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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泰山:中国最大的朝圣中心

看完灵岩寺塔林,我们回到高速路,往南直奔泰安。泰安最大的庙宇建筑群是岱庙,它是历代帝王举行封禅大典或祭祀泰山神的地方;而泰安这座城市,也正是因为岱庙发展起来的。在中国文化中,山岳有很重要的作用,它们是强大力量的源泉。它们之于大地,就像穴位之于人体一样。而泰山,不仅是各名山大川的灵魂,也被视为死者灵魂的转世之所,是尘世通向黄泉的必经之路。在古代中国,泰山绝对是最大的朝圣中心。百姓来这里祈求延年益寿,多子多福;皇帝来这里祈求国泰民安,皇祚永存。他们不仅为来世,更为现世。尤其是皇帝们,既需要现实力量的支撑,又需要精神支柱。

我当天到泰安晚了,没有赶上登顶的游客大部队,只好早早地睡觉。第二天早晨,我退了房,把包存到火车站,坐公交车去泰山脚下的岱庙。在中国古代,皇帝会来泰山举行各种仪式,那时候泰山上有三座庙,一座在泰山脚下,一座在半山腰,还有一座在山顶。而现在只有山脚下的岱庙被保存了下来。

车停在岱庙的正门口,那里有座亭子,以前皇帝会在那里下马,举行简单的仪式,向泰山神报告他们的到来。我跟随大群游客进入正门,经过五棵由汉武帝种下的巨大柏树,来到了天贶殿,皇帝的祭祀大典就是在这里举行的。

天贶殿建于北宋初的公元 1009 年,比威廉大帝入侵不列颠早五十年。这座巨大的殿堂,宽四十八米,进深二十米,高二十二米,仅次于北京紫禁城的太和殿和曲阜孔庙的大成殿。经过一千年的风雨,它岿然不动,神采依然。墙上有两幅巨大的千年壁画,描绘了皇帝东巡泰山的场景。壁画以皇帝为中心,相应的人物共计六百余人,有官吏、随从等,以及一个奉祀众天神的万神殿。两画一曰《启跸》,一曰《回銮》,合称《启跸回銮图》。它已成为中华艺术的伟大瑰宝,足以媲美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却比后者早了五百年。我惊叹于它的伟大:三米多高,六十多米长,一千年的历史。如此历史长卷,为泰山又增添了一圈光环。

根据中国的神话传说,世界是由一个叫盘古的人创造的。他花了一万八千年凿开天地,地上才有人居住。做完这一切后,盘古倒地而死。他的脚变成了西岳华山,肚子变成了中岳嵩山,两只手分别变成了北岳恒山和南岳衡山,而他的头则变成了东岳泰山。因此,从史前时期开始,泰山就被尊为中国五座神山(五岳)之一。但到了汉朝,人们认为头脑比肢体更重要,泰山的地位便凌驾于其他的四岳之上,成为五岳之首。

汉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辉煌的朝代,而武帝时期又是汉朝最辉煌的时期。汉武帝有着非凡的军事政治才能,还十分信奉道教的方士之术,相信这些方术能够让人长生不死。因此根据方士的建议,汉武帝在泰山脚下举行了他登基以来最盛大、最重要的封禅仪式,以求获得天地诸方神灵的支持和助力。

一千年以后的北宋时期,随着天贶殿的建立,泰山的神性得到了进一步提高,甚至堪比皇帝本人的神性。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关于泰山神的妻子也住在泰山上的故事开始流传。她的名字叫碧霞元君,是云霓之神的长女。千百年来,泰山神与他的妻子已经变成了所有道教神 中最受尊崇的两位,供奉他们的神祠,在全中国随处可见。据说,他们会不时地在泰山的登顶之路上现身,也许幸运的游客还可以看见他们。岱庙的后山,就是登顶之路的起点了。

出了天贶殿,我开始上山,与当年皇帝们上山走的是同一条路。走了几百米之后,我来到一处巨大的石坊,从这里开始,上山的路变成了石阶路,而这些石阶早被无数游客踩踏得又平整又光滑了。

再往前走不远,就能看到刻有“第一山”字样的石碑。离石碑不远,又有一座石坊,比先前那个要小一些,上题“孔子登临处”五个大字。孔子故居离泰山七十多公里,他曾多次来泰山祭祀和凭吊,从泰山的静穆苍茫中获取灵感——显然,那不会是在人声喧嚷的主路附近。孟子,这位孔子最著名的再传弟子在他的书中写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山岳开阔了人类的视野。我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离泰山极顶还有五小时的路程呢。

孔子登临处

刚过了那个宣布孔子两千五百年前来到泰山的石坊,我就看见了一只香炉,在这里游客可以为他们逝去的亲人焚烧冥币。路两边有小贩在兜售香烛;那些香雾缭绕的神祠,也会拉住游客做生意。我步入这些神祠中的一个,见有人正在里面用稻草和泥巴塑一尊神像。管事的道士说,希望神像很快就能塑好,好赶上游客潮。他说,四月初旅游旺季就来了。

几分钟后,我在另一个神祠前停了下来。这个神祠比较大,而且有名字:斗母宫。斗母是北斗众星的母亲,人们来这里向她祈求延年益寿、人丁兴旺。而泰山作为冥府所在地,作为灵魂轮回转世之所,也有很多人为死去的亲人祈求幸福的来世。一边是为死者祈福,一边是为生者祈寿,而斗母宫大门外的一通石碑,上面写得明白:“天欲兴之,谁能废之?此言兴废有数,非人力所能为耳。然吾观兴废之源,实在人而不在数。”每个人都希望获得斗母的庇佑,但我进入斗母宫,却发现斗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观世音菩萨——佛教的慈悲女神。看来,就连神仙也无法预见更无力阻止自己无常的命运。

我一边沉思,一边继续往上走,在一个岔路口,路标指示通往经石峪。按照路标指示的方向,先过一片松林,再过一条小溪,我来到一块巨石前。在我出生之前一千五百年,有人在巨石上刻下了整部《金刚经》,字体比我的手掌还大。刚才那条小溪,过去是从巨石上流过的,整个石刻的近三千字,已经被它消蚀了三分之二。现在,石刻的上方修起了一道小小的堤坝,总算是把水挡住了。尽管被水销蚀得厉害,我仍然认得出《金刚经》结尾的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甚至想用这个偈子,去劝慰失意的神仙斗母。

离开经石峪,我又看到了另一块石刻,它上面刻的是“高山流水”。这是三千年前的故事了。“高山”和“流水”是俞伯牙演奏的两首最著名曲子的名字,因为只有钟子期理解他在演奏时的所思所想,于是两人成了“生死之交”,在中国,这个词意味着友情的极致。不过,现在我的耳畔既没有“高山”也没有“流水”,只有松林里呼呼的风声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气声。

花了两个半小时,我终于到了中天门,这是整个登山之路的中点。跟成百上千的游客一起爬山和自己“走单帮”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更何况这支游客队伍是如此之长,从上古时代一直走到今天,走了几千年都没有走完,我很高兴今天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游客们一路上要吃要喝,到了中天门,几十个小吃摊点一字儿排开来招待他们。我在一个摊位坐下,旁边的几位游客正在吃东西,看着吃得挺香,我却不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于是也要了一份,原来是又热又辣的豆腐脑。真好吃!天寒地冻,口干舌燥,吃完一碗,我又要了一碗,还是觉得好吃。中天门是公路的终点,也有上山缆车。想登顶又爬不动的人可以坐缆车上山,而想打道回府的人则可以坐游览车下山,总之都有车可坐。只是缆车很贵,多数人还是宁愿靠两条腿完成下一半更艰难的路程。

两碗热豆腐脑下肚,我缓过气来,恢复了作为千年游客一员的幸福感,重新加入了逶迤向前的游客大部队。过了中天门,有一段很长的横排路,接下来是云步桥,再接下来是一段台阶,然后就是五松亭了。公元前 219 年,中国的第一个皇帝秦始皇在泰山遭遇大雨,于是跑到两棵松树下去避雨,为了表示感谢,这位始皇帝便封两棵松树做了大夫。很诡异的是,这两棵为他人挡雨遮风的松树,自己却遭到了大雨的摧残。在后来的另一场大雨中,它们双双被雨水冲走了。于是人们就在此地补栽了五棵松树,但这五棵树中又有两棵消失了。虽然只剩下三棵松树,亭子仍然叫五松亭。显然,对于防大雨来说,泰山不是个好地方。

登顶的途中,我在一个摊点边坐下歇了口气,这个摊点是打长命锁的,就是在铜锁上嵌上游客姓名的那种,刻一把锁收费人民币五元。摊主是一名男子,他说只要五分钟就能搞定一把,我请他打一把给我的儿子。在等铜锁的时候,一位八十岁的老大爷从路上经过,因为他在前面见过我,就向我打招呼,气喘吁吁地比划着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很快我儿子的长命锁就打好了,于是我跟在他后面,一步一个脚印地学习起“只要肯登攀”来。

五小时过去了,一座石坊提示我,已经到了孔子崖,这是登顶路上的最后一座石坊了。坐缆车上山的游客,也会在这里下车。这里热闹又拥挤,路上全是卖工艺品和小吃的摊点和小贩。前一天刚下过雪,有人用雪堆起了一尊佛像。我在堆着雪佛像的那家摊点坐下,要了一碗热粥和一些煎馒头片。真有点饿了,跟前面的豆腐脑一样,我吃完一份又要了一份。今天的经历让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我成为众多游客中的一分子、虔诚朝圣者的一分子,也成了千年历史的一分子——我不再是一个孤独的远行人。

打长命锁的男子

在一千五百多米高的泰山之巅,有向游客兜售小吃和工艺品的摊点,也有散布在山梁上的神祠。其中最主要的是碧霞祠,这里奉祀着泰山神的妻子碧霞元君。我走进碧霞祠的院子,看见一名道士一路小跑进入神殿内,参加一场日常的法事——神殿内有五六个道士,一边敲打钟鼓,一边高声念诵经文。

据说在晴朗的日子,从碧霞祠可以看见黄河。不过游客们更喜欢看的是日出,最好就是在泰山极顶附近找个旅馆住下,第二天赶早去看。但这些旅馆的房间设施实在不怎么样,让我联想起小时候那个放在我家车库里的大纸箱。那时晚上一有流星雨,我就会把它拖到后面的院子里,人躺在箱子里,只把望远镜从两个窟窿里伸出来,苦苦等候天空中的奇观。

我对着碧霞祠白雪皑皑的屋顶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沿着孔子的足迹,从“天上”返回到人间,返回到孔子致力于建立的世俗文明中来。

碧霞祠 Cpo7jGi4FAITq/bGmo5tWt6VLbT2VJ9XwrwQ5jDTziu+79wSlaYeE5zxZjZAmF0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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