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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阮籍、成公绥、白居易、欧阳修、苏轼

陆先生和他的美女朋友早上8点准时来宾馆接我。昨夜阴云密布,气温一下子降到了27℃左右,温差变化很大。在去往今天第一个目的地的路上,只要不停车,开着窗户还是比较舒服的。

离开通许,汽车穿过乡村,朝西南方向进发。谢天谢地,虽然还是会七拐八拐地问路,但路还算好走。有农民告诉我们下一个村子就是阮庄,我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阮庄离通许四十多公里,我们花了将近一小时才找到。考虑到我们几个都不怎么认路,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不错了。在阮庄以北,我让陆先生停车,一个人穿过玉米地、青椒地,来到一处墓地前。路边的石刻告诉我,这就是阮籍墓了。

阮籍是三国时期继曹植之后的又一位伟大诗人。和曹植一样,他也来自贵族阶层。父亲是曹操手下的一名官员。在曹丕和曹睿当政期间,他的多位亲人也都在朝为官。但到阮籍长大的时候,曹氏家族的势力逐渐被司马家族削弱。因为杀戮累累,很多历史学家认为那是朝堂之上最危险的一个时期。阮籍与这两个家族都有关联,这是一种危险的境地,许多亲友因此遭到杀戮。阮籍之所以能逃过一劫,可能与他的佯狂和谨慎有关。

阮籍是竹林七贤之一。他们远离政治,经常聚于竹林之下饮酒论文,为了避祸,买醉装疯更是小菜一碟。阮籍的音乐造诣独步当时,他的古琴曲《酒狂》流传至今。然而,他最大的成就还是诗,尤其是八十二首《咏怀》诗,用比兴、象征等手法借古讽今,寄托遥深,形成了一种“悲愤哀怨,隐晦曲折”的诗风。在阮籍墓前,我倒了两杯酒,大声吟诵《咏怀》的开篇: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表面上看,阮籍的诗简净明晰,但如果考虑到他的寓意,就不会这么认为了。比如他用孤雁和盘旋的飞鸟表达了一种不安。是出世为隐,还是入世为官?这是儒与道的永恒难题。和曹植一样,阮籍也希望服务于明主,但是他又找不到任何安全的靠山。

阮籍墓

面对复杂的阮籍,纠结的阮籍,我觉得光祭一杯酒、吟一首诗远远不够,于是又吟诵了《咏怀》第二十一首:

于心怀寸阴,羲阳将欲冥。

挥袂抚长剑,仰观浮云征。

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

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

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

在这首诗里,阮籍赞美了代表道家不朽形象的“玄鹤”,鄙视在中庭聒噪盘旋的“鹑鷃”。他一生都在追求超越,虽然没有成功,但被这种情怀激发而产生的诗,却得到了唐宋诗人的高度认可。以阮籍为榜样,李白和杜甫也分别写了自己的《咏怀》。阮籍后来的声誉有所下降,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或许因为他的佯狂买醉,再或者因为他诗中的比喻过于隐晦。

对于这个问题,我并不需要答案。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后,我将他的那一杯洒在了墓前,然后开始检视墓地两旁的石碑。它们还很新,是二十多年前立的。看到附近有农民在干活,我便走过去,问周围是否还有其他关于阮籍的遗迹。他说在墓的南面曾经有一个纪念堂,但在“文革”期间被毁了,现在是一片小树林,阮籍族人的一些墓地散落其间。除此而外,再无他物。于是我告别了农民,回到陆先生车里。我已经凭吊了墓地,下一步要去尉氏县,那是阮籍的故里,位于这里以西三十公里的地方。

像通许一样,尉氏也是一个县城,周围是成片的庄稼地,只有乡村公路。尉氏看上去比通许繁华许多。或许今天正逢赶集,路面拥挤,三十公里的路程花了我们将近一个小时。与通许稍有所不同的是,尉氏的大街上有专门的人行道。在阮籍时代,这里已经是一座古镇了。我们在主街上走着,时不时地停车问路。问到的每个人都知道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因此走得还算顺利。

阮籍住在东湖的东北角,当然,家早已不见踪迹,唯一的标志是水泥台上的雕像。雕像下面刻有“阮籍啸台”四个字。道路两边立有石碑,跟墓地的一样,也是不久前由阮籍在中国各地甚至远在新加坡的后人立的。石碑上刻满了历代名家来此留下的诗文,其中就有我拟拜谒名单里的两位:贾岛和苏轼。原来来此朝圣的,远不止我一人。

阮籍啸台历经岁月的冲刷,如今也只剩下一个土丘了。虽然只有六七米高,爬上去还是需要几分钟。由于风雨剥蚀和水土流失,旁边的树根有的已经裸露出来,我正好可以抓着它们向上攀爬。这座土丘曾经是啸台的台基,最初的啸台属砖木结构,大约三十米高,历经几次重建后在“二战”中惨遭毁灭。残迹一直保留至今,而我就站在那堆废墟之上。

我是最近才发现啸台的用途的。我曾经把汉字“啸”译作“whistle”而不是“drone”。这貌似是对的,因为所有的字典都是这样解释的。然而,当再度审视这个字的时候,我发现在道教文化里,它有着与通常的口哨声全然不同的含意,是一种声振百里的撮口发声。这样的“啸”需要站在山顶或者高台上才能实现。遗憾的是,今天的道家虽然知晓该字的古义,却无人能告诉我如何做到这一点。也许支撑这种技巧的养生法已经失传了,抑或今天的道家高人对这样的技巧秘不外传吧。

在阮籍生活的时代,“啸”被认为是士大夫在尘嚣之外,尤其是朝廷之外值得用一生去追求的艺术形式。与他同时代的成公绥写过一篇《啸赋》,后来收录在中国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文选》里。作者讲述了啸者如何攀到高处,如何心无杂念,那些微妙而遥远的心理体验一旦达到“忘我”的境界,便可发出“啸”来:

是故声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诸身,役心御气。动唇有曲,发口成音。触类感物,因歌随吟。大而不洿,细而不沉。清激切于竽笙,优润和于瑟琴。玄妙足以通神悟灵,精微足以穷幽测深……百兽率儛而抃足,凤皇来仪而拊翼……乃知长啸之奇妙,此音声之至极。

据一些专家所言,“啸”与中亚某些游牧部落如图瓦族的“呼麦”类似,主要集中于“气”的产生,而不是声音本身。这是道家的一种养生修炼。

站在阮籍曾经“啸”过的地方,我吟诵起他的《咏怀》诗第五首: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

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

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

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

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

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

在这首诗里,阮籍并没有躲进诗歌的隐喻里,而是直抒胸臆。他想象自己是个追求享乐的少年,远游秦王朝的古都咸阳,终因黄金耗尽而白日蹉跎。古老的政治中心咸阳,在时空上远离现实的政治中心洛阳,这一背景设置有政治安全方面的考虑。过去在朝为官时,阮籍寻欢作乐、挥金如土;现在辞官返里,终于一贫如洗,在政治高压下闷闷不乐。他所能做的,只能整日痴对黄河对面的太行山脉。那里是洛阳的北部,是阮籍与他的六位朋友饮酒放诞的地方,也是我此次朝圣之旅的必去之地,但不是今天的目的地。爬下阮籍啸台后,我们继续接下来的旅程。

离开尉氏,我们一路向西,奔向约五十公里外的新郑。新郑是中国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据说公元前2600年左右,后来一统华夏的黄帝就出生在这里。不过今天我没有时间去祭拜他了,所以决定直接穿城而过。我们走的那条路正在施工,必须从南面绕行,不巧绕行的那条路也在施工,折腾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新郑的西郊。这里到处都在修路,包括我们下面准备走的那条路。这座城市貌似在搞“大跃进”,想在21世纪的开头一步跨入现代化。

眼看离目的地近了,麻烦却多了起来。我们不停地问路,不停地尝试,不停地掉头,最后终于找到了东郭寺村。寺庙已经不见,但是我希望那位著名的住户还在,至少有一些在的迹象。陆先生一停好车,我便开始寻找这位住户的蛛丝马迹。一位在公路旁散步的老人指引我来到当地的一所小学。看得出他无所事事,也就跟着我一起进了校园。

这位住户名叫白居易,公元772年出生在这里。白居易的诗平易晓畅,各阶层的人都能吟诵,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他的祖父在洛阳为官时,结识了新郑的一位官员,在拜访这位官员的时候喜欢上了这里,便举家迁到了这个村子。我希望还能找到一些诗人成长的印记,在古老的中国,我的这个想法并不荒谬。诗人一直是文明进程中比较受尊敬的,我想总会有一些纪念堂馆之类的吧。

就在我走出小学大门的时候,先前那位老者告诉我,确实有这样一个地方。原来他曾经是这个村子的村长和这所小学的校长,这所小学就叫“白居易小学”。他说小学校址最初在操场那边,包括两个篮球场和六个乒乓球台。现在那里矗立着一块大牌子,写着此地的历史意义以及这位著名诗人的事迹。白居易是一位高产诗人,一生留下了三千多首诗。牌子上有两首我没读过的诗,其中一首叫《草》,是白居易早期的送别诗,据说作于十六岁。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屈原的《招隐士》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白居易暗用了这个语典,他把自己的朋友比作隐士。令我惊讶的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年便熟练掌握了五律这种诗歌形式。这种诗体后来伴随他的一生,只是作多作少的问题。牌子上的第二首诗是《宿荥阳》,荥阳是新郑的旧称,我们刚才就是从那里焦头烂额地过来的。公元828年,白居易在去洛阳途中路过荥阳,写下了这首诗:

生长在荥阳,少小辞乡曲。

迢迢四十载,复向荥阳宿。

去时十一二,今年五十六。

追思儿戏时,宛然犹在目。

旧居失处所,故里无宗族。

岂惟变市朝,兼亦迁陵谷。

独有溱洧水,无情依旧绿。

河南属于中国的中原地区,是安史之乱的“重灾区”。为了安全起见,白居易的父亲带领全家迁徙到了运河流域,白居易后来就是在那里长大的。我没有向他敬酒,他待在这里时的年岁还太小,不该饮酒,而且学校也不是饮酒的地方。我还打算去白居易待过的另一个地方,那是一个适合他品尝来自大洋彼岸琼浆的地方。挥手告别了老者,也告别了教室窗后睁着好奇的眼睛看我的孩子们,抱歉孩子们,我无意中打扰了你们上课。值得庆幸的是,返程比到来的时候要容易得多。多亏了那位老者的指引,陆先生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返程的路。

能回到平坦的大路上,是件让人高兴的事。路况很好,可我却有了困意。我提醒自己绝对不能睡,因为不到十公里,就是我的下一个目的地。在快到辛店镇的地方,按照一块指示牌的指引,我们开上了一条乡村公路,行驶三公里后到了欧阳修纪念馆。他的墓也在这里,是迁葬过来的。他在阜阳去世,最早葬在那里,距此有三百多公里。在阜阳任职期间,他非常喜欢阜阳的西湖,公元1071年致仕之后,便住在那里,一年以后去世。又过了三年,皇帝下令将欧阳修的墓迁到离都城较近的地方,方便随时去凭吊,于是辛店成了首选。后来这里也成了欧阳修的家族墓地,葬在这里的包括欧阳修的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妻子、四个儿子和一个孙子。“文革”期间,纪念馆及附近的树木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但墓地尚存,近年来已然修缮一新。

我沿着一条由杉木板铺就的小路来到墓地后面,拿出威士忌敬献给欧阳修和他的妻子。酒香缭绕中,我朗诵起他的一首《采桑子》,这是他在阜阳去世前写的十首诗词中的最后一首。当他以一位退休高官的身份,乘坐马车回到二十年前执掌过的地方时,忍不住一阵慨叹:

欧阳修及其夫人墓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

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

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在中国的大诗人中,欧阳修是少有的仕途腾达之人。他与人相处融洽,即使对政敌,亦能保持一种平和的心态。他在朝为官,侍奉过几代皇帝,成就极其显赫,是当时伟大的政治家、历史学家、散文家、书法家,当然,他还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同样引人瞩目的还有他的出身,他早年丧父,家贫,幸而有一位如孟母般的贤母。

在墓前拜祭完毕,我来到展厅,那里介绍了欧阳修的生平事迹。在一间大厅里,有一幅欧阳修夜晚听风的图片,上面有他的《秋声赋》: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欧阳修的诗词有一种开放而自由的胸襟,他从不拘泥于特定的形式,这也直接反映了他的性格特征。在穿过大厅时,我很惊讶:在这样一个落后的地方,各种陈列却做得如此完美。其中有一幅苏东坡的书法尤其让人印象深刻。如欧阳修一样,苏东坡也是中国古代著名的书法家,实际上他就是欧阳修的门生。公元1091年,在老师去世近二十年后,苏东坡草书了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它就在我眼前的玻璃陈列柜里。

中国历史上,官员失宠如果不是死罪,一般都会贬出京城,罪过越重贬得越远。欧阳修也被贬过多次,但是一般都在离都城五百公里以内的地方。有些罪过严重的官员,甚至被贬到一千五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有一次,欧阳修被贬到离南京不远的滁州。在那里,他经常沿着琅琊山山顶流下的溪流远足,而且非常喜欢沿途的风景,甚至专门在溪水边建了一座亭子。建成以后,为之撰文曰:

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苏东坡的这幅草书是中国最著名的书法作品之一,明朝的时候曾被刻石,我面前的展柜里就有一小部分拓片。书法是一门非常有魅力的艺术,看别人一支毛笔在纸上或丝绸上龙飞凤舞,我曾经想学,却始终控制不好力度。20世纪70年代我在台北竹湖地区的乡村,每天研墨练字,每周和四个中国学生一起去庄严家里上课。庄严是台北故宫博物院书法和绘画方面的展览策划人,也是台湾最著名的书法家。每周他都会检查分析我们的习作,再拿出一张博物院的宝贝在桌子上展开,用来启迪我们下周的练习。但一年以后,我还是放弃了,自知不是那块料。书法是一门展览艺术,而我面前就在展出一幅中国最伟大的书法家的杰作。我想拍一张照片,但是展柜反光,什么也照不上,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就在我从墓地往回走的时候,猛然发现有一处欧阳修的母亲教他写字的雕像。没有钱送孩子去私塾,也没有钱请老师,她折下一根芦苇自己在沙子上教儿子写字。在她的雕像旁边,是欧阳修在自己的沙盘里写字的样子。嘿,要是我从小就这样练字,我的汉字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惨不忍睹了。于是我在纸上写下一句话:下辈子一定要有一个沙盘。

我告诉陆先生,现在就剩欧阳修门生苏东坡的墓没去了。出了辛店镇,我们驶上了名副其实的高速路,以一百公里的时速一路向南。开了整一小时,在郏县下高速转238国道向西,路还是很好走,很新、很宽。刚过薛店镇,就看见了我要找的牌坊。我以前来过,那时候上面写的是“三苏祠”,现在变成了“三苏园”。唉,变成公园了?这么新的路,该不会把我要找的东西“建设”没了吧?我心里有点犯嘀咕。

公路蜿蜒经过一座叫钧天台的小山。公元前2600年的黄帝曾在此驻跸,向广成子问道,奏钧天广乐。我想下车去看看,一看天色已晚,还要赶路,只好作罢。我们的车继续在两边是棉花地和玉米地的土路上穿行,然后又转向公路开了大约七公里,终于找到一个停车场。停车场很大,估计可容纳一百多辆大巴车。同时,这里的路也修得好。奇怪的是,偌大的停车场只有两辆出租车,一辆大巴车也没有。我没多想,反正对我来说,有地方停车就是老天爷的眷顾了。

前两次来的时候,我可以把车直接开到墓地前。现在这里升级为一个休闲度假区了,停车场与墓地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至少墓地周围没有什么变化,最后的两百米,依然是成排的古松和石像,就好似你正在走近一座皇陵。路的尽头是纪念堂,我以前去过,所以这次直接去墓地。三苏园,顾名思义,三座长满绿草的土丘一字排开,前面有祭奠用的石坛。苏洵的墓居中,两旁分别是其子苏轼和苏辙的墓。

在中国历史上,苏家是最著名的书香世家,父子三人都是宋代著名文学家,没有第二个家族能如此辉煌。我从未读过苏家老爹的文字,却对他两个儿子的作品很熟悉。在翻译老子《道德经》的时候,我曾大量引用苏辙的疏注;在学习中国诗歌的时候,我又读了大量苏轼的作品。今天,我再次来到他们的墓前,我要与他们一起分享这些东西。

三苏园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拿出杯子,在三座坟前各放了一个,然后诵了苏东坡的两首诗。第一首据说是他最早的作品,诗题叫《江上看山》,记录了他游览岷江时的感想。

船上看山如走马,

倏忽过去数百群。

前山槎牙忽变态,

后岭杂沓如惊奔。

仰看微径斜缭绕,

上有行人高缥缈。

舟中举手欲与言,

孤帆南去如飞鸟。

这首诗作于公元1059年,当时苏东坡二十二岁,与弟弟一道随父亲从岷江流域的成都去往两千公里外的开封,从此开始了他们的仕进之路。从抵达大宋国都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生活便注定了漂泊不定。当时的朝廷虽然不像曹植、阮籍时代那样步步惊心,却也正处在派系斗争之中。与欧阳修一样,苏氏父子属于保守派,不断地与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改革派发生摩擦。尽管双方矛盾相对还算温和,但是贬谪、流放甚至监禁也是家常便饭。苏氏兄弟都不得宠,因此,为官便意味着一家人聚少离多。

公元1094年的一次偶然事件将苏轼的生命推向了尽头。当时弟弟苏辙被贬到薛店以西不远的汝州,而苏轼被流放到极远的英州(今广东英德)。兄弟两个在汝州相聚数日,他们去拜谒了当年黄帝驻跸的山头——也就是我刚才路过的钧天台,勘察了那里的地形地貌,觉得与四川老家极其相似。于是,他们便在莲花山以北的山脚下买了一块地,作为家族墓园。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公元1101年,在从流放地返回途中,苏轼去世;十一年后,苏辙也去世了。

尽管现实生活中两人聚少离多,但是在中国悠久的文学史上,兄弟俩的名字却是形影不离的。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中秋的圆月,在那样的一个时刻,仰望银河,苏东坡写下了《中秋月》:

暮云收尽溢清寒,

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

明月明年何处看。

从兄弟角度而言,一别不是一年也不是两年,而是十年。对中国文化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当一个人将心交给诗的时候,诗也会为他催生出无尽的悲喜,这是缪斯的魔咒,万古悲愁岂是一饮而尽那般容易。从近代诗人艾青、穆旦的生平来看,更是如此。离开之前,我又诵了一首诗,那是苏轼生前的最后一组诗,题为《纵笔》,一共三首,这是其中之一:

寂寂东坡一病翁,

白须萧散满霜风。

小儿误喜朱颜在,

一笑那知是酒红。

就在写完那组诗之后,苏轼从流放地被召回,途中病故。拜谒完苏氏三贤,再走一公里的路到停车场,已经下午3点了。我在洛阳预订了宾馆,希望能早些赶回去。别了三苏园,汽车一路向北,朝三十公里外的汝州驶去。

汝州是苏轼和弟弟最后一次分别的地方。要是在平常,我肯定会去拜访我认识的一位当地陶艺家的女儿。她父亲花了近二十年时间去研究宋代最著名的天青釉的制作秘诀。这种釉之所以被称为“天青釉”,是因为它不仅看上去像雨后的晴空,而且还会随着光线的变化不断改变自身的颜色。不幸的是,皇帝的性情也说变就变。为了防止天青釉制作工艺外传,他下令杀死了当年与制釉有关的所有参与者。一千多年来,没有人知道这种釉究竟是如何制成的,直到最近,我的那位朋友发现了里面的秘密成分——猫眼石。中国很多高官富商都来购买他的汝釉,该釉因汝窑得名,而汝窑因汝州得名,汝州则因当地的汝河得名。

但是,今天我没有时间去看天青釉了。我们到达汝州汽车站,已经是下午4点,而洛阳据此尚有七十公里之遥。进站的时候,正好有一辆开往洛阳的长途车刚刚启动,牌子上写有“高速快车”字样。我赶紧下了出租车,向长途车司机招手,示意让他等等我;接着又取了背包,付了陆先生车钱,与他和他的朋友道别。终于,在最后一刻,我上了开往洛阳的班车。

现在总算安心了,这辆车正在开往我过夜的地方。既然叫“高速快车”,我希望它是走高速公路的,结果却发现那是个大忽悠。我们在一条年久失修的公路上颠簸着,然后老天爷开始一直不停地下雨,甚至下得暗无天日。到达洛阳时,已经是大雨倾盆了,而且正赶上晚高峰。终于离宾馆不远了,我让司机停车,背起包,撑起伞,冲进了哗啦啦的大雨之中,绕过车流,穿过街道,上了公交车。到达我下榻的神都大厦,已经晚上7点了。总算完成了这两天的计划,我的中国古代诗人朝圣之旅,劳累而愉悦。镜子中,我的脸色因兴奋而变得通红。 br/TvA4v6EA8WVaDICc+VwCQVtABXvAiYmL1TZo8vOgQd7dcZihF5At0rMbfdV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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