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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太阳的余热依然晒得土路上火辣辣的，长吉饿着肚子拖着身躯走在路上。狭窄的道路脏乱不堪，道路两旁是琳琅满目的店铺，有卖点心的，卖香烟的，卖面条的，卖酒的，卖和服的，卖杂货的……树篱把店铺分隔开来，还有许多农舍夹杂在中间。
从他身边经过的，有马车、马儿、自行车，还有一个脸上蓄着八字胡、穿着和服和皮鞋的男人。到了小酒馆的门口，马夫有说有笑地把马拴好了，走了进去。
所有的一切，都是小镇该有的氛围和模样。各种味道弥漫在空气里，酸甜苦辣……似乎还能闻到烤鳗鱼的味道。
长吉深深吸了一口气，停下了脚步。
这一刻，他实在是太饿了，饿得无计可施。
在他眼前的是一家点心店。门口的台面上放着许多玻璃罐，装满了可口的蜜饯和糕果，其中一罐是糯米糕。长吉盯着那些罐子不放，他显然很想尝一口糯米糕。但是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他身上并没有足够的钱。
所以，他只能呆呆地在那儿幻想糯米糕的美味了。昨天的事儿他不想再发生了。昨天，他也是因为非常饥饿，去了附近小镇的一家小餐馆，吃了四五碗可口的米饭，吃饱喝足了。
但是，却没有足够的钱买单。
老板娘看他是个吃霸王餐的，立马拉下了脸子，狠狠地揪着他的胸口，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最后，还叫来几个大汉，把他扔了出去。
长吉站在店门口发呆，想起了昨天那个老板娘恶狠狠的模样。他印象太深了，老板娘非常生气，甚至都气得头疼了，还在太阳穴上贴了一个能够缓解头疼的梅干。
罢了，罢了，糯米糕就甭想了，万一再遇到昨天那样的老板娘……长吉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往前走。
但是，他真的太饿了，几乎快要饿晕过去了。不过不管他做什么，都似乎一直对糯米糕的香气念念不忘。
可以说，这就是这段时间的常态了——为了解决温饱而奔波劳碌。
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去换钱呢？他看了看自己。毋庸置疑，现在的他非常狼狈，除了身上的破衣裳，就只有一块脏兮兮的手巾和一点点火柴了。如果一定要找出一样稍微值钱的东西，恐怕只有脚上那一对橡胶鞋。尽管其中一只鞋之前已经破了一个洞，但是修补之后，依然像新的一样。
过去长吉在一家小酒馆里打工，他偷了酒馆的钱以后，在逃跑的路上买下了这双鞋。也勉强称得上有点儿纪念意义吧，当然也是实用的东西。
那么该不该卖呢？还是得再考虑考虑，毕竟把鞋子给卖了，倘若以后找到了工作，那可连一双像样的鞋都没有了。
然而不卖鞋，就没有钱了……他不由得发愁起来。
此时，迎面而来的是一股煮蚕蛹的腥味。原本长吉对这个味道很讨厌，但是对于一个快饿晕的人来说，不管闻到什么味道，只要是食物的味道，都不会觉得恶心了。他吸了吸鼻子，朝香味的方向看过去。
这是一家小杂货店，和刚才那家点心店一样，也有个台面。台面上有一套男性的夏装，看上去很高档，应该很值钱。
长吉想，要是能拿到它，糯米糕就有希望了，他忍不住兴奋了起来，像疯了似的朝那件夏装走过去。这一刻，夏装在他眼里已经是那一盘香气四溢的糯米糕了。
“你干什么？”长吉还没有碰那件衣服，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问道。
“哦，我……我有点儿累了。”长吉支支吾吾地说，“我有点儿累了，只是想在这儿休息一下，没有其他意思。”
“谁让你坐这儿，这儿也不是茶馆。”
“我就坐一会儿……”
“得了吧，我看你就是想偷东西！”男人果然看出了长吉的心思。
“怎么了，阿由？”
就在长吉语无伦次的时候，屋里走出来一个老人。男人看到老人后，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他。
“行吧，你不要生气，剩下的我来处理就好。”老人说。
“好的，但是您千万不要让这小子走了，他就是个小偷！”男人进去之前恶狠狠地瞪了长吉一眼。
长吉忐忑不安地看了男人一眼，其实他并没有任何依据，所以长吉很想反驳他，但是如果双方吵起来甚至打起来，自己是抵抗不了这个魁梧的男人的，要是他再喊来一帮人，自己就更不可能赢了。于是，他安静地由着那个男人骂骂咧咧。
还好老人家是个善良的人，把男人给劝走了，这事情才算是告一段落。
长吉灰心丧气地离开了杂货店，依然非常饥饿。然而，眼前忽然出现了几个风风火火的小学生，长吉赶紧躲到一边去，小学生们继续肆无忌惮地往前面冲。
眼前的路望不到尽头，在路旁有一家荞麦面馆。长吉很快就被香味吸引住了。
罢了，还是进去吃碗面吧。如果要买单，就把鞋子给他得了。然而万一又遇到一个恶狠狠的老板娘……长吉一想到这儿，心里一揪，又犹豫不决了。
此刻，突然有个包子滚到他的脚边。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迎面走来，原来这个包子是他不小心掉的。
长吉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捡起包子来吃。
“你把我的包子偷了，你把我的包子偷了！”男孩看到包子被他吃了，一把抓住长吉，着急地哭了出来。
长吉根本没想到男孩会是这样的反应，吓死了，赶紧甩开男孩的手，转身就跑。
不料男孩竟然追着他跑，一边跑一边还重复刚才的话。
“怎么了？谁把你的包子偷了？”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工人模样的男人从旁边冲了出来，路见不平的样子。
“就是他！抓住他！”男孩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长吉。
“这个混账东西，连小孩儿的东西都不放过！”男人一把揪住了长吉的脖子，生气地骂道。
长吉知道这下逃不掉了，想着反正包子已经吃进去了，干脆争辩一下！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包子。”长吉一边回味着包子的香味，一边狡猾地回答。
“混账！居然还不承认！”男人没有放过他，好像亲眼看到了一样。
“就是他，就是他，他把我的包子吃了。”小男孩在一边不依不饶。
男人听了，非常生气，恶狠狠地给了他一记拳头。
很快路边来了一群围观的居民，他们一边看热闹，一边嘲笑长吉。长吉很恼怒，但是也不能怎样，只好拼命甩开男人的手，逃进了一条小巷子。
要是可以的话，长吉多么希望自己有瞬间转移的特异功能，就能避免刚才那尴尬的一幕了。
他拼命跑了一段时间，才敢停下脚步，慢慢往前走。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座长满了苔藓的石鸟居。长吉并不想到神社里头去，但是没有其他去处了，只好穿过鸟居，继续往前走。
在这条通往神社的路上生长了许多高大的杉树和榉树，形成了浓密的树荫，只有少许阳光穿透进来。所以，整个树林非常阴暗。长吉依稀可见树林里有几座瓦房子，大概就是神职人员住的地方。
树林的右边，一条石板路的旁边，有一座铁皮屋子，大概是消防小屋。
神社大殿就在不远处。长吉穿过屋子往前走，四周静谧，阴森森的。
他很快就走到了葫芦池边，有一块洁白的石板浮在池水上，石板上铺着一层枯枝烂叶，长吉走上石桥，不小心把一团树叶踢到了水池中。
两条鲤鱼闻声游了过去，误以为那团树叶是食物。
长吉心想，你们才是我的食物呢！于饥肠辘辘的他而言，这两条鲤鱼简直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于是他打算捕捉上来烤着吃。
然而，长吉想，得先有一点儿鱼饵，于是他朝四周看了看，往池塘的左边走过去。朱红色的花儿布满了那个角落。长吉蹲下去，把那些花拨开，用力往下挖。
果不其然，他挖出了很多蚯蚓。
挖到蚯蚓以后，他又找来了树枝和布条，做好了钓鱼钩儿。但是，为了不被大殿中的人发现，他特地往前走了几步，在山茶花与黄杨树的树林中躲了起来，静悄悄地把钓鱼钩儿投进水里。
即便如此，他依然很怕被别人发现，好在鲤鱼并不是什么聪明的家伙，一会儿就上钩儿了。
他生怕别人发现自己抓鲤鱼，就把衣服脱下来包住鲤鱼，小心翼翼地朝神社的入口张望。确认没人以后，他稍微放下心来，想要寻觅一处隐蔽的地方烤鱼。
他急急忙忙地走到神社门口的一条小路上，那里没有人，眼前是一片旱地，只栽种着一些黄瓜和桃树。有一对父子正在黄瓜地边上喷药。
长吉本来还想偷偷顺走两根黄瓜的，但是黄瓜上刚喷上去的药湿答答黏糊糊，怪恶心的，他就断了这个念头。
黄瓜地的不远处，大概六町的地方是一片杂树林，长吉觉得那里应该是适合烤鱼的地方，于是爬上了那个小土丘。
然而，那个地方不好生火。于是，他打算到土丘另一边的树林里去试试。
他走着走着，在一棵榉树下停了下来，发现有一座小小的神龛，神龛前面居然供着五六根黄瓜和两瓶神酒。这实在是太让人惊喜了，他自顾自地拿起来吃，直到吃完了黄瓜，才想起了用衣服包着的鱼。
忽然，他的手一滑，鲤鱼掉了下去，活蹦乱跳的。他吓了一跳，马上抓住了鱼。
鱼裹上了一层沙子，总不能就这么和沙子一起吃吧，长吉心想：得找点儿水洗一洗。
他朝四周张望，发现树干下方有一个洞，洞里正好有积水。正当他想把鱼放进去洗一洗时，听到了人声。
他一紧张，鲤鱼掉进了水中。
长吉安慰自己，还好水坑不深不大，待会儿再抓吧。
他站起来，把衣服穿了回去，假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两个路人渐渐靠近了，一个是身穿短衣的农民，一个是身材瘦小的老人。
老人走到神庙前面，发现黄瓜不见了，吓了一跳，说：“怎么会这样！明天我得供上新的！”
长吉有些心慌，心想，老人一定会知道是他偷吃了。
这个时候，树洞里叮咚作响，长吉又想，糟糕了，偷鲤鱼的事儿也马上要被发现了，他可不想再一次被人又打又骂了。于是，他强装镇定，朝他们俩的方向走去。
“天啊，神明显灵了！”这个时候，那个老人家朝着树洞一边喊，一边合掌跪拜。
长吉凑了过去，那个农民也一样，和老人一起盯着那个树洞，目不转睛。
过了一年，刚刚进入冬季，长吉拖着受伤的腿在路上走着，他遇到两个人，一个是身体强壮的小伙子，一个是面色红润的老人家，他们正在赶一辆装满白萝卜的人力车。
老人家看着长吉的腿，关怀道：“怎么了？你腿脚不好？”
“是的。”长吉叹了一口气。
他离开树林后，成为了一名矿工，因为在矿上和别人发生了摩擦，跑了出来，在翻越矿山的时候不小心摔到了谷底，把右脚摔伤了。
老人听了长吉的话，忽然很感兴趣，给长吉介绍了一处神灵的位置，让他赶紧去拜祭一下，或许可以把腿伤治好。
老人说得神神道道的，煞有介事的样子。长吉一开始还饶有兴趣地认真听，后来转念一想，不就是之前那个树洞吗？
“那个树洞啊，曾经神明显灵，化作了一条鲤鱼呢。”老人神乎其神地讲述着，“现在那里有个老人家带着孙子，贩卖一些人们拜祭用的东西，你可以跟他们买一点儿，好好拜拜，保佑你身体健康。”
长吉听了，身子禁不住为之一震，所谓的鲤鱼，不就是自己不小心放掉的那条吗？
“好的，谢谢你，我会去看看的。”那两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远了，长吉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回想起那个让自己受尽屈辱的城镇。
“那座小镇的人真是愚昧、荒唐而不自知。”他喃喃自语地穿过了鸟居，过去的那条小路，如今已经铺上了河沙。不久后，熟悉的榉树就出现在他眼前。
然而，或许天色已晚，他走进神社的时候，已经没有人烟了。
他穿过神社，朝那个树洞走去，有两个小男孩正在烤火。
“只有你们两个在吗？你们的爷爷呢？”
“去镇上了，刚刚去的。”
“哦，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的，没关系啊，您也是过来拜祭的吧，这里有您需要的大米和灵符。”
“好的。”长吉回答着，忽然想，不如把那条鱼吃掉，正好可以吓一吓这些愚昧的人们，反正那条鱼本来也是他抓的。
于是，他装作不在意地问起那条鲤鱼，还说是自己当年抓到它的。小孩儿当然不相信了，觉得他就是在骗人，还大喊道：“骗子！”
长吉冷笑道：“你们不信？那我把它吃了好了。”
他轻易地就把洞里那条鱼抓住了，在火上烤了起来。
很快，鱼被烤熟了，长吉高兴地把鱼肉掰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这个时候，佝偻老人回来了。
小男孩们看到爷爷，着急地大叫道：“爷爷，爷爷，那个人居然把神仙烤熟吃掉了！”
“你……你居然……你把神仙给吃了……你这是不怕遭报应啊！”
老人吓得面如土色，差点儿要跌倒在地上，费了很大劲儿才稳住自己，瞪大了眼睛，步履蹒跚地朝长吉扑了过去。
此时长吉呢？当然是头也不回地，拖着伤腿越走越远了。
（田中贡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