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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约

01

“我眼下还不能死,”妻子在弥留之际这样说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像石头一般压在我的心头。我想知道,将来要取代我位置的女人会是谁。”

“亲爱的,”悲伤的丈夫叹息了一声,“你可以放下心头的大石了,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你的位置。我今后绝对不会再娶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丈夫没有任何虚情假意的敷衍,他与即将离世的妻子非常恩爱,此时的他心如死灰。

“以你武士的信誉担保?”妻子虚弱地笑着问道。

“以我武士的信誉担保!”丈夫轻轻抚摸妻子苍白的面庞,斩钉截铁地答道。

“那我在这尘世间就没有任何牵挂啦!”妻子笑道,“我去了之后,请把我葬在后花园里,好吗?就葬在我俩当年共同种下的那棵梅树底下,很久以前,我就决定死后长眠于此了。倘若将来您背信再娶,我在墓里也能看到。现在,请您再次立下誓言,在以后的岁月里绝不再娶另一个女人;还有,请务必记得,一定要把我埋在后花园里,这样我能时时听到您的声音。到了春天,即便埋在地下,我也能目睹这满院花开!”

“你放心,一定按你的愿望办!”丈夫答应道,“不过现在先不要提什么安葬的事儿,你的病还是有希望痊愈的。”

“不!”妻子哀伤地说道,“今天清晨,我就要死了……请您务必遵守承诺,将我葬在后花园里。”

“我一定信守承诺!”丈夫哽咽道,“就在咱们种的梅树下,我会为你造一个幽静的坟冢。”

“夫君,能再给我一个小手铃吗?”

“小手铃?”

“嗯,我想有个小手铃,就是那种行脚僧化缘时拿的小手铃,我想带到坟墓里。可以吗?”

“当然可以!除此之外,你还需要什么?”

“夫君,您待我这么好,我已别无他求。”妻子笑着说道,“如今,我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

语毕,她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那般离开了人世。在妻子美丽的脸庞上,竟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丈夫没有食言,依照妻子的遗嘱,将其葬在了生前最喜爱的那棵梅树下,同时埋入坟墓的,还有一个小手铃。他还在妻子的坟冢前立起一块以家徽修饰的墓碑,碑上刻着妻子的戒名:慈海院梅花弄影氏。

妻子亡故还未满周年,亲朋好友们便已频繁登门,劝丈夫续弦。

他们说的话千篇一律——

“你还很年轻,又是数代单传,目前膝下连个儿子也没有,将来谁为你们家祭拜宗祠,延续香火呢?另娶一个妻子,是你对家族应负的责任啊!”

起初,丈夫严守承诺,对这些亲戚的劝说一一予以婉拒,但最后,他实在架不住亲朋好友的轮番轰炸,终于点头答应再娶一房妻室——这位新娘是一位年方十七岁的少女,温柔娴淑。

尽管在午夜梦回之际,丈夫也常常会想起葬在后花园里的前妻,并因自己违背了誓言而深深自责。但新婚妻子娇美可人,二人两情相悦,也是不争的事实。

02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两人平平安安地过了一个星期。在此期间,没有发生什么怪事儿。

在成婚的第七日夜里,身为武士的丈夫,必须到其主公所住的居城去值夜班,这是夫妻俩婚后第一次分开。

不知为何,新娘感到很孤单,心中忐忑不安,却又说不出原因,只觉得家中有一些恐怖的寒意在逐渐蔓延。

天黑以后,新娘在卧室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此时,她觉得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压抑起来,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沉重得令人窒息。

大约在丑时时分,新娘忽然听到屋外传来阵阵响铃声——那种出家人化缘时的铃声。她十分恐惧,三更半夜为何还有僧人在化缘?真是怪事儿。隔了半晌,铃声慢慢止歇,四周恢复了寂静。可过了片刻,铃声再度响起,而且越来越近。很明显,这铃声是向着自己所在的卧室慢慢而来。

但奇怪的是,铃声这么响,为何没有下人在道路上阻止呢?

突然,外面又传来狗的狂吠声,那吠声与往日大不相同,凄厉惨绝,令人毛骨悚然。新娘在床上心惊胆战、魂飞魄散。她强自镇定下来,凝神辨认铃声的来处,确认是出自后花园方向,便想起床呼叫下人。哪知,她的身体像被抽空一般,使尽浑身气力也爬不起来,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那铃声已越来越近,狗吠声也更加凄惨!

突然,一个女子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飘进卧室里,把新娘吓得直哆嗦。那女子身着白色寿衣,散乱蓬松的长发垂下遮住了脸庞,手里拿着手铃,那恐怖的铃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所有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她是如何进来的?

这女人看东西时不抬眼,说话时不张嘴,直勾勾地面对着新娘,骇人的话语就从四周响起:

“这个家不属于你,你不能住在这儿。我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你马上滚出去!而且,不准你对任何人提起我,否则我将会让你死无全尸!”

说完,女子消失不见。新娘吓得不省人事,直到次日早上方才苏醒过来。

这时,明媚的阳光照进屋里,昨晚的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可那可怕的记忆还清晰地留在她的脑海里。新娘看着此刻屋外灿烂的阳光,努力说服自己,昨夜那或许就是一场噩梦,不管怎样,她都不能对他人说起,即使是丈夫也不能说。

当晚,丈夫仍外出执勤。新娘打算今晚早点儿去睡,睡着了就不必再去想恐怖的事儿。然而,丑时一到,凄厉的犬吠声再度响起。接着,幽幽的手铃声再度从后花园里响起。新娘从梦中惊醒,想起身叫人,却和上次一样,根本动弹不了,依然徒劳无果。

那女子的黑影再度飘进屋来,阴森森地说道:

“你还不赶紧消失?你在等什么?闭上你的嘴,赶紧滚出去!如果你对夫君说了,我会把你撕成碎片!”

太阳升起,又一个早晨来临了,归心似箭的武士由主公的居城回到家中。

新娘一见到他,立刻跪倒在地,大哭道:

“夫君求求你!我实在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让我回娘家吧!虽然这种要求十分无礼且过分,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请允许我离开吧!”

“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吗?”丈夫惊讶地问道,“我不在的时候,谁惹你不高兴了?”

“没那回事……”新娘声泪俱下地答道,“每个人都待我很好。只是,我不能再做您的妻子了,我必须离开这里,否则会有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丈夫惊呼道,“什么人要杀你?别开玩笑了。我是一名武士,足以护得你的安全。如果在这个家里有什么人让你感到不开心,那我会尽力弥补。但我有点儿困惑,既然这个家中没人亏待你,为什么你非得离开呢?莫非你心里有了别人,想跟我离婚,所以才以什么杀身之祸作为借口?”

新娘浑身战栗,却不说明原因,只是不停地哭道:“若不离婚,我会有杀身之祸的!”

丈夫沉默了,他心中盘算着妻子为何会说出如此没头没脑的话。

深思熟虑之后,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们新婚不过数日,若就此让你回娘家,背后爱嚼舌的人必定以为我们家发生了什么不体面的事情,这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倘若你能给我一个正当理由,我会同意与你解除婚约。但若你拿不出合理的解释来,我绝对不会离婚。因为此事关系到我们两个家族的声誉。”

面对气愤的丈夫,委屈的新娘再也忍不住了,她将前两晚发生的恐怖事件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丈夫。刚说完,她就猛然想起那女子的威胁,心中惶恐,道:“现在,我跟您讲了全部的情况,那女鬼一定会来撕碎我的!”

尽管作为武士的丈夫从不信鬼魂之说,但听到“拿着铃铛的女鬼”时,他不由想起了亡妻,心中愕然。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温和地对新娘说道:

“你可能是神经太过紧张的缘故,又或者在什么地方听了些荒诞的故事,所以才疑神疑鬼的。那女鬼只不过是你做噩梦时臆想出来的罢了,不然的话,为何下人们听不到声音呢?十分抱歉,我不在家的时候,让你受惊了。今晚我依然要去主公府中当班,但我会安排两个得力的下人盯紧你的房间。他们两个身强力壮,肯定能护你周全。如此一来,你就能高枕无忧了。”

丈夫这番体贴的说辞使得新娘心生感动,再加上拟定了周全的保护措施,新娘的恐惧感稍减,于是她便不再提回娘家的要求。

03

当晚,卧室中不断传出欢笑声。原来,奉命保护新娘的这两个下人既勇敢又忠诚,且很有计谋,经验还很丰富。为了让新娘放松紧绷的神经,他们尽拣些笑话和趣事说给新娘听。与他们闲聊多时,新娘谈笑风生,几乎将恐惧感抛到了九霄云外。

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新娘上床就寝。两位下人怀揣利刃,坐在屋角的屏风后下起棋来。他们基本不怎么说话,以免打搅到新娘休息。

放下戒心的新娘如婴儿般沉沉睡去。

丑时一到,那恐怖的铃声又响起来,凄切惊惶,令人胆寒。新娘马上惊醒,只听闻那手铃声再度从后花园缓缓逼近。

新娘尖声惊叫,慌忙跳下床,飞快地跑到屋角寻那两个负责护卫的下人。但屋里的时光仿佛静止了,只剩下一片死寂。坐在棋盘前的下人动弹不得,两眼茫然,面面相觑。新娘拼命地摇晃、拉扯他们,但他们就像被冻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事后,根据两个下人的回忆,他们听到手铃声时,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尽管听到心忧如焚的新娘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也知道她试图摇醒他们。可是,他们不管怎样努力,身体也无法动弹,更无法说话,全身感官竟然完全陷入麻痹状态。

第二天清晨,武士心急如焚地归来。刚踏进家门,他便心惊肉跳。他慌忙奔入寝室,但见油灯还未熄灭,妻子躺在血泊里,头颅却不翼而飞!屋角屏风后的棋盘前,两个下人呆坐在那里,似乎已沉睡过去。武士大喝数声,两人这才如梦初醒。他们一看床边的惨状,吓得面如土色,瘫在地板上瑟瑟发抖。

妻子的头颅到哪儿去了?武士在屋内四处搜寻,却一无所获。他仔细地查看断头处,发现妻子的头颅并非被利器斩落,而是活生生地被人拧了下来,手段真是残忍至极!

武士与下人们开始顺着血迹追踪,一路从卧室追到走廊。那血迹在走廊转角处,星星点点散落,直滴至后花园里。武士和下人们跨过草丛,绕过栽满鸢尾花的水塘边,来到翠竹浓荫下。即将转弯的当口,冷不防,一个嘴里发出蝙蝠般吱吱怪叫声的妖怪跳了出来,与武士等人撞了面。这妖怪身着白色丧服、散发披肩,正是去世许久的武士前妻。女妖从墓中跳了出来,一手摇着手铃,一手提着颗血淋淋的人头。

武士等三人都呆住了。

一个下人反应过来后,一面口诵佛咒,一面拔出随身所佩戴的太刀,猛地劈向女妖。女妖猝不及防,着了道,被砍翻在地。只见她的白色寿衣、头发、尸骸顷刻间化为了齑粉,女妖的墓碑也“轰”地一声炸开,碎石满地。只有那只小手铃尚存,它掉落在地上,仍叮叮当当地余音不绝。

消失之前,女妖只剩骨头的右手从手腕处断裂开来,但五指还牢牢地抓着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小泉八云) xnJ9jpVwlxn6y5pC8BITFkweaOhFRPiXBv280FaoMAdCn5T+tysKJCjuedx2EOd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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