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道还带着雨后的湿润气息,明媚的阳光穿过树叶,在泥地上投下点点金斑。一只山雀立在路旁的桂树上,歪着毛茸茸的脑袋,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块状似树皮的东西。
没过多久,那东西忽然一动,长出几只手脚。原来,这竟是一只精心伪装的甲虫。那甲虫伸展肢体,开始沿树枝攀爬起来,显然,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山雀很有耐心地等着,待那甲虫咬破树皮,放松警惕,只顾埋头用尖嘴吮吸树汁,这才展开双翅飞了过去。霎时间,它一嘴叼住那甲虫,这才满意地落在树梢,爪喙并用地刺穿了甲虫的硬壳,吃起里面的嫩肉来。
美美地享用一餐后,山雀在树上喜滋滋地唱起歌。过路骡车里的人听到响动,伸手打开了窗帘。
这是一辆以木为框、黑布为篷的普通辎车,从短短的后辕来看,这是用作女子乘具的车。但在此时,从车门附近的小窗往外看的,却是个长着凉薄双眼的美青年。
“咦?”李凌云朝外张望片刻,回头看向坐在软垫上的明珪,“怎么回事,我们没进东都?”
“没进,你睡着时从城外绕了过去。见你累了就没叫醒你。”明珪笑道,“怎么,想回洛阳了?”
“家中还有个孪生弟弟,身子不太好,我出来半年有余,阿耶也去世许久,虽有家人照顾,但仍是挂念得很。”李凌云掂量了一下,开口问:“明少卿之前去我家中取我的备用封诊箱,可有听说我家现在是谁在做主?”
“与我相见的是你姨母。”明珪了然,“你想知道弟弟的情形?”
李凌云点点头。“嗯!本以为可以尽快回去,可现在不得不问问你。我家二郎身患顽疾,长时间不见,恐他这段时日里有什么意外。”
“我这回没见到你家二郎,倒是你姨母让我带话给你,叫你不必担心家中,你弟弟和家人一切安康,可要是不忙了,还是早些回家的好。”明珪从车厢壁上取下一个银口羊皮水囊递过去,“说来,你姨母好像不知道你被下狱的事,她说你一直在外忙碌,我也就没和她提。”
李凌云接过水囊,伸手摩挲皮面上的银雕。“这狮子不像大唐风格,是波斯货?”
“好眼力!只是并非波斯出产。”明珪笑道,“打造这个水囊的胡人工匠,是从康国来的。”
“康国,原来是昭武九姓 的人,他们多居长安、洛阳,其中专打银货的工匠的确不少。”李凌云对着水囊喝了两口,擦擦嘴,“怎么不是去上阳宫?谢三娘说过此番是去见天后的。”
“大郎在牢里待了好几个月,自然不知,天皇和天后已不在上阳宫里了。”明珪把水囊拿回,自己也抿了两口,然后把它收好挂在车架上,这才继续道,“去年吐蕃人很不安生,滋扰了好几次,天皇有些心神不宁,一进入五月,便命太子监国,和天后一同去了黄花村。”
“渑池县?我不就在那儿坐的牢,此番岂不是走了回头路?我记得陛下早些年在县西黄花村修了个行宫,说是黄花村的桂树好,后来给行宫起名,还真就叫作紫桂宫。二圣去休养时,我阿耶也跟着去过。”
“那是仪凤二年的事了,紫桂宫从今年起改名叫避暑宫了。”明珪把前面的车帘拉起一些,看看前路,“已经过了桂树林,看来快到了。”
李凌云也朝外看去,不承想一匹黑马打着响鼻,冷不丁地把漆黑的马脸凑到他跟前,眼看就要伸进窗来。
李凌云一惊,连忙抓下车帘,谁知一根剑鞘倏地伸来,把车帘挑起,精准地挂到一旁的金钩上。
与此同时,黑马摇头晃脑地撤开,谢阮的脑袋紧接着探了过来。
谢阮扫他几眼,贼笑道:“李凌云,前头可就是避暑宫了,你这老像女人一样待在车里,小心颠散了骨头,要不要一会儿下来走走,省得见天后的时候走不好道,深一脚浅一脚的,丢了脸面。”
对谢阮的公开挑衅,李凌云报以一脸平静。“虽说辎车平日多是女子乘载,但谁也没说男子就不能乘。大唐男子爱骑马,可女子戴着羃䍠 骑马的也很多,你自己也是女人,怎么还人云亦云地小看女子呢?”
谢阮被他堵了嘴,一时间无话可说,憋了半天道:“说得冠冕堂皇,谁不知道你们男子最怕的就是有女子超过自己。你要是与某比武输了,只怕比我更人云亦云,死不认账呢!”
“世间人有千千万,男子也有千千万,我不过其中之一而已,在我看来,比我厉害的女子不但有,而且说不定会有很多。我在坟地里见过你出刀的速度,你武学高妙,比我能打,这又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李凌云直视谢阮,漆黑双眸不躲不闪。谢阮见状一愣,眼神微微闪烁。
片刻之后,她沉声道:“别骗人了,这世间的男子,谁不自豪于自己生来是个伟丈夫,有几个男子会觉得有女子比自己厉害?”
李凌云道:“他们又不是我,再说无论男子女子,还不都长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不都是人?但凡是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你的长处我没有,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自有我的用武之地,男子又何必处处要胜过女子?”
谢阮突然笑起来,拱手道:“今日受教了,李大郎。”说完用刀鞘敲敲车窗,打着马屁股赶去了队伍前头。
“谢三娘害羞了,所以不跟你继续说。”明珪道,“她不是不明理,而是被天后宠得过了头,大郎别介意。”
李凌云看向明珪。“不必担心我会在意,不过,我倒另有一些事想问。”
“你说。”阳光照进车厢,在明珪柔和的五官上铺了一层金色,让他温和的面容显得明亮悦目。
“封诊道最初并不叫这名字,只是医道中的一支,后因遵照先秦断案时所依据的《封诊式》制作案情记录,才真正独立成派,并有此名。封,指的是查封案发之所;诊,是诊查勘验的意思。所以我们一直以来只负责查案,却并不擅长刑名之事。你是大理寺的人,这些你会比较清楚,我想问问这个案子……刘氏最后到底会怎么判?”
“杀夫自然算是谋杀,按大唐盗贼律,诸谋杀之人,已杀死者,斩。也就是说,只要试图谋杀,而且被谋杀者死了,谋杀者就一定会被处斩。”明珪轻叹,“我走时也问过了,那四个凶手肯定是要斩首的。而刘氏和外人一起谋杀丈夫,也是理应斩首。婢女虽没参与,但知情不报,按从犯计,会判个绞刑吧!”
“你有些感慨,莫非是在可怜那个婢女?”李凌云盯着明珪,“为什么?”
“你我当时虽觉得刘氏有问题,但她既然下了狠心谋杀亲夫,就绝不会轻易被我说动,更不会吐露真相。那几个凶手自知必死无疑,也不愿意牵连刘氏。这也不难懂,毕竟刘氏若是平安无事,他们可能还会偷偷和她要点好处,打点一下刽子手,最起码行刑时下刀利落,可以少受点罪。”
马车颠簸,明珪很难正坐,他干脆随意张开腿,背靠车壁,口中不嫌烦琐地解释道:“那个婢女当时看起来就很害怕,我猜测她多半知道什么,只是不敢当着主人的面说出来。”
“所以你才吓唬她,说要把她提到大理寺狱?”
“还真不是吓唬,王万里不光给武氏经营生意,还提供巨量的钱财,这种人多会牵扯到一些见不得光的事里。武氏为了这些事不曝光,对此案是一定要过问的。大郎总不会认为谢三娘选这个案子让你来破只是偶然吧?”
“不错,她也说过,本就是因武承嗣找了天后,天后才命她协助侦破此案的。”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明珪整一下袍摆,“这些为奴为婢的人,人生没有半点自主。她们只是物件,连人都可以被买卖,所以就算主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也轻易不能告诉别人。以仆告主,在大唐是有罪的,她为刘氏隐瞒,其实也是逼不得已,可现在却落得一个被绞杀的下场,所以,我觉得她的确可怜。”
“原来如此。”李凌云点点头,似乎已明白了,但他又马上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可我一直没弄懂,刘氏杀王万里也就算了,为什么如此憎恨那个老妾?以致还命自己的干儿子杀人辱尸,毁其名节,这分明是画蛇添足,有什么必要非得这样做吗?”
明珪闻言轻叹道:“我读过案卷,而你只看了验尸格,所以不知道那个老妾本是自小卖身给王家的奴婢,一直是个贱人。”明珪目光微闪,低声道:“大唐各色人等,按良贱进行区分,不同色等的人,彼此间不能通婚,否则便是违法,要遭受惩处。 王万里和她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深厚无比。可他虽爱这个妾室,却也无法娶伺候人的奴婢当正妻,只能想办法将她放为良人,才能抬作良妾。若娶她为正妻,必定丢脸,别说族中不允许,说不定他为之办事的武氏也不乐意。所以说,那王万里无法给她正妻的名分,只好格外宠爱她。刘氏明明是正妻,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一个贱奴尽享丈夫的偏爱,站在刘氏的立场上,她当然气不过,天长日久,恨意也就变得深刻了。”
在心中排列了一下大唐各色人等的级别,李凌云仍有些不解。“可——经商不也是贱业?王万里赚了再多钱,在别人眼里,他也不如种地的田舍老汉值得尊重。”
“世道如此罢了。再说他虽然操持贱业,也不等于就是贱人。以我为例,我就认识家里父祖做官,后代却在东都开酒肆的商人。虽说商人相对低贱,但是至少身份上还算良人。这些人往往不敢跟欺负自己的贵人叫板,反倒会欺压身份比自己更低贱的奴婢。就像刘氏那样,她对一个老妾的恨意,甚至比对那位冷淡的丈夫还要深。”
李凌云听完他的话,似乎陷入了思索。
明珪觉得他的模样有些奇怪,便问道:“怎么,莫非大郎之前不知道这些?”
“我自小跟着阿耶,学的都是怎么查案,阿耶说,我生来有缺陷,不太会看人脸色,说话更是不中听。所以他让我悉心钻研封诊之技,少跟人往来。只要少跟人打交道,也就不会做错太多事。迄今为止,经我手查清死因的人也有上百之数。你们或许无法理解,但我对死人确实比对活人更为了解,活人的想法、活人的规矩,我反倒是有很多都搞不清楚。”
明珪听了这话,忍俊不禁。
李凌云仍自顾自道:“况且在我看来,不论生前是什么身份,死了都一样。”
明珪奇道:“一样?哪里一样?就连葬仪,不同身份的人用的棺材和坟墓也有明确规矩,不可轻易逾矩。”
“话虽如此,但他们出现在我面前时,都是赤条条的,不过是等着被剖开的尸体……当然,这是死于非命的。可不管是病死,还是老死,最终人的结局都是一样,埋在地下,化为一抔黄土,在我看来,这就是一样的地方了。”
明珪怔住,面露古怪。“这……你们封诊道……呃,倒也没有说错。”
“所以我不太懂,都说人分贵贱,可彼此的区别究竟在哪儿?人都是一样地生,一样地死,死后烧了作灰埋了化骨……虽有色等区别,可在生死之事上,我也看不出不同之处。”李凌云摊开双手,满面费解,“我问你刘氏会怎么判,就是因为不太明白她究竟有什么执念。明明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那富商王万里,他既然喜欢老妾,就不该娶刘氏。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刘氏杀了那王万里也就算了,何必要对无辜之人下手呢?”
“大郎说得是……”明珪点头附和,话音未落,骡车便停了下来。
两人刚稳住身形,便听见谢阮在前头喊:“到了,下车——”
两人依次下车。李凌云坐的时间长了,果然像谢阮说的那样脚步虚浮,下地后没站稳,径直向着谢阮那匹黑马的肥臀摔了过去。
眼看他的热脸要贴上马的冷屁股,明珪拽他一把,他又朝明珪扑去。
明珪被他搂个正着,见他狼狈不堪,忙扶他站稳。
“下盘好稳,”李凌云拉拉衣袍,灰头土脸,但面色不变,“明少卿也习武?”
“习过剑术,跟你一样,技艺都是自家阿耶教的。”
明珪正答着,谢阮已跳下马,朝二人喊:“跟紧了,别踩御道中间,那可是只有皇家能走的道,小心被人射成豪猪。”
谢阮说话难听,李凌云却已经有些习惯了。二人一路紧跟着谢阮,沿禁军守卫的御道从旁边走上去。
只见青石铺设的御道边山峦秀美,浓荫密布,翠绿树冠中金碧辉煌的殿顶若隐若现,林中不时响起幽幽鸟鸣。此景衬托得这座大唐皇家离宫寂静空灵。
因刘氏的案子,李凌云心头略感烦闷。走在这样的山道上,他心中的燥热才渐渐散去了些。
三人缓缓爬到宫门前。虽是离宫,但毕竟是皇家地方,宫门巍峨厚重,让人见之不由自主地肃立。
出示了名牌,宫门旁侧的小门打开一线,谢阮领着他们来到一处房间前,叫来几个小太监,侍奉他们沐浴更衣。
谢阮瞅着二人,满脸嫌弃。“把你们身上那股馊味好好洗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刚从牢里出来!”说到这里,谢阮眼珠灵动地转了转,不怀好意地弯腰探身过来,调侃道:“某倒是忘了,李大郎当真是刚出牢的人犯。”
说完,她也不管他俩,自己大笑着龙行虎步地走了。
李凌云见谢阮笑着离去,回头发现明珪不见了,就剩下个清秀的小太监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指引:“郎君这边请。”
李凌云进了澡房,房间正中间放了一个装满热水的大木澡桶,里头撒了些香料叶片。一路颠簸,他已疲惫不堪,懒得再想别的,下去痛快地洗了个澡。
等小太监问要什么颜色的衣裳替换,李凌云这才想起自己压根没有准备换洗衣物,就连身上这身行头也是出狱时乱穿的。他将实情相告,小太监似早已心知肚明,闻言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捧了一套素白的衣衫和一双乌皮六合靴。
接着,小太监又把脏衣收起,打了个包袱,说是要交给专人清洗熨烫,等出宫时自然会交还与他。没等李凌云应声,小太监便唤人把脏衣拿了出去。
李凌云哪儿会担心,毕竟皇家家大业大,怎会坑他一套衣裳?
伺候他穿上新衣,小太监又帮他梳了发髻,扎好巾子,再戴上崭新的硬罗幞头,上下打量他一番,见彻底拾掇好了,没有失仪嫌疑,才肯放他出去。
李凌云出来时,明珪早就等候在外了,他正仰着头看天上的流云。此时他已换下那身道袍,穿着天青色圆领衫子,腰系九环银带胯卷草纹蹀躞带,一侧的腰带上悬着吊白玉珠子的银白帛鱼。这身搭配内敛而不失贵气,更让人觉得他格外温厚可亲。
察觉身后有人来了,明珪回头,发现是李凌云,笑道:“我刚出来……我是说,不要觉得我是在专门等你。”
李凌云听了点头道:“阿耶也会跟我这样说话,他做事时,喜欢和我解释为何这样做。”
“是吗?”明珪不可思议地道,“这倒是巧了,我也是突然想起来,就多说两句。”
“我不太能听出别人的弦外之音,阿耶说因我情感太过迟钝,所以若别人说话不够直接,我可能就要会错意。”李凌云想想,又道:“明少卿,你人很好,愿意迁就我的毛病。”
“大郎过奖,我阿耶也教我,做人要多替别人着想,所以我习惯了,这点小事不值一夸。”
经两人多日接触,李凌云心里明白这位大理寺少卿性情宽和,所以也不跟他客气,径直问道:“我无官无职,现在是个白身 ,只能穿黄、白、麻、皂这几种颜色的衣物,所以选了个白衫,配的也是铜铁腰带。怎么你一个四品少卿,在宫中也穿得这么素淡?”
大唐律对各色人等穿衣的颜色和质料都有严格规定。大唐平民百姓多穿白色、黄色或麻色;日常从事贱业者,如屠夫或官府小吏,则通常着黑色;官员之中按品级也有区别,九品以上着青色,到了七品就可以穿绿,五品以上则可以穿红,三品朝廷大员才能服紫。
皇家也有自己的禁忌,赭黄色只有皇族可用,有些吉祥纹样,如龙凤之类,皇家也有相应的场合限制。
从制作服饰的质料上讲,类似织锦、绸缎这样华贵的面料,普通百姓是不能用的。普通百姓只能穿麻、绢之类的便宜质料做的衣服,只有身份极为高贵的人才可以穿用锦缎做成的衣裳。
总而言之,人们平日里衣着打扮不能僭越,绝不能穿级别高于自己的人才可以穿的颜色、质料,反之则不受限制。
举个例子:大唐的五品官员可以穿红衣,但不能着紫色,更不能用皇家专用的布匹、纹样,否则将受到处置,可如果他想要穿一身绿色麻袍出门,则不会有谁来挑剔,更不会招惹法度是非。
明珪这样的四品少卿,比谢阮讨来的职位更高,理所当然可以穿红着绿,臣子见君主是正式场合,着装要符合官职,至少也要着一件暗示官身的绿衫。可明珪却穿了件素色衫子,这在李凌云看来是件很古怪的事。
“你说这个啊……”明珪打开臂膀,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袍,笑道,“以我的年纪,四品少卿这种官职实在是过于惹眼了,只要不在大理寺内当值,我一般都穿道袍。天后也知道我的顾虑,所以这一身倒也不算失礼。”
而立之年官居四品,其实也不是稀罕事。看得出明珪是不想惹麻烦,李凌云也就顺坡下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我倒是也能听懂。”
令他意外的是,明珪却面露苦涩。“杰出倒未必,我能做这大理寺少卿,实在是托了我家阿耶的冥福。”
“冥福?”李凌云注意到这个词,“莫非,你阿耶也去世了吗?”
明珪正要答,余光瞥见一身红袍的谢阮正从廊道另一头走来,就住了口。只听她果然先声夺人地道:“他阿耶的事,李大郎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打听,现下你们先随我来。天后要见你们。”
说罢,谢阮狡黠地笑笑,突然转身就走,边走边道:“李大郎你快一些,还有熟人在等你。”
“什么熟人?”李凌云刚一开口,就见谢阮没走两步,已不见踪影。他知道那边一定是有通路转折,不赶快跟上就会走丢,连忙小跑两步。
等赶到廊道那端,果见谢阮转了方向。她在廊道里走得飞快,李凌云不解地大声问:“别走,告诉我,是我的哪个熟人?”
谢阮脚下一顿,李凌云确定对方一定听到了自己的问话。但谢阮并不理他,一个劲朝前走,他只得闷头追将起来。
所幸她领着他们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把他们带到了一处宫观前。那宫观斗拱宏大,出檐深远,观之威严庄重,却又在飞檐、楼阁的设计上不失轻灵,对比周遭,此处更像是用来偶尔怡情的华丽楼阁。
李凌云追着谢阮,和明珪肩并肩地进了门,见谢阮站在那磨得锃亮的地面上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你那熟人,可不就在这里等着你?等见了面不就知道是谁了?”见他过来,谢阮大声说道。
殿中安置了许多坐卧用具,看来金碧辉煌。梁上垂下许多幔帐,微风拂过,摇摇曳曳,很是轻盈。因宫室太大,谢阮的话在里面荡起了不小的回声。
“我不过是问问你到底是什么人而已,谢三娘,你跑那么快做甚?”李凌云话音刚落,仿佛是冥冥中的感应,那泥金幔帐忽然被风给吹得飞了起来。他瞥见一个熟稔的身影从远处慢慢地走了过来。
李凌云眯着眼睛端详了好一会儿,方才认出,从殿宇深处走出的那个人,果真是他的熟人。
“杜公?怎么是你?”来人的身份令李凌云感到很惊讶。他的反应令谢阮感到高兴,她走到李凌云近前,伸手一拍。
“没骗你吧!不过这位与其说是你的熟人,倒不如说是令尊的熟人更为确切。”
来人是个五十余岁的男子,穿深绿花纹绫圆领袍,身材高大,浓眉方脸,长一脸络腮胡子。男子目光苦涩地看向李凌云,却不发一言。
“杜公……你为何会在这里?”李凌云的目光落在来人身穿的袍服上,他的瞳孔微微一缩,“按大唐律,六品官员着深绿衣装……你做官了?”
“你阿耶过世,侍御医缺人,总该补上吧!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谢阮神神秘秘地笑着,大声道,“自我大唐高祖以来,侍御医中必有一个名额是给你们封诊道首领的,之前是你阿耶,现在嘛,便是杜衡杜公了。”
明珪在一旁默不作声,眼中却有些微妙的嗟叹之意。显然,他早就知道取代李凌云的父亲入宫做官的人就是眼前的杜衡。只是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他并未把此事提前告知李凌云。
李凌云来到杜衡跟前,叉手行礼问道:“封诊道自古流传,我们祖辈不断传授技艺,收徒散叶,形成天干十支封诊家族,这十个家族里,唯独令所有家族都心服口服的族长,才可以持有天干甲字祖令,全族及其弟子也因此可被授予天干甲字令牌。杜公,你既然入宫为官,那我阿耶所持的天干甲字祖令,现在已经在你手里了?”
“什么意思?”杜衡闻言须发皆张,怒道,“你这是疑心我造假,还是觉得我用了什么手段抢了祖令?小子,某早年是与你阿耶争过首领的位置,但某还没那么大胆子敢违反祖制,更没胆犯欺君大罪。祖令在此,你尽管验看便是。”杜衡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枚令牌,递了过去。
那令牌比成年男子手掌稍大一点,十分厚重,上头雕有奇异古朴的纹路,其中一面用整块白玉嵌入,上面以小篆书有一个金色“甲”字,令尾穿十二色流苏。
杜衡态度激动,言语里也透着怒意,可李凌云却不为所动。
他平静地接过令牌,双手快速轻弹纹路上的某些节点,随之发出轻微的叮当声,那令牌突然咔嚓一声响,令上的“甲”字蓦然弹起,随即又好像有了生命一样迅速缩回原处。那“甲”字竟然不是写上去的,而是某种装置在玉石中的机栝。
显然,这是封诊道中用来验证令牌真假的一种手段。
“祖令是真的,不过按常理,祖令都是传给家族长子的。如有人想要挑战,争夺首领之位,也需在我继承祖令之后再提出,因此我才会对杜公持有的祖令产生疑问。不过,祖令既然已在杜公手里,我阿耶没有选择将其传给我,也由不得我不承认……”李凌云交还令牌,后退一步,弯下腰,对杜衡十分恭敬地一揖:“封诊道李氏凌云,见过首领!”
“啪”的一声,李凌云的胳膊被杜衡托起。他还来不及发问,就听杜衡朗声道:“大郎,我要与你赌斗——”
杜衡仿佛下定了决心,微微抬头,闭眼深吸了口气。“有一桩案子,你我相赌,看谁能首先破获此案。至于赌注……”
说到这里,杜衡猛地睁眼,像一头老迈而凶狠的野狼,双眸泛红地盯住李凌云,嘴里缓缓地吐出三个字。
“败者,死!”
杜衡突然发起赌斗,李凌云当然吃惊。他并没有马上答复,而是挑起细剑一般的眉,仔细观察起眼前的杜衡。后者很快就被他盯得有些焦躁,眼带怒意地瞪了回去。
“你这小辈,磨磨叽叽什么?不就是跟老夫比斗生死吗?怎么,你不敢?”
李凌云收回目光,也不回答,转头环视起殿内来。杜衡见状,正想再说什么,却被李凌云打断。“这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杜衡闻言不由得瞪大双眼,口中喃喃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跟你,说话都太大声了。”李凌云指了一下谢阮,“这殿中,粗看起来总共只有我们四人,以我们彼此间的距离,除非有谁身患耳疾,否则没必要那么大声讲话。由此我可判断,你们之所以如此大声,是要说给殿中一直没有现身的那个人听。”
“而且……”李凌云对谢阮摇头,“你在说话时,会有意无意朝着某个特定方向,简直就是在提醒我,那边一定藏着什么。”
不等谢阮回答,李凌云又道:“杜公,你与我阿耶之间一直以来是有些小争执,不过阿耶告诉我,你二人争执,都是为了封诊道考虑。不管我做了什么不应当的事,你都不至于在阿耶死后这么坚决地跟我这个小辈赌斗。退一万步,就算赌,也不至于到一决生死的地步。我虽不知杜公为何要咄咄逼人,但相关实情,我还是可以推测一二的。”
“你啊你,你就不应该离开牢房。”杜衡闻言叹息一声,眼神复杂,“我也不瞒你,其实你阿耶他……他从未打算让你继承他的首领之位。”
李凌云闻言眸中精光一闪,眼神冷酷如冰,染上了强烈的偏执。“别的也就算了,可杜公这话,我不信。”
“不信就对了——”
一个傲然女声突然自殿中响起,声音洪亮清晰。李凌云发现听不出女声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他心念电转,朝谢阮说话时刻意朝向的方位看去。殿堂深处被重重幔帐遮掩,他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是否有人躲在那边。
“你不必找寻,此殿是由擅长消息机关的大家所造,我不想被看见,你便看不见我。”
中气十足的女声响起。话音未落,谢阮就带头跪伏在地,大礼参拜道:“臣等见过天后。”
杜衡又叹一声,也跪了下去,口称天后。
知道这就是那位手握大权的女子,李凌云当然不能例外,和明珪一起跪下,称臣叩拜。
“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猜到藏起来的人是我,所以我也不必多说。如今有一桩十分着紧的案子,需要有人尽快去办。其实此事最初是交给你父亲的,可半年前,他却突然离世,令我不得不另寻你道良才取代他……”
提及死去的李绍,天后武媚娘声音略沉了一些,停顿片刻才继续说下去。
“杜公就是那时入宫的,只是他也没办法解决我的困扰,我不得不请杜公在封诊道中另举贤能,结果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李绍的儿子在封诊一道上也天赋异禀,而且,你阿耶还一直悉心培育你。”天后呵呵笑了数声,“如此瑰宝,你阿耶这个人,偏要藏起来不给我用,要不是看在他跟了我多年的分儿上,我必要定他个欺君之罪。”
李凌云伏在地上,并不说话。他知道,武媚娘这番话倒也真不是用来吓唬他的。在大唐,不允许臣子对天子有任何隐瞒,对作为皇帝代理人的天后也是同样。
“杜公明知技不如你,却没有早早向我举荐你。你父亲去世虽说也是因为我,但他也同样欺骗了我。有功则赏,有罪当罚,我现在急需用人,所以你们之间必须要分出胜负来,赢家当然无碍,输了的人,就得负起责任。”
李凌云猛地抬头,在他的眼中,那些轻舞的幔帐突然变得犹如掠过锐利光芒的刀剑一样,充满凶光。
武媚娘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需要一个人来取代不堪重用的杜衡,为她所驱策。与此同时,她既要确定李凌云的实力,也要断掉杜衡离宫后泄密的可能。
毫无疑问,在她心中,李凌云与杜衡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如果李凌云办案能力不如杜衡,武媚娘就会勉强留杜衡一命,继续任用。可若是杜衡技不如人,以天后的性格,光涉事太深这一条,就足以让杜衡死上百回。
这是李凌云第一次直接感受到大唐天后的想法。这个尊贵无比的女人,在他眼里就像那些用蚕丝纺织出的幔帐,看起来柔软温暖,可挡风遮雨,但实际上,也可成为杀人利器。
年幼时阿耶亲自教导过他,丝绸是怎么将一个人杀死的。
那天,阿耶在剖尸房里给他看了一具尸首。那人是一个犯错的宫中内侍,他的脸上覆着层层湿漉漉的白绢。
这些织物平日被人穿在身上,或被制成幔帐悬在房中,要么遮挡寒风,要么增加情趣;然而一经湿润,它们就变得沉重恐怖,将其掩在口鼻上,则毫无缝隙,受刑者会渐渐窒息昏迷,最终命归黄泉。
天后武媚娘是一个女人,女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给人柔和温软的印象;但武媚娘又有强大的力量,可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李凌云久久不语。武媚娘似乎对他的沉默也无所谓,她语气温和地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与杜公赌斗。但若是那样,从今日起,大唐之内便不会再有什么封诊道了。”
令人窒息的威胁让李凌云皱了皱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谢阮,让他们去斗,只带着赢的人回来,届时我可以允许赢家提出一个请求。”武媚娘吩咐道。
“诺!”谢阮响亮地回答。
天后不再说话。殿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谢阮极快地站起身。这个时候,她脸上已没了调侃,倒是颇有几分同情。她对李凌云和杜衡道:“你们起来吧!天后已经走了。”
李凌云始终沉默。他起身望向杜衡,这才注意到杜衡的头发与胡须花白了许多,已不似上次见面时那样乌黑。他回忆起最后一次在家里见到杜衡时,这个长辈还跟阿耶谈笑自如,现在看来精气神都被抽去许多,简直像一个濒死的病患。
“赌斗,我接下了。”李凌云冲杜衡弯下腰,认真地把之前那个揖礼做完。接着,他直起身子,对谢阮冷冷地道:“不管要查什么案子,我现在都必须彻底睡一觉,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说完,他不等谢阮开口,就抢先否定她可能提出的建议:“在马车上将就的那种不算。”
谢阮闻言立即眯起眼睛,目露凶光。
“来人,安排李大郎和明少卿,还有杜公……在宫里歇息一夜。”她磨着牙抬手拍了拍,两个内侍迅速出现在殿门外,就像他们一直守在那里一样。
李凌云并不关心内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毕竟天后已然告知,整座宫殿是机关大家所造,随便哪个不起眼的角落都可能藏匿着重兵,再说皇后身边又怎可能无人防卫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推翻了自己之前的假设,这殿内除他们之外,只怕还藏了很多的人,只要一有异动,就会冲出来把他剁成肉酱。
李凌云快速地分析着他掌握的所有信息。他的确并不通晓人情世故,所以李绍为他安排的,是一条只需集中精力,在封诊技艺上精益求精的生存之道。
可他并没忘记,阿耶说过,人世间的一切,其实早就被上天安排好了。比如说,耳聋之人的眼睛就比常人更为明亮,所以耳聋之人虽然有一些缺失,但可以捕捉到其他人无意中会忽略的东西。这个道理放在他身上也同样适用,他虽然在人情方面愚钝,可在搜寻破案线索方面,他一向有着很大的能耐。
李凌云思索着,挪动脚步朝杜衡走去。“半年前,我在偃师县教授门中学徒如何观察案发痕迹。突然有我封诊道弟子自渑池县来寻,说是有一桩溺水案,疑似有人伪造死因,让我过去施以援手,调查真相。”
李凌云来到杜衡跟前,这时的他不像平日面对长辈时那样恭敬,而是牢牢盯住了对方的瞳孔,不容杜衡有所回避。
“这名弟子当时说,怀疑死者是先被杀害,后被沉入水中的,需剖尸检验这人的肺中有无泥沙。我顿觉奇怪,此等简单的案子,为何一定要来找我?附近明明有其他封诊家族的人,只要持正式令牌,随便哪一位都可以剖尸。但那弟子说,附近的人手上都有案子,走不开,于是我去了渑池县。到了地方,我先验看了文书,确定在案卷中有死者亲属的剖尸许可,这才下的刀。可是等我剖开尸首,死者亲属就突然一拥而至,把我给押送到了县衙。”
李凌云边说边缓步朝杜衡走去。对方见他逼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从方才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杜公,你为何要害我?”
“……你胡说什么?”杜衡神情愤怒地质问,“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既无干系,你又何必生气呢?”李凌云面无表情地整理衣袖,“从渑池县过来找我的弟子是封诊丙字丁家的人,族人都知,丁杜两家向来交好……当然,这并不能让我做出定论,不过……你刚才那句话,还是露出了破绽。”
李凌云眯起细长的双眼。他有些男生女相,眯起眼睛时让人觉得很温和,只是眼神略显凉薄而已。可现在他的神情看起来却极为冰冷无情。
“需要提醒你吗?你方才说‘你就不应该离开牢房’。”李凌云一字一顿,重复着杜衡说过的话,“我在牢中这半年里,时时觉得有些怪异。苦主在提出告状之后,不曾当堂与人犯——也就是我,进行过质辩。未经大唐律规定的‘对推’环节,渑池县就将我直接下狱,这分明违反了大唐律,而我却因此稀里糊涂被关了足足半年。在此期间,不论给家里传递消息,还是托人申冤,我得到的都是‘不许’二字。最为奇怪的是,剖尸时协助我的隶奴与隶娘却并没有像我一样被关起来,据说被打发回家去了。东都治下,京畿之地,为官者违律,可是要加倍严惩的,所以到底是什么人让一县父母官甘冒这等奇险也要无事生非,把我拘在大牢里呢?”
李凌云微微歪头,眼睛死死盯着杜衡,神情冷漠,更有一种深深的执拗。“杜公,你说实话,我阿耶可是死于半年之前,正好是我入狱那时?而你,是不是为了得到封诊祖令,才故意陷害我的?”
“胡说——全是胡说——”杜衡大怒拂袖道,“我看你是被恶鬼魇了心智。”
李凌云抬起下巴,冷声道:“世间无鬼怪,只有作恶人。我阿耶死后,你就设法将我困住,目标当然是祖令,现在我的推测也算得到了部分验证。杜公,要是作恶后会有恶鬼入梦的话,那梦见恶鬼的必定不会是我,而是你。”
杜衡瞳孔大缩,急道:“不是这样的——”
“杜公!”李凌云低吼一声,杜衡浑身一震。只见一向木讷冷漠的李凌云冲他微微一笑,笑容阴沉寒冷:“不管是不是,你承认还是不承认,这一场,我都必定会赢你。或许到了那个时候,我才会有兴致听你慢慢解释。”
说罢,李凌云越过杜衡走向殿外。内侍慌忙跑过去在前引路。明珪挑了挑眉,望着杜衡失魂落魄的模样,轻叹一声,朝李凌云追去。
见二人走远,杜衡脚下一软,跌坐在如镜般的地上。谢阮缓步踱到他跟前,弯下细腰。“怕了吗?这就是你欺瞒天后,藏着李大郎的代价。”
她眨了眨眼,不无同情地道:“这里是大唐,对天后来说,大唐没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