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书佐殷侔行色匆匆,大概是去办急事。
殷侔的前面,人越来越多,四面八方的百姓拿着祭品纷纷而至。这并非佛诞日之类的重要宗教节日,于是殷侔拉住了一人问话。
被拉住的人向前指去。
前方炉烟缥缈处,一座雄伟的木建筑屹立在人山人海中。这是一座供奉先人的庙,殷侔看清了庙匾上的字:窦王庙。
殷侔困惑不解地望着前面拥挤的人群。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失败者怎么可能在民间有这么多的信徒?
带着这个疑问,殷侔回到家里翻开了史书。当合上史书时,他终于解开了自己的疑惑。
此人虽败,却存名于人间数百年。这是公道自在人心!这是仁者无敌的真正含义!
明月当空,月色如洗。
激动之下,殷侔摊开纸墨,写下了他留传至今的唯一佳作。
“云雷方屯,龙战伊始,有天命焉,有豪杰焉,不得受命,而名归圣人,于是元黄之祸成,而霸图之业废矣……”
天下大乱,群雄纷起,此人不可避免地卷入争霸的队列之中。
“或以建德方项羽在前世,窃谓不然,羽暴而嗜杀,建德宽容御众,得其归附,语不可同日,迹其英分雄分,指盼备显,庶几孙长沙流亚乎!”
有人说他是项羽,但在我看来,他绝不是残暴的项羽,他的英雄气概当在孙坚之上。
写完这篇散文之后,殷侔冒出了一个念头,将此文刻字成碑,让此人之名流芳千古。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因为此人早已经被唐朝政府定性为祸极凶殚,而殷侔身为唐朝公务员,这样做明显是在翻案,跟长安的指导思想相背离。
但殷侔依然决定这么做。
这是殷侔的勇气,他的名字随着他的这篇碑文至今仍闪耀在历史的长河中。这是历史对他勇气的嘉奖。
此时是唐朝大和三年(829),离殷侔碑文中的主人公去世已经过去了整整208年。
逢于乱世,揭竿而起,虎视河北,分鼎天下。此人乃漳南窦建德。
时光回到那个动荡的年代,镜头重新对准山东那片苦难的土地。
漳南一个普通的村庄,时间已经是深夜,狗突然狂叫起来。
昏暗的月色里,一行人潜行在一座大庄院高墙的阴影下,很快,他们来到了大门外。这是一伙入室打劫的人,从其行动迅速、目标明确来看,他们应该属于惯犯。
门被撞开了,几个人弯腰蹿了进去。不一会儿,数声惨叫在院里响起。
中埋伏了?!
还没有进去的盗贼心中一惊,有大胆的朝门里望了一眼,院中躺着数个身影。
盗贼头领站出来,对里面喊话,表示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不小心冒犯了贵庄,但在走之前,请归还同伴的尸体,好带回去安葬。
里面传来一个厚重的声音:“你们扔个绳子进来,拖回去就是。”
头目大喜,遂扔了根麻绳进去。这绳子本来是准备捆战利品的。
不一会儿,里面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绑好了,你们拖吧。”
数个人上来扯绳子,发现很费劲,但想一下就明白了,死人应该是要沉一些的。
一团黑影被拖出了大门。突然黑影跳了起来,滚了两步,顺手抓起一把大刀就朝这伙盗贼砍去。
诈尸了!
一阵惊恐的声音响起,盗贼再也顾不上兄弟情谊,四下逃散。有数个动作慢的被砍翻在地。
望着逃进夜色的盗贼,“尸体”露出了微笑。
经此一战,不会再有小毛贼来光顾村子了。
此人,正是窦建德。
在每位反抗者走上反叛的道路以前,他们都有自己珍惜的生活。窦建德同样如此。
窦建德是山东普通的一个地主,家里有田,有房,有牛车,有朋友,还有声望。他为人豪爽仗义,材力绝人,又诚实守信,属于“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的主儿,因此被选为里长。协调村民关系、维持村里治安是其主要工作内容,窦建德干得很不错。
窦建德很想这样生活下去,种好自己的田,有饭吃,有家人,有朋友,这一切就够了。
可惜这是一个乱世。这样的时代是不会允许有才华的人默默无闻的,不管愿意不愿意,命运对他们一定有特别的安排。
窦建德的生活被一个朋友的到来打乱了。
一个身形狼狈的人敲开了窦建德家的大门。此人脸色苍白、衣衫褴褛,他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窦建德的家门前。
窦建德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访客,看到对方的样子,他就明白对方是在逃亡。
但对方一开口还是让窦建德吃了一惊。“我把县令捅死了!”
来人叫孙安祖,跟窦建德是一个县的。
经过询问,窦建德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久前,孙安祖被选为征士,要跟杨广去辽东打高句丽。孙安祖找到县令,表示自己不能去。
孙安祖给出了一个合情的理由:他家刚遭了水灾,老婆已经饿死了,家里就剩他一个劳动力,他走了,家就彻底垮了。
县令大人是不管这些的,完成上面摊派的征士任务保住乌纱帽才是他要考虑的。于是,县令直接拒绝了他的请求,还把他拖出去打了一顿,并告诉他,如果你不去就把你关起来。罪名都定好了,就说他以前偷过羊。
要真偷过羊,老婆怎么会饿死?
孙安祖终于愤怒了,拖着疼痛的身体回去之后找了一把尖刀,磨得锋利,然后直接冲进了县衙。他刺死县令,逃遁而去。
这是一个在乱世里发生的并不少见的故事。
听完孙安祖的讲述,窦建德告诉对方,先不要担心,在他这里躲一阵子,等风头过去了再想办法。
风头并没有过去。县令大人岂是死了就算了的。又因为窦建德平时经常收容逃窜人员,捕快们都知道。
村外已经出现了公人的身影。
没有办法,藏是藏不住了,摆在眼前的只有一条路。
窦建德把孙安祖叫来,告诉他官府的人已经摸到了这里。
孙安祖当即表示自己马上就走,绝不拖累朋友。
窦建德哂笑,他不是一个怕被拖累的人。窦建德看着孙安祖,摇了摇头说:“你还能去哪里?要当一名朝不保夕的逃犯吗?”
“那我能去哪里?”
窦建德盯着对方,说出了三个字:“高鸡泊。”
高鸡泊乃漳水汇集而成的一个湖泊区,里面芦苇丛生,是野生动物的天堂,也是义军的天然基地。
孙安祖马上明白窦建德是让他落草。他没有犹豫,老婆饿死了,自己背了命案,还有什么不能干的!
窦建德又告诉他,在我的庄园里,还有两百多像你这样的亡命之人,你领着他们一起进高鸡泊吧。
为对方设身处地着想,并安排好一切,“朋友”二字直抵千金。
孙安祖没有言谢,这样的恩情已无法言谢。想了一会儿,他问了窦建德一个问题:“官府已经追到这里,此事怕连累大哥,不如一起进高鸡泊吧。”
窦建德苦笑着说:“我还有一家老小。”
孙安祖没有再劝。数天后,他离开了窦建德的家。
又过了些日子,窦建德听说高鸡泊里多了一支反抗军,其首领自号“摸羊公”。
窦建德笑了,他知道此人一定就是孙安祖。
当初说你偷羊,你干脆就叫摸羊公,看来这逆反心理不是一般的强啊。
送走了孙安祖,窦建德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远行。他也被抽了壮丁,要去辽东拼命,因为素有威望,还被任命为二百人长。
在说服孙安祖时,他还分析了天下大局,指出辽东之战必败无疑,天下还会因此大乱。
此去,九死一生。但窦建德非去不可。
率领着两百人,窦建德踏上了北去的道路。行到河间郡,命运向他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官府领着官兵,冲进了窦建德的家里,将他的家人全部抓了起来。官府的理由是通匪,根据杨广颁布的敕令,抓住反贼就地斩决。
“无少长皆杀之”,窦建德的家被屠。
“无少长皆杀之”这区区六个字,每个字都像一把尖刀插进了窦建德的心脏。
窦建德虽然交往很杂,但处事小心,从来没露过把柄,官府是怎么找到他家去的呢?
官府的捕快们被四处活动的反抗军搞得焦头烂额,这些人都是打游击战的好手,一追就跑,一跑就没影,你这边刚走,他那边又杀回来了。这些捕快仔细研究反抗军的活动轨迹后,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整个郡几乎所有的村子都受到了劫掠,但有一个村子例外,就是窦建德的村子。
村子成为乱世中的安全岛,这是窦建德的功劳。
孙安祖自然是不会来的,但附近还有数支部队也不来。窦建德月夜杀盗的故事早已经传遍江湖,到这里来作案风险大收益低,但更多的人是因为敬重窦建德的为人。
窦建德是一个侠者。史书记载,有一天,他正在驱牛耕田,突然看到一个老乡满面愁容。一问之下,原来老乡的亲人去世了,却因为贫穷无法下葬。
窦建德将手里的牵牛绳交给对方,说:“你把这头牛拿去卖了,换钱办丧事吧。”
捕快们很兴奋,根据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理论,他们推断出窦建德通匪的结论。
这是一个很无耻的结论。
好人已经无法在这个乱世生存。
窦建德召集他的两百名手下,告诉他们:“我的家已经被屠了,我无法再去辽东,只有去当一名盗贼了。诸位要是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去,要不愿意,悉听尊便。”
没有一人选择离开,两百人跟随窦建德亡命天涯。
这是一条充满血与沙、生与死的道路。
窦建德没有去找孙安祖。
他选择了在高鸡泊活动已久的高士达。此人自号东海公,手下有一支以高氏宗族为核心的部队。以血亲为核心的部队有特别的凝聚力,唯一的缺点是会排斥其他的加入者。虽然起事很早,这支部队的规模却一直没有扩大,保持在数千人的水平。
窦建德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加入高士达没多久,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找到窦建德并要求入伙。其中一些人窦建德还认识,那是他交给孙安祖的人。
这意味着,摸羊公已经光荣牺牲了。
摸羊公孙安祖是被另一支反抗军的首领即张金称斩杀的。
天无道,人行之。走投无路的人聚在一起,惩恶扬善,救助弱小,打压恶霸,推翻暴政。这就是替天行道的含义。
但打着旗子的人并不一定替天行道,有一些反抗军充其量只能算匪帮,有时候甚至比暴政实施者更残忍。
清河人张金称就是这样。在拉起队伍后,张金称纵横河北,打过官兵,也抢过百姓,而且还搞三光政策,部队过后,人烟全无。此人也不懂阶级友谊,不讲行规,对同行也下黑手,俗称黑吃黑。
张金称趁孙安祖未防备,突然率领部下发起攻击,将孙安祖杀死。
按他的意思,河北地界,唯其独尊。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高士达。
这是一个没有理想、没有原则,只相信暴力的人。
收留孙安祖的部下后,窦建德跟高士达的部队扩大到了一万人。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好事是人多力量大,可以办以前不能办的事情,比如清理门户和收拾张金称。但坏处也是明显的,人多了打眼,隋朝官府很快盯上了他们。
涿郡通守郭绚最近接到一个任务,就是率领部下去高鸡泊剿匪,这当然是个苦差事。高鸡泊那个地方,湖深草密,到里面找到反军,实在是难上加难。
但杨广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
正当左右为难时,郭通守听到一个喜出望外的消息——反军内讧了。
高鸡泊深处,军营,营中有旗杆,杆上有旗,旗上有字,上书:东海公。
一向有序的军营突然炸开了锅,城门被冲开,一队骑兵冲了出来。领头之人身形健硕,面有怒色,后面哗啦啦跟着一大队兵马。出营之后,这些人在此人的带领下径直离开,留下一片狼藉。
不久后,营门口出现另一位大汉。他铁青着脸,望着远去的乱尘,怒吼着说了一句:“把那个娘儿们拖出来斩了!”
领兵出走的人是窦建德,后面出现的另一大汉则是东海公高士达。
他们散伙了。
郭绚要来进攻的消息传来后,高士达为了拉拢窦建德,特意提拔他为行军司马,让其统领军务。但此举显然激怒了高士达的原班人马,高家兄弟纷纷抗议。窦建德处处受排挤,一气之下,领着他的七千兵马离开山寨,另立山头去了。
这是一个好时机。郭绚点起兵马,准备马上向高鸡泊进发。出发之前,他收到了一封让他惊喜不已的信。
窦建德写信过来请求招安,为表诚意,还表态愿意当带路党(愿为前驱),领郭通守直捣高士达的老巢。
惊喜之后,郭绚冷静了下来,毕竟是大隋朝的官儿,警惕心还是要有的。
于是,郭绚派出了侦察兵。
消息传回,窦建德确实跟高士达闹翻了。探子还带回了一个消息,高士达将窦建德的老婆斩了。
杀妻之仇,不共戴天。这下没什么可怀疑的了,郭绚给窦建德回了信,约定窦建德在前面带路,他在后面跟着直捣高鸡泊。
长河界,郭绚的一万大军抵达这里,这是他跟窦建德约定结盟的地点。
为了创造和谐的结盟气氛,郭绚命令大军休息。
郭绚满怀期待,而窦建德也没让他失望。没多久,窦建德来了。唯一让郭绚吃不消的是,窦建德不是一个人来的。窦建德领着他的七千人马,全副武装,杀气腾腾地赶来。
冲天的喊杀声在营外响起,郭绚上当了。
窦建德是诈降。他跟高士达的拆伙不过是一场精心排练好的戏,而那个被杀的女子就比较无辜了。史书记载,她是一名俘虏,刚被安排跟窦建德拜了堂。
作为征讨将军,郭绚来之前应该调查过对方的底细,听说过窦建德是怎么对付盗贼的。从那时起,他就应该知道侠士有时候也会耍诈。
毫无防备的隋兵被“盟军”杀得丢盔弃甲。仓皇之中,郭通守领着数十名亲信逃离了战场。可对方不依不饶,一直追到平原郡,将郭绚斩于马下才罢休。
战胜郭绚,窦建德展现了其杰出的军事才能,真正成了这支部队的行军司马,但还没到放松的时候。
你越强大,你的敌人就会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强。只有不断通过考验的人才能称得上真正的王者。
大意的郭绚被消灭了,接下来,窦建德碰上了真正的对手,甚至是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这位对手是隋朝的一员名将,大概也是最后一员。
此人乃隋朝太仆卿杨义臣,是山西代县人。
杨义臣是带着扫平张金称的胜利逼近高鸡泊的。
杨义臣率领的不是杂牌军,杨广指派给他的是征战过辽东的精兵。一开始,杨义臣是奔着张金称来的。
张金称吞并了孙安祖,做大做强,开始冲出高鸡泊走向新天地。因为成绩突出,连一向瞧不起农民起义军的杨广都注意到了老张,这才调派了杨义臣前来平定。
张金称这个人可以用狂妄来描述,平日横行无忌,天不怕地不怕。他相信暴力可以征服一切,所以无所顾忌地杀人。
收到杨义臣逼近的消息后,张金称没有回到地势险要的高鸡泊,而是直接就地扎营,专等杨义臣来攻。
数天过去了,张金称没有发现对方的踪影。等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他听到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杨义臣离他不远,就在四十里外挖沟起垒,看样子准备长住下去。
对方不来,张金称准备送上门去。
第二天一早,张金称率领大军抵达杨义臣的大营,表示要拼个你死我活。
营门紧闭。
张金称第二天又来叫阵。也不知道杨义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死活不肯出来。每天张金称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这样的邀战持续了一个多月,张金称连对方烧柴做饭的炊事兵都没看到一个。
张金称真的火了,一改以往以劝说为主、激将为辅的方式,转变为辱骂。
杨义臣终于露面了。他给张金称送来一个消息:兄弟不要骂了,你实在要战,我就奉陪。明天早上你再来,我一定出战。
第二天,清晨。
张金称起了个大早,吃完早饭,就拉着队伍直奔杨义臣的大营。他的内心已经积蓄了一个多月的怒气。
抓住杨义臣,绝不轻饶!
走在队伍前面的张金称,没有发现远处有一双冷静的眼睛正盯着他。
四十里路走来不容易,又是大热天。张金称满头大汗地来到隋军大营,喊道:“叫你们杨将军出来,他说好今天跟我决战!”
过了一会儿,里面有个人大声告诉他:“张将军,我们杨将军昨天晚上就去你们军营了,你路上没碰到他吗?”
什么?去我们大营了!还是昨天晚上!
此时有人快马驰到,给张头领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大本营被人端了。
张金称连忙下令回营救援。
来回跑了八十里的路,张金称气喘吁吁地回到大营,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杨义臣的大军。
还原一下事件的真相。杨义臣跟张金称约定好后,于当天夜里就悄悄领兵逼近张金称的大营,然后潜伏起来,等张金称出营之后杀将出来,直捣其营。
正所谓兵不厌诈。这一切错误源自他的狂妄。他要是调查过自己的对手,就会知道杨义臣绝不是缩头乌龟,这位隋将善于领兵,作战经验丰富。
杨义臣在边疆大战突厥和吐谷浑时,老张大概还在田头捡牛粪。
以逸待劳的杨义臣下达了攻击的命令,疲惫不堪的反军大败而溃。张金称体力好,竟然逃了出去。
杨义臣没有追他。穷寇莫追是他的行事原则,这种行为源于自信与风度。
张金称走到了穷途,逃走后碰上了另一路隋军。显然,这路隋军并不嫌弃张金称是光杆司令,立刻活捉了他。
隋朝官吏大概对张金称恨之入骨,抓到他之后,在市场中立一根木柱,将张金称的头悬吊起来,又用绳子拉开他的手足,允许被张金称侵扰过的人上前割肉而食。
在血肉就刃时,张金称目视对方,引颈长歌,直至死亡,端的是一条硬汉。
丢下张金称,杨义臣没有停留,乘胜向前进军。他的目标是高鸡泊。
那里是义军的发源地,不铲平高鸡泊,今天灭一个张金称,明天就会出一个李金称。
劲敌逼近!
战胜张金称的杨义臣杀向了刚战胜郭绚的高士达。这是两位胜者的较量。
窦建德的策略是撤退。“依我所见,隋将之中善用兵者唯杨义臣,现在他乘胜而来,锋不可挡,我们还是暂入高鸡泊。假以时日,隋兵疲倦,那时出击才有胜算。”
高士达转过身来,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窦建德,然后突然大笑起来说:“我新破郭绚,士气未必输他,况且又收编了张金称的散兵。此刻兵强马壮,一个杨义臣何必畏惧如此?”
紧接着,高士达挥手阻止了窦建德继续说下去的念头,表示这一次就不劳兄弟出马了,你看好家,我亲自走一趟。
窦建德没有坚持劝说。当他听到对方要自己留守的时候,就知道高老大有想法了。
高士达正处在焦虑当中。这是一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梁山上的晁盖、瓦岗军的翟让都曾经有过。
窦建德的加入大大加强了义军的实力,但同时也对高士达的领导地位产生了强有力的挑战。
窦建德此人重仁义,不摆架子,不贪财,经常把自己的份子钱分给部下,能跟士兵打成一片。在江湖上有名气,很多人进了大营的头一句常常是我来投靠窦大哥。
这种话,高士达肯定是不爱听的。话说当年,晁盖听说又有人来投靠宋江,心里都纠结成了麻花。
应对这种情况,晁盖力排众议,亲自下山打曾头市,结果不幸中了暗箭,一命呜呼。
高士达此去势在必得。跟晁盖只能请动自己的老班底不同,高士达领走了所有的精兵,给窦建德留下老弱病残守家。
望着自信满满出营的高士达,窦建德心头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没多久,前方传来消息,高士达初战告捷。
胜利了?窦建德充满疑惑,接着问了一句:“东海公现在何处?”
“东海公正在设宴犒赏大军。”士兵快乐地回答道。
旁边的部属都松了一口气,杨义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对付啊。于是,有人提议前方已经摆庆功宴了,后方的兄弟也应该同喜庆祝一下。
窦建德一声呵斥:“喝什么!快去准备防守,杨义臣马上就会杀到这里!”
望着惊诧莫名的手下,窦建德解释道:“东海公未能破敌就骄傲自大,必大败无疑。隋兵一定会长驱直入到达这里,到时,人心惊骇,我们只怕也守不住。”
召集留守的将领,窦建德分派任务加强防守,严阵以待。
5天后,杨义臣杀将过来。
不出窦建德所料,高士达被杨义臣突然袭击了。因为疏于防备,义军大败,高头领本人也阵亡。
杨义臣终于出现在窦建德的面前。他用两次奇袭击败了对手,面对窦建德这支残兵时,直接采取了强攻。
虽然提前做了准备,但在实力大大超出自己的对手面前,窦建德依然无法坚守。很快,义军士兵四下逃散。窦建德本人领着数百亲信逃入茫茫的芦苇丛中。
兵马尽失,强敌在后,这个失败的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窦建德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命运不忍心再在这位汉子身上加以磨难。逃走数天后,窦建德并没有发现追兵。
杨义臣收兵了。在他的眼里,高鸡泊的反抗势力已经被扫平,再也成不了气候。骄傲与自信让他再次选择放对手一条生路。
这是一个严重的误判,也是杨义臣一生最大的遗憾。
征讨高鸡泊是杨义臣最后的领军机会。
杨广召回了杨义臣,并遣散了他的士兵,然后给他安排了一个礼部尚书的官职。
经过跟大臣们讨论,杨广认为反抗军虽然多,但成不了气候,而杨义臣屡克义军,兵力膨胀,长期在外,才是帝国真正的隐患。
亡国之际,总有这样的言论占据主导地位,岳飞就是这样壮志未酬空悲叹的。
回到朝中,杨义臣就得了病,应该是被气病的。
空有平乱报国志,无奈朝中尽佞臣。望着一边是义军四起的大地,一边是歌舞相继的江都,饶是英雄也顿觉无力回天吧。
我有救天之力,奈何天要自取灭亡!
没多久,忧愤交加的杨义臣死在了礼部尚书这个莫名其妙的职位上。隋朝最后一位名将就此陨落,大隋朝已经无法挽救。
窦建德又回来了。
杨义臣撤走了,孙安祖死了,张金称死了,高士达死了。顺便提一句,以前在这一带活动的义军如王薄也投瓦岗军去了。
留给窦建德的是一个空白的造反市场,他将重新开始,大展拳脚。
窦建德回到的第一个地方是当日高士达跟杨义臣交战的地方。这里曾经发生过他缺席的大战,旧日沙场上仍弥漫着鲜血的味道。
在这里,掩埋着他的一位战友。虽是人生短暂的交集,虽然相互暗地里视为竞争对手,但窦建德觉得自己必须来到这里,他不能放任高士达的尸体就此暴于荒沟。
高士达的死对窦建德未必不是好事,在这样一个有勇无谋的头头下做事是没有前途的。况且一个平庸的领袖与一个高超的二把手之间,迟早会发生火并这样的惨剧。
窦建德挣脱了束缚,可以真正开始自己的霸业了。可他的霸业却又必须借助高士达播下的火种。
火种就在这昔日的战场中。窦建德在此地接过了高士达的旗帜。
窦建德下令找到高士达的尸体。他本人穿上素白的孝服,率领全军为高士达发丧。
消息传来,被打散的义兵纷纷聚集过来。这里面不但有窦建德以前的亲信,也有高氏宗族的人。
这便是道义的感召力。
接下来,窦建德做了一件事,让自己的部队更加强大。
起义军大多是贫困的农民,落草为寇之后,对曾经欺压他们的隋朝官员、地主、士人毫不手软,抓住就杀。这也是回应隋朝官员抓住反兵就杀的政策。你杀我,我杀你,礼尚往来是也。
窦建德认为这样是不对的,仇恨只能激起更大的仇恨。杨广的随从斩杀义军并没有消灭反抗,同样,义军的杀戮并不利于部队的发展。
于是,窦建德下令,以后抓到隋朝官员不得随意杀害。如果俘获士人,窦建德亲自接见,发现有才能的人就引为谋士。
窦建德的政策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有些隋朝官吏一算账,发现为杨广当差的风险大于当草寇的,干脆向窦建德投了诚。
数月之后,窦建德的部队发展到十万人,成为河北地区最强大的义军。但这支部队并非没有弱点。
这是一支败亡余军。当日杨义臣扫荡河北给义军带来了沉重的心理阴影,失败带来的阴影只能用胜利扫除。
窦建德等到了重振军心的机会。隋朝的大军再次出现在了河北地界。
说起来,这支隋军还是李密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