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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伟大的美国散文家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曾列出一份详尽的旅行用品清单，其中包括那些显而易见的必备物品，如帐篷和火柴，再加上绳索、旧报纸、卷尺和放大镜，此外还包括用来做笔记和写信的纸张和邮票。但奇怪的是，他竟然忘了提及自己列清单时所使用的铅笔。 1 更奇怪的是，你也许不知道，梭罗和他的父亲正是靠着制造高质量铅笔赚了大钱。 2
铅笔似乎难逃被人们忽视的命运，这使得它在很久之前就成为一个绝佳选择，被编进了下面这则老谜语：“出身于矿井，关进小木房，从未被放出，人人用我忙。”从未有人宣称“铅笔比刀剑更强大”
——至少只要橡皮擦存在一天，就没人敢这么说。
但惨遭忽视恰恰是我喜欢铅笔的原因。我天生就喜欢欣赏那些被人们习惯性地视而不见的东西。从砖头到“点赞”按钮，从玻璃纸到卫生巾，本书中罗列的种种发明，常常是人们习以为常因而不以为意之物。这些发明的故事很少被人讲述，它们可能蕴含的经验教训也很少被人吸取。这就是我讲述这些故事的初衷，因为我觉得，与探讨诸如蒸汽机或电脑等众所周知的科技突破相比，这些故事及其蕴含的经验教训也许可以带来更多启迪。
在选择本书介绍的50项发明时，我旨在讲述一些出人意料的故事，向你展示这些创意和构想如何为我们带来令人着迷的影响。已经有众多的书描写了那些改变世界的发明，我希望本书所介绍的发明，能改变你对我们所在的世界的看法。
显然，再没有比这支备受忽视的卑微铅笔更好的开场之物了。我们甚至没有给它一个合理的名字。英语的“铅笔”（pencil）一词源自拉丁语单词penis，其原本的意思是——好啦，好啦，别激动——“尾巴”（tail）
。这是因为古罗马人用来写字的毛笔是以动物尾巴上的一簇毛制成的。
“铅笔”不需要墨水就能达到毛笔的效果。不过，也许有必要再提一句所谓的“铅”芯——因为铅芯实际上是由石墨制成的。把石墨嵌进木条的想法大概已有450年的历史。然而在两个多世纪之后，《大英百科全书》仍将“铅笔”定义为一种毛笔，就像西塞罗
或塞涅卡
可能使用过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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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铅笔确实有一些拥趸。研究铅笔的历史作家亨利·波卓斯基（Henry Petroski）指出，铅笔笔迹可以擦除，这使得它对设计师和工程师来说不可或缺。用他的话来说，“墨水是思想出街时遮瑕的化妆品，而石墨则是它们丑陋的真面目”。 4
此外，美国经济学家伦纳德·里德（Leonard Read）也是铅笔的拥护者之一，他还是小政府和自由市场经济原则的积极倡导者。1958年，里德发表了一篇以铅笔自述的口吻写就、题为《铅笔的故事》（I，Pencil）的散文。如果说在前面那则古老的谜语中，铅笔看上去安于默默无闻，那么里德文章中的铅笔则是一个略带戏剧性、循循善诱的自由主义者：“你如果能意识到我所蕴含的奇迹，就能帮助人类挽回正在不幸失去的自由。” 5
里德文章中的铅笔很清楚自己一眼望去并无惊人之处：“把我拿起来仔细端详，你看到了什么？没什么呀——无非是些木头、漆、印制的标签、石墨，还有一丁点金属和一小块橡皮。”然而，铅笔接下来细数自己的家谱：它的诞生始于一棵雪松，而砍伐和运输这棵松树需要动用锯子、斧头、汽车、绳子和一列火车；它的石墨来自锡兰（今天的斯里兰卡），还要与密西西比黏土和硫酸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动物脂肪和许多其他成分。千万不要让铅笔打开话匣子，再来详细描述它身上所涂的六层漆、黄铜套圈或是橡皮擦——它一定会告诉你，用来制造橡皮擦的可不是橡胶，而是用氯化硫与菜籽油反应得出的物质，用产自意大利的浮石来增强擦除能力，再以硫化镉染成粉红色。 6
至于那个长期以来令人迷惑的问题，即人们如何把石墨嵌入木材，它的神奇答案又是什么呢？诀窍是将雪松木切割成一块块薄薄的板材，在烘干炉中烘干，然后在板条上开出一排凹槽。一开始，凹槽是方形的，以便于用手切割。现在，它们则被用机器精密加工成半圆截面。 7 在石墨圆柱棒被放置到凹槽中之后，再在板材上面粘上另一块有凹槽的木板（这次是底部有凹槽），做成“石墨三明治”，然后沿石墨棒的方向把板材切成细木条。这些木条就是尚未成形的铅笔，然后再抛光、上漆，就大功告成了。 8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生产出一支售价仅为几便士的铅笔——一盒150支的铅笔零售价格为14.99英镑——我们大多数人对此根本不会在意。
但是里德文章中那支勇敢的铅笔毫不气馁，它从自己复杂的国际供应链和精密的制造过程得出了一个激动人心的结论：
“让一切创造性的活力不受妨碍地发挥出来……要相信，自由的男男女女会对那只看不见的手做出反应。这种信念将会得到证实的。” 9
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自由市场的倡导者和超凡的经济学思想传播者——在其1980年的系列电视节目《自由选择》（Free to Choice）中引用了里德的文章，从而使这篇文章声名大噪。弗里德曼从看似不起眼的小小铅笔那令人生畏的复杂起源中吸取了同样的教训。这是一个惊人的证据，证明了市场力量能够协调大量人力，而无须有人来主宰：
“没有一个人专门坐在中央办公机构对这成千上万的人发布命令，一切都拜价格体系的魔力所赐。” 10
回到500年前，你已经能看到价格体系的魔力开始发挥作用。石墨最早是在英国湖区被发现的。根据传说，一场猛烈的风暴将风景优美的博罗代尔山谷中的树木连根拔起，树根盘结处附着一种奇怪的、亮闪闪的黑色物质，最初被称为“黑铅”。 11 它有什么用途吸引人们来投资采矿吗？有的。石墨很快就被用作“标记石”，正如下面这位伦敦街头小贩在3个世纪前大声吆喝的那样：
来买标记石啊，标记石等着你买；
使用它们好处多，三言两语说不完；
红色标记石传喜讯，还有黑铅供你选。 12
因为石墨既柔软又耐高温，所以它也被用来铸造炮弹。因此，它很快成为一种宝贵的资源。虽然没有它的矿物表亲钻石（石墨和钻石的成分都是碳）那么昂贵，但其价值也足以让开采石墨的矿工在下班换衣服时需要接受武装警卫的监督，以免他们偷偷夹带走一块矿石。 13
到了18世纪末，法国铅笔制造商心甘情愿地花钱进口产自博罗代尔的优质石墨。但随后，由于英法战争爆发，英国政府明智地决定不能让法国人轻易制造出炮弹投向己方，法国的铅笔制造商惨遭池鱼之殃。此时，法国陆军军官、气球驾驶员、冒险家（以及铅笔工程师）尼古拉斯-雅克·孔戴（Nicholas-Jacques Conté）闪亮登场。孔戴煞费苦心地发明了一种方法，用黏土和欧洲大陆产低品位石墨粉混合制成铅笔芯。作为对其成果的认可，法国政府授予他一项专利。
事实证明，伦纳德·里德文章中那支充满英雄气概的铅笔身世之复杂，甚至超过它所承认的。但这个背景故事里的一些细节让我们不禁怀疑，里德的铅笔是否拥有充足的理由为其自由市场血统而无比自豪。如果没有考虑过可能会获得国家专利，孔戴先生还会为铅笔芯的配方实验投入如此多的精力吗？也许会，也许不会。经济学家约翰·奎金（John Quiggin）提出了另一个不同的反对意见：虽然里德的铅笔着力强调了它原产森林和铁路运输的历史，但森林和铁路通常是由政府拥有和管理的。 14
此外，尽管弗里德曼说得很对，世界上没有主宰铅笔生产的沙皇，但即使在自由市场经济中，也存在等级制度。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弗里德曼的同事罗纳德·科斯（Ronald Coase）深入探索了这一洞见。伦纳德·里德文章中那支滔滔不绝的铅笔是由埃伯哈德·法贝尔公司（Eberhard Faber）制造的，该公司现在隶属于纽威尔·罗勃梅德公司（Newell Rubbermaid），与任何一家企业集团一样，其员工听命于老板的指示，而不是市场价格。
因此，在实际生活中，铅笔是一个混乱的经济体系的产物，在这个体系中有政府的一席之地，同时公司的等级制度使许多工人远离弗里德曼所称的“价格体系的魔力”。伦纳德·里德认为，一个纯粹的自由市场会更好，这种观点或许完全正确，但他的铅笔并没有证明这一点。
不过，它确实提醒我们，生产日常物品的过程极其复杂，尽管这些物品的价值往往被我们忽视。这些物品价格低廉，品质可靠，为我们组装它们的经济体系无疑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系统，并挑战着我们的理解力。不过，作为探索的第一步，我们不妨仔细审视某一件日常用品，比如信用卡、麦当劳汉堡、一罐烤豆，或是一件T恤上的RFID（射频识别）标签。每一件物品都会开启一个故事，并带给你意想不到的联系和饶有趣味的结局。
简言之，如果我们希望努力了解现代经济，里德的铅笔为我们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