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5点半,太阳还未升起,我从北京友谊宾馆退了房。这家环境优美的花园酒店,曾经是一个“又红又专”的地方。20世纪五六十年代,它专门用来招待社会主义国家和第三世界的“外国专家”。现在,我这个“美帝分子”也冒充一把“又红又专”,在北京这个高消费的城市里享受着免费食宿。接待我的,是我的中国出版人,他曾经是中国教育部某个部门的领导。
一到街上,我就寻找最近的地铁站。仅两分钟,北京的“秋老虎”就让我大汗淋漓。猛然看见一辆出租车停在马路边,我赶紧拉开门放下包,人也坐了进去,告诉司机去北京南站。北京南站是发往南方的高铁始发站。我要坐的首班车,发车时间是早上7点。我估摸着从友谊宾馆到北京南站得一个多小时,然而一上三环,司机就把时速飙到一百公里以上,在朦胧的晨曦中颇有梦幻感。
透过车窗,我远远地望见始建于公元1083年的天宁寺塔。这是北京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在天宁寺塔以北几百米的地方,也就是现在白云观的所在地,应该还有另一座塔——幽州台,这才是我要寻找的,可惜它已经消失了一千年。幽州是北京的古称。公元696年的某一天,唐朝诗人陈子昂登上幽州台,向城南远眺,写下了著名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最早诠释《诗经》的《毛诗序》提出了“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观点。尽管不是所有诗人都言为心声,然而中国人是幸运的,他们拥有许许多多像陈子昂这样的伟大诗人。他们与我这个“老外”一起分享着这些伟大诗人的心灵,我对此心存感激。为此,我决定用三十天的时间,去拜谒这些伟大的中国诗人的故园和陵寝。今天,正是这次三十天旅程的第一天。
告别天宁寺塔和陈子昂的诗才几分钟,出租车便驶进了北京南站。一看表,竟然提前了一小时。北京南站很大,整体外观有点像机场航站楼,不同的是外面没有免费行李车。
我在广告牌似的电子时刻表上查到自己所乘车次的候车室,在一排排金属座椅当中找了个座位坐下。天气很热,要是空调突然坏了,我估摸候车大厅的温度会突破38℃。
在北京的日子真可谓“马不停蹄”,各种活动、见面会一个接着一个。就在昨晚,我还参加了一家房地产公司赞助的中国隐士文化研讨会,直到晚上10点才回房间洗的衣服,现在还没干透,穿在身上湿漉漉的。谁让我想卖书呢,毕竟作者直销比走书店渠道更划算。正所谓“有所得必有所失”,我不能事事挑剔,湿衣服只是个小小的遗憾,何况这么热的天,它还能让我感到凉快呢!不过,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我写的这些有关中国的书,中国人比美国人更感兴趣。
开始检票了,我随人流乘电梯下到站台。十二列洁净的乳白色高铁在晨曦中闪闪发亮,随时准备奔赴这个东方大国的南方。我要坐的这趟车共有十六节车厢,终点站是一千三百公里以外的上海。如果列车不晚点,行程是五个半小时。我冒着汗上了车,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上。这个位置是我特意请出版人帮我订的,因为我在网上见过一张带密封玻璃的驾驶舱照片,我想如果坐在司机后面,也许可以掠过他的肩膀看到向后疾驰的铁轨。没想到,乘务员把包厢最前面的其他五个座位全占了,把我夹在中间,颇不自在。更令人失望的是,隔离驾驶舱的不是普通的透明玻璃,而是毛玻璃。显然,火车的时速高达三百五十公里,司机对有人掠过他的肩膀朝外看会感觉不爽。后来我才知道,司机的操作台上有个按钮,可以控制毛玻璃和透明玻璃互相切换,具体的工作原理就不得而知了。
刚一坐好,乘务员过来了,问我要不要来杯咖啡。她没有提供“茶”这个选项,我想大概因为我是个“老外”。既然如此,那就客随主便吧。几分钟后,咖啡来了,还有一堆免费的小零食——山楂片、口香糖、速溶阿胶颗粒等。口香糖大概是为了遮盖阿胶的气味吧。
北京南站
火车一出站,司机立马提速。五分钟后,电子显示牌上的时速已超过三百公里,北京城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车窗外雾蒙蒙一片,能见度只有几百米。不到两个小时,火车就到了曲阜,要知道这里离北京可有五百公里啊!从曲阜一下车,我顿时觉得穿越到了公元前500年。和我一起玩穿越的,还有另外三个人。剩下的人,就继续乘车奔赴21世纪的上海或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到了出站口,我的朋友埃里克·鲁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埃里克在中国干了三十年旅游业,和我的另一个朋友安迪·弗格森一起组织过到中国的禅修旅游。这并不是他们的主业,却也比单纯组织去看兵马俑或游长城挣得多。埃里克的家就在济南附近,他今天将有一天的时间,带我参观孔子的故乡。
会合以后,我们立即驱车向东南进发,那里是孔子的出生地——尼山。尼山距火车站不远,仅三十公里的路程,而且路也好走。乡村的空气与北京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尤其是沂河岸边,空气清新得让人永生难忘。农民把松树枝铺在马路上,让过往车辆把上面的松果辗压下来。虽然车流量不大,不过对他们来说足够了。农民把这些松果收集起来,然后卖给提炼精油的厂家。因此整条马路芳香四溢,令人神清气爽。
走了一段松枝路,我们就到达尼山脚下了。我在售票口买了一张成人票,埃里克有导游证,他可以免票。我俩没按常规游览路线从入口进去,而是从出口进去的。因为那里是孔子出生不久便被母亲遗弃的地方,我想先睹为快。
我们手头的旅游册上说,孔子的被遗弃可能与他的相貌有关。他那宽大而突出的额头,给人印象极深,或许还有史书未记载的迥异于常人的其他生理特征。另一种说法是,他是因为出身问题而被遗弃。孔子出生时,母亲才二十多岁,而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而且他是由父母野合而生。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母要野合,也许这隐喻着某种不正常或伤风败俗吧。当然,孔子被遗弃的故事,本身就疑点重重;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周王朝的先祖后稷身上。
不管怎么说,孔子最后没有死,他活下来了。一只雌虎和一只雄鹰收养了他。我们走进一个岩壁不断渗水的洞穴,弯着腰,踩着人们垫在地上的石块,一直走到深处。里面有一块很大很平整的石头,我想,这也许就是孔子当年的婴儿床吧。
看完该看的东西,我们退出来,沿着一条石径拾级而上。这里不像是山,更像是一个土丘。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孔子的名字叫“孔丘”了。走到半道,石径变成了长满青苔的土路。我们的头顶是千年雪松的浓荫,小径的尽头是尼山书院。据说孔子曾在这里讲学,但我表示怀疑:这里离曲阜很远,夏天来这里避暑隐居还差不多,至于讲学嘛,你信吗?
夫子洞
看那些讲堂里桌椅板凳的模样,与其说是孔圣人的弟子用的,不如说是给乡村私塾的蒙童用的。这里的林林总总,似乎总想提醒来访者,孔老夫子以前在这里正襟危坐,就像《论语》记载的那样朗声吟道:“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那么问题来了,孔老夫子教授的课都有哪些呢?可以肯定有礼教和乐教,这是他最喜欢的科目,当然还包括诗教。
出了书院,我们沿着主路下山,向公园入口而去。其间,我们在两处杂草丛生的庙宇稍作逗留:一处是启圣王殿,奉祀孔子父亲的;一处是毓圣侯祠,奉祀山神的。在古松葱茏的毓圣侯祠,有一通《元修尼山孔庙记碑》,刻于元惠宗至正二年(1342年)。
在下山的途中,我们在观川亭逗留了一会儿。这里就是孔夫子感叹生命流逝的地方。面对沂河水镇日站立,他给了生命一个精巧的隐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篇》)这时我想到了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他也是临流而立,看着河水在森林中出现又消失。面对如此奇人奇景,我耸了耸肩:是的,我只有朝圣的份儿。
回到曲阜后,我又想起孔子的慨叹。是的,人生就像一条河,此一时,彼一时。企图寻找生命的全部意义,是不现实的执妄。赫拉克利特也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们逝去的是什么,留下的又是什么?我的思绪如沂河之水,滚滚而来,汤汤不竭……
穿过老城后,开始向西走舞雩坛路。沂河流到这里,形成了南部的护城河。过了一个街区,我们停下来参观舞雩台(又称舞雩坛)。舞雩坛路即由此得名。《论语》记载,有一天孔子问弟子们,他们最大的理想是什么。有的说要治国安邦,有的说要强国富民,还有的说要执事宗庙,而曾晳却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暮春时节,穿上春天的衣服,与五六位成人、六七个童子到沂河沐浴,到雩台吹风,然后一路咏唱而归。)孔子对弟子们感叹道:曾晳同学想的跟我一样啊。
中国人在暮春的三月三进行沐浴,这是一个古老的仪式。今天它已演变成清明节,主要是祭扫先人的陵墓,在中国的老外把它称作“扫墓日”。汉语的“清明”二字,即是“扫除”“清洁”之意。我们来到舞雩台,这里曾是孔子、曾晳等人的舞蹈咏唱之所,而如今只是一个被植被覆盖的十米高的土墩。我本想找一条爬上土墩的路,却发现土墩都被石栏杆围了起来,里面种着密匝的雪松。我绕着土墩转了一圈,没发现一个入口。毫无疑问:谁都可以在舞雩台上舞蹈、在附近的沂河沐浴的时代早已经远去了。沂河在流逝,时代在变迁啊。
然后我们奔向下一个目标——周公庙,它位于曲阜城东北。曲阜曾经是东周时期鲁国的都城,是周公的分封地。周王朝在公元前1046年建立。孔子是周公的粉丝,崇敬周公,效法周公的礼乐,认为礼乐教化会使公室的风气好转。与周公有关的两本书——《诗经》《易经》,都有孔子的贡献。
参观周公庙成了我们的顺路之举,本不在行程安排之内。来到周公庙,我和埃里克是这里仅有的两位参观者。穿过大殿,映入眼帘的是十多株古松和一些石碑。石碑上满是铭文,其中包括一篇《金人铭》,文辞据说出自公元前2600年的黄帝之手,是老子《道德经》的思想源头。周公庙的大部分铭文已经磨蚀得模糊不清了,只能依稀认得前面的“言多必失,行多必悔”等一些残章。因为铭文上能认出的字不多,我们走个过场,然后进了空荡荡的大殿。
在大殿门口,我们停下来审视另一座记载周公庙历史的石碑。此碑已碎,仅留下后半部分。我们闲逛的时候,一只奇特的鸟一直跟着我们,它的样子,我没在任何中国鸟类图书中见过。还有十来只麻雀,貌似也对我们进入它们的领地表示好奇。
这地方如此冷清,倒提醒了我们,可能大伙儿都在吃午饭。一看表,确实到饭点了。于是我们便驱车穿过古北门,就近找了一个食宿两用的饭店。在那儿,我们依然是唯一的顾客。显然,这里因为可看的东西少,游客也少。埃里克点了满满一桌菜,囊括了当地的众多特色小吃,如熏豆腐、麻酱拌豆角、煎饼卷大葱等,还有冰啤,足够四五个人吃了。中国人吃饭不喜欢“光盘”,觉得尴尬,我无所谓,胃口好,总是一扫而光。
孔子墓
吃完饭我们就开拔,驱车向北去孔林。孔林是孔子后裔及其孔姓同宗的陵园。在曲阜,自称是孔子后裔的高达三万人,这听起来挺奇特,却是真的。前方出现一处路障,再过去就是孔林了。埃里克在车里等着,我打了辆三轮车,穿过路障,在大门口买了门票,进到孔林古老的牌坊。我以前来过这里,这次重游发现路边原来卖小纪念品的摊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长溜准备拉客的电瓶车。我没搭理电瓶车,又穿过两道拱门和一座小石桥。小石桥名叫洙水桥,其实它下面的河道已经干涸了。为防洪涝,洙水已经改道。洙水桥的北面是一座庙,供奉着孔子木主,叫享殿。过了享殿,就是通往孔子墓的甬道了。
孔圣人的陵墓非常简单,就是一座长满草的土丘,两通石碑。后面那通较小,貌似年代较久远,上面用篆书刻着“宣圣墓”三个字;前面那通大的,则用篆书刻着“大成至圣文宣王”七个字。孔子之所以谥号一个“宣”字,是因为从两千年前的汉朝开始,孔门儒学一直被奉为帝王治国的正统学说;“宣”有“宣讲、传扬”之意,符合孔子“万世师表”的身份。
我一直在等,等到别的游客都离开了,我一个人走上前去,极其虔敬地倒了两杯酒。虽然中国古代没有威士忌,但这种甜玉米酿造的酒,我想孔子是不会拒绝的。再说了,《论语》记载孔子很能喝,他曾说过:“美哉!惟酒无量,不及乱。”对于饮酒,我与孔子持同样的观点。一杯酒对我们彼此都是小意思,况且也符合他的圣言。我把祭祀他的那杯浇在石碑和墓冢上,干了自己这杯,然后回到埃里克的汽车里。
接下来我们还要拜谒洙泗书院,它在洙水和泗水之间,故此得名。相传这里是孔子删选《诗经》的地方。为期三十天的中国古代诗人寻踪朝圣之旅,我之所以选择曲阜作为第一站,就是因为洙泗书院。不巧前面正在修路,我们停车向收割玉米的农民问路,他们说从后面步行绕过一条土路就能到。等我们绕到书院时,大门紧闭,门从里面闩上了。在曲阜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我几乎要崩溃。这个地方对我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诗经》是中国诗歌的源头。我估摸着可能是因道路施工没游客来,所以这里的工作人员就放假了。出于习惯,我很无奈地拍了拍门。没想到这一拍,惊醒了沉睡的诗神——原来,看门人正在里面打盹儿呢。
洙泗书院
巨大的木门吱呀呀地打开,埃里克和我再次惊呆:这里太冷清了!除了看门人,只能看到几只野鸟和一群觅食的鸡。两座大殿空荡荡的。殿外石碑上的文字也被风吹雨蚀,斑驳难辨。就在这时,我在侧殿里发现了一位年轻的女士,便走过去问她在这里做什么。也许是我这个外国游客的中国话听起来怪怪的,她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回答说她被派来协助把这里改造成演讲厅。接着她向我讲解,前殿始建于明朝,正是孔子当年讲学的原址;她现在工作的偏殿,则是原来孔子编选《诗经》和起居的地方。
两千多年来,经孔子之手删选的“诗三百”,反复被中国人吟诵着,征引着,代代不息。近年来,有学者开始质疑数百年来对《诗经》的传统解读,并试图把诗歌从道德和义理的诠释中解放出来。颇具反讽意味的是:这些质疑,大部分孔子本人就曾提出过。近年来发现了一批约公元前300年的战国竹简,其中有一部分涉及孔子讲授《诗经》的内容,学界称其为《孔子诗论》。遗憾的是,这批竹简目前并不完整。它们最早存于湖北郭店镇的一座楚墓,后被盗墓贼盗出,卖到文物黑市上。我们目前看到的这部分,是一位香港爱国古董商赎买回来的,现收藏于上海博物馆。尽管这些竹简可能还存在错简的问题,但它们足以让学者们相信,我们现在对《诗经》很多篇章的解读,已经不合《诗经》的原意了,或者至少说明,孔子是怎样解读《诗经》的。那么,作为史上最早的教师,孔子是如何讲解《诗经》的呢?
就算回归《诗经》原意,剥离掉后世附加的那些微言大义,也丝毫不影响《诗经》的艺术价值。柯·马丁教授曾经对这本书做出这样的评价:“它是中国诗歌的活化石,最初我们做选本的时候,远远没有料到它具有如此不可超越的历史价值。它不仅是一部上古时期的诗歌总集,而且是研究后世文献的一条路径。仅凭这点,就值得学好汉语。”
事实确实如此。《诗经》里的诗,与一千多年后中国诗歌黄金时代的唐诗相比,其形式要质朴得多。但它们仍然是诗,这就是我今天来到这里顶礼《诗经》的原因。尽管《诗经》里有大量篇章古拙得乏味,但像《衡门》这样的作品,也有数十篇之多。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
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
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不需要微言大义似的借题发挥,这首诗的主旨就是提醒读者们:自足是一种美德。对世人来说,这种提醒多多益善。修身和道德教化,是中国古诗的一个重要功能。
和其他民族的诗歌一样,《诗经》里自然也有爱情诗,如《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皆臧。
必须承认,这些诗虽然朴拙,也比我表达类似情感时偶尔写的东西强太多了。它们做了诗歌该做的事:发出心灵的声音。
无论是否声称理解了《诗经》的原意,我们都不会低估它在中国文明史程中所起的作用。虽然有的诗我们不解其意,也不明白孔子选诗的依据,但他确实让诗歌在中国享有重要地位。这种地位在西方从未有过,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有。孔子把言志抒情的诗变成了中国文化的一个基本要素。从此以后,一个不会作诗的人是无法在朝廷做官的。诗成了出仕的门槛之一。正因为有了孔子,才催生了写诗的李白和杜甫。而且,李、杜二位为了表达对孔子的敬意,同时来到了曲阜,这是中国历史上两位最伟大的诗人的又一次历史性会面。
我和埃里克非常感谢这位年轻的女士,她为我们指出了中国诗歌史的发祥地,或者至少是中国诗歌文献史的发祥地。
我们把车开回高速路,然后向北穿过泗水。这条路是新修的,车跑起来很畅快。十分钟后,就看见了写有“石门山国家森林公园”的路标,这是我今天的最后一站。
过了几分钟,又是一个指示牌,指向一个庞大的在建楼盘,它是远东职业技术学院的新校区。中国遍地是雨后春笋般的民营大学。中国的新经济力量,除了农民和工人,还需要技术人才,光靠公立大学来培养是不够的。不过,在这里见到这样一所民营大学,还是颇值得玩味的,因为这里是孔子的故乡曲阜。孔老夫子可是中国公共教育事业的创始人,在他之前,只有贵族家庭的私人教师。为了表达对孔子的敬意,中国准备把他的诞生日,即阳历9月28日,定为教师节。
又过了几分钟,汽车驶进石门山公园停车场。我买了打折门票,埃里克亮出了他的导游证。我们沿着一条石磴小径往上走。蝉在鸣,鹊在叫,鸽子在嘀呖,环顾四周,这次又只有我们两个人。今天是周三,大家或在上学,或在上班。
通向山顶的小路旁有一条溪流,空气极其清爽。在快到一座佛寺山门的地方,我们向左走上了另一条小路,然后再一次左拐,又走了十分钟,就到了我们的目的地。这里没有路标,好在我以前来过。小路的尽头是一座亭子,立在一块突出的巨石上。巨石经过风化,表面呈波纹状,波纹间是一个个小小的凹池。因此古代这里被称作“池台”,如今称“含珠台”。
这里视野阔大,亭台浮于“岩浪”之上,俯瞰山谷,石门山南岭逶迤如一幅屏风画。据传这里还是孔子编《易经》的地方。他踵事伏羲和周公,把《易经》变成了永恒变化的人生之河的精神指南。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由此成为中国第一位伟大的编辑。
我之所以选择来石门山的北岭而非南岭,是因为这里曾是中国两位伟大诗人举杯夜话的地方。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我摆上三个小杯子。它们在孔子墓前就已经用过了,是上周我从北京报国寺的一个跳蚤市场买的。用这些祭祖的杯子来向中国古代诗人献酒,最合适不过了。要说中国诗人的共同爱好,则非酒莫属。想到这点,我取出一个昨晚就灌满了威士忌的小银瓶。我从美国带来两瓶威士忌:一瓶十八年的威利特,一瓶2011年出产的乔治·斯塔格,这两瓶酒花光了古根海姆基金会对我此次中国之行的最后一笔赞助费。我决定先开那瓶斯塔格。毫无疑问,这种71.3度的烈酒,会让我在中国诗歌的天堂里找到朋友。我满上三杯酒,一杯敬李白,一杯敬杜甫,一杯给我自己,因为埃里克要开车,他只能闻闻酒香了。
含珠台
不难想象,从红日东升到夕阳西下,再到明月当空,李、杜二人在这里从白昼痛饮到深夜,最后双双醉倒,大被同眠。那是公元745年,节令和现在差不多,也是夏秋之交。这是李、杜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会面。为了纪念这次巧遇,李白写了一首《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泗水就是我们来时经过的那条河,它流经洙泗书院的北面,过去也曾流经孔林。徂徕是附近的一座山,在东北方向,位于石门山和泰山之间,而泰山是中国最神圣的一座山。我估摸着,这威士忌将能让我们慢慢享受眼前的这段美好时光。眼见得几片白云飘远了,我杯子里的酒也干了,然后把敬献给李、杜二人的酒,倒在岩石上的小凹池里,我再把残酒啜干。暮色渐浓,收了杯子,我们从后山下了山。
杜甫一生给李白写过十首诗。石门相会两年后,他写了一首《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也许,他们来世还能再度重逢。我们回到高速路,再度驱车北上。几分钟后,掉头向东,埃里克想走泰山东面的公路带我去济南。半道上,我们经过徂徕山。在李白的诗中,徂徕山披满落日的余晖,更胜黎明之美。
经过一整天漫长的奔波,我在车上打起了瞌睡。两个小时后,埃里克把我拉到宾馆。本想请他在趵突泉公园对面的宾馆帮我订一间房,以便第二天上午去看泉水。结果宾馆人员告诉他不接待外国人。因此埃里克帮我在莫泰168酒店订了一间房,房间环境很差,不过这不重要,我已经精疲力竭,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说洗衣服了。
一上床,我就想:搞定一天,还剩二十九天。这是我自己给自己设定的参数,这样的参数会让我尽可能把写作置于首位。以前我除了写信,别的什么都不写。后来去英文电台工作就不一样了,先在中国台湾,后在中国香港,正是在香港的工作让我有了彻底的改变。我被安排去中国内地旅行,一去很长时间,返回香港后,要把旅行日记改写成每期两分钟的电台节目。我的首次中国之行,从黄河的入海口一直走到了它的源头,回去后据此做了两百来期的电台节目。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节目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我被要求继续做下去。我只好走丝绸之路,访彩云之南,拜谒我所能想到的任何古迹,然后写作和录制成系列电台节目。就这样不间断地行走着、写作着,六周人在旅途,然后十二周人在香港,如此周而复始。我由此学会了写作。必须承认,这工作太累人了,我不向任何人推荐我的旅行路线和写作方式。幸好,这将是我的最后一本书了,还有最后二十九天,旅程即告结束,曙光在前,胜利在望。
昨天太累了!真希望太阳晚点升起来,让我多睡一会儿。今天游览的第一站是趵突泉,离宾馆不远,三百米的样子。出发前,我明智地在鞋子里加了新鞋垫,这是多年前从一位摆摊的中国妇女手上买的,我一直都带着,但总忘了垫在鞋里。每年我都会花9.99美元买一双派勒斯帆布鞋,现在鞋底磨薄了,有点硌脚,放上鞋垫就舒服多了,走起路来就像踩在地毯上一样。我的脚终于可以享享福了。对于一个旅行者来说,让脚舒服可是头等大事。
早上8点左右,我走进趵突泉公园。济南号称“泉城”,可是多年以来,这个昵称似乎成了一种反讽。1991年我因“黄河之旅”到过济南,当时因大兴土木而破坏了地下水,泉水已经断流,公园里的水都是从其他地方引进来的。我这次来,看见又有泉水冒出来,很是高兴。当然,我不是来赏泉的,更不是跟着那些晨练的大妈跳广场舞的。我沿着迷宫般的小径蜿蜒而上,要去拜访一位九百年前住在这里的女词人。
两只斑海豹在一个小水池里游泳,我停下脚步,做了它们唯一的观众,也许其他人都已经看腻了吧。我想给它们拍张照,可镜头总是起雾。哦,忘了说这里有多热了——又热又潮,绝对在33℃以上,弄得我不停地拧毛巾擦汗。我总算拍了一些还算清晰的斑海豹照片,我想没人会误认为是飞碟吧。
接着我来到了公园里的李清照纪念堂,一进门就是她的塑像,周围环绕着鲜艳的紫薇和连翘花:粉红的、淡紫的、鹅黄的,五彩缤纷。旁边的石凳上,一位老人正拉着二胡在说唱,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与我同听的还有一位打扫卫生的老太太。老人的音乐把我们带到了北地边关:在那里,老太太的丈夫是一位远戍的征人;而我则在一座佛寺的废墟之中寻找着梦寐以求的经文。直到老人的说唱结束,我们两位听众才缓缓地回过神来。
李清照纪念堂
塑像的后面便是系列展厅,介绍李清照生平的各个阶段。例如其中的一间展厅,讲述幼年的她如何以卓越的诗词才华赢得长辈们的赞许;在另一间展厅,则讲述她年轻时如何与丈夫整理和收集古玩;还有一间展厅,则以地图的形式讲述她一生的颠沛流离。
济南是中国东部沿海这一带最大的城市之一,也是黄河入海之前最后流经的城市。李清照的青年时代,大部分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从这里,她沿着黄河,一路走到了六百多公里外的开封,找到了当时正在为宋朝效力的父亲。这张地图还记载了公元1128年金兵入侵中原、兵临开封时,她是如何逃出济南的。她把自己和丈夫收藏的古玩装了整整八辆车,并设法一路安全抵达南京。她的丈夫当时在南京任江宁知府。然而不幸的是,在她去后不久,丈夫便撒手人寰。李清照的余生不得不依靠亲友的接济度日。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亲友都愿意慷慨助人,地图上一条从南京出发的曲折红线显示:她的余生一直在长江下游地区漂泊流离,试图寻找一处安身之所。最后,没有人知道她死于何处,葬在哪里,只知道她活了七十二岁。在那个战乱年代,她宛如狂风巨浪里的一叶浮萍。
就在我对着地图一路怀想之际,广播里传来了歌声。女歌手的声音很熟悉,工作人员告诉我是蔡琴。蔡琴是我在台湾时非常喜欢的一位女歌手,她声音浑厚,经常把歌曲演绎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境界。我做电台记者的时候,她曾经在我的一档每周访谈节目里做过嘉宾;后来在电台的年会上,她整个晚上都坐在我身边,搞得我很紧张,额头直冒汗。蔡琴有一头漂亮的长发,住的地方离我妻子的公寓只隔两个街区。但是自从那次年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今天蔡琴唱的这首歌,正是取自李清照的一首词。工作人员说这张CD是非卖品,后来卖给我一本李清照的集子,里面就有这首词。词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体裁,不同的词有不同的词牌。词牌只是规定了写作的格式,与所写的内容没有必然的联系。蔡琴唱的这首词的词牌叫《如梦令》,其词如下: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在最里面的一个展厅,李清照(塑像)独自端坐其中,铭牌上的注释是“流寓江南”。她正在写流传至今的那首五言绝句《夏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公元前202年,西楚霸王项羽数次连遭惨败,他拒绝渡江自保,在绝境中面对敌人自刎而死。李清照写这首诗的地方,正与项羽墓隔河相望。或许她在想:要是当初自己留在济南而不是南渡苟安,情况又会怎样呢?至少,既不能回娘家又失去了夫家的南渡生涯,并非想象的那么美好,甚至犹如炼狱。请看她人生最后阶段的一首《菩萨蛮》:
风柔日薄春犹早,
夹衫乍著心情好。
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时间差不多了,为了赶早班的火车,我匆匆忙忙离开了公园。正值早高峰,打不到车,我穿过大街,来到一个公交站,五分钟后,上了一辆空调公交车。真是“一层玻璃两重天”啊,外面又热又潮,至少33℃以上。享受了十五分钟空调之后,火车站到了,买了一张开往青州的特快,9点22分发车。公元1107年,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因受父亲株连,被朝廷革职,正是在青州,夫妇俩度过了十年逍遥的屏居生活。
我提前十五分钟到达火车站,可是火车却晚点一小时。一般情况下,我更喜欢坐长途汽车,因为汽车发车时间误差不会太大,就是太慢了。这次若坐汽车的话,路途远了点,济南到青州两百多公里呢。中国的火车,只有始发站是准点的,中途站上车就不要指望了,晚点几个小时的都有。坐火车出行,全靠赌运气。这次我又失算了。如果在平时,问题倒也不大。可是我已经提前买好了中午12点36分的返程票,如此一来,我原计划在青州待两小时,现在只能待一个小时了。唉,看来在计划自己的行程时,还是要多考虑意外因素啊。
青州站三面都是农田和果园,出站口既没有宣传标语,也没有拉客的司机,略显冷清。中国新建的火车站都一样,总是离老城区很远。我一眼看见路边等客的出租车,赶紧打了一辆。就在我上车的当口,从车的另一侧上来两个人。显然,这里的人喜欢拼车,这样比较省钱。我正在考虑该怎么办,突然看见另一辆出租车到站下客,于是又赶紧拦下了它。我告诉司机自己有急事,想单独打车。司机开得飞快,二十分钟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范公亭公园。这座公园因惠政青州三十年的范仲淹而得名,那时李清照还未出生。
由于时间关系,我只能走马观花了。我告诉司机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就匆忙下了台阶。公园里有一个湖,周围是低矮的群山,星散的亭台。走下台阶,我惊喜地发现了“归来堂”的指示牌,这正是我要找的地方。李清照丈夫被贬之后,夫妇俩就住在这里。后来证明,那是她生命里最幸福、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远离了朝廷的争斗,他们集中精力培养自己的爱好:收藏古玩以及记录上面的铭文。
不巧的是,大厅的一面被公园的墙圈起来了。我不得不匆匆跑到另一面,就这样还是浪费了五分钟的时间。走入大厅,我已然是上气不接下气。我是多么希望看到更多的东西。这里有三间房:一间展示女词人为丈夫弹琴的情景,另一间是他们的卧房,第三间则是她的书斋了。
外墙上贴着这间书斋的名字——易安斋,这是李清照取的,她非常喜欢这个名字,以至于自称“易安居士”。“归来堂”和“易安斋”这两个名字都源自陶渊明的诗。陶渊明是李清照夫妇的偶像,他们渴望像陶渊明一样,过一种简朴的屏居生活。然而不幸的是,权力与财富的中心没有放过他们。在青州待了近十年之后,朝廷召回赵明诚,他们不得不又回到了当时的都城——开封。
书斋的墙上挂满了李清照的诗词以及关于她的电影剧照,由此可见中国人对她的喜爱程度。就是在这间书斋里,李清照写下了著名的《词论》。她说词是用来唱的,声律与字义一样重要。李清照认为诗词应该写实,同时也应善于用典。其实,她自己的创作并不怎么用典,但由于她的巨大声望,后世的词家在创作中往往把《词论》奉为圭臬。
发现没有多少东西可看时,我竟然有了一种释然,于是匆匆回到出租车里。我希望那位司机仍在等我,车确实停在那里,但却不是司机一个人了。原来她在我下车以后,给十九岁的侄子打了电话,所以他和我一样都是匆匆赶回来。我们都有点喘不上气来。司机的侄子想练习英语,我只好答应了。这样至少我可以有点事做,而不至于总是对今天的时间失算耿耿于怀。谢天谢地,我们提前五分钟到了车站,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穿过火车车厢,在我的座位上坐下。一个半小时后,我在章丘站下了车。
章丘不大,没几趟火车停靠,因此站前出租车也少,人们依然喜欢拼车。我在大街上转悠,想找一辆可以独乘的出租车。一辆出租车开到我面前,司机问明我的去处,十块钱成交。不到十分钟,我们就到了百脉泉公园。下车时我问司机能否等我一会儿,我还想去其他地方。这对他是合算的,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回我不用像之前那样匆忙,因为再也不需要赶那劳什子火车了。
就像青州的范公亭公园一样,百脉泉公园也是一个环湖公园。往最里面走,有李清照的另一个纪念堂。中国一共有三处李清照纪念堂,我已经拜谒两处了。公园门口有人在卖吹糖人,还有一个老太太在卖毛时代的旧书。我停下来问她是否有穆旦或艾青的诗集,她摇了摇头。这两位是那个年代我最喜欢的诗人。走过停车坪,一只旋转木马在刺耳的音乐中急转着,好在再往里走一片蝉鸣把音乐盖过了。我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李清照的青铜像前。铜像是根据她三十一岁时的样貌塑的,旁边一块铭牌上有英文介绍,说她是婉约派词人的代表。我喜欢“婉约”这个词,汉语里的意思是“优雅得恰到好处”。后面的墙壁上,是她婉约词名篇《声声慢》的鎏金书法:
李清照铜像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读罢这首词,绕过铜塑,穿过后面的小厅,便看见一个较大的池子,池子对面便是她的纪念堂——这里是生她、养她的故乡。我小心翼翼地踩着池子里的石头一路走过去。由于最近阴雨连绵,梅花泉里的水已经溢出来,直接流到了附近的湖里。
旁边的人行道上,有一个较浅的池子,人们可以用瓶子装里面的水留作纪念。我没有装水,而是拿出酒瓶往小瓷杯里倒了一杯威士忌,举杯向这位婉约派女词人致敬后,自己抿了一小口,把剩下的倒进池子里。要找到一个可以对饮的知音很难,我想李清照应该会喜欢威士忌吧。尽管她的生活总是被各种忧愁困扰,但不要忘记,她是一位“易安”的词人。
在池子的另一边,我还参观了李清照故居的其他宅院。她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以后还不时地回来过。重建后的卧室墙上悬挂着她于公元1121年作的《感怀》诗。当时她刚到丈夫出任知州的莱州,那是在赵明诚康复之后,被重新召回汴梁之前。
寒窗败几无书史,
公路可怜竟至此。
青州从事孔方君,
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
雁寝凝香有佳思。
静中吾乃得知交,
乌有先生子虚子。
“公路”是袁术的字,他在汉亡之后称帝,最终饥迫而亡。“子虚”和“乌有”都是人名,出自司马相如的《子虚赋》,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道家宗师庄子作品里的一些人物。李清照喜欢用隐喻的手法,借用那些古老的形象来描写自己的生活。
我顺着原路返回,在李清照塑像前照了一张相。一个醉醺醺的西装男被其他几个西装男簇拥着走过来,指着塑像问我这是谁。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可能他觉得受到了冒犯,质问我为什么发笑。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说我很奇怪他怎么会不认识自己国家这么著名的词人。我的话很刺耳,他大概觉得难为情,什么也没说,回到他那堆朋友中间,而我也转身离开了。
我让司机等是因为我要回济南,而且四个小时内不会有回去的火车。接下来的两天我想在济南郊区的一些地方转悠,很多行程不确定,甚至会通宵待在郊外,不雇辆车是不行的,靠公交根本不现实。一走出公园,我就让司机看我带的地图,告诉他我明天的行程安排。他想了几分钟,报了一个价:一千五百元。这跟我预想的差不多,于是当场成交。
在离开章丘的路上,他把车停在路边的一辆货车旁,货车司机是他老婆,她通过车窗递给我们一个导航仪。司机说我提到的许多地名他都没听说过,不过他那种未雨绸缪的敬业精神,给我留下了好印象。
一路无话,我们直奔今天最后一个目的地——济南东部历城区的一个村庄。我去那里是要拜谒与李清照齐名的另一位词人的纪念馆。凭借一张从网上打印下来的地图,我们沿着102省道一路向西,但在通往济南机场的高速路段,我们迷路了。尽管有导航系统,两个人还是转悠了一个小时。最后发现,我在打印那张地图时弄错了一个重要信息。纪念馆附近有一个村子叫“四风闸”,而我输入的是“风闸”。我们四处打听,可就是找不对地方。眼看离下午5点越来越近了,根据经验我知道,纪念馆一般在5点左右就要关门。但我在关键时刻总是如有神助,路边两个卖莲藕的妇女给我们指对了路。若不是那两位妇女帮忙指路,这地方我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一堵年久失修的墙,一扇蠢笨得有些滑稽的大门。门开着,距离5点还有五分钟的时间。
大门口,五六个男人在凉亭下闲聊。他们都是当地的农民,干完了一天的活儿,把自行车斜靠在亭子的栏杆上,八成是在等他们的朋友下班。我们走近的时候,这里唯一一个衣衫还算整洁,看上去不像农民的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来拜谒纪念堂的。他告诉我5点半才关门,可以随便转。他带我到登记处登记了一下。这个地方的游客少得可怜,我是今天的第二位,而前两天的记录竟然是零。
他给了我一本小册子,指了指后面的三个展厅,然后回到了朋友身边。大厅前面是主人公的石像,他就是年轻时的辛弃疾。辛弃疾出生于公元1140年,在中国北方长大。那里曾经遭受过金人的入侵。金人是居住在满洲北部的满族人,他们帮助汉人打败了另一个游牧民族——契丹人。当时契丹人住在满洲南部,契丹人被打跑之后,金人直接入侵并占领了中国北部地区。
绕过辛弃疾的石像就是大厅。我走过那里的时候,竟然有回音,显然这里的建筑偷工减料了。大厅里只有几件物什:一架织机、一架纺车、一架打谷机、一个土炕,仅此而已,别无他物。土炕,直到今天依然是中国北方人过冬的主要取暖方式。
辛弃疾石像
我转到另一间展厅,这里系统介绍了辛弃疾的生平。他二十二岁时的一项英雄事迹,引起了全国人民对他的关注。当时他加入了当地的一个抗金组织,并号召其他亲友也参加。有个和尚参加后又叛变了,还盗走了公文大印。头领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因为和尚是辛弃疾介绍来的,头领扬言要杀掉他。辛弃疾说,给他三天时间,保证将大印找回来,找不回他甘愿受罚。两天后,辛弃疾直闯金兵大营,把大印和和尚的首级一起带了回来。前面那座辛弃疾的石像,就是以此事为根据为他雕刻的一个爱国侠客形象。他的英勇事迹,激励着中国历史上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
后来辛弃疾加入官兵,来到杭州,那是金兵入侵后大宋的新都。再后来,他与李清照一样成了一个词人。如果他自打年轻时就写词,反而可能不会有那么多传世之作。年老以后,眼见山河破碎,光复无望,他心情愤懑,写下了几百篇不朽的作品。正如公元1188年,他在《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中所写的:
少年不识愁滋味,
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最后一个展厅有个玻璃箱,陈列着他的一些作品,但是没有影印本出售。另一个玻璃箱中陈列着1987年在济南召开的“辛弃疾学术研讨会”的一些论文,显然,这座纪念堂就是那时候建起来的。因为我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来祭拜他,于是决定暂时存下这杯威士忌,准备将来洒在他千里之外的坟前。不过,在我走出大门的时候,我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天气炎热,旅程艰难,这才第二天啊,我已经有点精疲力竭了。
尽管今天火车晚点,我自己又标错地图,有些小不顺,但还是完成了计划,在此感谢道路之神!遗憾的是,神仙们也在下午5点半下班。进入济南市区的时候,正好赶上晚高峰。从历城到我住的地方不过25公里,汽车却开了一个多小时。
我给了司机陆先生250元,作为今天的租金,他很满意。但是谈到后两天的行程,其中包括要在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小镇过夜,他把价钱从1500元涨到了1800元。
他还说,他需要找一个朋友一起去,以便在他疲劳的时候两个人可以换班开车。我没有马上答应他,只是说考虑一下再给他电话。他走后,我前后问了三辆出租车,司机要价第一天至少1800元,第二天也一样。看来我低估了这趟行程的费用,至少低估了大城市出租车的费用。我给陆先生打电话,问他明天早上7点能否准时来接我。我想早点出发,在太阳落山之前跑完所有的地方。
安排好第二天的交通工具,我开始沿着大街溜达,想找个地方简单吃点东西。离宾馆不到一百米,有一家包子铺。我要了两个包子,一份豆腐,豆腐里面放了野菜、豆浆和鸡蛋。令人惊讶的是,味道竟然好极了。我又点了一盘娃娃菜炒虾仁,老板还送了我一盘煎饼,都很好吃。但我一个人实在有点吃不完,又退掉了一部分。
吃完饭我直接回到莫泰168酒店。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叫这个名字。它们与美国的“汽车旅馆”其实不太一样,只是一些廉价的旅店,如雨后春笋般遍布中国大江南北。
我猜想可能是它们房间的功能与美国的汽车旅馆一样,都是为了方便旅行者而设计的吧。至少,房间干净,空调运行良好,这值得庆幸。但是油毡地面、PVC材质家具、狭小的淋浴间,还是让人很不爽。这是令人兴奋的一天,却有一个糟糕的夜晚。我非常希望泡个热水澡,可是中国所有的宾馆都是那种立式淋浴。我出门才两天,就开始抱怨了。
辛弃疾碑亭
临睡前,我看了看辛弃疾纪念馆管理员送我的小册子,里面有一首《临江仙》:
六十三年无限事,从头悔恨难追。已知六十二年非。只应今日是,后日又寻思。
少是多非惟有酒,何须过后方知。从今休似去年时。病中留客饮,醉里和人诗。
这是一首自寿词。中国人论年龄,不是论生日,而是论年份。过了新年,人就长了一岁。因此,农历新年(即春节)是一个欢乐的日子,也是个易生感慨的日子。当然,辛弃疾的感慨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他写下这首词几个月之后,便解甲归田了。病和酒,在这里一语成谶。假如我有机会遇见他,应该敬他两杯威士忌,希望这位半生郁闷的济南词人喝完酒后能有一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