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到底是什么?是我们造就命运,还是命运支配我们?
李密翻了一下身子,脑海里想着这个问题。
半年以前,他还是世袭的蒲山公,享受朝廷的高福利;三个月以前,他还以为命运向他敞开了怀抱。
可眼下,他却身为囚徒。
那天被隋朝大军击败之后,李密化装改名准备逃走,但很快被识破。这大概跟李密的相貌有关,皮肤白的人易容手段多,黑的人似乎并不多。
现在,他要被押送到杨广行宫所在地高阳,接受杨广的裁决。以杨广的性格,李密应该很快就去见杨玄感了。
此时,正是隆冬的早晨,门外的草地上凝结着一颗朝露。微风吹来,草木轻摇,朝露滚落下去,碎成一地。
“吾等之命,同于朝露兮!”嘴里念叨着,李密用脚尖捅了捅旁边睡成猪的狱友。狱友醒来,嘟囔着问:“什么?”
“吾等之命,同于朝露兮!”李密稍提高些声音说。
狱友翻个白眼,对这个无聊的问题不予回应。都什么时候了,还玩风花雪月、朝露夕阳这样的小情调?
侧过身去,狱友留给李密一个深沉的背影。日子不多了,他大概不想做一个缺睡鬼,但很快又翻过身来。因为李密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到了高阳我们就死定了,趁现在还在路上有机会脱身,何必束手等死。”
越狱,狱友们是感兴趣的,纷纷围了上来。
生的希望已经出现。
李密在哀叹朝露之易逝之时,早已经打定越狱的主意。而朝露粉碎的那一刻,他想好了越狱的计划。
李密向众人全盘托出越狱的计划,然后指出越狱需要一个重要的道具——钱。最后,李密很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囊中羞涩。
这不是李密藏私,李密是真没有钱。
李密不穷,但他身上从来不带现银这种累赘之物。以前凭着身份,犹似金卡在手,随时透支;现在身为囚犯,自然不能似往日靠刷“身份”解决金钱问题。
幸亏,有人有现金。
听完李密的计划,狱友们纷纷慷慨地解开上衣,从内衣里掏出大包小包,打开一看,是金灿灿的黄金。
看来,前段时间跟着杨玄感闹革命,兄弟们还是赚了不少的。
根据记载,这是李密第一次展现他的超人感染力。他只用一个口头计划书,就套来了真金白银的风险投资。现在,他要用这些投资去打动另一批人——守卫。
这个难度颇高。狱友有相同的求生欲望,但守卫跟犯人天生对立,就是想收买守卫,他们也得敢收钱。
李密朝外面的守卫招手。
兄弟,请过来一下。
看守的弟兄们正聚在一起喝闷酒,时不时骂骂领导发泄怨气。他们接的这趟活儿是个苦差事。
一般来说,押送犯人是有外快可赚的,要么犯人的亲属送来关照银子,要么犯人的死敌送来“特别”关照银子。但李密这种谋逆的犯人,不但亲属躲得远远的,连仇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苦主也没有对头,自然就没有好处。
阴冷的天气里,押送着毫无价值的货物,难免心中有些不快,直到李密向他们提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建议。
李密将守卫请来,拿出金银。“等我们死了之后,这些金银都留给诸公,我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给我们收尸,以免暴尸野外成了孤魂野鬼。”
这相当于一种赠予遗嘱,获赠方可以享有继承一大笔财富的权利,却只要付出少许体力劳动。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李密给这些守卫送去了久违的温暖。这些金银合成他们的俸禄计,估计得干个十年八年的,还得省吃俭用。
本来充满牢骚的公差,因为这一笔意外之财而发生了思想转变。守卫们没有犹豫,十分仗义地同意了这一方案。
这一刻,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是囚犯与看守的关系,不再是逃跑与防逃跑的关系,他们成了让口头协议得以实施而共同努力的工作伙伴。
这是一个微妙的转变,虽然目标都是送李密等人上断头台,但关系已经从对立变成了合作。
很快,这些守卫跟李密等人打成一片。行到关外,人烟稀少,管制松弛之处,守卫们卸下囚犯的枷锁,置办些酒食(当然,钱还得李密掏)。有时,李密多花点儿钱,还能包个通宵喝到天亮。
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人之将死,其欲宜纵。
望着这群醉生梦死的囚犯,守卫们不禁生出同情心来。
邯郸,郊外的某个村庄,某个农舍,夜已深。
李密小心地抬起半个身子,眯着眼望了望外面。这里刚举办了一场庆余生迎死亡晚会,照情况看,守卫们应该畅饮同欢了。
守卫七倒八歪,已然与杜康同游。
李密翻起身,慢慢挪到门口,仔细看了一下,就算是打雷看守们也不一定能醒。
苦苦等待的越狱时机终于到了。
那就逃吧,但房门已经上锁。村舍虽然简陋,可房门外控盗贼、内保机密,是真材实料的木材,贸然暴力破解,难免弄出声响,把守卫们从太虚幻境召回来就不好了。
观察了一会儿,李密把目光定在了墙角,嘴里蹦出两个字:挖墙。
挖人墙脚,君子不齿。这伙亡命之徒早已顾不得这许多,开始齐心协力挖墙,不一会儿就被挖出个足够人通行的大洞。
狱友钻洞而出。李密爬出来,大口地呼吸着新鲜而自由的空气,仿佛重生了一回。他正要迈开大步,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低下身子,把头伸进墙洞,小声向里面招呼:“快走啊!”
里面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对狱友们的胜利大逃亡不为所动,端然而坐,大有把牢底坐穿的意思。
这位兄弟是韦福嗣,是以前被杨玄感收降的内史舍人,李密曾经建议杨玄感除掉此人。
在杨玄感西进长安时,韦福嗣终于暴露了意志不坚定的本性,半路开溜,逃回了东都。但参加杨玄感队伍的事情被揭发后,他不得已加入这一支北上送死大队。
李密为人实在不错。虽然曾经劝杨玄感杀掉韦福嗣,但在韦福嗣成为囚犯之后,他逃跑时不忘兄弟。
韦福嗣没有动。在他的意识里,他跟李密是有区别的。
“你们走吧,我没有罪,天子见到我也不过责备我一下而已。”
李密盯着韦福嗣,本想开口说点儿什么,但他发现,人要寻死,拦是拦不住的。
于是,李密转身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顺便说一下,韦福嗣来到高阳之后,被乱箭射死。与他一同送命的,还有杨玄感之弟杨积善。
宽恕,从来都不是杨广的性格。这一点,韦福嗣不懂,杨玄感不懂,李密大概是懂的。
李密踏上了逃亡的道路。事实证明,他实在愧对单名一个“密”字。
李密又被抓了。
想来,李密已经成了隋朝头号通缉犯,各地都有李密的图名,加之整容术在隋朝尚没有发扬光大,最终导致李密无所遁形。
这一次,李密享受被单独押送的待遇,没有狱友可以帮忙,自然也没有金钱可以收买押送。
据记载,押送人员要将李密送到他的老上司宇文述那里。宇文述是不会跟李密讲交情的,等待他的只有项上一刀。
走在路上,李密突然报告腿上有伤,这是他在玩花招。李密的运气实在很好,押送他的两位公人竟然接受了这个报告。
事实上,这两位公人确实不错,他们没有为难李密,既没有让李密用烫水泡脚,也没有请他穿新麻鞋,更没有把李密骗到野猪林一棍结果了。一路上,两位公人充分照顾李密的腿伤,将李密的枷锁取了下来,一天只走二十里。照这个速度送到宇文述那里,只怕宇文述都没命来斩李密了。交代一下,其时是大业十一年(615)正月,宇文述病死在第二年。
实心眼儿的公人碰到多心眼儿的李密,注定是要吃亏的。
行到一个水涧,李密跛着脚沿着岸边前进,突然一蹶足,以一个漂亮的“猛虎扑食”摔进了水里。
水花溅开。一会儿,水面恢复了平静,只见李密直挺挺地躺在水里,一动不动。
两位老实的公人吓坏了,李密淹死了算谁的。于是,他们跑到岸边,伸出长枪,捅一捅水里的李密。
猛然间,李密跳起来,顺势抓住了枪头,拼命一拉。就这样,两位公人被缴了械。李密回枪,刺向了两人。
出手那一刻,李密有些犹豫,对方并没有为难自己,自己何苦取人性命?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自己要活命,就要逃跑,现在不杀他们,他们也会因走失囚犯之罪而死。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必因我而死。如此,不如亲手杀了他们。
想到这里,李密狠下心来,连施两枪,捅倒两位,然后爬上岸,逃得无影无踪。
李密绝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他有向所有人挥刃的勇气,有舍弃一切的残酷,这样的人往往是历史笔诛墨伐的对象。很遗憾,历史从来不是道德家的修罗场。
李密,接着逃亡吧!遁入丛林中,隐身在夜色里。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容身之所?
很快,李密想明白了,世界之大,已经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如果说一定有,那只有找起义军了。
幸运的是,这样的队伍并不难找,在村头随便找个人问问,都能打听出一大堆。
在追踪李密的逃亡路线之前,有必要了解一下当时天下的大势。
此时,反抗的火焰已成燎原之势。所谓的“三十六路草寇,七十二路烟尘”还是往大局上说。据后来的史学家统计,隋朝末年的各地义军共有一百八十六起。这些义军各据一方,少则数万人,多则十余万人,各有名号,如知世郎、阿舅贼、东海公、摸羊公、乞见敌、嫌头方、彻眷顽、不惜死、黑社、白社、青社、胡社、忽云贼、忽律贼,等等。
以数量和规模论,隋末的起义可谓空前绝后。要分析隋末为什么有这么多起义,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百姓为什么要造反?
造反不是请客吃饭,随时会掉脑袋的。造反的人被官军缉捕会死,被俘虏了会送到菜市口斩首示众,跟别的山头火并会死,攻不下城池、抢不到粮仓会饿死。到了危机时期,依旧有无数人冒着生命的危险投入到起义的大军中。
深究其原因,一句话便可以解释:官逼民反。
中国封建社会,大概可以分为两大阶层:一是劳动阶层,一是食利阶层(总头目一般是皇帝)。劳动阶层自然靠劳动获取生活必需品,而食利阶层通过田赋、劳役、税收等各种手段剥削劳动阶层的劳动成果。
一般来说,食利阶层是少数派。他们获得劳动阶层的一小部分劳动成果就能过上富足的生活,而劳动阶层交纳一部分所得并不会影响生存。
就封建社会而言,交纳的多少决定了社会的和谐度,而底线就是生存线。
当食利阶层胃口大开、索求无度,劳动阶层在交纳上贡之后依然无法生存时,维持社会平衡的关系就会被打断。通俗点儿讲,当百姓家里最后一粒米被抢走,最后一位壮丁被拉走,再也无法看到生存的希望时,造反就成了最后的选择。
是为,官逼民反。
需要说明的是,在封建社会里,农民起义的结果并不是消灭食利阶层,而是产生另一批愿意跟劳动阶层签订宽松上贡协议的人群。这些人可能是原食利阶层的(比如唐朝),也有可能是由劳动阶层转化过来的(比如明朝)。
经过洗牌之后,社会重新达到平衡,然后等待下一次被打破的时候。
所以,与其说是人民在推动历史前进,不如说是人性在推动历史前进。
具体到隋末,我们需要介绍三位皇帝。
公元前2世纪,中国历史上有一对父子先后登上皇位。两位皇帝在位的三十九年间,没有修建大型标志性建筑(宫殿),不搞大型庆典(比如泰山封禅),不致力于增加国家财政收入,也不开疆拓土。对待外敌入侵,坚持只防守不主动进攻的政策,就连视察地方这样的工作也不常干(比如北巡或下江南)。按某种标准来说,可谓无所作为。
第三位皇帝显然要努力得多,登基才三个月,就开启了一项伟大的工程——大运河之通济渠段。
第二年,这位皇帝开始修建东都洛阳,与此同时,又上马了显仁宫项目以及邗沟整修工程,并大力发展造船业,营造大小各类船只数万艘。在边境上,还对契丹用兵,取得大胜。
第三年,在保障各项工程顺利进展的情况下,在东都举办了大型文艺杂技音乐博览会。
第四年,不辞辛劳亲自北巡,陪同人员如下:文武百官一堆,士兵五十万。视察结束后,当即拍板修长城,并在回来的途中决定在太原开启另一重点工程——修晋阳宫。
第五年一开春,大运河永济渠段开工建设。同年,皇帝北巡,检查长城修建情况,并于年底在东都举办了一届成功的大联欢。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年,用工紧缺,皇帝陛下急中生智,发挥妇女能顶半边天的作用,号召广大妇女积极上工地劳动。
第六年,在国内大抓基础建设的同时,皇帝陛下积极开展对外军事行动,大胜不服管理的吐谷浑,使帝国触角直抵西域。史家公认,帝国之盛,极于此矣。
第七年,在东都召开藩国大联欢,并对拒不到场参加的海岛属国琉球用兵,克之!
第八年,积极扩充军备,广招兵、深积粮,准备对高句丽用兵。
第九年,皇帝陛下亲率两百万大军(实数一百多万,算上民工超过两百万)进攻高句丽。
第十年,再征高句丽,如果不是国内突发政变,说不定已经拿下高句丽。
第十一年,三征高句丽。
跟前面两位无所作为的皇帝相比,这位皇帝可谓勤劳勇敢、政绩彪悍。前面两位皇帝是汉文帝和汉景帝。
文景两朝统治期间国泰民安,被世人称为文景之治。
而后面这位皇帝,就是杨广。杨广统治的隋朝被认为跟秦末一样是实施暴政的。杨广的名字常常跟夏桀、商纣等著名暴君联系在一起,成为反面教材。
这说明,皇帝也有无作为的好皇帝和有作为的坏皇帝之分。
借用教科书的话,杨广对内穷奢极欲,对外穷兵黩武,虽然干了不少好事(修长城和运河),但不惜民力,把百姓逼上了梁山。古往今来,挑战百姓忍受力极限的帝王中,杨广称第二,估计没人敢认第一。
值得特别说明的是,在各地一百八十路起义军中,除了活不下去的农民起义军,还有四十多个地主武装。可见杨广实在生猛,不仅把农民逼上了梁山,把本是同盟的地主也逼得要跳墙。
李密第一个投靠的是盘踞在平原郡的一支队伍。队伍头目叫郝孝德,是造反界的老前辈,手下有数万兵马,算得上实力人物。
李密是带着满腔热情上山的。读过《水浒传》的人都知道,入伙有时候比考公务员还难。林冲拿着柴庄主的介绍信都差点儿被赶下山,何况李密这样外貌不具观赏性,手中又没有资源的人。
果然,上山后,郝孝德听说是杨玄感的谋主,特地抽空接见了一下。见面后,郝孝德完全失去了信心,聊了没两句,就以“庙小容不得大龙”将李密打发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下山后的李密又找上了第二家。他不会料到:此处不留爷,一般处处都不留爷。
李密投奔的第二家是盘踞在长白山的王薄。此人自称“知世郎”,意思是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全知道。论资历,这位王薄算是隋末众多反王中的先驱,在杨广第一次征高句丽时,他就组织了一个反政府武装。为了发动群众,他还创作了一首《无向辽东浪死歌》,号召大家与其到辽东送死,不如上山闹革命。
凭着这首煽动的歌曲,王薄拉起了队伍,占据了山头,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王薄也没有辜负他“知世郎”的名号。此人确实眼光独到,老奸巨猾,明白自己的小山头是养不了李密的。
据后来的事情发展,王薄连梁山上的王伦都不如,直接就把李密打发了。
从长白山下来,李密彻底陷入了困境。他想做一个良民,但杨广不给他机会;他想当土匪,可没有山寨愿意收留他。混到这一步,真可谓山穷水尽。
最要命的是钱没有了。
李密原以为凭着自己过人的智慧,一定能找到靠山(山寨),但没想到,对这样的高层次造反人才,各地山寨竟然都不欢迎。
这些山寨头目大多小市民出身,小气得很,李密跑了大半年,很快就把不多的盘缠花完了。
对于普通行走江湖的人来说,没钱并不是问题。如时迁可以去偷鸡;史进可以客串一下打劫的,要么投靠一个大地主打打秋风。但李密出身贵族,就算逃亡也要保持贵族的尊严。没有吃的不愿意偷老乡的走地鸡,更不愿干乞食的活儿。当然,李密似乎也欠缺一些野外生存的能力。
小说里把李密描述成箭术过人之人,但从史书来看,这多半是虚构的,因为李密并不擅长打猎这样的活动,流浪在野外,连一只野兔子都无法打来充饥。
一开始没吃的的时候,李密勒了勒腰带,但显然,把肚皮勒得再紧也无法控制胃口。最后,李密选择了吃树皮。
不吃,就死;吃,就活。李密的世界突然变得简单而残酷。
除了吃之外,住也成了大问题。为了躲避隋兵的追捕,他选择了昼伏夜出,白天要么躲在山沟里,要么找一座破庙,到了夜晚,借着月色奔向自己也无法确定的远方。
这是狼狈不堪的李密,但也是洗尽铅华的李密。
此时的李密才真正明白了世间的苦难,懂得了那些拒绝他入伙的人曾经受过的一切。没有经历这一切,李密永远都无法融入他们。
介绍信是靠不住的,投名状也说明不了什么,只有经历过相同的苦难才能真正地把人紧密联系在一起。
继续走吧,上天已经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但历练并没有结束。
老天爷的药似乎下得过猛,在去除李密身上傲气的同时,将李密的志气也洗得一干二净。此时的李密像一个空洞的躯体,等待着全新力量的注入。
经过一段窘迫的日子,李密流浪到淮阳郡,在一个小村子里潜伏下来。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解决吃饭问题,他办了一个私塾。
在这里,他不再叫李密,有了一个化名:刘智远。这是正确的,毕竟每天捧着“四书”“五经”教一帮学童,实在有损八柱国之后的威名。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没有人发现这个新来的私塾老师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密。李密的脑袋是可以拿去换钱的,悬赏的金额挺高,隋朝政府是认真的。
但乱世是无法隐藏一位枭雄的。可以隐去姓名,可以藏匿身形,但无法阻挡他内心的渴望!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如何面对内心的拷问呢?
据我所知,当你的行动跟意愿一致的时候,内心就像张开的帆,会为你收集前进的力量;当你的行动跟意愿背道而驰时,内心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刺破你的身体,让血肉跟白骨暴露在阳光之下。
李密装不下去了。某次,他精神恍惚,突然搞了一首诗出来。
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此夕穷途士,郁陶伤寸心。野平葭苇合,村荒藜藿深。眺听良多感,徙倚独沾襟。沾襟何所为?怅然怀古意。秦俗犹未平,汉道将何冀!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
在这首诗里,李密提到了樊哙、萧何。这两人出身低微,一个是在菜市场上班的屠夫,一个是低级公务员(狱警),怎奈何风云际会,他们成为一代名将良臣。
可我呢?我有萧何之才,项羽之勇,韩信之技,刘邦之术,诸葛之谋,还是名门之后,却为什么残喘于村舍?
想到这里,眼角已经滚下两行浊泪。
《水浒传》里的宋江也写过一首“敢笑黄巢不丈夫”的反诗,之后就被抓了起来。
李密不好好念“学而时习之”,反而写起了反动诗,这件事很快传开了。县里的捕快闻风而至,好在李密消息灵通,在衙门的人找上门之前溜走了。
李密又一次踏上了逃亡的道路。此时的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体内那头躁动不安的野兽,可他依然不愿意唤醒它。他知道,唤醒它之后自己再无机会脱身,不是雄霸天下,就是被其吞噬。
在审视清楚自己的内心前,李密投靠了一位亲戚,这不能算是一个好主意。
李密投靠的是他的妹夫丘君明。得知大舅子来投靠,丘君明吃了一惊,官府早就在这里布控了,多待一会儿就多一分危险。于是,丘君明将李密带到了一个叫王秀才的人的家里。
史书特别在这位王秀才前面冠以“大侠”二字。事实证明,此人确有大侠风范,明知李密是逃犯,还大胆收留了他。不但包吃包住,见李密谈吐不凡,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对于李密来说,这是一个完全没有料到的状况。
这一年,李密已经三十四岁。据史料记载,这是他的第一个妻子,也是最后一个。
新的家庭,新的生活,新的羁绊。这样的生活对李密来说,很温暖,很美好。这样的幸福让他内心那头本已蠢蠢欲动的野兽渐渐平静下来。
这样的一生,就算不青史留名,不轰轰烈烈,也能让人坦然接受吧。
翻看史书,常不经意间有这样的困惑,像秦末之项羽刘邦、汉末之曹操刘备,这些人是自己选择投身乱世,还是被乱世选择呢?
也许无法得出结论,但可以肯定,李密注定是被乱世选择的那个人。
一切美好的憧憬在一个下午被打破。那一天,李密出去办事,回家后就发现一片狼藉,显然,隋兵来过了。
王秀才被抓走了,新婚的妻子被抓走了,妹夫丘君明也被抓走了。
他们被告发了,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望着空空的家,看了看这曾经给他短暂安稳与幸福的家,李密转身离去。他越走越快,然后奔跑起来。泪水湿了脚下的路,却让前路清晰起来。
他一直在逃避隋兵的追捕,但从这里开始,他将直面隋兵。
力量有很多源泉,可能来自欲望,来自耻辱心,但最强的一定来自自己所珍惜的人。
失去亲人的愤怒充满李密的内心,这愤怒终于将深藏李密内心的那头怒兽唤醒。
如果与隋朝为敌是命运给我的安排,那我就做一名合格的反抗者,让它认真倾听我的怒吼。
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最终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李密所承受的正是这样的历练。
李密没有项羽那样的神力,没有刘邦那样的人脉,也没有刘备那样的际遇,更没有曹操那样的根基,但他相信,自己有一个足以实现目标的特长。
奇计——谋夺天下的奇计。
有了这样的奇计,兵马会有的,地盘会有的。李密始终相信,谋略才是造反事业的核心资产。
从那时起,一个黑瘦干练的人往来于河朔大地。此人不走大道,昼伏夜出,去的地方风险很高。
往来于各个山头,李密热情地向各位义军领袖推销他的奇计。
当年吕不韦与父亲探讨商业之道,得出“立一国之主利润可达无数倍”的结论,亦成为天下第一商人。现在的李密,推销的是夺天下的奇计,可谓天下第一推销员。
某日,李密认真地给某位将军(自封的)详细分析天下大势,然后告诉他只要如此如此,就一定能称霸山东。过了些时日,他面对另一个老大,十分热情地告诉对方:将军兵多将广,如果能够审时度势,一定能干出更大的事业来。又过些时候,他十分惋惜地告诉某位老大:以你现在的实力,不去整合河朔的力量就太可惜了。
李密应聘了很多家造反组织,但始终没有应聘上。
很多人听得心潮澎湃,但一顿酒喝下来却纷纷表示:兄弟说得太远了,这么大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这个情况让李密有点儿意外,他没想到夺天下之计在各大造反势力里竟然没有市场。
其实这是正常的,不是每个农民起义者都有高远的理想,绝大多数的义军是走投无路才造反的,能够有个地方栖身活下来就已经满足了。真要去夺天下,这是要了亲命。
很快,李密就被各山头列为不受欢迎的人。有时,李密连山门都进不去,即便进去了,也是被一顿酒饭打发了。没有人愿意相信真的可以挑战隋朝的统治。
倘若是以前的李密,恐怕会灰心地去当私塾先生,但此时的李密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的朋友杨玄感死了,他的妹夫死了,大义收留他的王秀才死了,新婚的妻子也死了。这世间,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了无牵挂的李密只剩下一件事:推翻隋朝的统治。
来往于山林之间,李密像一个传道士。传道士传递爱与和平,李密却在布道恨与暴力。
尽管如此,殊途同归吧。
山东,郊外,夜。
当空气变得清凉,天空变得黑暗时,李密从梦中醒来。他已经度过了不少这样昼伏夜出的日子,接下来又要奔赴下一个组织进行自我推销。
收拾一下,李密迈开步子,走在月光下。前路像月光这样朦胧,又像月光这样美丽。
通过时光的迷雾,李密似乎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未来。他不再是逃亡的犯人,不是流浪的说客,而是身披金甲的大将,是指挥千军万马横扫天下的霸主。
这才是真正的我,这才是我一定要成为的我!
无论有多少困难,我一定要成为这样的我!
信念改变了李密,这种强烈的信念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它不但能改变自己,还能感染别人。
渐渐地,李密不再只是一个人,他的身边多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人。
据记载,有一位叫李玄英的人,放着城里的舒服日子不过,专门跑到山东来,还专往起义军的大本营里钻,到处打听李密的下落。
当有人问起原因时,他神秘地说了一件事情。“民间兴起一个歌谣: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
他对各位江湖大哥认真解释:“桃李子”就是逃跑中的李姓人,“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是说杨广在扬州已经回不来了,而“勿浪语,谁道许”就暗指一个密字。
这是一个为李密量身打造的歌谣,历史上将这种有预言性质的歌谣称为谶言。谶言是改朝换代之际的常客。
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兄弟堪称李密的铁杆粉丝,在他终于找到了偶像李密后,成为其忠实的跟班。
四处推销自己的李密终于有了第一个信徒。
坚冰已破,春天已经不远了。
李密的执着终于打动了一些山大王,很多人开始相信这位神采飞扬、口若悬河的人说的可能是真的。
也许,推翻隋朝建立新天下的愿望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我们不是小山贼,我们也可以做一番大事业!
李密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在这里面,有一位想必大家很熟悉的人——济阳人王伯当。在各种有关隋唐的演义中,此人被塑造成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位列隋唐十八好汉中的第十七名,对李密十分忠诚。
说王伯当是神射手也许有艺术加工的成分,但忠诚却是真实的。此人一直是李密最忠实的信徒,并陪李密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
李密决定再去找找平原的郝孝德。
虽然已经联络并说服了不少的起义队伍,但这些队伍有个共同的特点——人少地盘窄。靠这些力量是无法实施他的计划的。
看到造反推销员李密又上门了,郝孝德的头都大了。但这一次的李密已经不是当初的李密,人家有跟班,也是老大。于是,郝孝德忍着性子将李密请了进来。
李密把自己伟大的理想说了一遍,并告诉对方:郝老大的这些兵马加上他的计谋,统一河朔指日可待。
迟疑了一会儿,郝孝德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最终说出了心里话:“兄弟当年我落草,实在是饿得没办法,现在只求能够活下来。你说的这些,我想都不敢想。蒲山公还是下山吧,要是朝廷知道你在我这里,我死定了!”
李密奇怪地看着他:怕死还闹什么革命,真搞不明白这样的人竟然也能拉起这么大的队伍。
被李密看得不好意思,郝孝德只好抬了另一个人出来挡箭。“翟让兵马众多,你要是愿意,我马上派兵护送你去他那里。”
韦城人翟让是上天送给李密的礼物,他已经在瓦岗战斗了很久。
曾经的翟让被认为是可以解救天下苍生的人,至少在一个人的眼里是如此。
数年前的一个夜晚,东郡,大牢。
潮湿的死牢泛滥着死亡的气息。时间已经不早了,但在这里能按时作息的人应该是没有的。
翟让没有睡。他本来是东郡的法曹,主管一郡之司法工作,可竟然知法犯法,犯下了死罪。此时他被关在里面,就等吃断头饭了。
英雄落难,总会有人前来搭救。
寂静中,一个声音响起:“翟法司?”
借着豆大的油灯,翟让爬起来朝外看去,叫他的人是狱吏黄君汉。“黄曹主,我在。”
“天时人事,皆人力可为,翟法司怎可在狱中等死!”
翟让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靠近牢门,急切地说:“翟让不过是囚牢中的猪,生死全在黄曹主手上。”
纵英雄如翟让,见到生存之光芒,犹不顾尊严扑了上去。黄君汉打开牢门走了进来,解开翟让身上的枷锁,告诉他赶快走。
翟让马上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没有立马开溜,而是跪了下来,流着泪问了黄君汉一个问题:“我这一走是活命了,但黄曹主你怎么办?”
黄君汉一声怒喝打断了翟让的哭诉。“我以为你是大丈夫,可以救生民之命,才不顾死罪来放你。你在这里哭哭啼啼像个女子一样干什么?你快走,不用管我。”
黄君汉就是江湖传说中的侠士了。他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解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只因为一个简单的信念,他相信这个人可以解救万民于水火。
只问当不当为,不问可不可为,此乃真侠士风采。
但遗憾的是,大侠虽然义薄云天,但通常眼力一般,看走眼是经常的事。
从东郡死牢里逃出来后,翟让落了草。落草的地方大家都知道,在今天河南安阳滑县的一处杂草丛生、芦苇遍地的小沙丘。在这里,将上演隋唐历史中最具英雄色彩的故事。
此地,就是人称威行万里、声震八方的瓦岗寨。
凭着以前担任过法曹,翟让认识了不少道上的朋友,在瓦岗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但翟让并没有像黄君汉所期待的那样成为救世主,他跟普通的农民起义领袖一样,有一块地盘保住性命,这就足够了。
尽管如此,瓦岗寨起义军依然是众多起义军中最有生气的一支队伍,究其原因,是因为军中有两位不寻常的人物。
第一个对瓦岗寨的发展起到重大作用的人是单雄信。喜欢《隋唐演义》的人对这个人物应该不陌生,此人虽然在演义版隋唐十八好汉里排名倒数第一,但为人慷慨大方、义薄云天、好结英雄,相当于《水浒传》中专门开流浪汉收留站的小旋风柴进。
据半小说半野史的文集《酉阳杂俎》记载,单雄信小时候,学堂前有一棵枣树,每天上下学,单雄信都要到枣树前望两眼。大概想吃枣吧,旁人这么想。
十八岁那年,单雄信又回到了学堂,手里拿着斧头,来到学堂前那棵枣树下,抡起斧头就砍。伐树之后,他抬起枣树干,一本正经地告诉被惊得目瞪口呆的老师和学弟们:“这是做枪的好材料!我注意它很久了。”
从此,学堂里少了一片树荫,江湖上多了一把“长丈七尺,拱围不合,刃重七十斤”的名枪——寒骨白。
单雄信拿着他的寒骨白,骑着他的马(传说叫闪电乌龙驹)来到了瓦岗寨。
他应该不是走投无路才投的瓦岗。
据考察,单雄信虽不像演义里描述的是有空儿做黑活儿的半地主半黑道大哥,但生活应该是无忧的,也没犯什么罪,所以不需要跑路。
单雄信投靠瓦岗寨的原因很简单。
他是翟让的朋友。听说翟让在瓦岗寨起事,单雄信就赶过来共襄盛举。
投身山寨,不是爱好打打杀杀,不是为了救天下苍生,也不是为了发挥才华和实现抱负,只是为了“朋友”二字。
这一点很重要,对后来者李密来说更是如此。
人生里只有义气,没有理想、没有抱负,这就是单雄信。这样的人注定是悲剧式的英雄。
虽说动机不伟大,但单雄信的到来无疑大大提高了瓦岗寨的竞争力。单二爷(传说行二)身体素质过硬(骁健),武艺高超,尤其擅长马上用枪,冲锋陷阵,无不披靡,军中号称飞将。
单二爷算得上瓦岗镇寨大将。有谁不服的,让单将军收拾一下就好了。
但一支队伍里光有猛将是不行的,真正成就瓦岗寨的是另一位少年。
如果说对单雄信的成分还存疑的话,这位兄弟却是实打实的家里有余粮的大地主。按史书所记,此人客居河南滑县,家里有屋有田,是滑县有名的种粮大户,而且很有良心,热心慈善事业,周济周边百姓。
此人便是唐初公认的两大名将之一,封英国公的徐世勣。
徐世勣,原籍山东,字懋功。《隋唐演义》里多直接称他的字。
有一天,徐世勣突然丢下这么大的一份家业,投奔了瓦岗。
徐世勣投奔瓦岗的原因很简单,不丢下这份家业上瓦岗,那以后就无家可归。
一般来说,不管官府军还是起义军,首先要解决吃饭问题,作为起义军上了梁山,自然就不会再下田耕种。自己不生产,只能去打大户,夺官府的公仓,甚至有些不地道的队伍连老百姓也会抢。
瓦岗寨也一样,隔一段时间出动一次抢一些粮食回来,然后粮食快没了的时候再出去抢。如果这个地方抢完了,就换个地方抢。
大家都这么干,所以才会被官府称为流寇。
这对徐世勣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他的家就离瓦岗不远,虽然翟当家的暂时还没有到他的庄上借粮,但迟早有一天会去的。在翟让找上门来之前,徐世勣决定先去找对方。
这一年,徐世勣十七岁。
投奔瓦岗之后,徐世勣告诉翟让,这附近都是大哥和我的乡亲。乡里乡亲的,见了面都是熟人,向他们下手实在说不过去,以后还是别这样干了。
翟让用奇怪的眼神望着这位面孔还显稚嫩的手下,半天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明白后,翟大当家的不禁哑然失笑,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天真的可以。
咱们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不抢老乡我们吃什么?
正当翟让准备好好给徐世勣上一堂生存课时,他收起了嘲弄的笑容,认真打量起眼前的这位少年。
徐世勣给翟让指出了一条河流,一条特殊的河流。它是由人工开凿而成的,是一条流淌着财富、生机的河流。
那是连贯东西、纵横南北、传递文明的京杭大运河。
“宋郑素来是商旅会集之地,运输物资的御河就在境内。河上船只来往不绝,只要劫取这些货船,就足以供应瓦岗寨。”
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旁边就有一条大运河,还进村打什么地主、抓什么老母鸡!
这番话彻底改变了瓦岗的运营模式。
翟让马上采纳了这个建议,调整了作业方向。运河之上,商船官船天天都有。当然,商船是不应该抢的,做生意的也不容易,但官船不抢白不抢。
从此以后,瓦岗寨算是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日子,但好处不止这些。翟让惊喜地发现,在运河之上,除了粮食、布匹,还有一种稀缺的战争资源——战马,上等的战马!
此时,杨广已经把办公地点搬到了江都扬州,过上了“我梦江南好”的日子。当然,江南虽好,却不是产马地,战马还需要从西北的马场运过来。
现在,这些马成了杨广友情赞助给瓦岗寨的了。有了这些马,瓦岗寨组织起一支强有力的骑军,专门跟隋朝政府对着干,也算是取之于官、用之于官吧。
瓦岗寨是一个和谐的团队,单雄信是翟让的朋友,徐世勣也融入了这个团队。
徐世勣有相当严重的英雄相惜情结,自己虽然才华满腹,但见到有能力的人仍然禁不住赞叹。在瓦岗,他很快被单雄信的勇猛所折服,并与单雄信结拜为兄弟,许下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言。
但对义气的理解,徐世勣跟单雄信并不相同。
在瓦岗,翟让统筹,单雄信冲锋陷阵,徐世勣出谋划策,三人分工明确,团结互助。这是一个有效率的造反班子。
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瓦岗会成为地区的最强者。但无法看到前景,因为这支队伍缺少造反最重要的东西。
要想走得更远,就得看得更远。没有远大的理想,智慧与英勇依然无济于事。
当然,等五星级造反规划师李密来了,这个短板就被补齐了,瓦岗军的一切也会被改变。这于瓦岗,是福还是祸,听天由命吧。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瓦岗的草莽时代结束了,新的一页即将翻开。
李密已经大踏步地朝瓦岗而来。
来瓦岗之前,李密是吃了送行酒的。
郝孝德良心发现,亲自送李密下山,并在山下请李密吃饭,还友情赠送马一匹。大概他是怕李密走不动,又折回来吧。
吃饱喝足,李密终于要上路了。郝孝德松了一口气,总算请走了李密这个瘟神。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让郝孝德始料不及的事情。
数十个人站了起来,朝郝孝德拱手,表示要追随李密而去。
望着离开的部下,郝孝德第一次意识到李密身上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可能身无长技,却具有特殊的魅力,能让人信服并跟随其后。正如有的人是水,可以流经四海;有的人是瓶,可以收纳流水。
正如《秦誓》所云:“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
刘邦是这样的人,李密同样是。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那一刻,郝孝德突然有一种拍马跟上的冲动。
瓦岗聚义厅内,翟让正在谋划再到运河上劫物资。家大业大,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手下报告:蒲山公李密求见。
翟让露出了神秘的笑容。他早就听说江湖上有一个叫李密的人到处游说各地义军,正在盘算此人什么时候到自己的瓦岗来。
收报后,翟让干脆地下了一个命令:不用见了,将那个自称李密的人关起来。
“关到营外!”翟让特别关照。
翟让连大营都不让李密进。他跟郝孝德一样,认为李密是瘟神,生怕见对方一面就招来隋朝大部队的围剿。
一天以后,又有人报:济阳王伯当求见。
那会儿虽然没有义军花名册,但王伯当的名字,翟让还是有所耳闻。
翟让想了想,王伯当不是通缉犯,也不是贵族,都是阶级兄弟,这个可以见。
一见之后,翟让的下半生就不属于他自己了。
王伯当是给李密带话的:“翟将军可以救天下!”
对这句话,翟让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记忆深处的密匣被打开了。当年,东郡狱吏黄君汉以身家性命为赌注,将翟让从死牢里放了出来,就是因为相信他可以救天下。
他还欠着黄君汉一个承诺,曾经他以为自己可以遗忘,但守信的魔力一直潜伏在内心深处。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也许,李密就是黄君汉派来索债的吧。
这一句话把翟让搅得寝食难安。最终,翟让决定去见一见李密。
李密坐在简易的牢房里,看到翟让渐行渐近时,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作为逃亡资深人士,这样的牢房本困不住他,但他却没有逃走,他在等待翟让亲自打开牢门。
翟让走近了,盯着李密。
平常无奇的一个人,连走江湖的标准身材都没有达到,但隐隐地,翟让感到一种气场在这低矮的牢房里弥漫。
李密似乎没有看见寨主驾到,仍然闭目养神。
两军交战,先发者制人;两舌交战,先开口者劣势。
望着一动不动的李密,翟让终于沉不住气,开口就说出了让自己后悔的话:“你说我可以救天下,这是真的吗?”
翟让不问如何救天下,却在怀疑救天下的可行性,足见此人缺乏自信。这样的人不是一个优秀的领袖,但也许正是李密要找的人。
李密睁开眼,望向翟让,一字一顿地说出下面的话,像铁锤击打钉子一样钉进翟让的内心。“刘备、项羽出身平民,最后都成为帝王。现在隋帝昏庸,民怨沸腾,隋朝的精兵折损在辽东,又跟突厥交战,隋朝皇帝竟然还跑到扬州去了,这正是当年刘项奋起的情景!”
“以足下的雄才伟略,士马精锐,席卷二京,诛灭暴虐,隋氏不足亡也!”至此,李密沉气,话毕。
再渺小的心灵也经不起这样的鼓舞。
翟让双眼放出了光芒,急切地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李密站了起来,掸掉身上的尘土说:“第一步,把我放出去!”
不久后,李密离开瓦岗,大步向山下走去。他不再是流浪人士,他已经是瓦岗的一员,此次下山是去拉队伍的。凭着这些年在各地与义军结下的交情,很快,李密就拉来了大大小小的各路人马。
翟让很高兴,队伍壮大了,实力加强了,瓦岗的前途一片光明。
从这一点看,翟让连晁盖的智商都没达到:晁老大看到宋老二天天往梁山上领新人,心里很不是滋味。翟让却乐呵呵的,完全没想到这些新来的兵马虽然属于瓦岗,但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李密的嫡系。
瓦岗寨从此有了派系之分:翟让系和李密系。但翟让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在他看来,李密是我的兵,李密的兵自然也是我的兵。在这一指导思想下,翟让没有给李密提高待遇。
想当年宋江上山,晁盖哭着喊着要让出头把交椅,而如今翟让却如此不上道,只好上点儿手段了。
手下的兵马越来越多,李密说的理想已经有了实现的可能,但翟让总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有点儿不敢相信这一切。最后,他决定找一个人来问一下。
被请来参谋的是他的军师,姓贾名雄,此人通晓阴阳占卜。贾雄因为这项绝活儿成为翟让的心腹。
“李密说的靠谱吗?”翟让问他。
贾大师掐起手指算了算,露出喜悦的表情说:“吉不可言。”
“怎么说?”
“李密所说的一定能成!但……”贾雄拖长了声调,正如钓者放长了渔线,等鱼儿咬钩。
翟让一口咬住了鱼饵。“但什么?”
“如果您自立为王未必能成,要是拥立此人,事情一定能办成。”
给李密腾位子?!翟让自觉尊严受到了侮辱,马上愤然反问:“李密要是像你说的这样牛,他应该自立,何必来投靠我?”
贾雄不慌不忙,抛出了他的解释。“这是有原因的,将军姓翟,泽也,而李密是蒲山公。蒲要是没泽就无法生长,所以他要依靠将军。”
这也行?!
诸位博古通今,对这种蒲泽配的说法应该不陌生,谁信谁就天真了。在山头,只有一种真理,就是一山不容两虎。
翟老大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妥了,妥了,原来对方还是离不开我啊。
翟让受伤的心灵得到了修复,马上赞同贾雄的说法。
大家应该猜得到,贾雄早已经被收买,是李密的人。读过《水浒传》的人对这一幕很熟悉,这跟梁山上的那些事儿太像了。当年晁盖也有个能掐会算的参谋,就是吴用,等宋江上山之后,吴用就成了宋江的人。
第二把交椅虽然还暂时轮不到李密,但他总算有了发言权。
李密很快就提了一条建议。他告诉翟让,现在兵马多了,粮食供给是大问题,还像以前那样抢掠是行不通的,应该就近攻打荥阳郡,夺取那里的粮仓,建立永久基地。
这是一个合理化的建议。
翟让大喜。
果然泽生蒲,蒲润泽。二人一合作就把瓦岗带上一个新的台阶。
翟让大力表扬了李密,并当场拍板马上行动。
李密告退,在转身那一刻,他的脸上浮现出难以察觉的笑容。
翟让自然没有想到,攻打荥阳,不过是李密宏大计划里的第一环,目的不仅仅是夺取粮食。真正的目的,李密是绝不会告诉翟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