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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乔，38岁。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剪掉了我的大波浪卷发，换成了黑色的短发。我有一个被社会定义为幸福美满的家庭，我的先生亚历克斯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工作人员，我的双胞胎儿子7岁了，已经进入了学校的学习生活。我依旧是一个心理咨询师。
我和我的老朋友们常常会有来往，我也认识了许多新朋友，我们在一起愉快地聊天，分享一些生活中的感悟，有悲伤，也有喜悦。我的来访者也越来越多，但因为写书的关系，我努力让自己每周的咨询时间控制在20个小时内，而这已经是一个非常勤奋的数字了。
让心理学中的一些技巧普及从而能够帮助到更多的人，是我一直想做的一件事情。而关于共情的部分，也是心理技巧中非常困难的一个点。我犹豫了很久，因为即使在嘴上说着“我真的可以理解你”这样的话，如果没有真诚的感受，也并没有什么作用。
当我刚刚开始做心理咨询时，心中就秉承着这样的理念：即使没有任何技巧，或者在咨询中不记得任何技巧都没有关系，但是咨询师一定要带着一颗真诚的心。我至今依旧记得那位来访者，虽然我们通常不会和来访者保持联系，但却在多年以后有缘与她在一次旅行途中重逢了。
她叫艾米，画着精致的妆容，在学生中显得成熟而与众不同。当时我还在学校的咨询室做志愿者，每星期有5个小时的咨询时间，而来访者大都是我的导师推荐给我的。
我和艾米同样第一次坐在学校的咨询室内，咨询室是按照心理咨询室的标准布置的，一组沙发组成转角，茶几上的一个瓶里插着一株向日葵，白墙上挂着一幅抽象风格的画，还有一个书架，零散地放着一些书。我对这个场景记得如此清晰，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当时的紧张程度并不亚于我对面的来访者。
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开场，说完“你好，请坐”之后，我们相顾无言。我开始努力思考该怎么开始，但是脑海中竟然一片空白，我曾经学习过的知识这时候竟然忘了个精光，随之而来的是各种怀疑和嘲笑的声音—“你完蛋了”“你的咨询师生涯就此结束了”“你果然不适合做咨询师啊”“赶紧想想该怎么收场啊”“你总要说点什么吧”……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而我完全不知所措。
“其实我是第一次做咨询。”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开始胡言乱语了，但是话已出口，也只能坦白，“所以我有些紧张。”我向我的来访者坦白道。
“太好了。”艾米听我说完，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听到你说自己是第一次做咨询，我好像没那么紧张了。”说完，艾米还调皮地笑了一下。
“所以，我们可以试着聊一聊，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到艾米放松下来，我也放松了下来，一种自然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流转着，一扫刚才的紧张压抑和窒息感。
艾米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接下来的话需要鼓起非常大的勇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艾米边想边说，“就从怎么认识他说起？”
“可以啊！”我让自己专心起来，同时提醒自己，不论艾米接下来说的是什么，我一定要保持镇定，任何惊异都会破坏艾米的叙述。
“我是在参加一次公关活动时认识他的。”艾米陷入了回忆，“当时大家都叫他王总，听说他是那家公关公司的副总。我去的时候舞台还在搭建，但是要先彩排一次，所以就到得比较早，也就正好认识了这个王总。”
“后来我们开始交往，在一起了。”艾米花了很大力气说出了“在一起”三个字，然后继续说道，“不过他从来没有承认过我，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他，也离不开他。”
我点点头，似乎能看到当时那个委屈的女孩子，我很想抱抱她，但因为咨询师的职业规范，我只是坐在她90度的转角处，看着她的侧脸。
“他结婚了，新娘不是我。甚至没有告诉我。”艾米笑了笑，有一种和她年龄并不相称的冷静和沧桑。“他不会告诉我的，他骗了我很多钱。”艾米继续说道，“同学们陆陆续续开始讨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
我还沉溺在张爱玲式“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浪漫情怀中，故事却已经画风突转了，我不禁又指责起自己。
“他是怎么骗你钱的？”我有点意外，自然地问道。
问完，我发现艾米的表情是冷漠抗拒的，显然她并不愿意多提。谁也不会愿意在一个八卦者面前谈论伤痛，我深深地懊恼着。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非常后悔，所以自然地对艾米说道。
“没关系，我只是不太想说。”艾米看到我道歉，似乎也不再厌恶我了。
学校的咨询只有40分钟，我们简单地交流了一下彼此的感受，就约了下一次咨询的时间。
临走时，艾米对我说：“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说：“好的。”
第一次咨询并没有出现我预想的痛哭流涕的场景，或者任何其他的情况。隔天，我去见我的督导，每个咨询师在接触个案的同时，都会需要督导的指导和帮助，督导有时会对个案提供一些经验性的建议，有时也会针对咨询师的状态给予一些指导。
“感觉怎么样？”Miss刘是我当时的督导老师，“第一次做咨询有什么可以和我分享的？”她是一位经验老到的咨询师，为人热情，让身边的人都能够信任她并很容易放松下来。
“有点糟糕。”我叙述了咨询过程中出现的几个问题、我的分心以及抓不住重点。
“至少那40分钟还算轻松，对吧？”Miss刘鼓励我道。
“倒是并不难熬。但是，我很难和她共情。”
“她的经历太复杂了，我完全想象不出来。”我继续说道。
Miss刘想了想说道：“打破你们尴尬氛围的是你的坦诚吧，你告诉了你的来访者你真实的状况，从而建立了一个共情的氛围。”
“刚开始做咨询的时候，我们常常会有这样的困惑。”Miss刘继续说道，“我们虽然没有办法把所有人的人生都经历一遍，但是我们可以做到尊重每一个来访者，对不对？我们也常常会遇到一些夸张的案例，或者更难想象的经历，但是不论怎么样，我们都要尽可能地去看到他们真实的样子。”
“他们真实的样子？”我不解地问道。
“是的，你要去听到他们的担心、他们的渴望、他们的梦想，这样你才能知道他们的恐惧，才能真正看到事情的真相。”Miss刘继续为我解释道。
我在学习的时候，被教授了很多关于共情的技巧、共情式的倾听，现在是该展示这些技巧的时候了，但是我依旧沮丧地说道：“在那个房间里的时候，我发现我太紧张了，甚至记不得我曾经学过的咨询技巧了。”
“没有关系。”听我这么说，Miss刘继续安慰我道，“忘记那些技巧也没有关系，你要记得你的真诚。你的真诚一直都在你的心里，真诚不需要技巧，你天生就会，试着用你的心去感受她的心。”
在下一次见面之前，我一直在思考Miss刘的话—用我的心去感受对方的心。
艾米在第二周准时来了，这次她没有化很浓的妆，但依旧把自己打扮得新潮又漂亮。如果只是用心感受心的话，我觉得我可以做到，这样的认知让我也放松下来。
“这一周还好吗？”我引导性地问道。
“糟糕透了！”艾米说道。
“嗯，”我尝试引导艾米继续说下去，“愿意说说吗？”
“我想到今天要来这里，就很不高兴。可能，我并没有做好准备，把这个故事说出来，我觉得重新想一次，我都做不到。”
“那就不要逼自己，你一定被伤得很痛吧。”我没有被伤害过，20多年的成长可以说一帆风顺，但我突然能感觉到，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的痛苦。
艾米突然流下了眼泪，然后哭得无法停止，我把餐巾纸拿给她，等她慢慢平静下来。她好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小声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来访者情绪的波动，我尝试着让自己去理解她的无措和迷茫，或者还有更深的情绪。
“我一直被人追债，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再这样下去我可能就没有办法读书了。但是我也不能让家里人知道我不读书，我想了很多种办法，却不知道究竟哪种可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有人可以商量。”艾米的情绪处于一种崩溃的状态，但是至少她愿意把她的恐惧说出来。
“你可以暂时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咨询师，就把我当成一个帮你出主意的人，至少我可以保证我绝对不会害你的。”我试着去想我能为艾米做什么，我只希望做点什么。
“那个王总，他没有承认过我是他的女朋友，但我们确实是这样的关系，他也亲口说过我们会结婚，只是现在我还在学校里，他不想被他的朋友取笑，所以让我不要对外说。”艾米越说声音越轻，事到如今，她自己也并不相信这些话了。
“后来他说要创业，有一种新疆的红花籽油卖得很贵，我们要一起来做这个项目。做这个项目需要钱，我就开始帮他凑钱，前前后后，刷爆银行信用卡，还有向同学借的钱，已经欠了十几万了。他们都在催我还钱，但是我哪有那么多钱啊。
“之前其实都挺好的，他也常常和我说项目的进展，我们每周总会吃饭约会。后来我和家里人去日本旅游了一次，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太理我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去找他，渐渐找不到了，他开始不接我的电话。后来我借我同学的手机打给他，他说让我不要再缠着他。我是不是太傻了？他怎么可以这样？”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想说是的，你太傻了，他就是个大骗子，但是我又说不出口。我们如果遇到这样的事，真的能比艾米更聪明吗？我并不敢保证，我想如果我是艾米的话，我并不想听别人说我傻。有时候我们以为同情一个人可以给他一些安抚，但是事实上却常常会伤害彼此间很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艾米告诉我她所遭遇的这些，如果我只是用同情的眼光来看待的话，那么可能会给她带来又一次的伤害。
我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这些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的离开，也许就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开始，试着这样想想看，会不会更好受一些？”
“嗯，至少我们已经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了。”艾米想了想说道，“后来他未婚妻—就是现在的妻子—还给我打电话，警告我不要再纠缠他。我说他欠了我的钱，他未婚妻说我绝对拿不回来的，我什么证据都没有，我就是个傻子。”
“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艾米想了想问我，“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们有时候不知道什么样的灾难会在我们身上突然出现，我们不知道我们的运气是不是可以一直很好，所有不幸发生的时候，对我们来说都突然得好像一场噩梦。”我想了想继续说道，“但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好像噩梦终究会醒过来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就好像滚雪球，虽然雪不下了，但是雪球却越滚越大。”艾米想了想说道，“十几万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她看了看我，说道：“我想你也没有办法帮我吧！”
“嗯，”我诚实地说道，“实际的帮助可能真的没有办法，但是你愿不愿意试着分解一下这个问题？”
“分解一下这个问题？”艾米问我。
“我会思考一下，十几万的债务，哪些是急需偿还的，哪些是可以分期的，十几万对我们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数字，但是如果我们可以分开来看的话，也许也不用那么绝望，你说呢？”我试探地问道。
艾米沉默地思考了很久，慢慢说道：“也许这确实是一个办法。我回去会好好想一下的，谢谢你。”
我很高兴艾米对我说谢谢我，这让我觉得我的咨询是有意义的，从一定程度上缓和了我的挫败感。我和Miss刘一起讨论这次咨询，她肯定了我的共情，她认为是我的诚实和真诚创建了一个有安全感的沟通氛围，从而打开了艾米的谈话。
同样，当艾米在述说时处于情绪非常激动甚至将要崩溃时，通过共情我发现了能够让她逐渐冷静下来的方法，从而利用我的思考和想法让她的情绪冷静下来，理智和思维又回来了。
Miss刘特别提醒我：“你如果学会了仔细观察自己和他人，就会发现自己和他人有很多的共同点，比如你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别人多数也不会希望的，比如指责或批评。”
“所以共情就是—我不希望被这样对待的话，就不要同样去对待来访者？”我接着说道。在与艾米的沟通中，我似乎略微摸到了一些共情的门道。
“是的，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秘密，”Miss刘笑着说道，“你要记得，无论如何都要记得，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希望被温柔以待。”
“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我重复道，“所以真正的共情是我们要明白，我们每个人都一样。”
“是的，”Miss刘说道，“虽然我们经历的事情似乎完全不相同，我们做的决定因为我们的学历、文化、背景等原因而完全不一样，但正是因为我们内心最本质的希望是一样的，所以我们的共情才有了基础，这个基础就是我们都希望被温柔以待。”
“什么是被温柔以待？”我还是不甚了解。
“被温柔以待可以是各个方面，但很原则性的方面我可以给你一些启发，比如我们都希望痛苦可以减少，或者不要经历痛苦；我们都希望犯错的时候可以被宽容被原谅，至少不要再被指责了；我们都希望有梦想的时候被鼓励，不要经历太多挫折；或者，我们都希望得到快乐，有的人在乎外表，不希望衰老，有的人在意财富，不希望失去。”Miss刘给我举例道。
我接着说道：“我们都希望免于恐惧，希望自己勇敢。”
“非常好！”Miss刘鼓励我自己思考。如果愿意去发现，我们就会知道与来访者有很多相似点，而对这些相似点的认识会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来访者。
一周之后，艾米再来见我，明显高兴了很多。她说她把金额分成了必须偿还的和可以分期偿还的部分。必须偿还的部分，她向她的父母坦白了自己被骗的经过；而分期偿还的部分，她则开始打工，省吃俭用，一点点偿还。
而我因为知道了共情的秘密，似乎得到了一副能够看透一切本质的神秘眼镜，内心深处升起了一种镇定感。
艾米和我分享了她被父母大骂了一顿，但她的父母还是帮助了她，从她的语气中透出了一种轻松，她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都是会过去的，痛苦也是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虽然这些话我好像都知道，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说的时候，又似乎有些不同。但无论如何，谢谢你。”
我后来常常记得那一句，我们都需要被温柔以待，在我自己最艰难的时候，这句话也常常鼓励了我。可以说，这是我的老师教会我共情的第一步。
很多年后在一次旅游的途中，我又遇见了艾米，她和她的朋友在一起，她是团队的领导者，而我只是出来看看油菜花，躲个清闲。
艾米很快在人群中认出了我，邀我晚上一起聚聚。她拿着那个地方特有的一种桂花酿制的甜酒，度数不高，入口香甜。我们在村边的院子里找了一个小板凳，没有灯光，夜空也黑得纯粹，抬头就是满天满眼的星星。
艾米突然说道：“其实那个时候，我骗了你，也骗了所有人，更骗了我自己。我的钱不是被骗走的，是我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这样不知不觉花完的。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我终究骗不了我自己。对不对？”
她说完，转头看着我。
我也转过头看着她，说道：“我们都一样啊，有时候会追求一些快乐，但是方法却不一定对，我们都会犯这样或者那样的错，但不论如何，亲爱的，相信我，我们每个人都值得被温柔以待。”
艾米转过头，眼泪慢慢流下来，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我身上。
多年来，她想要被原谅，可是真正不愿原谅的那个人是她自己啊！多年以后，共情的力量再次显现，她真正放下了内心的愧疚。不论如何，每个人都只是想要获得快乐而已，当我们真正了解了这一点的时候，就无法再说出指责的话语了。
共情从这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