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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志】

多格漫画鼻祖?
——在画面里玩文字游戏的“佛系男子”洛伦佐·洛托

我敢断言,就算是通读过多遍西方美术史的人,也未必会对洛伦佐·洛托(Lorenzo Lotto)这位画家的名字有印象。面向大众的美术史在讲意大利文艺复兴时大多止于“三杰”,顶多再带上波提切利、多纳泰罗等大咖与响当当的威尼斯画派。但数百年的文艺复兴又岂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就能撑起场面来的呢?像洛伦佐·洛托这样有趣的画家,你绝对值得一看。

我与洛伦佐·洛托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文艺复兴发源地佛罗伦萨的著名的乌菲兹美术馆。逛着逛着,一幅名为《苏珊娜和长老》的画突然闯入了我的视线。

苏珊娜和长老的故事取自《圣经·旧约》中的《但以理书》。按照我们惯有的思维,“长老”这个词通常都是跟德高望重联系在一起的,然而在巴比伦富商之妻苏珊娜的故事里,两个当地长老对她而言却简直是场噩梦——偷窥她洗澡不说,下流要求遭到拒绝后竟还反咬她一口,诬陷她在果园里与人通奸,害得她差点冤死。幸好,正义青年但以理在这时挺身而出了,他为无辜的苏珊娜辩护,认为不能单方面听信长老的证词就判定苏珊娜有罪。但以理的一番话让法官如梦初醒,于是下令将两个长老分开进行审问。两个长老没有提前串供,对事情发生经过的描述完全不一致,阴谋自然也就揭发了。于是最终,苏珊娜恢复了清白,两个臭老头则被判处了死刑。

《苏珊娜与长老》,洛伦佐·洛托

但以理是巴比伦帝国时期一位著名的先知,在苏珊娜与长老的故事中则扮演了一个为无辜者辩护的正义使者形象。遗憾的是,苏珊娜与长老的故事虽然数百年来一直被画家们青睐,但画家们的兴趣点却始终停留在可怜的苏珊娜身上,没人搭理正义使者但以理。

那么画家们的兴趣点为什么总停留在可怜的苏珊娜身上呢?当然因为他们是男人了。事实上,苏珊娜的故事之所以被人们津津乐道,主要就是因为这个故事里有裸女沐浴遭偷窥的猥琐戏份,试问有哪个男人会对美女遭到羞辱之类的场面不感兴趣呢!于是,只要上网一搜关键字“苏珊娜和长老”,各类“裸女沐浴被偷窥”图就会映入你的眼帘——热衷绘制这猥琐一幕的画家简直多如牛毛,让你深刻感受到古往今来有多少“直男癌”。

但是,倘若洛托的《苏珊娜与长老》也是这样一幅猥琐的场面,就不会吸引我停下脚步了。我之所以立刻被它吸引,就是因为它居然没有那种扑面而来的“直男癌”气场,而是在正儿八经地讲故事。与绝大多数同题材画作不同,裸体的苏珊娜只在画面的阴影中占了很小的一部分,而整个故事的情节则被画家有意地强调了出来。

洛托的这幅《苏珊娜与长老》,构图明显地被分为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中,女主角苏珊娜穿着衣服从笔直的小路上款款走来。仔细观察你还会发现,她的两个女佣正站在围墙之外静静等候着女主人沐浴归来,而围墙之内,两个长老正躲在树底下的灌木丛漆黑的阴影里伺机而动(洛托将两个长老画得非常隐秘,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有兴趣的人不妨拿放大镜找找他们在哪)。下半部分中,被苏珊娜拒绝了的两个长老气急败坏地叫来了两个随从,在他们面前诬陷苏珊娜通奸,而衣衫褪尽的苏珊娜则在池子旁边匆忙抓起衣物遮蔽自己的身体,气得直翻白眼。

没错,洛托居然在同一张画里加入了漫画式的分镜,成功表现了两幕场景。从一个业余漫画作者的角度来看,这分镜做得可谓相当考究:故事的高潮部分被以近景的方式强调了出来,而为其铺垫的部分则采用了俯视远景,清楚地交代了人物位置与所处的环境。要是在第二幕里再插入一格苏珊娜的表情特写就更完美了。

除此之外,相信很多人也都发现了,这幅画之所以这么有“漫画感”,人物对话台词的出现也功不可没——是的,不用怀疑,第二格近景中突兀地飘在苏珊娜和一位长老头顶上的卷轴,正是两人的台词气泡,上面白底黑字写着两人的对话。

长老说:“我们看见这女的跟一个男的通奸!那男的跑了!”

苏珊娜说:“我宁可死也绝不认罪!”

如此时尚的故事表现方式,让你很难想象这幅画竟是出自一个生活在16世纪上半叶的画家之手。作为一个职业画家兼写手,我曾被编辑要求将名著漫画化,绘制一本面向大众的轻阅读搞笑漫画,但一向以“严肃艺术家”自居的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然而看着洛托的《苏珊娜与长老》,我不禁在想,如果这伙计活在当代,大概能画完整整一套《漫画圣经故事》,成为千万级畅销书作者。

一幅《苏珊娜与长老》让我充分感受到了洛伦佐·洛托对讲故事的热衷与执念。而除了讲故事,他还有另一大爱好,那就是猜字谜。

意大利贝尔加莫市的卡拉拉美院里收藏着一张洛托绘制的人物肖像。画中的女子名叫露琪娜·布雷巴蒂(Lucina Brembati)。

其实,起初人们压根不知道画里的女人是谁,直到20世纪,眼尖的学者拿着放大镜发现了人物食指戒指上布雷巴蒂家族的徽章,这才知道了她是位来自布雷巴蒂家族的贵妇。而最终确定她的身份是布雷巴蒂家族的露琪娜,这个过程可就有趣了。

《露琪娜·布雷巴蒂像》,洛伦佐·洛托

无论是在意大利语还是拉丁语里,“月亮”都写作“LUNA”。而在这幅肖像画里,女人的头顶上方正有一轮明亮的“月亮”。紧接着高潮来了——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画中的月亮”,人们竟发现里面浮现着两个神秘的字母“CI”。“CI”在“LUNA”之中,那不就是“LU CI NA”——露琪娜么!当这一发现昭然于世的时候,各路艺术史学者都不禁拍着大腿感叹这位画家的机智。

无独有偶,在洛托绘制的另一幅肖像画中,画中男子手里拿了一个狮子的小爪子,而这幅画的主人公被认为是上面那位露琪娜女士的丈夫——雷欧尼诺·布雷巴蒂(Leonino Brembati)。懂外语的同学估计立马就反应过来了,雷欧尼诺(Leonino)这个名字不就是小狮子的意思嘛!

如果你以为洛托也就只能在画里藏个人名,那你就太小瞧他了。

在洛托的众多肖像画中,有一张《金匠三面像》,构图相当独特。在同一张画里,洛托把同一个模特正面侧面各画一遍,颇有炫技之嫌。而懂意大利语的人就会发现,在意大利语里,数字“3”写出来是“TRE”,“脸”是“VISO”,两个词一拼就是“TREVISO”,正是这位金匠所在的城市的——特雷维索。

说到这里我们不禁要思考一下了,为什么洛伦佐·洛托会有这些可爱的小情趣呢?答案肯定要从他的性格出发去寻找。但是我们要如何去了解生活在五百年前的洛托其人呢?这确实有些难度。但是从洛托的某些重要的生平事迹中,我们还是能找到一些关于他性格的蛛丝马迹。

《雷欧尼诺·布雷巴蒂像》,洛伦克·洛托

《金匠三面像》,洛伦佐·洛托

洛伦佐·洛托1480年出生在威尼斯。但是除却威尼斯,还有两个地方构成了他人生的重大转折,那就是罗马和马尔凯大区。

“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拉斐尔·桑齐奥(Raffaello Sanzio),相信所有人都不陌生。拉斐尔最有名的壁画也与他本人一样大名鼎鼎,那就是位于梵蒂冈教皇签署厅的《雅典学院》。如今,梵蒂冈教皇居室的四个房间被称为“拉斐尔之室”,拉斐尔在这四个房间里留下的旷古绝今的壁画,与隔壁西斯廷礼拜堂米开朗琪罗的壁画平分秋色,也使得梵蒂冈这个弹丸之地除了作为教皇国存在之外,也成了全世界艺术爱好者的朝圣之地。

我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口舌讲拉斐尔和“拉斐尔之室”呢?你可能很难想象,“拉斐尔之室”在成为“拉斐尔之室”之前,其实是为洛伦佐·洛托准备的!

一点没错,1509年,当洛托已经是一位蜚声在外的画家时,教皇朱里奥二世一道圣旨将他召唤到了罗马,让他为自己装饰房间。然而仅仅过了一年,洛托就跑了。

听起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装饰教皇起居室——这可是多少画家求而不得、名扬千古的好活儿啊!但洛托就是胆敢如此任性,觉得自己受不了罗马纸醉金迷的氛围、虚荣浮华的人情往来,于是丢下手里的活儿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不过,当我把自己带入到当年身在罗马的洛伦佐·洛托这一角色中时,我认为洛托离开罗马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当时的罗马同时拥有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两个人类艺术史上的巨擘,但凡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谁能觉得自己有本事在两人中间插上一脚呢?倒不如体面地离开,去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不管洛托究竟是不是因为受不了罗马的纸醉金迷而离开,从他的目的地来看,他的确是个“佛系男子”,因为离开罗马之后的他并没有跑回自己的老家商业之都威尼斯,而是去了位于意大利中部的马尔凯大区。

为什么仅凭马尔凯大区这个目的地就能判断出洛托的确是个“佛系男子”呢?这一点我可是太有发言权了,因为我有幸在马尔凯大区生活过一年,对那片土地的“画风”了如指掌。在我看来,马尔凯大区简直是“意大利中的意大利”:城市中的超市开门时间随店主心情,每天午休4小时,人们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晒太阳,所以每家每户都有大阳台,时常两户人家一边在自家阳台上晒太阳,一边隔着马路聊大天。只要你一个人待着,必然会被人抓住侃大山:男的会跟你从罗马人和萨宾人的战争讲到如何通过鼓励跨国婚姻实现世界和平,女的会跟你从自己的第一个情夫讲到现任老公妈妈的妹妹的前男友。城市尚且如此,小镇就更是夸张,几乎“一天一个节”:今天A夫人的儿子满一周岁了,全镇过节;明天B先生手术成功顺利出院,全村过节……

你说说,有着如此“画风”的马尔凯大区,那不简直就是洛托这等“佛系男子”理想中的天堂吗?于是乎,洛托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抛弃了爱着他的教皇朱里奥二世,抛弃了大罗马,一头扎进了马尔凯,从此如鱼得水。想当年在罗马几乎一张画也没挤出来的他,一到了马尔凯,顿时画作如泉涌。

相信故事讲到这里,不少人都会忍不住遐想:假如洛托当年没跑,画完了教皇的四个起居室,那岂不就成了今天的拉斐尔?话虽如此,但我觉得这条IF线终归不具备成立的条件。不得不承认,一个画家能有所成就,与之相宜的艺术环境绝对是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洛伦佐·洛托,就是那一只闲云中的野鹤,那一支短笛里的牧歌。不是看不起他,但同为画家,从我的角度来看,就算拿根绳子把他绑在罗马,他也绝对画不出《雅典学院》。

依我之见,洛托根本就不是那种能在压力下出活儿的人——上有教皇盯着,下有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两个大太阳照着,这画简直没法画。正如我们今天所见,洛托在罗马的这一年只留下了如今收藏于罗马圣天使堡的一张描绘一位先知的画作,还很有可能不是他在罗马的那一年画的。

与洛托相比,拉斐尔可就完全不同了——典型社交型人格的他待在罗马简直如鱼得水,何况隔壁还有“爱豆”米开朗琪罗供他“发花痴”。同样上有教皇,下有“爱豆”,高压之下的拉斐尔却被激发出了全身的能量,留下了千古名作。这么一对比,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个性的差异真的是太大了。但也正因为艺术家们个性迥异,才让我们有幸看到了那么多不同风格的杰作。

总而言之,离开罗马对洛托来说并不是一个损失,相反,他能拥有后来的成就,还多亏离开罗马去了马尔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艺术环境。当然了,洛托也曾离开过马尔凯大区,在北部城市贝尔加莫留下过经典名作,但他终究还是牵挂着马尔凯这片土地,所以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又回到了这里,并且于1556或1557年死在了马尔凯大区首府安科纳省。

我认为洛伦佐·洛托是个如鱼得水的快乐之人,也正因为他是个快乐之人,所以画作才会充满了小情趣。但洛托并不是因为这些绘画中的小情趣而成为大师的。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画家之一,洛托的绘画自然也带有浓厚的人文主义色彩;同时,他的绘画又是典型的威尼斯风格,色彩强烈,善于表现服装,在塑造人物有血有肉方面更是堪比乔尔乔内。

1513年,贝尔加莫某教堂的祭坛急需一个厉害的画家来画装饰画,机智的多明我修道会便举办了一场比赛来选拔人才。洛托赢了比赛,从此开始了他长达13年如鱼得水的欢快职业生涯,留下了一系列大型经典之作。极负盛名的《圣贝尔南迪诺祭坛画》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这幅画的有趣之处在于,忽略天使和圣光等超现实主义元素,简直像是使用了“拍立得”的产物——画中每一个人物都没有在刻意摆Pose,反而像是在片场休息时被探班的狗仔队抓拍一样。四个小天使随意地拉着绿色的衬布,圣母玛利亚正在跟旁边一个修士闲侃,小耶稣试图摸小天使脚丫未遂,台下正在书写的小天使甚至像是被快门声打断一样,一脸懵地看向镜头。与此同时,这幅画的用色也是相当明亮闪耀,与其描绘的场景相辅相成。

《圣贝尔南迪诺祭坛画》,洛伦佐·洛托

与《圣贝尔南迪诺祭坛画》相比,现藏于柏林的这幅《耶稣向母亲告别》中的人物就很纪念碑式了。在这幅画里,洛托通过一栋建筑物创造了一个有层次的空间,背景向远处延伸,而所有人物都摆放在最前方的空间里。可见这位伙计虽然厌倦浮华,但还是很有追求的,在已经有了“一招鲜”可以“吃遍天”的情况下,也还在不断进行新的尝试。

《耶稣向母亲告别》,洛伦佐·洛托

《法官面前的圣露琪亚》,洛伦佐·洛托

《天使报喜》,洛伦佐·洛托

《戴神父帽子的年轻人肖像》,洛伦佐·洛托

不过在我看来,洛托做得最成功的还是他的“光辉灿烂拍立得”风。无论是《法官面前的圣露琪亚》,还是著名的《天使报喜》,这些画中的人物活灵活现,给观众十足的临场感,即便他生活的时代是已经彻底摆脱了中世纪僵直风的文艺复兴盛期,这把手头功夫相比同时代的画家也绝对是殿堂级的。

但其实,洛托最负盛名的还真不是他的大型宗教题材绘画,而是他的人物肖像画。没人能否定洛托是个了不起的肖像大师。早期的一幅《戴神父帽子的年轻人肖像》,其技法之精湛、表情之传神,就足以令人叹服。

洛托与其他肖像画家所表现的人物侧重点也不同,从这张现藏于马德里的自画像里就能感受出来。通常情况下,画家的自画像放眼望去就给人一种“老子是画家”的气场,而洛托的自画像却完全不同,他没有刻意去给自己塑造画家气场,而是如实地记录下了自己画自画像时的状态——瞧这小眼神儿,一看就是在瞅镜子。

没错,洛托画肖像,从来不是在画一个故事的主角,而是将绘画的对象视为茫茫人海中的一员。他肖像画中的人物,从来不会充满“老子是教皇,跪下叫Papa”的气场。无论这个人的身份是什么,都仿佛在述说着这个人的内心:这就是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而这些皆是我的喜悦与悲伤。

很多人并不知道,作为一个优秀的画家,作为16世纪前期文艺复兴的威尼斯代表画家之一,洛伦佐·洛托曾被人们遗忘了几个世纪,直到19世纪末才被著名的立陶宛艺术史学家伯纳德·贝伦松(Bernard Berenson)重新发现。贝伦松曾说:“如果你想读懂16世纪,那么了解洛托就跟了解提香一样重要。”而在游历欧洲各大美术馆,亲眼看见无数洛托的真迹后,对于这句话我绝对是举双手双脚赞同。

《自画像》,洛伦佐·洛托

其实被遗忘几个世纪这种事对古代的画家来说再寻常不过,尤其是像洛托这种厌倦浮华的“佛系男子”。离开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这样的艺术中心,才是导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遗忘的直接原因,跟他画得好或不好、有多大成就没多大关系。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洛托之所以能被重新发现,除了归功于贝伦松,也必须感谢和洛托差不多同时代的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多亏了这位当艺术家不成就跑去写艺术家传记的机智男子,在自己的大作《艺苑名人传》第四卷里为洛伦佐·洛托费了些笔墨,这才使得我们有机会去了解这位充满小情趣的画家的生平。 MBDJ/dS20TA97MHqlfcl4Ty7LMPneqGlg08baUQMgag/RDmMKAJqYTdOyur1n85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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