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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总理衙门

皇上秋狝热河,恭亲王留京办抚局

早晨,薄雾正在散去。通州城西八里桥南,英法联军阵地上,火炮已做好了轰击准备。步兵列成三排战列线,前排踞地,中排半蹲,后排屹立,火枪已经上膛,只等将官一声令下。

法军第二旅指挥官科林诺准将正持单管望远镜向清军阵地观察。数里外的通惠河上,一片安静,明媚的阳光正在驱散淡淡的雾气,远近乡里,沐浴着橙黄的朝阳。

他一边观察,一边口述。他的秘书则飞快地记录:“公元1860年9月21日,清晨,晴朗,略感凉爽,令人快活;河面上,田野上,飘浮着朦胧的薄雾。明媚的阳光驱散晨雾,照耀远近乡野,大地多么让人陶醉……”

他的秘书说:“将军,这不像战地记录。”

科林诺说:“我没说这是战地记录。继续做好你的记录——河边有茂密的树林,田野里,高粱、玉米长得十分茂盛,可以肯定,那里面一定埋伏着大批敌军。河上那座古老的石桥上空无一人,周围也非常安静。但我确信,这座桥是敌军防守的重点。我的侦察兵已经对附近的地形进行了侦察,侦察到的情况实在有限,但关于这座桥,还是得到了一些重要的信息。这座叫八里桥的石桥,因为在通州城西八里而得名,它是清国前一个王朝修筑的,已经有几百年了,是通州到清国都城的必经之地。据说,这里到京城只有二十余里了。突破这道防线,清国的都城就如中国成语所说,如‘探囊取物’了。敌军一定会拼死作战。但,那又有什么呢?三天前的张家湾之战,联军很轻松地就打垮了数倍于己的敌军,尤其是法兰西的小伙子们,打得都很勇敢。当然,还得益于我们的武器,在猛烈炮火和火枪的打击下,那些持着大刀长矛的对手,不过是行走的活靶子。不能不承认,敌人也很勇敢,但他们的武器实在太简陋了,简陋得有些可笑。他们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确,敌我双方已经不在一个时代。冷兵器时代早就结束了,勇敢,已经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八里桥西的于家围,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的大帐内,他正在向将领们部署作战方案:“夷军分为东、南、西三路,我军亦是三路迎敌。大学士瑞麟率八千步军牵制东路之敌,并侧应中路;中路由光禄寺卿胜保率步军及炮队共一万人马,防守八里桥。八里桥易守难攻,又有炮队驻守,夷军不会硬攻。从夷军规模看,我们对面的西路之敌人数最多,必是夷军的主攻部队。按照皇上制定的战略,本次作战仍然先以我部蒙古马队为先锋,冲击敌军前锋部队,趁敌混乱之际,埋伏于树林、村庄和庄稼地的步兵同时杀出,以鸟枪、刀矛等与敌短兵相接。夷人所长在枪炮火器,只要近身格斗,夷人绝非对手。夷军总数不过五六千人,我军马步各军共三万余众,六倍于敌,我居绝对优势。夷性多疑,军心一乱,我必大获全胜。”

他扫视众将一眼,众人皆嗻一声。他正式下令:“传我将令,看本王旗号,三军同时发起进攻,有畏葸怯战者,军法惩之!”

传令兵领命而去。

僧格林沁对部下将官说:“诸位随我征战多年,今天必是一番恶战,有胆寒者可明言,我不勉强。”

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我等谨遵王爷军令,有进无退!”

“好!不愧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僧格林沁说,“我等身后就是京城,我辈肩上负着社稷存亡、皇上的安危!本王誓与丑虏血战到底,决不后退半步,他们要想进京,除非踏过本王的尸体!”

众将都表示,要与丑虏血战到底。

“本次作战,胜败关键就在我蒙古铁骑,我胜,则胜寺卿、瑞大学士所部必可锦上添花;我败,中东两路必然先溃。今日一战,有胜无败。若败,不必皇上开口,本王先行自裁,而诸位继之!”

他的亲信部下说:“王爷,大战在即,何必长夷人威风!王爷放心好了,我等早将脑袋别在腰带上,非与丑虏见个高低不可!”

僧格林沁说:“好,诸位各归本队,等本王军令一下,同时进攻,杀出我蒙古铁骑的威风来!”

科林诺的望远镜中,出现了清军马队,人数非常多,从西而东,绵延数里,几乎同时向联军阵地冲来。他从容下令:“英勇的小伙子们,不必惊慌,先以火炮轰击马队,等他们近前,进入火枪的射程,再让他们尝尝火枪的味道。”

联军火炮开始轰鸣,落地开花弹在数里外爆炸,弹着点附近清军骑兵纷纷坠地,战马开肠破肚,骑兵血污满面。但清军马队依然冒着炮火冲锋,毫无后退的迹象。这时联军炮火开始沉寂,清军骑兵更加勇猛,人呼马嘶,呼啸而来。科林诺愤怒地吼叫:“为什么停止炮击?”

参谋向他报告:“将军,炮弹已经用尽。道路泥泞,运输队还未赶到!”

科林诺气急败坏地吼道:“命令步兵立即开火,要把敌军压制在阵前!”

步兵轮番有序开火,火力异常凶猛,一阵排枪过去,清军骑兵纷纷坠地。但清军依然拼命策马狂奔,而且向两翼包抄,跑的最快的骑兵已经将箭射到了联军步兵阵前。联军开始惊慌,有的士兵手抖的厉害,无法顺利装弹,有的中箭倒地。这时,科林诺的参谋惊喜地报告:“报告将军,我们的弹药已经运到了,而且英军还有一个火箭炮队前来支援。”

科林诺吼道:“为什么向我报告!立即开炮!”

火炮重新轰鸣。炮弹落到数里外,对已经近前的骑兵没有杀伤力,但巨大的轰鸣声使战马受惊。英军的火箭炮队也开始开火,烟尘四起,火光冲天,一排排火箭弹拖着红色的尾焰,呼啸着飞向清军。这些火箭落地爆炸,燃起了熊熊大火,蒙古骑兵脚下的草地顿时成了一片火海。受惊的战马载着惊慌失措的骑手四处逃散,有的回头冲进了步兵阵中。步兵阵型大乱,人马互相践踏,死伤惨重。联军还有一种霰弹炮,炮弹在半空爆炸,弹体中的钢珠四散,杀伤力巨大。清军开始全线溃退。

联军三路开始攻击,重点就是八里桥。驻守八里桥的光禄寺卿胜保,此前本是镶黄旗蒙古都统、钦差大臣,督办安徽军务,因与捻军作战连吃败仗,被人讽为“败保”,遭御史弹劾,夺去钦差大臣之职,降为光禄寺卿,驻扎八里桥,听命僧格林沁。不过,对新上司僧格林沁,胜保有些不服气。数年前太平军北伐,僧格林沁率蒙古马队连获胜仗,前年驻守天津,又指挥大沽炮台重创英法联军,因此被誉为国之柱石。但在胜保看来,僧格林沁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如今胜保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不是“败保”。他亲自打着将旗,站在八里桥上督率所部,一次次反复冲锋,无奈手里的弓箭射不到远处的敌军,而敌军的火枪又快又准,死伤累累。通惠河北岸的炮兵奉命开炮,无奈几百年前铸的铁炮,根本无法与联军的火炮相比,炮口不能调整转动,炮弹大都掠过树稍,根本打不到敌人。有一两颗落到敌群中,实心弹丸,不能像敌军炮弹落地开花,杀伤力实在有限。而联军的火炮不但打得远,而且精度高,落在炮台附近,杀伤力惊人。为了防止炮兵逃跑,他们双脚都被铁链与大炮拴在一起,此时全成了活靶子。没过多久,四十几门炮全哑了。

联军的炮火集中倾泄到八里桥上,桥栏上的石狮子被炸得碎石飞迸。胜保屹立桥上,身边的亲兵不断倒下,无论亲信怎么劝,他都不肯下桥。桥头附近已经堆满伤亡的清军士兵,这时一发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他被气浪推倒,满面血污。亲兵趁机架起他向北逃走,联军前锋已经追到桥头。

僧格林沁没想到联军主力是南路军,更没想到他们的进攻重点是八里桥。他命令逃回的骑兵向八里桥方向进攻,计划与胜保两面夹击,无奈骑兵目标太大,全成了活靶子。如今见八里桥失守,军心大乱,各自奔逃。而联军西路军也绕向他的后路,反而要将他堵在通惠河南。亲信部下劝他说:“王爷,势不可为,赶紧西撤,不然全军覆没!”

“上谕令我部阻挡夷兵进京!”

“王爷暂且西撤,收拢溃兵,尚有可为;如果全军覆没,京师可就无一兵一卒了!”

僧格林沁想撤,但面子上不好看。他的亲兵没那么多顾虑,不由分说把他架到马上,拍一巴掌,战马驮着他的主子狂奔而去。马步各军,也都只顾逃命了。

僧格林沁一路狂奔,一直逃到黄木厂,才勒住了马缰。此地离广渠门只有三里地了,城门楼子已经赫然在望。他跳下马来,吩咐文案:“快,快,我要上密折,请皇上赶紧秋狝木兰。”

圆明园南是万泉河,由西而东;万泉河南,一河之隔的朗润园,本是圆明园的附园,原名春和园。嘉庆朝是庆亲王的园子。到了咸丰朝,皇上将这个园子赐给了他的六弟,也就是恭亲王奕訢。

恭亲王奕訢与咸丰帝奕詝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奕訢是老六,奕詝是老四。兄弟两人自幼感情很好,老四奕詝很小生母就去世,是由老六奕訢的生母静贵妃抚养成人。老六文武双全,要论才能,比老四要强不少。老六和老四,到底选谁为皇储?道光帝也一再犹豫。老四最终胜出,不是胜在才能上,是胜在他有一个老谋深算的老师杜受田。有一年春猎,老六收获最多;老四一只也没打到,他按老师杜受田的嘱咐回奏道光帝,说春天动物正在受孕,他不忍杀生伤和。道光帝病重时,分别召见两兄弟,说他寿将不久,问两兄弟对治国的见解。老六侃侃而谈,文韬武略,很有见地;老四还是根据老师杜受田的交代,闭口不谈治国,只叩头痛哭,涕泗交流,让道光帝大受感动,认为老四有仁君的性情。道光帝驾崩前,召十重臣当面开启立储锦匣,里面有两道上谕,一道是立奕詝为皇太子,一道是封奕訢为和硕恭亲王。

老四登基,是为咸丰皇帝,他没亏待六弟恭亲王,除了赐给朗润园,还把庆亲王府赐作府邸。这座坐落在后海南畔的王府,最初是乾隆朝宠臣和珅营建的府邸,是所有王府中最宽敞气派的。不仅如此,太平军北伐进入直隶后,咸丰又让恭亲王进了军机处,并且统领京师巡防部队,破了皇子不干预政务的祖规。大家都觉得,皇帝对这位六弟够可以的了。兄弟失和,是在咸丰五年(1855年),那年恭亲王母亲静太妃病重,恭亲王极力为母妃争取皇太后的封号,并一再提醒当今皇上是由静太妃拉扯大的。咸丰不得已答应,却以恭亲王办理太后丧仪粗疏为由逐出军机,革去一切职务,让他回上书房读书,去年才勉强给了镶红旗蒙古都统的闲职。

此时,恭亲王正在朗润园中,如热锅上的蚂蚁。朗润园四面环水,殿宇奇伟,前后河岸,密排垂杨,殿院后墙之外,修竹万竿,幽篁之下,可垂钓,可听蝉,本是极清凉幽闲的去处。然而,此时园子的主人丝毫没有闲情逸致。听说官军在通州又打了败仗,溃兵已经涌到城外。可是,他偏偏没有确切的消息。这也难怪,那些炙手可热的权臣是顾不上他这个闲散亲王的。

还好,总算有人拜访来了。是他的老岳父,大学士桂良。瓜尔佳·桂良属满洲正红旗,从嘉庆朝外放做道台,之后仕途风顺,按察使、布政使,河南巡抚、湖广总督、闽浙总督、云贵总督,回京后又历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前年,已位居本朝大学士之首——文华殿大学士。在道光朝,桂良是颇有建树的大员,很得道光帝的器重,所以将他的女儿指婚给恭亲王做嫡福晋。在咸丰朝,仍然为朝廷依重。太平军北伐,咸丰又起用他为直隶总督,配合僧格林沁作战;英法联军北上,又任他为钦差大臣,到天津与英法和谈。今年联军再次北上,危机关头再授他为钦差,到天津去安抚夷人。内政外交,绝非等闲之辈,他的意见恭亲王也乐意一听。

恭亲王将老岳丈请进书房,屏退下人,急切地问道:“听说僧王在通州吃了大败仗?”

“意料之中的事。”桂良说,“我早就说过,与夷人见仗没有胜算,所以我力主和谈。”

和谈不得人心,二十天前,桂良被咸丰撤了钦差大臣之职,改派怡亲王载垣接差,桂良才回到京城没几天。

“我本来已经和夷人谈得差不多,好不容易安抚下去了,可是京中的一帮大老爷视事太易,撺掇着皇上把我撤差,派怡亲王去。怡亲王倒是有骨气,还把谈判使团扣押了,可是结果呢?先是通州丢了,接着张家湾大败,如今八里桥又大败。据说僧王的蒙古铁骑伤亡一半,溃逃一半,如今他几乎成了光杆王爷!”

“僧王被倚为国之柱石,惨败如此,那可怎么办?”恭亲王一脸急躁。

“怎么办?皇上肯定要木兰秋狝了。”桂良说。

“木兰”是满语,意为“哨鹿”,亦即捕鹿。康熙年间,在蒙古设了木兰围场,几乎每年秋天都带皇子及亲贵文武前往举行围猎,一则是为军事训练,保持八旗官兵骁勇善战的本色,二则在此会见蒙古诸王,以示笼络,当然,也含有军事警告的意思。为了方便出行,在京城到木兰围场途中设了多处行宫,其中最具规模的就是热河行宫,又称为避暑山庄。皇上到避暑山庄去度夏,也称木兰秋狝。

“这种时候,皇上会弃京师于不顾?”恭亲王有些不相信,“再说,皇上几天前还下旨,要坐镇京北,指挥剿夷。”

“热河也是京北,北狝木兰与上谕并不冲突。”桂良说,“王爷,如果皇上北狝,这里面透着你的机会呢,你要准备担当大任。”

恭亲王不解地望着老岳丈。

“皇上走了,京城总要留下人来收拾残局。”桂良说,“这个人,最有可能的就是王爷你了。”

“这怎么可能?”恭亲王连连摇头。

皇上对恭亲王多方提防,这是人所共知。在恭亲王看来,就是皇上真的秋狝热河,也绝对不会让他出来主持大局。

“可能性极大。”桂良有他的理由,“近支亲贵,惠亲王年纪大了,从来没参与过大政;惇亲王是有名的荒唐王爷,鲁莽少文,更不行;醇郡王也未得历练,钟郡王、孚郡王还都是孩子。至于肃亲王、豫亲王,精力尚可,但均非近支,难膺重寄。唯有王爷你,做过军机领袖,又是皇上的亲兄弟。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上次长毛北犯,京师危急,皇上以重任相托,这次兵临城下,舍你其谁?”

“我没与夷人打过交道。”恭亲王心里没底。

“别人更没打过交道。”桂良说,“没打过交道可以学。再说,我可以从旁辅佐,这一点,皇上一定能想的到。还有,当初英法闹事,先是由两广总督与之交涉,后来他们北上,朝廷两次派我这大学士去与他们交涉,半月前,又派怡亲王与他们交涉,如今又崩了,朝廷当然要派更亲贵的大臣出面。王爷贵为亲王,又是皇上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最合适不过了。”

“就是皇上想,肃六也会极力反对。”恭亲王仍然不太相信。

恭亲王说的肃六,是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满洲镶蓝旗人,郑亲王济尔哈朗七世孙。因是侧室所生,闲散不得志,分府自立后家境窘迫,终日提鹰溜狗,与街上混混为伍。不料这段混街经历,却在后来成就了他——后来他入职刑部督捕司,因为对街面情形极熟,又肯学习,很快成了司里能员,深得堂官赏识。他的飞黄腾达,又与恭亲王奕訢退出军机有直接关系。恭亲王退出军机后,继任首辅军机彭蕴彰才具平庸,人称彭葫芦——只会依样画葫芦。军机不趁手,咸丰引入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辅政,无奈两王才具也平常,尤其汉文底子太差。郑亲王端华是肃顺的亲三哥,他极力向咸丰引荐肃顺,肃顺本非池中物,行事果决,肃贪反腐,深得咸丰倚重,仅仅四年时间,由四品郎中升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超擢之速,令廷臣侧目。他虽未入军机,但人人皆知大政出于肃府,军机画诺而已。肃顺对恭亲王颇多提防,也是人所共知。在恭亲王看来,他不得重用,一直是肃顺捣鬼。

“就是皇上相托我重任,有肃六在,必百般阻挠。”恭亲王这样认为。

“不见得。”桂良说,“站在肃六的角度看,他也许认为正是把你们两兄弟隔离的好机会。再说,与夷人打交道,无论文武,倒霉的居多,肃六也许正想借机要你难看。”

桂良说得不错,自从二十年前林则徐南下禁烟开始,与夷人打交道的大都跌了大跟头。强硬主剿的,像林则徐、邓廷桢,被发配新疆,主战的武职,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兵败自裁。主和的也没好果子吃。琦善被抄家,差一点问斩;伊里布以七十二岁老翁出任广州将军与英国人交涉,忧惧而死。桂良两次被任命钦差大臣,两次与英法签定和约,结果朝廷两次反悔,惹得英法两次动兵,他被咸丰夺职、被清流视为卖国贼。

恭亲王说:“那这个差使更不能接。再说,对付逆夷,除了痛剿,何来它法?”

“不不不,王爷,你不要被我说的吓住了,这个差使,你得接。”桂良说,“从大处说,国家有难,你贵为亲王,理当为皇上分忧。从个人来说,此时出来,容易见功。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从前谈判,都是在京外,远的在广州,最近的也在天津,京中诸公,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是,这次不一样,倚为国之柱石的僧王惨败,夷人兵临城下,京中诸公都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从前一味说硬话的,口风都已经变了。所以,这时候与夷人议和成功,京师得以转危为安,必大获人心。非常之时,必待非常之人,建非常之功。王爷,我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的。”

“我堂堂和硕亲王,皇上的亲兄弟,战死可,乞和不可。”恭亲王向来是主剿的,老岳父第一次与洋人天津议和后,他还六亲不认参了一本。他总觉得是前线将士不够得力的原因,否则,泱泱天朝,怎么可能败给海上来的夷鬼?让他出来与夷人谈判,他实在想不出与仇敌面对面,该怎么谈,谈什么。

“咳!此时还说这些硬话何益?”桂良说,“俗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你这个皇上的亲弟弟,为皇上吃点委屈,不也是应该的吗?”

这帽子扣得太大,恭亲王无以反驳,他缓了缓语气说:“我们且不必争了,皇上怎么决断还不一定呢。”

正在这时,家仆飞奔而来:“王爷,王爷,皇上有旨意,请您快去接旨。”

恭亲王连忙整肃衣冠,赶到正殿,太监已经面南而立:“八月初一日内阁奉上谕:载垣、穆荫办理和局不善,着撤去钦差大臣。恭亲王奕訢着授为钦差便宜行事全权大臣,督办和局。”

真被老岳丈说准了!

奕訢磕头接旨。

太监说:“王爷,还有一道密旨,您自己看吧。”

赏了太监十两银子,太监欢天喜地而去。桂良一看恭亲王的脸色,说:“王爷,我猜得不错吧?”

恭亲王说:“不错,全让您老猜着了。皇上授我为钦差督办和局。”

再看密旨,是皇上亲笔朱谕:

现在抚局难成,人所共晓,派汝出名与该夷照会,不过暂缓一步。将来往返面商,自有恒祺等,汝不值与该夷见面。若抚仍不成,即在军营后路督剿;若实在不支,即全身而退,速赴行在。

皇上还是体谅他这位六弟的,连退路都给他谋划好了。恭亲王眼角一热,感觉从前误会皇上了。

顷刻之间,闲散亲王成了钦差大臣,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问老岳丈道:“第一件事,先办什么?”

桂良说:“当然是给英法两夷一个照会,告诉他们立即停止进兵,赶紧议和。”

“对对对,起草照会。”可谁来起草?恭亲王身边竟无得力的人手。

桂良自告奋勇道:“我来捉笔吧——王爷,当务之急是先把钦差行辕建起来,最要紧的,得找几个文笔好的侍候。”

次日辰初,太监传旨,着恭亲王到圆明园勤政殿见驾。恭亲王立即乘轿前往,出朗润园西门,不用多远就到了圆明园大宫门。门外朝房附近聚集了大批官员。一位老臣涕泗交流地对恭亲王说:“六爷,您是皇上的至亲,请您务必劝说皇上,不能秋狝啊,不能弃京城不顾啊。京师楼橹森严,拱卫周密,若以为不能守,木兰平川大野,毫无捍卫,又何以为御?乘舆一动,则大势涣散,国将不国!我泱泱天朝,四万万众,举袂成幕,挥汗成雨,掷鞭就可断流,民心可用。只要朝廷一意主剿,小小逆夷有何可惧!”

恭亲王急于见驾,敷衍道:“您老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把你的谏言上达天听。”

老臣说:“不是老臣一人的意思,是大多数朝臣的意见,请六爷务必代奏!”

恭亲王到了勤政殿,一同被召见的有惠亲王绵愉、惇亲王奕誴、豫亲王义道等。咸丰帝一脸憔悴,显然夜里没有睡好,或者根本没睡。他说:“朕已决意秋狝木兰,咱们这些家里人今天见一面,随后朕就起驾了。国家危难时刻,只有咱们这些家里人多担当,与朕共渡时艰。”

众位王爷都嗻一声,人人都在心里犯嘀咕,不知自己是留下来还是随驾。人人所盼,当然是随驾北去。

已经明确留京的只有恭亲王。

咸丰叫了一声:“老六!”

恭亲王“嗻”一声,抬头的瞬间,看到咸丰脸颊消瘦,眼角松弛,额头上几条堆叠的绉纹特别刺眼。皇上才比他大两岁,三十还不到!

咸丰说:“你留下来与夷人议抚,这是一件难办的差使,朕也深知。可是,难办也要办,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就勉为其难吧。”

皇上肯以这样的语气说话,完全是兄长交代弟弟。恭亲王眼角一热,哽咽有声:“臣弟万死不辞。皇上曾经说过,我二人虽为君臣,情原一体,如此深情臣弟刻骨铭心。皇上即已决断,臣弟绝无二话,君忧臣死,国难当头,臣弟当肝脑涂地,以抒九重之忧!”

咸丰点点头说:“朕不要你肝脑涂地。你办抚局,还是在城外方便。你就把抚夷局设在园子里吧,朕看缘善庵就不错,在东便门外,离朗润园也近。”

恭亲王“嗻”一声。

咸丰又补充说:“你先尽力办着,看看办理情形,到时候你按旨意办就是了。”

所谓的旨意,就是指那件密旨,抚局办不下去了,就到热河去。

于是再召军机大臣、御前大臣,皇上宣布了秋狝的决定,由太监宣旨:

谕内阁:着派豫亲王义道、大学士桂良、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周祖培、吏部尚书全庆为留京办事王大臣。义道、全庆着驻禁城;大学士贾桢、协办大学士周祖培、兵部尚书陈孚恩、刑部尚书赵光在外城办事;大学士桂良着仍在城外,以工部右侍郎文祥署步军统领,随桂良暂住城外办事。

果然,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户部尚书肃顺及军机大臣匡源、穆荫、杜翰等亲信都随驾秋狝热河。惠亲王绵愉、惇亲王奕誴没派差使,但也不随驾。咸丰说:“你们俩暂留京师,到时候看情形再说。”

宣旨完毕,咸丰下旨令肃顺等人护送后宫妃嫔先行起驾,他则率恭亲王等家人到安佑宫。安佑宫在圆明园西北隅,供奉着圣祖康熙、世宗雍正、高宗乾隆等祖宗神牌。咸丰跪下,哽咽道:“臣爱新觉罗·奕詝,前来向祖宗谢罪。臣继承大统以来,以列祖列宗为鉴,立志再创大清盛世。谁料臣继位不久,逆贼洪秀全就占据金陵,蛊惑天下,朝廷连发大兵痛剿,谁料剿不胜剿,于今十载,依然猖狓!内忧未靖,外患再起,逆夷法兰西、逆夷英吉利联合发难,舰炮迫胁立约,竟至京师难保。奕詝无能,竟要抛下祖宗陵寑,抛下京师子民!”咸丰跪倒在地,双肩耸动,悲情大恸。

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一左一右,扶起咸丰,劝道:“皇上该起驾了。”

皇上仓皇走了,留京的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措手。豫亲王义道是守城王大臣,他不能不开口:“老六,你是钦差,接下来差使怎么办,你发句话。”

恭亲王说:“怎么办?按上谕办呢,你们诸位,该守禁城的守禁城,该守外城的守外城。我是专办抚局,在城外办事。”

义道说:“老六,如今办抚局是一等一的大事,皇上让你办抚局,就是让你揽总,你可不能躲清闲。”

“按上谕办。”这话恭亲王不能接,因为上谕并没有让他揽总。

义道叹口气说:“都这时候了,你还这么谨小慎微。”

众人散去,恭亲王先回朗润园,随后桂良就到了,商量在缘善庵设抚夷局的事。留京王大臣实际分为三拨人,一拨守禁城,也就是内城,一拨守外城,还有一拨上谕所说是在城外办事。这三拨人,按理说应该有一人揽总,但上谕没说,而且皇上口谕,特别点明恭亲王在城外办事。细细一想,皇上还是有顾虑,不愿让恭亲王总揽全局。

“我两手空空,既不能管军,亦不能管民,让我拿什么去抚夷?就凭空口白话吗?这算什么全权!”在桂良面前,恭亲王口无遮拦。

“王爷不必苦恼,我朝的全权,从来没有真正的全权。咸丰八年我到天津议和,名头是全权大臣,结果签订的和约朝廷照样不认账;英法联军北上,再让我前往天津议和,名头仍然是全权大臣,夷人要求进京换约,我就答应了,结果京中一片骂声,皇上还要拿我明正典刑,以饬纲纪。王爷也不必太拿全权当回事,更不能落个擅许的罪名。”

“那这抚局可真是难办了。”恭亲王说。

“让大家帮着王爷来办。”桂良说,“到时候形势危急,守城的人比你还急着求抚。”

“依我看,还是要震刷士气,先打一个胜仗,再和夷酋坐下来谈才是正办。”恭亲王心有不甘,“僧格林沁的蒙古铁骑与长毛打得不是很好吗?怎么与夷人一交手,就一败再败?我看他是大沽一战吓破胆子了。”

“连这位蒙古王爷也吓破了胆子,可见夷兵不可等闲视之。”桂良说,“要想打一个胜仗再和夷人谈,恐怕很难。”

巧得很,正在说到僧格林沁的时候,他就来见恭亲王了。昨天恭亲王给夷人的照会,就是托他派人转交,他是来复命的。

“六爷放心好了,我已经派妥当的人交给了英夷。”

恭亲王问:“他们怎么说?回话了吗?”

僧格林沁说:“没那么快,我想,最快也要明天才有回复。”

桂良也附和说:“夷人办事很周密,他们要仔细考虑了才回复。”

恭亲王说:“能剿才能抚,能战才能谈和,没有武力为后盾的抚局是没法办的。王爷,我奉钦命办抚局,还要多多仰仗你们能在前线打胜仗。”

僧格林沁说:“六爷,在你面前,我得说实话,咱们的军队,摆摆门面还行,要打胜仗,难。”

恭亲王说:“都知道你是能征善战的蒙古王爷,你带的蒙古马队向称铁骑,当年咱们入关,那是所向无敌,前几年长毛北犯,也是你率蒙古铁骑把他们剿了个片甲不留,怎么如今如此泄气?”

“王爷,今非昔比!”僧格林沁说,“当年的满蒙八旗,马上能百步穿杨的比比皆是,可是如今的铁骑,徒有虚名,不要说百步穿杨,能拉硬弓的已寥寥无几,能射个五六十步已经不错了。对付长毛还勉强,可是夷兵就不一样了,他们的洋枪能射五六百丈远,而且准头又好,咱们到不了跟前就被打死了。”

恭亲王觉得僧格林沁是夸大其词:“我们不是也有铁铳巨炮吗?!”

“是,咱们是有鸟枪、铁铳,可是在夷兵面前没用!”僧格林沁说,“咱们最厉害的铁铳,射程也没法与洋枪比。再说咱们的红衣大炮,好多还是前明时候铸造的,动辄数千斤,在战场上根本不能机动,太轻的,射程又太近。最关键的,咱们打出的是实心弹丸,运气好,打到夷兵,当然是能要命,运气不好,不过是在地上砸个坑。而夷人的火炮,放的全是落地开花弹,方圆十数丈内,不死即伤。还有一种弹能在半空爆炸,下面的人躲无可躲。更有一种火箭,腾空而起,喷着尾焰,落地爆炸,还噼噼叭叭燃烧。人能咬着牙往前冲,可是马不行,牲畜都怕火,火箭在它们头上飞,早都受惊了,四散狂奔,勒也勒不住,更糟糕的是冲进步队中,把自己人踩踏伤亡不在少数,蒙古铁骑算是遇上克星了。”

恭亲王有些疑惑:“夷人火器真有那么厉害?”

“王爷可以找几个溃兵来问问。”僧格林沁说,“兵败如山倒,如今无论步队还是骑兵,都是心无战志,没接仗勉强还成营伍,如果再接一仗,如有疏失,怕是人马都逃光了。”

恭亲王说:“王爷,照你这么说,京城一无可恃喽?”

僧格林沁说:“反正只剩空架子了。六爷,你是全权主办抚局,我劝你趁着夷人还没看透底蕴,能和快和,不然,将来损失更大。”

前脚送走僧格林沁,留京的军机大臣、刚署理步军统领文祥前来拜访。文祥时年四十余岁,双目炯炯,透着精明干练。他先见过恭亲王,再向桂良见礼,他也是瓜尔佳氏,因此执礼甚恭,称“本家老中堂”。恭亲王对文祥也算了解,当年太平军威逼京城,他总揽巡防局,文祥就在局中办差,精明干练,印象不坏;他生母的葬礼文祥是襄办之一,办事稳重有章法。可惜去年十月,文祥受肃顺赏识入军机处,眼见成了肃党,恭亲王不能不多了一份小心和见外。

步军统领全称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就是俗称的九门提督,掌内城治安和九门护卫。步军统领已经随驾北行,文祥这时候署理九门提督,不是件轻松差使。

“王爷,城内治安坏透了,人心惶惶,痞棍趁机明抢暗盗,我已经安排左右翼总兵严加弹压,如果还镇不住,怕是要采取霹雳手段,到时候,王爷得帮着我担待。”

所谓霹雳手段,就是杀人立威。

“博川,你是九门提督,城内治安怎么办,你说了算,要采取什么手段,也不必向我说。我只管抚局,其他事情,概不能与闻,我是按上谕办差。”恭亲王依然是客气的有些冷淡。

“我理当随时禀报王爷。”文祥说,“我与老中堂都是驻城外办事,王爷也是驻城外办事,上谕很明确,我与中堂都受王爷节制。”

恭亲王说:“博川千万别这么说,上谕可没说你受我节制。”

桂良说:“博川,王爷是和你客气呢。你放心吧,能帮你承担的,绝无二话。你有什么想法,大胆办就是了,非常时候,非采取霹雳手段不可。”

九门提督还管城防,因此他也登城视察了一番。

“城防也十分可虑。勉强有万把兵,都是老弱病残不说,守城的器械根本没有,就靠手里几把弱弓、刀矛,怎么守!而且他们已经数月没关饷了,人心浮动,都打算夷兵一旦攻城,就脚底抹油。豫亲王负责内城守卫,可至今连城也没登上去看一眼,一门心思等着王爷与夷人和谈。”

城防竟然如此薄弱,出乎恭亲王的预料。他问:“博川,守城营伍怎么如此不堪?”

文祥说:“几年前长毛直逼京师,去年以来英法夷兵又在海口闹事,年轻力壮的都调出去了,死的死,伤的伤。没有及时招募,可不就只剩老弱病残了嘛!”

“那你是什么想法?”恭亲王问。

“第一步先把现有步军稳住,首要的就是得设法关饷。重赏之下才有勇夫,现在连饷也不关,那兵还怎么带?”文祥说,“难的是没银子。南边长毛闹,海口英法闹,户部真是一贫如洗。”

“这事,你去找周中堂商议。”恭亲王提议。

周中堂就是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周祖培。六部尚书都是满汉各一,大都是汉尚书掌实权,满尚书画诺,但户部例外,满尚书肃顺一言堂,周祖培只挂个名。

“周中堂您又不是不了解,芝麻粒的责任也不敢担。”文祥说。

桂良说:“此一时彼一时,从前肃六在京,一手遮天;如今周中堂坐镇京城,有些话他可说,有些事他也能做得了主。比如,再有各省协饷到京,不妨先用一用再说。如今守住京城是一等一的大事,京城不守,皇上也不安是不是?”

文祥说:“老中堂指点得好,我就找周中堂去商议。”

等文祥走了,桂良说:“王爷,博川虽是肃六赏识,但他并非是死心踏地的肃党。他是靠德才入值,不论是谁,这样的人才都要用。你不必过于提防他。再说,人家来靠拢,不能拒人于门外。”

缘善庵到下午就收拾好了,恭亲王过去视察一番,抚夷局算是正式成立。缘善庵就在圆明园如意门内。如意门还有个说法,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邂逅一个女子,后来女子找到京城,乾隆为避耳目,着人在此开便门,方便私会。缘善庵传说就是后来安置江南女子的地方。庵很小,只有两进院子,好在抚夷局也没有多少人,足够。好处是与朗润园只有一路之隔,恭亲王不必长驻,有事过来也不迟。

傍晚,恭亲王正打算回朗润园,顺天府尹董恂来了。顺天府是天下首府,侍候京中权贵是第一要务,与恭亲王当然相熟,见面先行大礼赔罪:“王爷,我只顾办理御驾,忙糊涂了,没来得及侍候王爷,还请王爷担待。”

恭亲王连忙把他扶起来,叫着他的字说:“忱甫,不必行此大礼。御驾秋狝,够你忙活的,你今天其实不必过来。”

“那怎么行,这样晚过来,我已经十分不安。”董恂说,“昨天晚上才得到圣驾秋狝的消息,连夜准备车马、御膳,忙得天昏地暗,还是漏洞百出。今晚皇上驻跸南石槽行宫,恐怕只能吃碗梗米粥了。”

恭亲王说:“匆忙之间,又那么多人随驾,万事都要你来张罗,来不及讲究,皇上会体谅的。还有好几处行宫都在你的地盘上,有你好忙的,你先忙这件事,我这边不必亟亟。”

董恂说:“谢王爷体谅。我哪里侍候不到,请王爷多担待。等我忙过了,立即过来侍候。”

次日上午,终于等来英国全权公使额尔金、法国全权公使葛罗的回复,两国都要求释放被俘的巴夏礼使团全部人员,在被俘人员全部释回前,绝不停止干戈,更不会与大清谈和。

巴夏礼是英国人,二十年前就到中国来,正是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此后二十年间,在上海、福州、广州、厦门等通商口岸任翻译或领事。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的时候,他任广州领事,与广州官方打交道的主要是他,炮轰广州并带兵进广州城抓走两广总督叶名琛的也正是他。所以英法联军北上,他成了必不可少的中国通。后来联军占领了通州,英国全权大臣额尔金就派他作为代表,在通州与载垣谈判。载垣像桂良一样,也全盘同意了英法的要求,但咸丰帝接受不了夷人面递国书又不肯下跪的要求,下令扣押巴夏礼等英法人员三十九人,想以人质迫胁英法就范。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扣押谈判人员这件事,我是不能苟同的。”桂良说。

恭亲王却有不同的意见:“据说巴夏礼十分傲慢无礼,专会挑弄是非,许多馊主意都是他出的。甚至有人说,他是联军的狗头师爷,抓了他,联军就不会打仗了。”

“王爷,这可真是无稽之谈!夷人军队有统领也有军师人员,巴夏礼是文官,捉了他联军就不会打仗,那也太小看联军了。捉拿巴夏礼在前,八里桥大败在后,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桂良说,“京中的这帮老爷们,对夷情一无所知,只知道胡出主意。”

恭亲王说:“把他们扣下来,我们手上总算还有点筹码。”

“王爷说得有道理。”桂良说,“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不放,夷人继续进军怎么办?”

“那就好好和他们打一仗!”恭亲王毕竟年轻气盛。

桂良只摇头。恭亲王虽是女婿,但毕竟是王爷,又是钦差大臣,便说:“王爷,我同意你的看法,和不成,当然要打。现在不妨把夷人的要求放出风去,听听大家的意见。”

恭亲王明白老岳丈的用心,说:“这件事,让博川去办比较合适。”

说曹操,曹操到。文祥到缘善庵来了。他说:“王爷,城中治安堪忧,步军衙门人手有限,抢掠成风。我准备通知各铺户,如有歹人放火抢劫,准予商铺格杀勿论,也可扭送到官府,由官府斩首示众。不但内城应如此办理,外城、城外及附近州县,我听说溃兵土匪,无法无天,都应严厉镇压,不然夷人未到,我们先乱成一锅粥。这件事,还得顺天府也能配合,请王爷示下顺天府,一体办理。”

恭亲王不再像昨天推托了,说:“好,你先在内城发个文告,到时候我让顺天府也参照办理。”

文祥说:“谢王爷成全,我立马回内城办理。”

桂良说:“博川,还有件事得劳驾你。”

于是让文祥看了英法的照会。

“王爷的意思是坚决不能放回巴夏礼,可是如果夷兵因此开仗,也是个大麻烦。你回城去,也听听大家的意见,内城外城,劳你都走一遍。”桂良交代文祥,“此事十万火急,最好下午就能有个回音。”

文祥“嗻”一声领命而去。

下午文祥又到朗润园来了,他带回消息,负责守城的王公大臣,大都赞同释回巴夏礼,以成抚局,但其他官员特别是言官们极力主张立即将巴夏礼等人正法。

桂良说:“正法巴夏礼容易,可是,如何抵御夷兵,大家有何见教?”

“泛泛而谈。”文祥说,“也有具体建议,但恐怕未必顶用。”

有人建议起用天津富商张文锦,让他发动民团,袭击联军后路;也有人建议让僧格林沁督率大队人马逼近大沽联军老巢,围魏救赵;还有人建议,头上顶湿棉被,可抵御夷人枪炮……

桂良说:“真是书生之见。天津富商张文锦我知道,他组织了几百人看家护院,让他带人去袭击联军后路,形同儿戏;僧王几乎成了光杆王爷,而且他本人极力主抚,让他督大队到大沽去,更是纸上谈兵;湿棉被如能抵挡枪炮与英夷交战就不会屡屡败北。”

文祥说:“现在各部人马如惊弓之鸟,更需要有个能征善战的来统领。僧王已经被吓破了胆,实在指望不上。”

僧王都不行,那还能指望谁呢?

胜保受伤,已经获准在城内养伤,如今在前线统兵的大员只有僧格林沁和瑞麟。桂良自告奋勇,明天设法见瑞麟一面,听听他的意思。

军事上无人可托,巴夏礼又不能释回,又该如何阻止联军进攻?几个人绞尽脑汁,束手无策。姜还是老的辣,最后桂良献一策:“王爷,夷人这样看重巴夏礼,想必他的话也有点份量。我看派恒祺去劝劝他,让他给英酋额尔金写封信,也许事有转圜。”

恒祺是满洲正白旗人,现任武备院卿,此前任过两年粤海关监督,与巴夏礼认识。桂良两次与英法谈判,都带恒祺做助手。

恭亲王叹道:“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立即着人找恒祺来,由恭亲王亲自交代。恒祺当即返回,趁内城关门前进城,连夜去刑部大牢劝说巴夏礼。

次日一早,恒祺前来复命:“王爷,奴才没办好差使。巴夏礼是油盐不进。”

恒祺劝说巴夏礼半夜,巴夏礼坚决不同意写信为清廷说好话,还怒道:“你们虐待使团,是极其野蛮的犯罪!你们必须把我们送回,并向我和我的同伴们道歉!”

恒祺说:“他不但不答应给额尔金写信,而且还开始绝食抗议。”

恭亲王说:“真是可恶!饿死他活该!本来皇上已经打算斩了他,让他活他现在已经便宜了他。”

桂良说:“王爷说气话呢,千万不能饿死他。有他在手里,还是一张对付夷人的牌,他要是饿死了,百弊无利。”

恒祺说:“奴才也是这样想的。巴夏礼倔强,与他吃了不少苦头有关。如果好好待他,也许他会松口。”

巴夏礼的确吃了不少苦,通州一仗,清军死伤惨重,尤其京营八旗,几乎家家有人阵亡,刑部的狱卒听说巴夏礼是夷人高参,恨不得活剥了他,各种苦头让他吃了个遍。巴夏礼还算幸运的,他和法国全权大臣葛罗的秘书关在一起,只受狱卒的折磨。而其他的人和死囚关在一起,那可就不是吃一点苦头了。

“王爷,我听说人质死伤不少,有的受刑极其残酷!”恒祺说,“王爷,我多少了解点儿夷人的规矩,这样对待使团在他们看来是很野蛮的行为。”

“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恭亲王说,“他们三四年前就把我们的两广总督捉走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一路北上,犯下的罪行不野蛮吗?”

恒祺连忙说:“王爷,都是奴才口不择言。”

桂良说:“王爷,不怪恒祺,谁让咱们打不过人家呢?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巴夏礼和那十几个活着的,必须好好照料,千万不能再有死伤。”

恒祺说:“在刑部大牢里,没法特别关照。大家都一肚子火。”

桂良说:“你说的不错——王爷,我看就把巴夏礼挪个地方,单独关押,将来万一局势不可控制,可随时处决。”

这件事恒祺办不了,必须交给文祥去与刑部交涉。关押的地方,则可以请顺天府尹董恂参谋。

接下来商量该怎么回复夷人。

“只有先含混过去再说。”桂良所说的含混,就是欺骗额尔金,巴夏礼在双方谈判后,负气出走,在双方交战中冲散,下落不明。中国捉获了部分人员,但其中并无巴夏礼。要送还被获人员也不难,只要联军将兵船退出大沽海口,双方商定各款后,就全员送还。

桂良要去城东见瑞麟,他让恒祺与他同行,负责把照会交给英国人。

快中午时,文祥来了,说:“王爷,内城的治安总算好了些。就是军饷一项把大家都愁坏了。更可气的是今天行营还派来专差,要提二十万两库银,说是修葺热河行营。宝佩衡真是好样的,一口给回绝了。”

宝佩衡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宝鋆,佩衡是他的字。他以“果敢自命”闻名。咸丰八年他到浙江主持乡试,自做主张多录一名举人,被降一级留任。今年他奉命去天津验收海运漕粮,发现了不少问题,一口气弹劾了十几名官员,还上了《海运漕粮杜弊章程》。咸丰称赞说,也只有宝鋆这样果敢自命的人办理如此利索,当即升他为总管内务府大臣,同时署理户部三库事务——户部三库是银库、缎匹库、颜料库,热河要提银子用,正归宝鋆现管。

“宝佩衡‘果敢自命’名不虚传,也只有他敢顶一顶肃六。”恭亲王称赞道,“夷人兵临城下,正是花银子的时候,却要提银子去修宫室,这种馊主意也只有肃六想得出。”

文祥说:“王爷,宝佩衡找我说,与其让肃六惦记,还不如先提用部分库银用于关饷,他还激我,敢不敢开仓放粮。现在城内城外的兵再不关饷,怕不用夷人来打,就先自溃散了。”

私提库银和私放粮米,那可是重罪。恭亲王说:“博川,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先请旨吧。”

中午恭亲王留文祥在朗润园用饭。还没上桌,胜保包着半面脸、吊着胳膊来了,见面还要见礼,早被恭亲王拦住了:“克斋,你不好好在家养伤,怎么跑出来了。”

“憋气,在家待不住!”胜保说,“王爷,我听说您奉钦命办理抚局,有人以为办抚局就是不必打仗了。错!有战才有抚,能战才能和,没有军事做后盾,只能是澶渊之盟。”

恭亲王说:“谁说不是!克斋,我就问你一句话,如果与夷人打一仗,有没有胜的可能?”

“怎么没有可能?”胜保说,“八里桥之战败就败在马队上。还没见到夷兵呢,僧王的马队一听炮响,拨马就跑,跑了也就罢了,把后面的步队都冲乱了,自相践踏,岂有不败之理?通州之战死伤惨重,一半倒是自己误伤。”

恭亲王说:“我可听说,夷人的枪炮很厉害,咱们没办法对付。”

“夷人的枪炮是厉害,可是并非没有克敌之策。”胜保说,“两军交战,贵以长击短。逆夷专以火器见长,而我则以近身搏击见长,若我军能奋身扑进,兵刃相接,夷人枪炮近无所施,此时再以马队从两翼包抄,必能大捷。”

“你的意思是,通州之战,我军战略有误?不该先以马队冲击?”恭亲王问道。

“正是。”胜保说,“僧王的部署,马队在前,先向敌阵正面冲击,后面步队跟进。马队目标太大,很容易成人家的活靶子,而且战马一惊,四处乱窜,乱成一锅粥。如果将次序调整,还是那些人马,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有道理,有道理。”恭亲王信心大增,“听你这么一说,夷兵也并非不可制。”

“正是,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俗话还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士气至关紧要,尤其是统兵的将领,非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气慨不可。”胜保说,“再说了,敌为客,我为主,就是败了一仗,耗下去,拖也能把夷兵拖垮。”

“有你这股子勇气,我心里也有点底了。”恭亲王说,“目前兵败如山倒,太需要振作了。”

“王爷,夷兵利速战,咱们利持久。”胜保说,“必须赶紧下旨飞召外援。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带的川楚健勇很能打。且南方人个头小,身形灵捷,最善俯身猱进,与贼相搏。把他们召来,逆夷定可大受惩创。”

曾国藩是湖南人,太平军进湖南后,奉命组建乡勇助剿。儒生带兵,竟然成了气候。调湘军北上当然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湘军统帅,都是肃顺极力支持提拔的,能不能听招呼不说,会不会是引狼入室,到时成了肃六的援手?恭亲王心中颇多疑虑,但他说出的是另一番理由:“湘军能打仗天下人所共知,只是江南江北,迢迢千里,恐怕缓不济急。”

胜保说:“不然,王爷,有湘军北上,首先对京师官兵士气就是一个极大鼓舞,即便湘军一时到不了,也大有裨助。士气振作,只要咱们能苦苦守住京城,到时候内外夹击,夷人岂有不败之理?再说,京城城高墙厚,夷人火炮虽厉害,也不是一时能够攻下。再说,他们所携炮子有限,总有用尽的时候。”

恭亲王已被胜保说动,觉得先守住京城是根本,其他事情不妨走一步说一步。拿定了主意,他对胜保说:“克斋,我专办抚局,军事不便插嘴,我看以你的名义奏请,飞召湘勇北上如何?”

胜保说:“好,我今天就亲自拟折稿。”

胜保是翰林出身,在满人中已属凤毛麟角,他很为自己的笔头子功夫自傲。

恭亲王留文祥和胜保在朗润园用午饭,边吃边谈,对眼下军务和京城市面又了解了不少实情。胜保告辞时,恭亲王握着他的手殷殷嘱托:“克斋,你务必赶紧调理,当前急需你这样的将兵统帅。”

恭亲王一下午心情不错,傍晚老岳父桂良一回来,就有些迫不及待地说:“我看胜克斋是统兵将才。”

桂良听了恭亲王的意见,说:“王爷,今天我去见瑞澄泉,所闻所见,与克斋的说法有点出入。”

桂良所说的出入集中于两点,一是马队没胜保说的那样不堪,死伤相继,仍然策马冲阵,无奈夷人火器太厉害,伤亡惨重。二是士气很差,打仗实无把握,要赶紧议抚,不然再打一次败仗,夷人要求会更苛刻。

“王爷,克斋说话向来有些夸大其词,他又以翰林自负,有些小看文墨粗率的僧王。总之军事实无可恃,这一点你心里可要有数。”桂良说,“原本僧王所统不下三万四千人,如今能勉强笼起来的,不过一万六七。就是这一万六七,亦如惊弓之鸟。”

恭亲王说:“所以,此时更需要有点血气的将领来统兵。”

桂良年已七十有五,当然不会与血气方刚的高婿争辩,咕噜噜抽一口水烟,心平气和地说:“王爷说得有道理,目前也只能依靠这点人马。王爷想让胜克斋统兵,我也赞同,可是,没必要闹得僧王不痛快。八里桥一战,胜克斋人马溃散最多,不妨设法再补给他点人马,这样更顺理成章。”

恭亲王看看老岳丈一脸疲倦,七十五六的人还跟前跑后,于心实在不忍,而且他的话大有道理,可以重用胜保,但确实没必要开罪僧格林沁。他缓和了语气说:“您老说得一点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八里桥一战,胜克斋独当一面,兵丁伤亡最大,必须得尽快补充。”

要补充,但肯定没法从僧王和瑞麟手下调拨。文祥脑子转得快,说:“王爷,老中堂,不必只从城东的兵马打主意。西安马队两千余人,原来是计划调赴热河,不如留下来守京城,就交给胜克斋统带好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大敌当前的是京城而非热河,西安马队留在京城是正办。

“王爷,这件事由我向朝廷奏请,请胜克斋统领马队助守内城。”

文祥是九门提督,请求留兵加强城防,名正言顺。他的奏请很快有了结果,隔天晚上六百里加急上谕到了,“此项西安马队二千三百名,即着留交胜保调遣,毋庸令其前赴热河,以资攻剿。”

领到旨意,胜保当晚赶到朗润园向恭亲王表示,他伤虽未全愈,但决定上奏朝廷,负伤复出,以报朝廷知遇之恩。他还把自己的亲兵拨出五十骑,留在朗润园和缘善庵护卫恭亲王和抚夷局。

次日上午,英法两国的联合照会到了,照会说,如果收到该照会起三天之内能将使团人员全数交回,则中外双方可以在通州进行和谈,在北京交换咸丰八年签订的天津条约批准书,然后联军退至天津,过冬后返回南方。如果不接受这些条件,联军将继续向北京推进,不难毁城改朝。

恭亲王看到“毁城改朝”四字,气得直拍桌子。当时胜保也在,说:“夷人真是狂妄之极!有我的大军在,岂能任由他们张狂。王爷,等西安马队到了,我非让夷军吃点苦头不可。”

恭亲王受胜保影响,态度趋于强硬,给英法两国的照会中,坚持应当先退兵,再和谈,后放俘。至于巴夏礼等人,已经找到,好吃好喝招待着呢,尽管放心。

桂良避开恭亲王,和文祥密议:“博川,王爷受克斋影响,对夷人转复强硬,这不是好兆头。官军到底多大能耐,你我都清楚。城外的兵不用说,已成惊弓之鸟,就你内城的步军,能战的又有多少?平时训练找人代替,只有关粮饷的时候才露个面,就是捕盗都勉强,让他们守城,只怕夷军未到城下,人已经跑光。”

文祥劝慰说:“老中堂,您总不能让王爷像软面团,夷人怎么说就怎么办吧?传到热河,又是一条罪状,恐怕即使和议成了,也像您老一样落一身不是。”

“当然,我明白博川的意思。”桂良说,“可是王爷是专办抚局,抚局不成,也落埋怨。当局者迷,我们旁观者要清,无论如何,将来必须坐下来谈,这是大局,我们得帮王爷照这个方向走。”

文祥问:“老中堂的意思,要我办什么?”

桂良的意思,还是让文祥把风放给守城的王大臣,让他们从旁劝说王爷;他则派恒旗去与巴夏礼磨。巴夏礼如今单独提出来,软禁在德胜门内积水潭边的高庙里,好吃好喝供着,让恒祺去劝劝,也许能软活些了。

英法两国的联合照会,第二天下午就收到了,同时还捎给巴夏礼两包衣服和一封信。两国的态度依然强硬,表示要想议和必须以释放全部被押人员为前提,但这次照会中没有再提三天的期限。

下午,惠亲王绵愉、惇亲王奕誴、豫亲王义道还有守内外城的大臣户部尚书周祖培、吏部尚书全庆等人都到缘善庵来了。惠亲王绵愉是道光帝的五弟,恭亲王的五叔,在咸丰皇帝面前也是免跪的,他说:“老六,皇上把你留下来议抚局,你总是一味强硬算怎么回事?今天上午英夷的军队已经开到定福庄慈云寺,离京城不足十里。僧王和瑞麟所部根本拦不住,都退到城外了。英夷的哨探已经到了城外三四里地,听说他们在运炮弹、架云梯,是要攻城的架势。”

惇亲王奕誴是恭亲王的五哥,他说:“老六,我和五叔的意见一样,皇上是留下你专办抚局的,夷人要放回巴夏礼,你放回就是了,押着他有啥用?现在京中乱成一锅粥,都怕夷兵攻城,都在打包袱卷逃出城去,各衙门的人也快跑光了,找个办事的也找不到。我和五叔商议了,你要再不放人议抚,我俩也去行在了,这也是当时皇上交代的。”

其他人也都附和。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周祖培时年六十又七,今天是抱病前来,他说:“王爷,剿夷抚夷,并无高下之分,也非忠奸之辩,一切要看形势。从前我也是力主剿夷的,那时候夷人远在广东,聚全国之力而剿之,可以从容办理;可是如今夷人兵临京城,社稷危在旦夕,不得不从权,这也是势所必然。夷人不过是要求放还巴夏礼,在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与京城惨遭兵燹相比,区区一夷囚,何必与夷人固执?”

“不然,不然。”不知什么时候,胜保到了,一进门就发表不同意见,“放巴夏礼并不难,但该酋一放,足长逆夷威势,势必更小看我朝,难免贪欲更奢。既然逆夷一再要求释回该夷,恰说明该夷之重要,正是我与之议抚的筹码。”

惠亲王绵愉有些看不惯胜保的轻佻,说:“克斋,夷人要是来攻城,拿什么来抵挡?你们要是在通州能够打一个胜仗,何至有今天的局面?”

“老五爷,通州之败,事出有因,今天不必细说。和之本在能守,守之本在能战。如果战守皆不可恃,和局也万不能成。再说,两国交兵,不在一时之胜负得失,我腹地广阔,只要不畏敌,打下去,我必胜无疑,这一点是明摆着的,不少人也这么看。”胜保拿着一大摞上书又说,“这是翰林言官们的上书,让我带给六爷。”

绵愉说:“你们这是要弄得国家兵连祸结,居心真是不可问!言官们不过是空话连篇,唱唱高调罢了,你这前线吃了败仗的将军,竟然也像他们一样纸上谈兵!”

胜保本来就有“败保”的绰号,听老五王爷这样讥讽,脸上挂不住,说:“王爷,我这就带人到前线去。”说罢一甩袖子走了。

恭亲王说:“克斋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五叔,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还是回复夷人,要求先和谈后放人,如果他们再有行动,那时放人也不迟。如果他们还是虚张声势,那就说明他们不过是强弩之末,办抚局反而更容易。”

绵愉跺脚道:“老六老六,人都说你明大势,没想到你是这样固执!我不管了,老五,咱们走,今天赶往南石槽,快马加鞭还来得及。”

桂良连忙劝阻说:“老五爷,不要着急,我还有话说。”他把绵愉和奕誴让到另一间客厅里说,“老五爷,你得体谅老六的难处。他年轻,血气方刚,不想在夷人面前丢大清的脸。再说,历来主和者皆无善终,六爷有所顾虑也是常情。我赞成您和五爷到行走去,也把这面的实情告诉皇上。”又对惇亲王说,“五爷,你和老六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论老六哪里做得不对,你在皇上面前可要多维护。”

奕誴排行老五,其实比咸丰帝只小六天。他为人粗率,仗义,但容易偏听偏信,又口无遮拦,桂良如此叮嘱,是怕他在咸丰帝前说什么难听的话,恭亲王的处境就更难了。

奕誴笑了笑道:“老中堂是回护女婿。您老放心好了,老六无非是怕留下卖国的骂名,这点小心思,一眼就能看穿。可是,他是奉上谕办抚局,何必前怕狼后怕虎?”

绵愉说:“老六是听了胜克斋的蛊惑。胜克斋这个人,贪名贪权贪利。我可听说,夷人的枪炮实在是厉害,再打实无把握。我是怕克斋逞强误事,老六也受连累。”

桂良说:“老五爷您圣明,您老到了行在,务必为六爷多弥缝。”

绵愉决定明天就出京,和奕誴匆匆告辞,回城收拾行装。桂良送出门来,豫亲王义道等人也一道回城。桂良把义道拽到一边说:“王爷,这边您放心好了,我会劝说老六尽快议抚。您也上折,把这边危急情形奏明皇上,别事过境迁,有人再怪咱们一味软弱,再扣一顶卖国贼的帽子,那可就太冤了。”

义道说:“老六就是太过瞻顾,有心迁避!”

桂良说:“王爷,咱们留下来办差,不容易,只有互相扶持了。”

义道一边上轿,一边说:“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桂良心中有主意,但总不能强加于王爷女婿。他只等着文祥过来,两人再细细商酌。文祥做事极其周密,且有决断,关键是一心为恭亲王着想,奕訢已经拿他当心腹。只是文祥事情实在太多,不可能呼吸立至。他是留京的唯一军机大臣,京城这边一大堆军机的上事要他处理;他又兼着步军统领,内城治安及九门防卫更是不敢大意,随着联军步步紧逼,城中人心浮动,稍有松懈,便立马乱成一锅粥,所以城中无论是百姓还是王公,都要求他在城内坐镇。他白天驻城外帮助恭亲王办抚局,晚上住内城弹压治安。这样就辛苦了他,两头跑。从圆明园到禁城二十余里,有时一天往返数次,累得气喘吁吁,有几次咳嗽见红。恭亲王听说十分惊骇,特别吩咐,除非他有谕令,任何人不要召文祥到园子里来。桂良十万火急,却也体谅文祥的难处,只能耐着性子等。

次日辰初(早上七点多),文祥就坐着轿子到了,随行的还有军机章京朱学勤。桂良说:“博川,你这又起了个大早。”

文祥说:“不瞒中堂,寅正我就起了。一堆事处理完,就赶过来了。我知道这边肯定也是火上房了。”

桂良吩咐上早点,与文祥边吃边谈。恭亲王不同意释回巴夏礼,这是没法逼他改变的,能商讨的,就是回复夷人的理由。文祥问:“恒祺去劝巴夏礼,有无结果?”

桂良摇头说:“昨天恒祺还送来信,说是巴夏礼态度有些变软,但还是不肯给额尔金写信。”

文祥沉默良久,说:“老中堂,我看不如这样,就说巴夏礼精通英文,这些天一直在与恒祺商讨条约的细节。不如建议夷人,就在京城开议,一旦议妥,就可订定和约。所以夷人要求释回巴夏礼,就是多此一举。”

桂良拍案叫好,立即将此意照会英法。双方近在咫尺,英法的联合照会次日午饭前就由僧格林沁派骑兵送过来了。照会要求送回被俘所有人员,联军将立即退到通州,双方在通州议和。同时要求允许巴夏礼写一封亲笔信,报告近况。

桂良觉得机会难得,不如赶紧释放巴夏礼,双方到通州去谈,总比兵临城下来得从容。恭亲王却从这个照会中,看出夷人是在虚声恫吓。

“他们又是造云梯,又是运大炮,络绎不绝,可是数天来不敢攻城,可见是顾虑巴夏礼等人的安全。所以,巴夏礼在手的确是一大筹码,与和局大有关系,更不可轻易释放。”恭亲王仍然坚持,联军退回天津,巴夏礼在京与中方详议换约细节。

桂良寄希望巴夏礼能写一封亲笔信,同意他在京谈判,那样问题就迎刃而解。但巴夏礼固执的很,表示只有同意释放他和同伴,他才会写信给额尔金。恒祺软磨硬泡,最后巴夏礼终于肯动笔,写了一封短信。但他是用英文写的,大家都不认识。恭亲王问:“这蛤蟆蝌蚪样的文字,是什么意思?你们谁能看明白?”

恒祺说:“这不要紧,我已经让巴夏礼把意思翻译给我听了,我都记下来了。”

恒祺递上一页纸,是巴夏礼用中文翻译的他的信件:

现在中国官员以礼相待,闻得是恭亲王令其如此。据云,恭亲王人甚明白,能作主意。既能如此,伏谅暂可免战议和。

恭亲王并不满意,说:“夷军退回通州,巴夏礼留京议和的意思并没有说清楚。”

桂良说:“这就不错了,先停战,解除了京城危机,一切都好说。”

于是决定将回复的照会连同这封信派专差交给联军,同时将附件一并上奏朝廷。上奏朝廷的时候大家起了争执,是将巴夏礼的“蝌蚪”文信件照抄一份,还是将翻译的中文信附上?“蝌蚪”文行在并无人认识,附也是白附。可是,如果只把汉文的附上,上面问一句,这意思准确吗?又该如何回答?

恭亲王问恒祺:“你能保证,这意思与巴夏礼的蝌蚪文是一个意思吗?”

恒祺说:“我觉得没问题。我和巴夏礼这几天混下来,已经十分熟悉了。这个意思是他按我的建议写成的夷文。”

恭亲王说:“这不行,你觉得没问题就一定没问题?”

恒祺这下哑巴了。

“如果巴夏礼是鼓动额尔金动兵迫和呢?”恭亲王说,“巴夏礼十分傲慢,他也许觉察了我们急于求和,是借机向额尔金通风报信呢?”

桂良觉得可能性不大,但他也不识夷文!

恭亲王问:“马上找人看一看,巴夏礼到底写的什么?如果弄不准,不能把信交给额尔金。”

在京城,要找个识夷文的人太难了!恭亲王让恒祺到理藩院找找看。理藩院是朝廷管理蒙古、西藏、新疆等地事务的机构,后来与俄罗斯交涉事务多了,又加了俄罗斯事务。其下设有内馆、外馆、蒙古学、唐古特学、托忒(卫拉特)学、俄罗斯学、木兰围场、喇嘛印务处机构,自然不乏蒙文、藏文、俄文的人才。但有没有通英吉利文、法兰西文的就难说了。恭亲王说:“你赶紧去一趟,也许俄文与英吉利文差不了多少,反正都是蝌蚪文。”

恒祺策马回城,一直到了次日辰正(早晨八点)才赶回圆明园,桂良等人早就等在那里。

“怎么样,有人认识吗?”

“没有。”恒祺说,“我先去理藩院,蒙回藏俄唐古拉语他们都有人精通,可是英吉利、法兰西文无人看懂。”

桂良还怀一线希望问:“俄文也是蝌蚪文,他们也一点看不懂?”

“两回事。”恒祺说,“俄文与英、法文八杆子打不着。我又找钦天监、翰林院,反正能找的人都找人,没人懂巴夏礼写的是什么意思。”

桂良亲自去朗润园,把消息告诉恭亲王。恭亲王斟酌再三,说:“让恒祺再回城找巴夏礼,让他无论如何用汉文再写一封信。”

这样一去一回,到了下午恒祺才回来,把巴夏礼亲笔的汉文信交差:“巴夏礼开始不肯写,我费尽了口舌他才答应了。他说我们是自作聪明,额尔金见到汉文信,反而会怀疑。”

恭亲王指着下面的一行蝌蚪文问:“这几行蝌蚪文是什么意思?”

恒祺说:“我问过,是巴夏礼的签名和时间,这样才能表示以上汉文的确是他写的。”

恭亲王斟酌良久,说:“好,尽快发给英法两使。”

这时顺天府尹董恂来了,他带来的消息很不妙,据说夷军四处骚扰,抢夺牛羊,筹办给养,从天津源源不断运来军火,说不日要发动攻城。他给桂良献了一计:“中堂,王爷有王爷的打算,我们要有自己的打算。僧王找到我,想募一批牛羊鸡鸭,送到夷营去,和夷人缓和一下关系。这件事我看可行,到时候我就说是奉六爷的钧令赶办,如果收效好,记在六爷头上;如果弄巧成拙,那就是我自做主张,完全与六爷不相干。”

桂良连忙拱手说:“多谢忱甫为六爷打算。我很赞同与夷人套套近乎,这件事你安排再好不过。忱甫的苦心,将来我一定转致王爷。”

董恂说:“老中堂同意我就去办,但暂不必告诉六爷,万一六爷顾忌面子就不好办了。我已经与同仁堂和恒利木厂打过招呼,他们两家的生意,从宫里沾光不少,他们也乐意此时效劳。” nAUvjblmcR+tCwhI39R67P7/zOrTo6Q68DCpxe/pm3IOocF9aARgCyWBIr2kf5v6



圆明园遭劫,安定门被迫献敌

额尔金收到恭亲王的照会和巴夏礼的信,汉文他看不懂,需要翻译给他译出英文。但巴夏礼汉文信后的英文他当然认识,写的是:这是在逼迫下写的,请尽快向北京进军。

他立即派助手与法国公使联系,希望召开一次联合会议确定下一步的交涉方向。

当天下午会议在法国远征军总司令蒙托邦少将的住处召开,参加会议的除了英国全权公使额尔金,还有法国全权公使葛罗,英国远征军总司令格兰特中将,此外还有两军互派的联络官,以及两国公使的助手和翻译。

额尔金首先表明他的态度:“我觉得到了必须采取军事手段的时候了。这也是巴夏礼出于大局的希望。”

英国远征军总司令格兰特说:“如果采取军事行动,会不会危及巴夏礼及所有人质的生命安全,这是远征军将士们的普遍顾虑。”

额尔金果断而专横的表示:“我想不会。如果真的如此,那也是巴夏礼的光荣。”

格兰特将军性格有些优柔,反而是负责外交的额尔金更显得强势,更像个军事指挥。事实上就是在军事上,格兰特也几乎全听从额尔金的意见。

接下来,法国远征军总司令蒙托邦将军的意见就至关重要了。他看了一眼格兰特,眉毛抖动了几下,仿佛是在打招呼,这是他要表达决定时的习惯性表情。在他眼里,英国这位穿着极不讲究的将军,看起来更像个瘦高个老太婆,军事才能并不突出,却具有一样非凡的品质,就是在任何情况下对蒙托邦既尊重又坦诚。因此蒙托邦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十二分的满意,正因为这样,他也就乐于维护格兰特的面子。他说:“格兰特将军的担心有道理,我们的军事行动,一定会给人质带去危险。但,我想中国人也许没有那样的胆量。他们一直拿人质威胁我们,正说明他们对人质的高度重视。所以,我认为可以放心的采取军事行动,而且打得越好,巴夏礼他们会越安全。”

葛罗和额尔金都同意蒙托邦的分析。

“所以,我认为到了非采取军事行动不可的时候了。我的两位助手已经对我很不满意,他们都认为八里桥之战后就应该乘胜进攻北京。如果那样,也许现在我们已经在北京城里与中国人谈判了。”

额尔金问:“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军事行动的把握有多大。正如刚才分析,如果我们军事进展顺利,人质才会安全。”

“我对军事行动的成功怀着至少九分把握,那一分在上帝手里。自从八里桥一战后,打败中国的军队变得越来越容易。”蒙托邦自信地说,“八里桥之战真是我生平经历的最不可思议的战事,我的参谋曾经对我说,这场战役给人以做梦一般的感觉,我们一直在消灭别人,自己却丝毫无损。格兰特将军,你们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

格兰特说:“是的,这也是前线的小伙子们感到最得意的。”

蒙托邦说:“我的军医曾经对我说,很难相信中国人居然是火药的发明者。他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会热衷于使用那些低劣的武器。中国人的弓箭对我们的士兵造成的不过是浅表伤。中国人最好的武器就是火绳枪,已经落后我们几百年。就是这样的火器,中国军队也只有五分之一的人配备。他们更多的是长矛、梭镖和各种刀剑。他们还配备一种可笑的盾牌,用柳条或竹子编制,像一顶中式大圆帽,我的士兵们都不知道,这样的盾牌有何种意义。”

法国全权公使葛罗提醒说:“联军武器的优势非常明显,但对方也并非一无是处。现在的关键是我们有三十多人还关在北京城里,我们向北京进军,有没有把握能够再次击败阻拦我们的敌军。我听说,僧格林沁还要调集蒙古骑兵,再次与我们决战。我怀疑恭亲王一再示好,却又不肯释放人质,采取的不过是中国官员一再使用的拖延战术,无非是为他们调集军队争取时间。恭亲王也在照会里威胁说,外地的援军正在赶来。”

“敌军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战斗勇气,任何一支中国人的军队在我们的火枪和大炮前,都只有逃跑的力气。”蒙托邦说,“八里桥之战后之所以没有立即向北京进军,是因为我们的弹药、粮食都出现了问题。我们冒险深入,没有后勤保障,将是不可想象的。不过,现在这些问题已经完全解决了。最为关键的是,我期待已久的增援部队明天下午一定能够赶到,其中有整个101线列团、一个工兵连、一个装备四磅火炮的炮兵连和二百七十名海军陆战队。炮弹和步枪弹丸足够打两场通州战役之用。格兰特将军,你们的补给也都到了吧?”

格兰特说:“早就到了,英国的小伙子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额尔金说:“既然靠武力使中国那位亲王屈服的方案已经确定,此事就交给将军们办理。我们能做的,就是再次警告中国皇帝的亲弟弟。”

额尔金的翻译威妥玛是位中国通,他建议说:“除了在照会中要严厉警告恭亲王,还要再给巴夏礼写一封信,告诉他联军的决定,让他们做好为国牺牲的准备。同时还要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人遇害,北京就会被毁灭,不留一人。北京城的陷落将使南中国的反叛力量大受鼓舞,从而带来中国改朝换代。中国的皇帝和皇帝的这位亲弟弟,对这一点一定非常恐惧。这封信不但是写给巴夏礼,更是为了让中国人看到,让他们明白我们的决心。因此必须用中英文各写一封,以便于中国人看懂。”

双方又议定进军时间,后天上午,也就是1860年10月5日。

“我们这次进军,会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就是中国的军队试图再碰最后一次运气,因为他们从内心里不愿承认他们的失败。但这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联军在北京城门前取得最新的最后胜利,将加速和约的签署。”蒙托邦说,“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联军不放一枪即可抵达北京城下,尽管围城炮火不足,我们有把握也可将北京城一举拿下。不管是将来发生什么情况,我决定在11月1日前必须离开北京,撤回天津过冬,或者最好到山东甚至舟山过冬。我在非洲服役二十七年,我适应了那里的酷暑,却无法适应北中国的严寒。我想,无论法国的小伙子还是英国的小伙子都一样,北中国的严寒是我们不可战胜的敌人。所以,我们必须速战速决,采取最快让中国人屈服的方式。”

格兰特说:“好了,该联军的小伙子们上场了,用枪炮和中国人说话吧。”

就在会议快要结束时,俄国伊格那提也夫不约而至。这位二十八岁的俄国陆军少将,精明而又自负。他任过驻英国使馆武官,与额尔金勋爵熟识。额尔金对这个年少得志的俄国人颇有点反感,说:“你一直说要为中国出面调停,你拿到中国皇室的授权书了吗?”

伊格那提也夫用英语说:“中国人在国际惯例上并不熟悉,尤其授权书这类文件,他们向来不重视——今天我来,不谈这件事,我要向将军们献一张地图,他们一定喜欢。”

伊格那提也夫在桌子上展开的是一张北京城地图,主要建筑和街道都注了出来,而且更重要的是每条街道的长度、宽度都注的十分清楚。伊格那提也夫说,为了使这张他亲手绘制的地图更有价值,他专门让人在车轮子上安装了一种里程计数器,把京城所有道路包括一些仅通一辆马车的胡同全部测量了出来。

“我听说联军就要向北京进发,我想,这张图对将军们一定有用。”

蒙托邦和格兰特都很高兴,这正是他们所急需。

1860年10月5日早晨,英法联军留下数百人驻守通州和八里桥外,其余部队全部向北京进发。格兰特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他率英军四千余人先行一步。蒙托邦率四千法军随后跟进。道路狭窄,而且密布树林,联军行李辎重很多,一车接一车,行动十分缓慢,他们担心如果此时遇到伏击,肯定要吃苦头。但一直到夕阳快要西下时,他们没有遇到清军的任何抵抗。他们曾经路过一处军营,但清军早就撤走了。

此时,蒙托邦将军走到了有十几个砖窖的村庄附近,听说这里是专为皇家烧制砖瓦的。他决定当晚在这里驻扎。他带着科林诺准将和十几个卫兵登上砖窖,往西望去,长长的城墙和高大的门楼就在眼前,他们距离北京已经很近了。

蒙托邦从望远镜里看到英军也在附近,而且看到了格兰特的军旗。于是他派人前往,邀请格兰特到砖窖来。

晚饭后查哨回来,有记日记习惯的准将科林诺在一堆炮弹箱上写日记:

今天,终于向北京进发了。除了双方各有四千士兵,随行的人没有确数。我们的补给和装备车辆大约半小时就可以过完,而英国人的行李辎重多得实在是夸张。他们每一位校官和尉官,每人至少有一辆车载着他们的大小箱笼,床具以及一应俱全的宿营物品。大批印度仆人神情庄重地跟随车队行进。这些令人赞叹的了不起的家伙,都是英国军官们的贴身仆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在队伍里,每个人都在缠头巾上顶着主人的浴盆,浴盆上加了盖,里面装着海绵、毛巾、瓶瓶罐罐、香皂、刷子等等。这些既温顺又能吃苦耐劳的印度脚夫,为了一点微薄的薪酬从印度来到中国。他们确信,在中国能够发一笔意外之财。这也是临行前他们的雇主曾经的许诺。在这些印度人的后面,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一帮衣服破烂的中国人,他们被中国人称为土匪。从天津开始,就有这样的人跟着,他们所带的东西越来越多,这些东西都是从路过的中国村庄里抢来的。我们想赶走他们,甚至开枪威胁,但是一点也不起作用。

今天上午,北京城里十几名商人送来牛五十只,羊五百只,水果、酒等好几车,他们说,唯一的心愿就是两国能够重归于好,永保和平,并希望与葛罗男爵会谈。蒙托邦将军对送来信件的人说,现在两国已无和平可言,事情已经交给将军来办理,男爵不会会见他们。至于他们送来的东西,就让联军的小伙子们看着办好了。

傍晚,我们到了一个村庄边,这里有十几个砖窖,据当地人说,他们都是为皇室烧制砖瓦的。我随蒙托邦将军一同登上那座最高砖窖的顶端,北京城高大的城墙和方正的城楼,此时首次映入我们的眼帘,稍远之处便是皇宫,黄色琉璃瓦在阳光下金光闪耀,那落日霞光映照下的阔大绚丽景象,简直就像一个无与伦比的舞台布景。我们离那儿不过两千米而已。激动的心情难以用言辞表达,儿时,我曾经把东方大国的都城归结到无数童话之中,今天它却全然真实地呈现在我的面前。从前,没有几个欧洲人深入到这座城里,北京,北京,见到这座陌生而宏伟的京城,每个人都从心底里发出惊叹。

看到那高大的城墙,不禁让人怀疑,即便我们有足够的炮弹,要攻下这座都城也绝非易事。但蒙托邦将军却胸有成竹,他认为不必炸毁城墙,炮弹巨大的威力足以让中国人屈服。从数百里外的海边一路行军战斗的经历,足已证明将军的话一点也不必怀疑。在一个强大的文明前,那些落后了好像几百年的人,无论多么勇敢的抵抗,都不值一提。

我们已经得到确切消息,中国的皇帝已经逃跑到几百里外的地方。僧格林沁的马队,已经逃到了北京城西北的圆明园。蒙托邦将军已经决定,先到圆明园去,消灭那支蒙古人,如果他们敢抵抗的话。听当地人说,圆明园堆满了财宝,比皇宫里还要富有,格兰特将军对此也极感兴趣。

明天,我们将向那传说中的宝库进军,但愿上帝保佑一切顺利。

第二天一早,联军兵分四路向圆明园进军,他们约定在圆明园会合。进军的路上曾经有一队骑兵前来阻拦,但他们只是远远地观看,并没有靠近。英国阿姆斯特朗炮队展开战斗队形,在近两公里的距离向蒙古骑兵开炮,蒙古骑兵大约觉得那样远的距离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但炮弹在马队中爆炸,一发炮弹落地就炸倒了数匹战马。这支马队不敢再作停留,向西北方向远远地逃去。

开始的时候,联军还靠得比较近,呈扇形向西北方向行军。但中间不时要绕过树林,穿过桥梁,下午两军就失去了联系。五点多,英军的马队也与自己的步兵失去了联系。格兰特命令部队在一座庙宇附近就地驻扎。庙后有一个小土丘,他命令炮兵拖一门炮上去,向远处清军马队方向开了二十一炮。他借此向法军通报自己的位置,希望法军能向他靠拢。

蒙托邦带领的法军在傍晚的时候到了圆明园大宫门外,他让部队在此驻扎,并派他的副官皮纳尔带两队海军步兵去打开大门。皮纳尔命人在院墙外搭起梯子,他爬上墙头,看到有带着弓箭、鸟铳和长矛的清军,但他们迅速躲了起来。皮纳尔确认清军是逃走了,就和几名海军陆战队士兵跳进园内,想去打开大宫门。这时十几名清军突然逼上来,有骑兵也有步兵,双方展开近距离战斗。法军先是开枪,继而用枪刺与清军格斗。大门被打开了,法军蜂拥而入,清军仓皇逃跑,骑兵跑得快,步兵就惨了,三人被打死,五六人受伤。皮纳尔左手拇指被箭刺伤,伤势不重。但他的右手手腕被刀砍伤,露出了骨头。

第二天一早,蒙托邦在一个步兵连的保护下进入圆明园。陪同他的包括他的两位副手科林诺、冉曼准将,参谋长施密茨上校,此外还有英国骑兵队巴特尔准将,他昨天下午与英军失去联系,晚上也赶到圆明园,蒙托邦邀请他一起进园。他们参观了所有宫殿,每一个宫殿里都有那么多让人惊叹的财富。蒙托邦为了表示诚实和公平,每处宫殿都派法国步兵和英国骑兵留下来守卫。

十一点多,额尔金和格兰特带着英军赶到了圆明园。他们经过简单的商量,决定平分这些财宝。为了保证公平,每支军队各派出三名专员,负责把最稀有的珍宝挑出来,这些珍宝将敬送给英国女王、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以及两国的军政要员。下午三点,联军下令军队中的任何人,都允许离开军营进入园内,挑选一切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一场浩劫开始了。

晚上,圆明园的抢劫还在继续。科林诺已经有了足够的财富,他在一张花梨木的书桌上,开始写日记:

今天,我们获准走进了中国皇帝的夏宫。我相信,每一个人都被震憾了,我更确信,在欧洲,没有任何东西能与这样豪华的园林相比拟,我也无法用文字来描述。要写清楚,也许需要写一本书,或者说,一本书也无法描绘如此壮观的景象。

难以计数的豪华建筑一座连着一座,绵延6公里之远。园内有很多寺塔,里面供奉着各种各样金的、银的和铜的巨大神像。比如,仅一尊青铜大佛就高达70法尺。花园湖泊星罗棋布,一座座白色大理石建筑物以琉璃瓦盖顶,五颜六色,熠熠生辉,里面有数世纪来堆藏着的各种奇珍异宝。在各个宫殿里,满目皆是中国和欧洲的艺术品,象牙璧版、晶莹闪烁的烛台、各式各样的家具、或金或银或翠或玉的各类饰品。

昨天晚上,蒙托邦将军已经安排人守护好每一处宫殿,他要求在英国将军到来前必须保持原样。但到底是不是保持原样,谁也弄不清了。这就像把鱼交给猫保管,鱼怎么可能会完整无损呢?联军已经决定平分这些珍宝,为此专门成立了委员会。但财宝实在太多了,这个委员会只能掌握很少的一部分。下午三点开始,各个部队都派人来搬运这些财宝。这一大群各种肤色、各式各样的人,这一大帮地球上各式人种的代表,他们全都闹哄哄地蜂拥而上,扑向这一堆无价之宝。他们用各种语言呼喊着,争先恐后,相互扭打,跌跌撞撞,摔倒又爬起,赌咒着,辱骂着,叫喊着,各自都带走了自己的战利品。炮兵们收获最为丰富,因为他们有马匹,有弹药箱,还有车辆。他们利用了弹药箱的每一个角落,当弹药箱塞得满满的,最后他们甚至把整个炮管里也塞满了东西。东西实在太多了,即使有二百辆大车也搬远不完,他们满不在乎地把一切不能带走的东西随意砸碎、撕破或弄脏。

傍晚,法国士兵在几个太监的指引下,发现了一处藏宝物的寺庙,它位于圆明园第二个庭院里头,是一个覆盖着泥土和青苔的地窖。里面的金锭、银锭总价值约合80万法郎,还有不少的珠宝盒,装着礼仪用的项串。那都是用玉石、琥珀和珊瑚做成的。这些财物被平分为两份,英法各分得40万法郎,每个士兵约得80法郎。但这点儿财富与他们抢掠到的金银财宝、珍稀物件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尾随部队的那些寄生虫,他们像一群群乌鸦、野狗、豺狼,他们流入一座座宫殿,凡是能抢的就抢走,带不走的就毁掉。这些中国盗匪还有个习惯,就是用火把和草绳放火寻开心。他们用大袋子装着抢到的东西,我们的士兵在门口等着,见到就把东西扣下。后来他们学乖了,几个人配合,把他们的袋子从墙头搬运到外面。

就在刚刚,在一处库房里发现了一些马车和成套的镀金银马具,一眼就看出都是些欧洲货。据英国人说,那是英王乔治三世赠给乾隆皇帝的礼物,也就是1793年由马戛尔尼勋爵送来的。英国人那样讨好中国的皇帝,就是为通商,就像我们今天的目标一样。但中国的皇帝拒绝了。此后英国人还多次示好,但很不幸,都被傲慢愚蠢的中国人拒绝。这就是联军为什么把大炮架到北京来的原因,因为讨好没用,讲道理中国人又听不明白。这些礼物都原封未动,好像从来没有使用过。还发现两门榴弹炮以及全套配置,包括马拉牵引车、炮架、炮弹,上边刻着的日期是1792年,地名是伍尔维奇,是著名的英国皇家军事学院。这些榴弹炮与现在的火炮相比已经有些落伍,但比中国人正在使用的老古董要强很多倍。如果中国人配备了这样的榴弹炮,我们就会大吃苦头,或许,这时候我们还在大沽口一筹莫展呢。

但是愚蠢傲慢的中国人,对送上门的先进技术视而不见。欧洲人这几百年来,都在你争我夺,拼着命制造新式的东西,因为他们明白,谁学会了这些东西,谁就可以强大。谁强大了,就可到非洲去、到美洲去,或者随便到什么想去的地方去,像我们今天这样,提出任何要求,他们都必须答应。

英国的达尔文完成了环球航行后,提出了进化论的主张。适者生存。对生物是这样,一个国家和民族不也是如此吗?不适应这个时代,就会被淘汰。如今的世界就是这样残酷,又是这样公平。

科林诺满怀激动和感慨写日记的时候,恭亲王正在万寿寺的万寿楼上放声大哭。

他是昨天晚上仓皇逃到这里来的。

这座寺院位于圆明园南十余里处,东距京城的西直门六七里。寺前有条河叫长河,西北直通清漪园(光绪年间改称颐和园)的昆明湖,往东则通往西直门外。寺院是明朝时候建的,是皇家家庙,也是皇家游昆明湖途中用膳和小憩的行宫。乾隆朝又多次扩建,乾隆皇帝两次在此为母后祝寿,遂改名万寿寺。万寿楼位于寺院最后一进院落,建在假山上,视野因之极为开阔,十里外的圆明园,隐约可见。自从昨天晚上逃到这里,恭亲王几乎没有下楼。

昨天下午,大批溃兵逃往圆明园方向,恭亲王登高远眺,单管望远镜中看到清军无论是马队还是步队还是鸟铳队,根本未与敌兵照面,就纷纷溃逃。后来总算有一支马队迎着联军而上,联军炮兵向着这支马队开炮,一弹落地,便有数骑被炸翻,巨大的威力令人震骇。联军连续炮击二十余响,那支马队早就溃散得无影无踪。桂良、文祥等人都力劝恭亲王赶紧避一避,但恭亲王认为联军的进攻方向应该是京城,圆明园暂时没有问题。但后来发现,一路身着红裤子蓝上衣的夷兵向圆明园方向进军,桂良让侍卫护着恭亲王出了缘善庵,但往哪里走却起了争执。往京城肯定不行,因为九门早就关闭;往东北去热河的方向也不行,有一支白裤子红上衣的骑兵正向东北方向而去。正在犹豫,胜保带着几百骑马队过来了,对桂良说:“中堂,不必犹豫,我的大队人马往京西去了,先随大流避避敌锋再说。万一有夷兵来,也能有人护王爷的驾。”

于是随着胜保统领的马队,一路往西,然后又往南一路狂奔。路过万寿寺时,恭亲王说什么也不走了,表示如果夷兵追来,就与之同归于尽,这当然是气话。庆幸的是夷兵并未追来,夷人霹雳般令人震骇的炮声也未再听到。胜保派出的哨探说,夷兵并未尾随追击,于是决定暂且在万寿寺住下来。

今天一早派人打探消息,只说联军已经完全占领了圆明园,具体情况则一问三不知,因为派出的人根本就没敢走得太近,只是远远的向人打听。

恭亲王还怀着一份侥幸,只盼占据了圆明园的夷兵能够守着规矩,更盼着夷人能够发来照会,答应只要交回俘虏,就坐下来谈,哪怕是在圆明园谈也成。然而,傍晚时传来消息,联军正在圆明园抢劫。到了晚上,北边燃起大火,半个天空都烧红了。这时候恭亲王所有的侥幸都破灭了,他终于端不住王爷的架子,向北而跪,放声大哭,把楼下正在唉声叹气的桂良他们吓了一大跳。一帮人一时拿不出决断,到底该不该上楼去劝劝王爷。一则恭王曾吩咐不见任何人,二则此时恭王失据,更不该去打扰。但听他痛彻心肺如哭似嚎,这样子伤了身子也不是办法。

胜保说:“你们不敢去,我去!”

按照桂良的想法,王爷年轻气盛,不甘向夷人低头,也算情有可原。偏偏胜保一再拍胸脯,逞强主战,让王爷误以为有所依赖,导致目前这番糟糕透顶的结果。桂良与胜保同属瓜尔佳氏,算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言辞之间对胜保多有不满。胜保一心要学年羹尧,在军中下属面前向来是吃了败仗也不倒架子,在桂良面前当然不肯服软低头,反而振振有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武人不言战养兵何用?”

桂良没好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说得不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是这兵‘用’上了吗?”这是讽刺胜保的部下一样闻炮即溃。

胜保依然不服,因为他的确亲自率马队向前冲了几次,并没像僧王和瑞麟所部连夷军照面也不敢打。

桂良不想与胜保闹意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克斋,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我们的兵与夷兵差距多大,你难道心里没数吗?”

胜保还要辩驳,文祥实在是忍不住了,说:“克斋,就连王爷今天也说夷人的火炮如霹雳震人心魄,你非不承认,难道一败再败,全是你们这些统兵将帅贪生怕死、百无一用不成?”

这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如果再不承认中外战斗力的差距,将来皇上追责,那真是百口莫辩!胜保心思已经转过来,但嘴上还不肯服软,一跺脚说:“我不与你们争论,我上楼去见王爷。”

胜保循梯上了二楼,恭亲王已经不再号啕,坐在窗前,紧拧着眉头,脸色铁青,烛光中眼角还亮滢滢的。胜保单膝一屈,请个安说:“王爷,都是奴才们办差不力,带兵无方。”

胜保以为恭亲王一定大发雷霆,迁怒于他,少不得要责问他当初何以拍着胸脯逞强,如今又何以一战而溃。但恭亲王语气却极平静,说:“克斋,你起来说话。”

“嗻。”胜保站起来,垂手站在一边,等着恭亲王的下文。

“我刚才失态了。”恭亲王说,“圆明三园,祖宗数代心血,一朝为逆夷糟蹋,可痛可恨!”

“都怪奴才无能,奴才向王爷请罪。”

“这不能怪将士们。”恭亲王说,“今天我从千里眼里看到了,夷人火炮实在太厉害,也难怪兵无战志。”

胜保说:“奴才亲率西安马队往前冲,无奈冲不到跟前,就死伤惨重,马队刚从西安过来,都是第一次见识夷人火炮,战马受惊,想拦也拦不住,奴才是最后从阵地上撤回来的。”

恭亲王说:“哦,带马队往前冲的果然是你。”

胜保说:“奴才惭愧,本想带人马冲到近前,与逆夷贴身肉搏,无奈冲不过去。”

“这已经不容易了。”恭亲王说,“可恨的是僧王和瑞麟的兵马,只知一味溃逃!真不知他们平时干什么吃的!克斋,现在兵败如山倒,难免乘败作乱,无法无天,人马总要有人带,你要有挑重担的准备。”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恭王的意思很明显,要把近畿的兵马都交给他来统带。能不能在皇上那里获准先不说,恭王不责而赏,已经很令人可感。想想一天来受桂良文祥的讥讽,胜保眼角一热说:“谢王爷栽培,奴才粉身碎骨,无以报王爷知遇。”

恭亲王说:“如今逆夷抢劫园子,与烧我宗庙无异,我朝与英法已经无和可谈。你让桂中堂、博川他们上来,我有话说。”

桂良、文祥、军机章京朱学勤、王府长史、亲王护卫统领等六七个平日经常见面的到楼上来,挤了满满一屋子。

“逆夷占据圆明园,大肆抢掠,更可恨者竟然纵火焚园,与烧我宗庙无异。似此情形,如何再能议抚?皇上起跸前曾有旨意给我,若抚局不成,即在军营后路督剿。奕訢何敢惜一身之安危,我已决意留在京师督剿,与逆夷一决高下。朝廷已经从河南、山西、口外调兵,不日可到;曾国藩已经奉旨派湘军猛将鲍超星夜驰援,假以时日,逆夷必败无疑!当前要紧的是收束溃兵,振作士气,以备再战。克斋要多上心。要设法派人到城中去,告诉守城王大臣务必坚守待援。”恭亲王缓了一口气又说,“你们把本王的意思也都给身边的人说清楚,都要振作精神,不可再存迁就议抚的幻想!”

众人都“嗻”了一声。

“诸位都下去歇息吧,提心吊胆一天了。”恭亲王说,“中堂和博川留一下,得连夜起草奏稿了。”

等其他人一走,室内只有三个人后,说话就随意多了。桂良问:“王爷,你真打算与夷人在北京城下决战?”

恭亲王答非所问:“皇上起驾前下给我的密谕,还有一句话,若实在不支,即速赴行在。我是专办抚局的,如今的情势,抚局是没法办了,我或者督剿,或者赴行在。我想请旨赴行在,听听你们俩的意见。”

桂良连连摇头说:“王爷,皇上有此密谕不假,可是你去行在,岂不完全落入肃六掌中?到时候他不会说抚局难办,只说你办抚局不力,王爷岂不是百口莫辩?”

文祥也说:“圆明园被毁,皇上将来难免会迁怒王爷办事不通权变,再有肃六从旁怂恿,恐怕会有不测之祸。”

圆明园被毁,无论如何恭亲王难脱干系,皇上会迁怒更是可想而知,这是个没法解开的死扣。最要命的是,前天已经收到上谕,同意放回巴夏礼!上谕说“当此城内外兵力疲馁,战守皆无足恃。京师为根本重地,倘有疏虞,大局何堪设想。据该夷等照会,无非欲送还巴夏礼等始肯罢兵。转圜之机,在此一线,不必待其进攻城池,莫若即将所获巴酋等送还,以示大方,尚可冀其从此罢兵换约,不值为此数十夷丑,致令亿万生灵,俱遭涂炭。”当时恭亲王还怀着侥幸,没有立即释放俘虏。如果追究起来,抗旨不遵的罪名就逃不脱。

大家都长吁短叹。文祥似乎有了主意,说:“无论如何,得办出点成就了。或抚或剿,总得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向朝廷交代,到时候王爷才有立足免祸之地。”

恭亲王说:“河南、山西和口外的援军近期内总能赶到,你们两位说,要与逆夷在京城来一次决战,取胜的把握有多大?”

桂良果断地说:“把握微乎其微,王爷连想也不要想。今天夷人的火炮之猛烈王爷已经见识过了,我们连招架之功也没有。”

恭亲王说:“是,夷人火炮实在猛烈,从前想也不曾想到。可是,咱们毕竟人多,毕竟在咱的地盘上打。”

桂良说:“你这个想法,我也曾经有过。可是后来我明白了。这就好比幼童和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打架,一个对一个当然是败,就是再增加人数,十个,二十个对一个成人,有打赢的胜算吗?”

桂良打的这个比方极其恰当,恭亲王一下就明白了。

“咱们经常说,狭路相逢勇者胜,那必须在实力差不多的情况下。如果双方差距太大,过招就是找死,那勇气再大又有何用?就如王爷所见,咱们的马队根本冲不过去,再忠勇不惧死有用吗?再说,面对这样的枪炮,还有多少人能存着勇气?勇气,是心里还存一份胜利的希望才能激发出来。”桂良见恭亲王已经入耳,不妨多说两句,“自从道光十九年始,林文忠奉旨到广东筹办夷务,二十年了,凡是参与夷务的,主剿的也罢,主抚的也罢,充军的充军,发配的发配,抄家的抄家,几乎没人得善果。王爷想过为什么吗?”

不但恭亲王没想过为什么,文祥也是第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

“大家都觉得,主抚的不得善果,因为太过软弱;主剿的也获咎是因为打仗不肯用命,让朝廷丧师失地。表面看上去是这样,可是大家为什么就不想一想,为什么二十年来,我们剿抚皆败?根本的原因,就是双方差距太大,可是我们又不肯承认。结果,打,必然是败多胜少,偶有小胜,不过是不足为例的侥幸。可是我们又不肯服输,更不甘心,因此,已经议和了,我们又后悔了,于是再打,再败。夷务越办越坏,就是这样来的。”

恭亲王说:“不甘心,的确不甘心,堂堂天朝上邦,向来是四夷来朝,怎么能败给万里之外海上来的逆夷?不要说咱们不甘心,普通百姓能甘心吗?”

文祥说:“不甘心归不甘心,问题在于,英夷法夷,都非从前的蛮夷。”

“博川一语中的。”桂良说,“王爷,所谓泱泱天朝,四夷来服,都是老皇历了。我们蔑视的英夷法夷,更不是史籍中的周边小国。简单说吧,他们好多方面已经超过我们了,我们得好好向人家学。”

桂良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把恭亲王和文祥都吓了一跳。举国皆恨夷人,何来学习一说?也就是三人密室对谈,要公然说出来,御史的弹折足可以把人淹死!

“把你们俩也吓到了吧?”桂良说,“中国人虚骄之气太盛,总觉得中华文教灿然,向来是夷人学我,我何须向夷人学习?可是你们请想,二十年前我们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二十年后还是如此,为什么?就因为我们二十年来依然故我!所以,要办抚局,把夷人哄走不难,难的是要向夷人学习。不然,再下去几十年,敌我形势还是没有改观,依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要向夷人学习,这是犯忌的。”文祥说,“魏默深编了一部《海国图志》,他有一个观点,叫师夷长技以制夷,结果惹来骂声一片。其实大家都没读过这部书,但照骂不误。堂堂中华,竟然要‘师夷’,不是汉奸是什么?向夷人学习,中国人这一关不大好过。”

桂良说:“兵部侍郎王子怀,咸丰八年曾经上过一道折子,认为《海国图志》一书于海外诸国疆域形势、国体民生都有介绍,尤其英吉利、法兰西最为详尽,建议将《海国图志》一书刊刻重印,便于朝廷了解夷情。结果军机商议后认为该书对西洋蛮夷颇多赞美,对夷人奇技淫巧极其羡慕,几近妖言惑众,主张列为禁书,付之一炬,甚至要拿魏默深治罪。当时我刚从上海回来,皇上垂询,我极力反对,最后皇上把王子怀的折子留中,不了了之。”

文祥说:“是有这事,那时我刚入直军机,王子怀侍郎当时进呈五十卷《海国图志》一部,肃六顺手翻了翻,只看了前面的序言,就扔到一边,下了八个字评语:师敌忘国,妖言惑众。”

恭王此时心情沉重,尤其联军正在劫掠圆明园,谈向夷人学习,适足令他反感。他冷冷地说:“看看他们的行径,不是蛮夷又是什么?还是看看眼前怎么办吧。”

桂良面子上有点下不来,但现在不是顾面子的时候,说:“我的意思,剿是不足取,赴行在更不可取,只有议抚一条,办成抚局,王爷尤可自解。”并看文祥一眼,希望他帮着劝解。

文祥说:“如今只有一条,立即把人质放回去。再说,上谕也有此示。”

“如今形势又不同,逆夷焚我园林,如何能放回巴酋?”恭亲王心有不甘。

桂良是心急如焚:“王爷,必须早下决断!现在他们已焚我园林,如果不赶紧谋和,说不准又会出什么情势,一发不可收,可真就到了玉石俱焚的地步!”

“园子被毁,我们却还议和,皇上会怎么想?肃六会不会兴风作浪?”恭亲王说,“我又有何脸面面对祖宗!”

“皇上那里,当然不能这样说。”桂良说,“王爷只要有了决断,怎么奏请,由博川他们去斟酌。”

文祥立即附和:“王爷放心,修伯的一支笔很会把握分寸,定能给王爷留足余地。”

修伯是指军机领班章京朱学勤,翰林出身,文字功夫当然不在话下。

正说到朱学勤,他上楼了,说:“王爷,恒子久来了,要见王爷,有要紧的事回。”

恒子久就是武备院卿恒祺,一直参与英法和谈,任帮办大臣。

恭亲王说:“让他上来。”

恒祺上楼来,见过礼,说:“王爷,可算见到您了。”

恭亲王听他气喘吁吁,见他满头大汗,衣服贴在身上,就知是赶了不少路,赐他坐下说话:“慢慢说。”

恒祺是昨天受恭亲王之命去劝巴夏礼,希望他能再写一封信,劝额尔金能够坐下来谈,巴夏礼则要求非见到额尔金面谈不可。昨天联军兵临城下后,京城九门皆闭,恒祺被困在城中。今天下午,联军在德胜门到安定门间,列炮数门,额尔金的翻译威妥玛点名要恒祺出城说话,通知恒祺,如明天三点前不放回巴夏礼等人,则开炮攻城。

“王爷,夷人说到做到,如果开炮攻城,那可真是玉石俱焚。”恒祺说,“京城已是人心惶惶,守城王大臣们的意思不如先释回巴夏礼,保住京城再设法敷衍。”

“真是岂有此理!欺人太甚!”恭亲王说,“夷人火炮虽然厉害,可北京城高墙厚,岂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王爷,城内数十万百姓,夷人不必攻城,只向城内开炮,就会死伤惨重。”恒祺说,“更怕有人乘机作乱,局面不可维持。”

“恒祺!不要拿百姓来胁迫本王!”恭亲王厉声喝斥,“明明守城王大臣等贪生怕死,偏偏拿了这些说词来蒙混。逆夷已经劫掠了园子,想从本王手里给巴夏礼讨活命,休想!”

恒祺说:“王爷,不是奴才等怕死,实在是时势使然,犹豫不得!”

“恒祺,我知道你与巴夏礼关系不错,我还听说你在广东时就与他拜了把子。我警告你,如今是国家社稷存亡之秋,不是你讲私人情谊的时候。你敢以私废公,看我怎么收拾你!”恭亲王的反应大出桂良和文祥的预料,“我正要找人给守城王大臣传话,让他们坚守待援,本王要奏请皇上,誓与逆夷决一死战。你回城去,守着巴夏礼寸步不离,如果夷人敢开炮,你就把巴夏礼他们押上城去,他们开一炮,你就给我杀一个!”

恒祺还要说,恭王挥挥手说:“你赶紧走,连夜设法回城。”

恒祺垂头丧气退出去,桂良说:“好不容易有人进城,我让子久往家里捎句话。博川,你呢?”

文祥会意站起来说:“我也有几句话交代。”

两人下了楼,恒祺并未走远,就在楼下等着,见两人下来,说:“中堂,王爷这是怎么了,一点道理也不讲。”

桂良说:“子久,王爷气糊涂了。城里到底是什么情形?你说说看。”

城里自然是人心惶惶,各种传言满天飞。

桂良问:“守城王大臣都赞同释放巴夏礼吗?商城相国是什么意思?”

商城相国是指协办大学士周祖培,他是河南商城人,他与体仁阁大学士贾桢都是守城大臣,两人都是久掌文衡,清流领袖,他们的态度至关重要。贾桢是上书房总师傅,最讲气节伦常,他的态度不问可知,必定是不同意释放巴夏礼,因此桂良单问周祖培的态度。

恒祺说:“周相国力主释回巴夏礼,不但周相国,就是贾相国也有默许之意。”

“那可真有些意外了。”桂良问,“黄县相国向来是端正不阿,竟然能够默许,实出意外。”

贾桢是山东黄县人,因此桂良称他黄县相国。

恒祺说:“贾相国是誓死要与逆夷周旋到底,但他认为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对扣留巴夏礼,他是有看法的。”

“喔喔,明白了,这正合黄县相国的为人。”桂良说,“两位相国是士人领袖,有此态度再好不过。”

恒祺问:“中堂的意思是,同意放回巴夏礼他们?”

桂良说:“王爷眼见圆明园火起,对夷人极其愤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当然不会答应。可是为了一城百姓,不能不从权办理。”又转头问文祥,“博川,你看这样如何?”

文祥说:“情势所迫,不得不释俘,到时候我和桂中堂一定设法周全。”

恒祺打一个拱说:“我代阖城百姓谢谢中堂和文大人。”

桂良说:“你也不必急于回去,奔波了大半天了,先吃饭,再睡一觉,天亮前回去就行。”

次日一早,恒祺起程回城。胜保则得到消息,说夷人正在寻找恭亲王,他与桂良、文祥商议,劝说恭亲王转移到卢沟桥去,那里有拱北城(后来改称宛平城),驻有旗营,王爷安全较有保障。恭亲王从善如流,当即在几百人的护卫下移驻卢沟桥。

10月8日下午三点,恒祺由安定门城头,坐在萝筐里下到城外,亲自将巴夏礼、葛罗的秘书罗亨利还有一名锡克族士兵和四名法国士兵,一起送到安定门西北的英军军营。按照恒祺与巴夏礼的约定,占据圆明园的联军,应当于他们被释回的次日撤出圆明园。隔日上午,恒祺派人送信给巴夏礼,约他陪同前往圆明园,去寻找他朋友的遗体。巴夏礼回函,愿意效力,并约定下午十四时在营门外会合。

恒祺仍然由安定门城楼乘箩筐出城,由两名步军和一名内务府笔帖式扮作仆从陪同,到安定门外英军军营与巴夏礼会合,一同前往圆明园。他听说内务府总管大臣、管理圆明园一切事宜的文丰在联军进入圆明园后投湖而死,他今天去寻找他的遗体。当然,更重要的是要查看圆明园被毁情形,以及联军是否已经退回。

接近圆明园海淀一带的商铺,烧毁十分严重,幸免于毁者十不及二三。大臣们为了上朝方便,在园子附近也大都建有园寓,焚毁也十分严重。尤其是怡亲王载垣的园寓,已经化为一片焦土。陪同巴夏礼的英军军官说,在这个院子里,发现了被俘人员的遗体,联军十分痛恨,因此付之一炬。

到了圆明园大宫门,只见门外朝房已经烧毁大半。进了园子,满目疮痍,查看几间宫室,里面已经荡然无存,能拿走的已经全部拿走,带不走的都被撕毁或砸碎。

恒祺非常伤心,坐在台阶上抱头痛哭。在仆从的劝慰下,他到福海找了一条游船,又找了几名太监,帮着打捞文丰。文丰也任过粤海关监督,两人是前后任,且还有点亲戚,私谊相当不错。打捞一个多小时没有结果,正打算放弃,却在岸边残荷败叶下发现漂浮的衣服,拿钩子去捞,拽起来的正是文丰,在水里已经泡了两三天,一张脸浮肿的又大又白。

恒祺留下一人在此照料,等候文丰家人前来料理。这时候有太监报告恒祺,绮春园道光帝的常贵人因受惊吓而死,至今无人过问。恒祺责问巴夏礼:“这就是你说的文明国家所为吗?”

巴夏礼回答说:“这是因为以文明的手段与中国交涉无效,不得不如此。”

跟随巴夏礼同来的军官则说:“中国人对俘虏的虐待才是野蛮行为,不但不给他们吃喝,还用皮绳捆住俘虏的双手,每天向上浇水,好几个人的手腕露出骨头,上面爬满蛆虫。联军的军官们听说后都很愤怒,要求对中国采取更严厉的报复行动。”

恒祺又问巴夏礼:“联军为什么没有如约撤出圆明园。”巴夏礼解释说:“他们马上就会撤走,之所以没有撤,是因为有大量中国匪徒聚集在圆明园附近,暂时留下军队,是为了保护圆明园。”

恒祺说:“是你们把皇家园林毁掉了,还说什么保护!”

巴夏礼说:“因为你们还没有放回所有被俘人员,在联军没有得到新的保证物前,不得不如此。”

恒祺问:“你们要新的保证物?”

巴夏礼说:“是的,联军的将军们认为,中国人实在没有信用可言。你们的恭亲王一直说要释放被俘人员,可是到目前为止,只放回了七人。被俘的一共三十九人,必须全部释回,才能坐下来谈。可是你们的王爷一直在拖延,也许他是在等待援军。将军们已经不耐烦了,要求你们交出一座城门。”

巴夏礼从衣袋里拿出两份照会,说:“这是英国将军格兰特和法国将军蒙托邦给你们恭亲王的照会,请他照此办理。”

两份照会大同小异,都要求10月13日十点前,必须将安定门交给联军驻守,否则将开炮攻城。

“这实在欺人太甚!”恒祺说,“恭亲王已经同意放回人质,你们为什么又提这样过分的要求?恭亲王无法答应,中国的大皇帝更不会答应。”

“他们会答应的。”巴夏礼说,“我的老朋友,请你也理解将军们的处境。他们的任务就是促成条约的签订,可是你们的大皇帝和恭亲王一直在欺骗我们,找了种种理由推辞。你们的大皇帝意图非常明确,无非是想调集更多的军队,然后再次悔约。”

“不,不,我们的大皇帝已经答应你们所有的条件,只要你们退兵。可是你们的大军却来到了我国都城。”

恒祺还要辩解,被巴夏礼摇手打断了:“你不必再说了,请你赶紧把照会转交你们的王爷,还有一天多的时间,否则就来不及了。”

恒祺于是派人赶紧骑马到万寿寺把照会呈送恭亲王,如果恭亲王已经移驾,请务必设法打探送到。

回到安定门外,巴夏礼邀请恒祺去参观联军设在天坛附近的炮兵阵地。英国的炮兵阵地就设在天坛院墙内,建了一个炮台,上面已经安装了八门大炮,其中有四门最大,炮口有一拃多粗。巴夏礼介绍说:“这是专门的攻城大炮,炮弹六十八磅重,一炮就可以在城墙上炸出一个大窟窿。”他让炮兵搬出一个巨大的炮弹让恒祺看。

他又带恒祺参观左边的两门炮,介绍说:“这两门炮口径稍小,但发射的炮弹可以在半空爆炸,弹片会炸成四十八块,你们城墙上的士兵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躲避。”

他指指城墙上正在好奇地向这边张望的守城清军,说:“你看,这一段城墙上的几十名士兵,只需一发炮弹,他们的生命瞬间就没有了。”他又指指右边的两门炮,“这两门炮正对着安定门外的大道,任何想从城门突出来的士兵,有这两门炮就足够把他们炸得血肉横飞。”

在炮台后面平地上,有一排架子,上面架着两米多长的火箭。巴夏礼介绍说:“这是康格里夫火箭,它的射程很远很远,从这里可以发射到你们京城的最南边,无论你们大皇帝的紫禁城,还是南边汉人的城市,每一寸地方都逃不过火箭的打击。这种火箭的火箭杆都被油脂浸过,爆炸后会燃烧足足一个小时,你们中国人的房子都是木头做的,很容易燃烧。我想,只需几十支这样的火箭,北京就可以成为一片火海。而英国军队的火箭数量,足足备下了两千支。”他指指天坛墙后的几间房子,“那就是弹药库,里面是满满的炮弹和火箭。”

恒祺说:“北京城墙高近十丈,厚则有七八丈,你们想攻破也没那么容易。”

巴夏礼说:“你说得有道理,北京城墙的确又高又厚,但是,我们的攻城炮已经攻克过无数城墙,北京城墙根本不在话下。就是我们没有攻破,你看,你们的士兵能够坚持守下去吗?”

巴夏礼指指城上遍插的白旗,说:“从联军接近北京城那天起,他们就在城墙上挂满了白旗,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投降的准备。联军士兵们在城下挖战壕,设炮位,那些士兵们一直在看热闹,没人敢放一枪一炮。你说,战事一旦打响,他们能够有多大勇气与联军战斗?”

恒祺看看那些白旗,和正在看热闹的清军,只恨没有地缝可钻。

巴夏礼说:“我们是老朋友了,我可以和你说真话,联军真不希望通过军事手段来达到目的。你们也应该避免战事给京城的百姓带来灾难。最明智的办法,应该是劝说你们的王爷,尽快坐下来在和约上签字。”

“这件事,只有恭亲王才能决定。”恒祺说,“交出城门,这实在是太过分的要求。”

“我当然知道需要你们的王爷做决定,可是,你可以劝说守城的大臣们,用你们中国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巴夏礼又指指西侧不远处法军的炮兵阵地,说:“法兰西的炮兵们也已经架好了攻城炮,他们的炮兵也同样强大。”

恒祺脸色苍白而疲倦,无奈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看着他坐在箩筐里被吊上城去,炮兵上慰指着高大的北京城墙对巴夏礼说:“眼前这土石混筑的庞然大物,要轰出一个缺口我们得弹尽粮绝二十次。我们的弹药要从天津运来,凭我们微弱的攻城能力和困难的后勤保障要强攻北京城,那真是一个童话。”

巴夏礼拍拍上尉的肩膀说:“放心吧我的上尉,我了解中国人,他们已经被我们的大炮吓怕了,不然,在八里桥等待弹药的日子,你们早就被打败了。”

联军和两国公使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恭亲王的回复。如果恭亲王不同意交出城门,那真是个麻烦。因为要强攻,弹药根本不够用。

10月12日下午,恭亲王给英国全权公使额尔金的照会到了——

大清朝钦差大臣和硕恭亲王为照会事:

本大臣已经多次向贵大使承诺,以和谈方式解决一切有关签署和约的事情后,会立刻释放阁下被关押的同胞,而且已经首先释放了巴夏礼等最重要的人员,岂非我国对贵国充满善意之标志?为何英国士兵还是掠夺并焚烧了当今圣上之圆明园?英国乃文明国度,兵勇皆严格遵守纪律,那么他们为什么擅自焚毁圆明园?阁下和将军是否知情?

务必请阁下在给我回信时,清楚告知如何结束目前的纠纷。

我今天收到了英军统帅格兰特将军的信函,他要求我们让出安定门,而且宣称利用我回信的时间建起火炮掩体,如果我们拒不服从,本月13日他将攻打京城。北京的城门由官兵严格守卫,如城门大开,恐怕强盗们会趁机引起骚乱。这些困难请阁下和将军们务必体谅。尽管如此,我已经责成守城王大臣制定细致的章程,以确保交接过程及交接后不出治安问题。也希望阁下和将军们务必告知占领的条件和具体章程。一收到阁下的回信,我们将确定日期签署条约,然后换约。至于逮捕的那些英国人,就像我之前跟你们说的那样,我们会择日释放。我已经下令寻找在战争中失踪的人并治疗伤者,我一定会履行我的诺言。

额尔金看罢,递给格兰特将军。格兰特看罢,说:“皇上的弟弟答应把安定门交给我们了。”

额尔金说:“你是这么看?我不这样认为,这不过是中国人的拖延之术。他说让守城的人制定交城章程,这要到什么时候制定出来?他还要我们告知守城条件和具体章程,这一来一往,13日交城是不是又成空话?”

格兰特一想也是,就问:“那勋爵的意思,怎么回复?”

额尔金说:“不必回复,我们明天按时收城。”

“如果他们不肯交呢?真的要强攻?”格兰特说,“炮兵说,强攻北京城是不明智的。”

额尔金沉默着,因为除了强攻,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威妥玛建议说:“是否交城,我们不能只与恭亲王交涉。城里负责守城的也有几位王,他们也可以向他们的大皇帝上奏折。同时,应该让全城的人都去劝他们。”

大家都望着这位中国通,不知他有什么好主意。

“我们可以向北京城的人发一份友好的告示,进行友谊的提醒,如果他们不答应谈判,明天就开始攻城,火箭会把北京烧成一片火海,让他们赶紧逃命。”

“对,对,这样一来,整个北京城的人都会要求守城的人赶紧交出城门。”额尔金说,“你马上起草一份中文告示,派人到所有城门去交给他们。同时,告诉我们的法国朋友,不必回复恭亲王一个字。”

第二天早晨,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但安定城门依然静悄悄的。额尔金很着急,亲自到炮兵阵地上来了。如果中国人不交城门,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开炮吗?如果彻底激怒了中国人,即使占据了北京城又有什么用?炮兵们显然没有真的打算攻城,闲散地坐在地上。

额尔金对格兰特说:“将军,你应该让炮兵们做好攻城的准备。”

“我们再等等看,时间还不到。”格兰特说。

“时间还不到,但我们必须做出一番攻城的准备,并且应该让城头上的人看清楚。”额尔金说,“他们正在看着炮兵的小伙子们呢。”

额尔金明白了,命令炮兵队长,按照操炮要领,做好各项准备。

于是,整个英军炮兵阵地,口令声不断,炮兵们打开炮眼,摇动炮管,擦拭炮弹,打开炮门。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安定门城楼。

太阳越升越高,英法炮兵指挥官都紧张地盯着手里的表,眼看着10点将到,这时,随着吱——呀——的声响,安定门的两扇巨大木门打开了。炮兵不约而同地跳起来,各自欢呼着。中国人投降了,中国人献城了!

英国的军营距离近,拿皮尔少将率二百名步兵进入安定门,登上城楼,按约定占据了从安定门到德胜门近五华里的城墙,并立即在城头升起米字旗;随后法军也到了,占领了从安定门到北京城东北角四华里的城墙,也升起了法国国旗。联军随即在城楼上安设了五门火炮,对准城内。

下午,法国准将科林诺登上安定城楼,俯瞰北京城内外。在清军守城军官用过的厚重木案上,开始写日记:

1860年10月13日,这是一个非常值得纪念的日子,今天12时,我们占据了中国的都城,虽然只有一个城门。但这象征着,北京屈服了,北京被占领了,从现在起中国皇帝的首都被置于英法联军的保护之下了。

能够轻松占据这个城门,出乎将军们的预料,却在公使们的预料之中。这个城门规模是那样宏大,城门楼呈平行四边形,上下四层,比城门高出15米,城墙则能并行5辆马车绰绰有余。能与之相比的,只有巴比伦的城墙了,但巴比伦的城墙也只能并行3辆马车。炮兵们充满忧虑,如果中国人不交出这座城门,即使不作任何抵抗,我们要轰塌一段城墙,也几乎不可能,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炮弹。我和蒙托邦将军议论起来,他说,中国人之所以献出这座如此易守难攻的城门,大概是因为战败而沮丧,因为圆明园被抢掠而吓破了胆吧。

中国人对我们非常友好,市民不得靠近城门,被一条拉紧的粗绳隔开20米的距离,同时还有带皮鞭的“当地警察”(中国没有警察,那些步兵大约相当于警察)把那些好奇的人赶开。

美中不足的是,英国军队早于法国军队登上城门,并提前升起了他们的国旗,虽然只是提早了五分钟,但也让我们的军队很丢面子。现在有一种谣言,说法国人打仗是听命于英国人的,而且军饷也是由他们出。至少中国人好像有这种印象。自从到中国后,两国军官之间相互讽刺挖苦,甚至有时非常尖刻。但是由于两支军队远在天边的那种孤独感,又使我们表面上保持着和谐。

这还不是最让人忧虑的,蒙托邦将军担心的是天气。今天早晨忽然起风,风很冷,到处都结了霜。北中国的冬季马上就要到了。蒙托邦将军说,如果在11月1日前还不能通过外交途径找到任何和平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么他将在那一天率部队撤回天津。将军担心中国政府仍在企图争取时间,把联军套住,迫使我们在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去面对极度的严寒,既不能与天津取得联系,也不能与舰队联系,因为那时候道路冰冻,河流与运河全部结冰,后勤补给将完全断绝。如果部队留在北京过冬,那简直是发疯。这里人众如海,只要人们把联军一包围,就可以困死我们。

可是,外交的途径在哪呢?至今,他们的恭亲王在什么地方公使们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坐下来谈判。蒙托邦将军更担心的是,如果这位胆小的恭亲王吓跑了,那么真是糟透了。

联军入城的第二天一早,恒祺受守城王大臣所托,前往卢沟桥面见恭亲王,请他尽快入城,与夷人换约。如果久拖不绝,华夷杂处,难免横生枝节。

恭亲王的打算,是待各省援军到京,厚集兵力,虽然不一定非要与联军决战,但总不至于处处仰人鼻息。可是,如今安定城门已经为联军占据,投鼠忌器,还谈什么决战!他对恒祺大发雷霆:“京城立四方之极,周围四十余里,既高且固,该夷以数千远来之众,岂能轻易克城?分明是守城王大臣怵于夷人恫喝,只顾一已之安危,开门纳敌!恒祺我问你,联军已经入城,将来必然更加恣肆要挟,我们完全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还怎么和谈,我们还有谈的资本吗?”

恒祺如夹在风箱里的老鼠,在城里被守城王大臣逼迫,在这里又被恭亲王所斥责,而且他无以辩白,只能磕头称“都是奴才无能”。

桂良知道恒祺的难处,劝解恭亲王说:“王爷,事已至此,急也没用。守城王大臣肯定已经上奏,不久就会有上谕。现在需要议的,是守城王大臣请王爷进城的事。”

“进城,怎么进?从前城在我们手上,我进城还能安定民心;如今夷炮就架在城门楼子上,我进城自投罗网,岂不成了逆夷要挟朝廷的筹码?”一想到联军火炮落地开花的巨大威力,恭亲王就不寒而栗。

桂良说:“王爷,不一定非要进城,但可以挪挪地方。”

挪挪地方的想法,这两天一直在议。因为前天上谕说,卢沟桥离城太远,与城中声息不通,要求恭亲王绕到圆明园东北,那样无论与行在还是与京城,联系起来都方便。想法是不错,但不切实际。因为联军自八里桥到圆明园,连营络绎,把官军全部隔到了西南,若恭亲王到圆明园以东或北,则与京城的联络完全断绝。目前恭亲王身边,只有步军中营不足三百人,除了护卫抚夷局,还要设哨站,包括急递文书,也都由他们负担。带着这么几百人到圆明园东北,安全都是问题。

恒祺早已为恭亲王打算过,此时献议说:“王爷,如果不能进城,可移驾天宁寺。胜侍郎在此驻扎,已经抽调精锐扈从,王爷移驾此处,反而更安全。”

僧格林沁、瑞麟所部没有逃散的也大都集中在城西南,移驾天宁寺,比到圆明园东北要可行。而且天宁寺就在西便门南,护城河西,南边离广安门也不远,与城中联系十分方便。

桂良已经默许恒祺的建议,但他不能不为恭亲王的安全着想,因此有几个问题必须由他与恒祺详谈。第一个问题是夷兵登城后,是否守规矩。第二个问题是,夷人有没有劫持恭亲王的意图。恒祺拍着胸脯打包票,夷兵登城后非常守规矩,绝不骚扰商民。英法两国都无劫持恭亲王的意图,他们希望恭亲王进城,是希望尽快签字画押,他们知道中国官场的规矩,没有恭亲王出面,一切都是白谈。

桂良说:“好,我明白了。王爷现在进城行不通,但移驾天宁寺是个不错的主意,一则可以对朝廷有个交代,二则方便与城中联系,也省得你往返奔波。这件事,我与王爷说。我的意思,反正咸丰八年的《天津条约》要照认,此前在通州议定的几条也照认,实际要谈的,没多少东西了,无非就是何时换约,换约后他们何时退兵的细则。这些事由你和他们谈,谈好了,约定日期,王爷出面签字画押就是了。”

恒祺说:“中堂,我跑腿磨牙,是义不容辞。可两头不是人,这差使不好办。”

桂良说:“我清楚,我清楚,和谈的苦楚,我再清楚不过。子久,现在情形已经好多了,现在是全城的人都催着我们与夷人谈,起码不会有人再骂咱们是卖国贼,咱们可稍稍释怀。”

“现在洋人火炮架在头上,他们都盼着和谈,谁知危机过后,会不会有人又怪和谈的人太没骨气?”恒祺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样的人还少吗?”

“不至于,不至于。”桂良这样劝慰恒祺,但他心里清楚,这恐怕是难免的,“子久,时势如此,担子落到我们肩上,只能挺身而出。”

“中堂,您也不必给我吃宽心丸,国人的德性,我这两年跟着您老帮办抚局,算是领教了。”恒祺说,“我不会摞挑子,中堂放心就是。可只我一个人谈不行,怎么谈的,谈了什么,将来连给我做个见证的人也没有不成。请中堂替我向王爷陈情,再给我派个帮手。”

“好,你相中了谁,我立即请王爷下札子。”桂良一口答应。

恒祺说:“我相请崇沛如帮我一把。他当过仓场侍郎,咸丰八年和夷人打过交道。现在他赋闲在家,正好请他出山。”

恒祺说的崇沛如,是汉军正白旗人崇纶,他实际就是汉人,先祖当年从龙入关,编入汉军旗。仓场侍郎是户部专管漕粮到京后仓储转运的官员,驻通州。咸丰八年户部侍郎宝鋆巡察漕运,参了一批官员,其中就有崇纶,被革去顶戴,在家赋闲,生机都成问题。恒祺与崇纶一年考的户部笔帖式,两人私谊不错,这时候拉他一把,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

桂良心里明镜似的,但并不说破,一口答应说:“你推荐的这个人不错!沛如人比较活泛,有他当你的帮手,我看极好。你且等等,我和王爷商议了,立即下札子你带回去。当然还要请旨,但上面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先让他干起来。”

恒祺一请就准,心存感激,觉得所受的委屈也值了,连忙向桂良道谢。

大约半个时辰,桂良再出来与恒祺见面:“博川今天带人去圆明园捕盗了,这边事情忙得头上一把腚上一把,让你久等了。”一伸手,仆从递上一份札子,“你看,给崇沛如的札子都备好了,你回去就让他出来办事。”

恒祺接过来看一眼,眉开眼笑,小心收好了。

桂良说:“子久,你回去顺便到胜克斋那里去一趟,让他来见王爷,王爷要了解一下城内外防务。还有,王爷的行踪,千万一密再密。”

恒祺“嗻”一声,说:“中堂放心,王爷的行踪,绝对不会从我口中走漏半个字。”

恒祺领命而去,午饭前胜保就到了卢沟桥。

桂良惊道:“克斋,这么快?”

胜保说:“我是在路上遇到的子久,不用他捎信,我正好赶来见王爷。”

“你赶紧去,王爷急于了解防务情形。”桂良又叮嘱说,“克斋,据实而陈。”

桂良的意思,是提醒胜保不要乱拍胸脯,让王爷再生幻想。

他被下人带到恭亲王的签押房,见恭亲王一脸疲倦,说:“王爷,您又一夜不曾睡?”

恭亲王说:“怎么睡得着!克斋,昨天午前就把城门交出去了?”

“谁说不是!”胜保说,“自从我入城协守,赶紧筹画,城上守兵数万,大小炮位数千,城池如此高深,城外又有援兵,战而胜,固可雪耻复仇,战而不胜,和亦未晚。谁料守城诸臣,汲汲以议抚为事,竟然约期献城,开门揖盗,以堂堂天府拱手让人,真是可恨可耻!”

昨天夜里,胜保已草成奏稿,义正辞严,是篇难得的奇文,正可向恭亲王痛陈,但恭亲王好像不愿听他侃侃而陈,问:“夷兵入城后是否真的守规矩?”

胜保答非所问:“夷兵即使严守规矩,又如何让人心甘?万一据守城门,反兵相向,将置宗社臣民于何地?”

“大错已成,无可挽回!”恭亲王说,“克斋,现在你手头到底有多少人?”

胜保说:“目前又到直隶河间协标、陕甘固原提标等八百名。其他各起大队,已据陆续报到,大约二三日内可到齐五六千人。”

恭亲王问:“那我问你,如果夷人要挟太甚,就这五六千人,三五天内有无把握与联军一战?”

胜保说:“三五天内肯定不行,他们数千里赴援,兵力无不疲惫,必须休整数日,而且就凭五六千人,实在不能轻于一试。”

满怀热望的恭亲王有些失望,点点头说:“是啊,疲惫之师,怎能驱之即战。”

胜保有些不甘,说:“王爷,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在八里桥的时候,手下并无得力之军,且任事不久,还能与逆夷鏖战多时,若不是我阵中受伤,定是一番大捷!近日据逃出民人众口喧传,八里桥之战夷兵战死千余,载尸九船回津,为众目所共视。此时有京城可依,等各路援军到齐,训练时日,必成劲旅,如果一其事权,不致有掣肘之虑,以之灭贼或不能,以之胜贼则有把握。”

听话听音,恭亲王疲倦之中,胜保“一其事权,不至有掣肘之虑”的说法仍然敏锐的留意到了,胜保这是要求统兵大权的意思!他接过胜保的话头说:“带兵打仗,最忌事权不一,各存意见,互相推诿。”

胜保说:“王爷,我可没争功的意思,更耻于卸责。”

恭亲王说:“当然,你一向是敢于担责的。我打算上奏皇上,对付夷兵的重担,交给你来承担。以后各路勤王大军,均一专责成,你来统领。”

“谢王爷栽培。”胜保作势要行大礼,早被恭亲王拦下了,“王爷放心,我一定督责各军,振刷精神,讲求战法,以冀一战成功,仰舒宵旰之深忧。”

恭亲王说:“这是应当的,可是有一条,在战和上你必得听命而行。”

恭亲王注视着胜保的眼睛,要从他眼神里读出此人是否肯听调遣。胜保再桀骜不驯,也知道此后的前程寄于恭亲王一身,因此一甩马蹄袖,行个军礼,大声回道:“王爷放心,和战大计,奴才当然秉命而行,唯王爷马首是瞻。”

恭亲王满意地点点头,但嘴上却说:“克斋,我说的听命,是听皇命。我奉命议抚,步步都是请旨而行。目前的局面,和战尚不明朗,无论是和是战,你都要带出一支像样的官军来,无论战和,咱们皆有可恃,不至处处仰人鼻息。我给你八字方针,齐集援军,静以观变。”

胜保回道:“我也正是此意。”

大事谈罢,恭亲王喝了口茶,看似悠闲地问:“克斋,我打算移到天宁寺去办事,那里离京城近,便于互应,但离夷人军队太近,安全上你有没有把握?”

胜保一挺胸脯,说:“王爷放一万个心,奴才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逆夷伤及王爷一根毫发。我有八里桥的旧部卫队,又从新到的勤王军中挑了数百人,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到时全部来作王爷的护卫,奴才搬到寺外办事。”

恭亲王说:“那就这样定了,你也不必搬到寺外,到时候商量事情也方便。”

胜保出了签押房,去见桂良。

桂良问:“谈完了?”

胜保说:“谈完了,听王爷的意思,有意栽培栽培,我心中无数,特向中堂请教。”

桂良笑笑拿出一份折片说:“克斋,你看看这个片子,是不是与王爷的意思相符。”

胜保接过来,题目是《奕訢等又奏请派大员统带诸军以一事权片》——

恭亲王等又奏:

统兵大员事权宜专,庶不致各存意见,亦不致互相推诿。现在僧格林沁、瑞麟各带一军;胜保亦奉旨带领官兵,又为一军,事权不一,军无统帅,是以兵心散漫,军无斗志,非专派大员,不足以资统率而振军威。僧格林沁、瑞麟于屡次挫败之余,其气已馁,所带之兵大半溃散,断难望其复振;光禄寺卿胜保,心殷报国,勇敢有为,尚能严明纪律,鼓舞军心。惟职分较小,可否仰恳天恩,节派声威素着之大员统带诸军,派胜保为帮办大臣?如圣心无可派之员,或即派胜保为统兵大臣,伏乞圣裁。

胜保看片的时候,桂良则一直观察他的表情,感恩戴德自不必说,但偶有皱眉,是美中不足的意思。

桂良说:“克斋,为了这一片,王爷是费了一大番脑筋。按王爷的意思,你当然是不二的人选。可是,恩出于上,不能不略有点缀。若一力推荐,可能反而坏事。你知道,行在有小人专与王爷过不去,进一句六爷笼络人心的谗言,岂不是误事?所以你得理解。”

胜保连连点头说:“王爷的美意和难处我非常清楚,皇上身边有佞臣,早晚得铲除。”

桂良连忙摇手说:“说远了,你心知肚明就是了。”

胜保说:“王爷的苦心,我全然明白。”

恭亲王不便说的话,桂良说完了,最后叮嘱一句:“克斋,王爷移驾天宁寺,安危可都交给你了。” nAUvjblmcR+tCwhI39R67P7/zOrTo6Q68DCpxe/pm3IOocF9aARgCyWBIr2kf5v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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