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蹒跚东行的伤者

公元前527年,周景王在洛邑宴请晋国的使节。

周景王指着席上鲁国赠送的酒壶对晋国的使节说:“各国都有器物送给王室,为什么唯独晋国没有呢?”晋使的随从籍谈回答说:“晋国受封时王室就没有给我们器物,所以晋国现在没有可送的器物。”周景王愤怒地历数了之前王室赐予晋国的土地、器物加以反驳,使籍谈无言以对。籍谈的家族在晋国世代掌管典籍,对晋国与王室的关系非常清楚,周景王于是讽刺他是“数典忘祖”,而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天真的是变了。以前,像籍谈这样的诸侯卿士能够见到天子,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现在他竟然公然顶撞天子,而且是否认事实地顶撞。如果是在周武王时期,籍谈马上就会被推出去砍头。而现在,周景王还要亲自出面与籍谈辩论,证明他的顶撞是错误的。整件事情背后暴露出王室尴尬的处境:不仅没有能力惩罚顶撞的臣下,而且公然向臣下讨要进贡。周王室的财政情况已经窘迫到了不得不向诸侯要钱的地步了。可以说,周景王遇到的顶撞,在一定程度上是自取其辱。

东迁后的周王室经济状况越来越糟糕。经济窘迫的周王室曾派人去鲁国“求赙” “告饥”“求金”。这原本是诸侯国对王室的“贡礼”,现在却要王室反过来去求取了。到周襄王即位后,甚至连乘坐的车子都没有,只好又派人去鲁国索取。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周平王东迁后,周王室只拥有现在的河南西北部地区,方圆六百里左右。其后,周王室又将北部地区赐予晋国,虎牢以东地区赐予郑国,陕西赐予虢国,而允姓的戎族又占领了南部地区。如此一来,东周王室直接掌握的地区也就在方圆一二百里,相当于一个中等的诸侯国大小。

土地虽然缩小了,但周王室依然是“天下共主”,维持着名义上统治全国的政府机构,需要有与天子相配的仪仗、饮食、出巡和参加各种各样的典礼。这笔开支是非常庞大的。在王室权威强盛的时候,诸侯定期向王室进贡财物珍宝,“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支撑着这一套机构和礼节。东迁后,周王室权威大减,失去了对天下的控制。诸侯不再按礼向王室述职纳贡。洛邑周边地区的经济支撑不了庞大的王室用度,周王室的财政状况随即陷入了危机。

为了体现仅存的权威,王室的架子不得不摆。如果连王室的架子都没有了,周王室还算是“天下共主”吗?

于是,周王室就陷入了恶性循环。在春秋时期,周王向诸侯“要钱”的情况很常见。史官们照顾王室的面子,称为天子“聘问”诸侯。整个春秋时期,鲁君朝见王室只有两次,到达洛邑的只有一次,鲁国大夫朝见王室四次。但鲁君去了齐国十一次、晋国二十次。而这还算是被称为“礼仪之邦”的鲁国的情况。相反,周天子“聘问”了鲁国七次。

除了出去“要钱”和之后少数几次被霸主所利用,周天子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了洛邑周边地区。东都洛邑在今洛阳市涧河和洛河交汇地带,是周成王时期开始营建的都市。洛邑其实是两个城市。周平王居住的城池被称为“王城”,里面有王室的宗庙宫寝。在王城的东边,是周公时期参加过“三监之乱”的商朝遗民聚居的地方。这些人被称为“顽民”,从东方迁徙而来,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在王城东郊发展成了一座新的城市,这个新的城市因为地处洛水之北而得名“洛阳”。由于王城和洛阳都建于周成王时期,又合称为“成周”。

公元前520年,在周敬王即位的时候,东周王室发生内乱。王子朝争位,他和党羽控制了王城,周敬王只能搬迁到“顽民”所居住的洛阳城里。十年后,晋国出兵出力,在东边的狄泉为周敬王修筑了新城。至此洛邑自西向东出现了王城、洛阳、新城并立的情况。

到了战国时期,狭窄的洛邑发生了分裂。周王室一分为二,称为“西周”、“东周”。王城就成了西周国君所居之地。

可见周天子在洛邑也没有闲着,要钱、逃难和内斗,忙得“不亦乐乎”。

周王朝的先祖为了防止王权旁落,曾经设计了自以为“万年永续”的政治制度。

周朝在疆域内实行成熟的封邦建国制度。周朝一建立就分封王室、贵族和功臣为诸侯,加上原来存在的各诸侯,构成了围绕天子的统治格局。周朝分封制的基础是宗法。国君的嫡长子继承君位,其他各子称为“别子”或“公子”。别子分出去自立家族,成为新的家族中嫡长继承系统的始祖,称为“大宗”。别子的别子再行分立,称为“小宗”。小宗围绕大宗,卿、大夫拱卫国君,诸侯藩屏周王。这一切构成了封建制度的血缘基础。各国的国君通称为“公、侯、伯、子、男”。这五等人对周王室担有进贡、护卫、协同征伐等义务。

天子直接治理的地区称为“王畿”;全国以王畿为中心,扩散到王朝势力所及的边缘,划分为若干服,合称“畿服”。不同的服不仅代表地理关系的远近,更是宗法关系疏密的表现。王畿和各诸侯国又分国、野。王或诸侯所居都城及其近郊称为“国”,郊以外称为“野”。居住在国中、与贵族有宗法血缘关系的士阶层和工、商或其他一些平民被称为“国人”。他们有议政的权利,有义务参加国家组织的田猎、力役,还是军队的主要组成部分。君主把野的一部分分封给卿大夫,由卿大夫去统治。士在国人中属于主体部分,具有重要的政治地位。野中的居民称“野人”“庶人”“野者”,属于具有自由民身份的平民阶层。春秋前期,野人的社会地位较低,不服兵役,仅承担缴税和服徭役等义务。到了春秋晚期,野人地位有所改变,也开始服兵役。各国的统治集团由国君的宗亲或少数异姓贵族组成,实行嫡长子继承制,次子则分封出去成为小宗的始祖。由于其贵族身份世代相传,又称为“世族”,并享有封邑和田地。卿大夫在其封邑上建立起一套较为完整的统治机构,这类都邑实际上是侯国的一个缩影。

这是一套以血缘为基础,以宗法制为纽带,以周天子为中心而形成的固定的政治制度。

但是,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万年不变,万世永续。

周朝政治制度随着社会的发展日渐衰落,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崩溃的原因很多。首先,这套制度是以周王室的实力优势为基础的。周王室地位最高,从中获得了最大的利益,最具有维持制度稳定性的可能。但是随着周王室实力的衰落,整套制度就缺乏强大的维护力量了,难以应付针对制度稳定性的挑战。这种情况在王室东迁后越来越明显。其次,整个制度设计缺乏灵活性和流动性。也许是先祖们过于关注政治稳定,他们将能考虑到的方方面面都设计好了,却忽视了给后世的实际变化留下调适的空间。就拿宗法制来说,嫡长子、大小宗的设计固然是好,但谁又能担保每个家庭都世代团结和睦呢?谁又能保证其中没有人会产生私心呢?另外,在国与野的分化中,万一野地发展超过了国城,又当如何呢?这些问题在实际发展的过程中都出现了。所以说,西周开国政治制度设计者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设计的制度并不完善。

事实上,带头破坏周朝宗法制度的就是周宣王。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强迫鲁国国君废长立幼。

西周礼制,诸侯即位之前要先素衣朝见天子,天子按照即位者家原来的爵位赐予衣冠和礼器,所谓天子“赐命”,诸侯“受命”。这一赐一受虽然只是仪式,却表明诸侯权力由周王室而来。周王室东迁后,诸侯即位都不再去国都“受命”。但千古的制度又不能轻易废除,因此诸侯们就派人去向周天子“请命”,也就是要求对自己的任命。周天子也很无奈,只好派大臣将册命送去。最后,在鲁桓公即位时,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根本不理会天子的“赐命”。鲁桓公死后,鲁庄公即位,这才去周王室为已经死去的鲁桓公“请命”。周王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承认鲁桓公为合法国君的册命送到鲁国。而当时鲁桓公早已入土多时了。

至此,西周开国设计的政治制度在春秋时期土崩瓦解,成了各国争雄的背景点缀。

在封邦建国制度瓦解的同时,诸侯国国内政治也脱离了宗法制的制约。

越来越多地位低微甚至与国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进入了权力中心。比如,孔子就是“少而贱”的出身,一度做到了鲁国的司寇,掌握国家治安大权;晋国的六卿大多不是公室宗族,朝堂上,世代公卿的卿大夫身边并列着异姓异国的政治家。

春秋时,各国之间的人才流动非常频繁。他们凭借勇气、智慧和才华南来北往,东征西讨。如孔子率徒数十人曾游于齐、宋、卫、楚、蔡、郑等国,游说各国采纳自己的政治主张。孟子游历天下时,“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农学家许行到滕国,也有“徒数十人”。有一个成语叫作“楚材晋用”,说的就是楚国的臣子逃到晋国被晋国起用的情况。其实晋国也有伯州犁等人跑到楚国做事的情况。

其中,最传奇的人物当属五张羊皮换来的大夫百里奚。相传,百里奚是楚国宛人,平民出身,家境贫苦。成年后,自信满满的百里奚本想去齐国谋事,结果后来去了周王室,给王子颓做侍从小官。见王子颓志大才疏后,百里奚去虞国做了大夫,不想虞国被灭,转而成为晋国的俘虏。晋国出嫁公主的时候,百里奚成为陪嫁奴隶,逃往楚国养马。秦穆公发现了百里奚的才华,用五张羊皮的价格赎回他的时候,他已经七十岁了,被秦穆公用为大夫。

春秋时期,在自由宽松的氛围中,齐人去魏,魏人入秦,燕人南下,楚人北上,人员四处流动基本上没有什么限制。有才能的人择主而事。谁赏识他们的才干,谁给的报酬待遇高,他们就为谁效力。合则留,不合则去,“朝秦暮楚”成为很平常的事情,也不会被看作道德上的缺陷。这就使春秋时代的人们往往根据社会的需要、行业的冷热、个人的能力及喜好,或从事游学,学习诗书;或掌握技艺;或任侠为奸,不事农商,不拘一格。

简单地说,春秋是一个“跳槽满天飞”的时代。

和东周的衰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社会经济挣脱羁绊,取得了飞速的发展。

“这时代的初期,零星所见的夫耕妇馌的自耕农民,待到后期成群结队出现了;田里不鬻、死徒不出乡,变为可以卖宅圃,弃田事而‘仆赁于野’、自由迁徙了;由政府虞衡之官垄断的山林川泽,逐渐可由民间交税开发了;‘工商食官’演变为‘百工居肆’,个体手工业独立开业了,出郑入周,浮海入齐,治产巨万的私商出现在通都大邑;从前人烟稀疏、聚族而居的邑落之间有了异姓杂处的城市。”

凤鹤翔舞、荷莲出水的自然风采装饰着的青铜器,开始向那些雕铸着饕餮夔龙鼓睛舞爪的神秘、严肃的礼器挑战。之前被人轻视的“野人”们随着经济实力的增长和郊区的发展,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政治舞台上。他们在春秋中后期不仅能够参军作战,而且多次成为国内政变和决策的主导力量。如果把春秋城邑比作城邦,那么野人所在的郊区就是沃野。城乡之间的差别逐渐缩小,在沃野中发展出了新的城池。那些新生的城池没有旧贵族的身影,没有宫殿,更多的是普通市民的乐园。

在周王朝受伤的躯体上,新的社会因素正在萌芽生长。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周王室已经逐渐没入历史的深处,新的帝国开始隐现了。 cihe8jufn/YFxE+6cEzXtMPOJSM//pN8UexhxRMAlwJwYiPOe5i0JXsina9OMp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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