在。
出得寺门,我们遇见了一群生活在寺里的年轻僧人。交谈后得知,他们毕业于厦门佛学院,原来是两年前领着我和史蒂芬到西安以南的终南山寻找隐士的那位和尚的朋友(那次旅行后,我写成了《空谷幽兰》一书),而他们的方丈原来也是寿冶(我二十多年前在纽约第一次学佛教的和尚朋友)的朋友!这个世界真小。
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研究生时,寿冶师父也经由香港来到了这所学校。他那时身体非常虚弱,因为他用自己的血抄写了《华严经》,而这是佛教经典中最长的一部。他在学校里是教师,我是学生。因为我是一个西方人,他知道表达自己的意思应该简单明了。他教我“西瓜经”,而“西瓜”是这个经典中他所知道的唯一的英语词汇。他告诉我,要在夏天里想到这个经。所以,在二十年以后的光孝寺里,我想到了西瓜。虽然现在不是夏天,但我感觉跟夏天差不多。当我们走回庙的大门前,在路对面的一个水果摊上,已经摆满了切好的西瓜。毫无疑问,这是我的老师带来的恩惠。
藏有慧能头发的舍利塔
解了渴,我们又步行了好几条街,来到另一个跟慧能有关的寺庙,六榕寺。顾名思义,这个庙里有六棵榕树。当我们走进庙里,注意到的第一个东西却不是榕树,而是一座九层佛塔。它建于公元537年,是庙建好后五十年修建的。在当地,人们把它叫作花塔,以区分往南几个街区外清真寺的尖塔。那个清真寺建于公元627年,是由穆罕默德的一个叔叔修建的,是中国最古老的清真寺。但是尖塔是一个没有任何装饰、仅有二十五米高的表面光滑的建筑结构,与六榕寺里高达六十米的华丽的佛塔形成鲜明的对比。
塔的入口上方写着“六榕”二字,是由中国古代著名的诗人和书法家苏东坡所写。苏东坡参观这座庙是在他被贬官到岭南期间的公元1100年,也就是他去世前一年。他来时庭院里佛塔的左边有六棵榕树,所以他写下“六榕”以纪念他的到访。其中尚存的两棵榕树依然立在那里,其浓荫覆盖着一座木塔和一座纪念六世祖的大殿之间的庭院。在大殿之内,有一尊塑于公元989年的慧能的青铜塑像。据说这是根据慧能圆寂后的肉身塑成的。他看起来那么瘦,让我们不禁想起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我们很走运,三条街外就是广州最有名的一家素食餐馆。这家餐馆叫作“菜根香”,它的菜肴看起来像肉,吃起来像肉,但实际上却不是。它们是由豆腐和面筋做成的。菜饭非常香,但是我们需要有点喝的,便点了啤酒。但是我们失望地被告知,这家餐馆不供应任何含酒精的饮料。他们说这是一家佛教徒的餐馆,啤酒是被禁止的。也许他们是对的。时间还有些富余,却喝不成酒,我们只好遗憾地付了账,然后考虑接下来做什么。
如果时间接近黄昏,我们可以叫辆出租车去人民桥,然后到珠江乘船游览夜色,但是时间还早得很,于是我们考虑去一个公园。市中心有三个公园,乘出租车都只要几分钟时间。最近的一个兰园,如同其名字暗示的,是以兰花为特色的。门票包括了一壶茶。虽然没有啤酒的惬意,但是茶听起来也不错。另一个是很大却散乱的越秀公园,就紧靠着兰园的东边。园里有人工湖和似乎走不到头的小径、城市博物馆,以及带来五位神仙的五只山羊的雕塑,由此,两千多年前才有了广州。最后一个是棕榈树夹道的流花湖公园,予人以难得的舒适感。
六榕寺花塔
苏东坡手书“六榕”
正常情况下,以上三个公园都非常好,但我们的目的只是找个地方放松一下,而天气太热,于是我们决定另找个地方凉快一下。所以,我们没有去上述任何一个公园,而是打车去了白云山。从白云山森林覆盖的山坡上可以从北面俯瞰广州城。当然啦,我们以为那里的某个地方会有凉爽的空气等着我们。二十多分钟后,我们到达了那里,或者说至少来到了山脚下。名字很独特,白云山,让我们觉得已经逃离了闷热的城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很久以前,这座山上有很多佛教寺庙和道教道观,如今,山上仅有的建筑是八座小楼、几家茶馆和若干亭子。车到半山腰,我们要求司机在能仁寺遗址停一下。一百多年前,这座庙里有五百多个和尚,他们还能习武。不幸的是,这庙毁于“二战”。但是透过藤蔓和野草,我们能看到石头砌成的地基尚存。经过废墟,登上石阶,我们来到一座建成不久的茶馆。茶馆的白色外墙一溜摆放着造型精致的小茶壶和盆栽。茶室里有椅子和十来张木头桌子靠窗摆放着,以便茶客欣赏窗外长满百合花的池塘和周围花木繁茂的环境。
茶馆的名字叫“虎跑泉”。这里的泉水在一千多年前宋代的茶道师父中就非常有名。但是泉水在半山腰,我们还需要往上走一段路才能到。于是我们回到出租车上,继续往上搜寻凉爽一些的空气。在快到山顶前,我们拐向另一条路,路的终点就是九龙泉。我们终于找到了我们所寻找的东西:凉爽的空气和清冽的泉水!
九龙泉是中国南方最有名的泉源之一。人们在一千多年前就来这里取水。它的位置天造地设,三面被白云山山顶的密林围绕。越过松林和竹林,透过轻烟,远处高楼林立的广州依稀可见。我们在石头搭就的阳台上,围坐在一张桃花心木的桌边,点了一壶铁观音。环境让人如此开怀,我们在那里一边品着茶,一边拾遗补阙地完善我们的旅行计划,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最后,茶喝得快没了味,我们这才离座返回。当我们的车快要下到山脚时,路过了鹿湖,并注意到有两个老者在那里钓鱼。虽然鱼竿是弯在水里的,但他们却坠入了梦乡。我们笑了起来,很高兴还是有广州人知道怎么在炎热的秋天纳凉避暑。我们很想仿效他们,但是我们要去赶火车了。
九龙泉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