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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赤天界

1

今天运气真好。

池边润太走路都觉得轻快起来。上班的路上,在拥挤的东京市中心,润太看到了女科长的背影。遮住细长的脖颈的黑发,闪着深邃的光泽的灰色长裤套装,每向前走一步,都强烈地震撼着润太的心灵,使他热血沸腾。只看那苗条的背影就会让人产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般虚幻的妄想,更别提跟她面对面,被她那双清澈的眸子直视,所有邪念都会一扫而光。

润太走到离女科长还有十步左右的地方。对于自己的直属上司,应该追上去主动打招呼,说声“早上好”才符合常理。但是,润太突然放慢了脚步。他抵抗不了自己内心的冲动:就这样看着她那美丽的背影,多看一会儿,这样的机会很少有。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谁也不会注意到自己……

润太突然清醒过来。

我这是在干什么?怎么能做这种下作的事情呢?

“大早晨的,我这是在干什么呀?”

润太像是切换频道似的吐了一口气,加快脚步。

“科长,早上好!”

吉井科长回过头,一看是润太,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

“啊,早上好!”

润太堂堂正正地跟科长肩并肩走在一起,就算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也不多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从他们的工作处理的信息的重要性来说,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两个人默默往前走的时候,润太也偶尔看一下吉井科长的侧脸。仔细想想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样一位富有魅力的女士,三十三岁了还是独身一人,也未曾结过婚。当然,润太没有勇气直接问她这是为什么。

不过,池边润太和吉井香织有一个共通点,这是他最近才知道的。

突然,视界一隅出现了一排红色的文字,那是润太戴着的眼镜型子监视器上的投影。

有害云块下降警报

润太一惊,停下了脚步。

请马上到指定场所(地铁未来线玉坂站)避难

吉井香织也站住了,仰起头看着天空。她是从左手腕上戴着的手镯型子监视器上得到的信息。润太亲耳听吉井香织说过,现在还在用这个手镯型的,是因为眼镜型的没有她喜欢的式样。

“科长!”

“就是那片云吧?”

周围的人骚乱起来,一起朝香织指示的方向看去。高层建筑群的上空,有一大块积云型菌落云已经变成黑红色,同时形状正在扭曲。

“好像不在我们头顶上。”香织说道。

但是,既然子监视器收到了警报,就说明气象监视厅的预测系统已经把这个地区判定为危险区域了。

“要你去哪里避难?”香织问润太。

“玉坂站。”

“我也是。”

收到警报的人要去指定的场所避难。为了防止发生避难场所收容不下的情况,警报系统会自动调整每个人的避难场所。

“快走吧!”

香织说完转身就顺着原路往回跑,润太跟在她身后。周围的人也纷纷奔向各自的避难场所。有人一路小跑,但大多数都在走。香织和润太超过了那些人。润太认为漫不经心是很危险的。虽说预测的精确度有了很大提高,菌落云造成的灾害已经大幅减少,但还是有人因避难不及时而死去,习以为常反而更可怕。

他们顺着玉坂站二号出口的台阶往地下走。这是专为上下班的人乘车而设计的地下车站,没有商店什么的,所以不是很宽敞。避难者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弄得车站拥挤不堪,乱作一团。

“快进来!快进来!要关卷帘门了!”

车站工作人员在出口大声喊。最后几个顺着台阶跑下来的人进入车站后,工作人员关上了卷帘门。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监视器上,显示着车站内外的氧气浓度,目前还没有差别。地铁站台在下边,也就是地下二层。正好赶上一列地铁到站,刚下车顺着滚梯上来的乘客见状瞪大了眼睛。

人们吵嚷起来。

监视器上显示外面的氧气浓度下降了0.1,转眼又下降了0.3。下降到20%以下的时候,人们不由得尖叫起来。19%,17%,14%,11%……氧气浓度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下降。随着轰隆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卷帘门抖动着,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那是菌落云撞到地面上卷起的低氧风暴。

但是,车站里氧气的浓度没有变化。现在,几乎所有的地下设施都安装了防止室外低氧空气进入的装置,只要外面的空气含氧量下降,所有的通风口就会自动关闭。就算外面的空气接近于无氧状态,里边也是安全的。

顺便说一句,除了地铁站以外,道路两旁的大楼和商铺也都是避难场所。没有地铁站和商铺等设施的区域,则设置了紧急避难箱。避难箱是每边长两米的立方体,材料是聚碳酸酯,非常结实。但是,这种避难箱里没有制氧机,最多只能供六个人使用。在密封状态下,六个人可以在里边待两个小时。菌落云造成的低氧状态持续时间平均为十五分钟,最长为二十四分钟,就算多进去几个人,从理论上讲也没有问题。

“科长,您不要紧吧?”

润太发现吉井香织的表情不正常,似乎非常难受。她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还冒出虚汗,呼吸也很急促,看起来不像是因为刚才跑了一段路造成的。

“对不起……池边君!”吉井香织好像马上就要瘫倒,“让我握住你的手……”

不等池边回答,吉井香织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下子抓住了池边的左手。只见她紧紧闭着眼睛,使劲儿咬着嘴唇,就像在忍耐随时都会发出的尖叫。突然被抓住左手的润太最初还有点困惑,但马上内心就燃起了男子汉的使命感,用力回握吉井香织的小手。

润太用空着的右手从肩上背着的挎包里把AKUFU掏了出来。AKUFU是在以前的智能手机基础上进化而成的便携式电子设备。眼镜型子监视器和手镯型子监视器都不过是AKUFU的附属品,实际跟网络连接的是AKUFU。

润太用AKUFU检索气象监视厅的网站,这样就能以最快速度了解菌落云现在的状况。

“菌落云已经消失了,风也停了。危险马上就要过去了。”润太安慰着吉井香织。

吉井香织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正如润太所说,危险马上就要过去了。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监视器显示外面的氧气浓度开始上升。12%,13%,14%,15%……虽然速度缓慢,但确实在一点点地上升。超过20%的时候,出口的卷帘门打开了,人群里传来安心的呼气声,还有人鼓掌。

吉井香织终于在睁开眼睛的同时,松开了润太的手,僵硬的肩膀松弛下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谢谢你!”

平时总是放射着严厉目光的眼睛,现在沾着些许湿漉漉的泪水。

“吓死我了。对不起……”

“至少在市中心,应该有可以不间断供给氧气的地下避难场所。”

润太有点慌,赶紧岔开了话题。

“是啊……”

刚才下来避难的人络绎不绝地顺着台阶走出地铁站。他们被裹在人流里来到地面,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因来不及避难而倒在路上的人。

人们重新走向各自的职场,但脚步都很沉重。润太也因为一大早就发生了这种事感到沮丧,心情很不好,有一种人生就要结束于今日的感觉。

“科长,您是经历过新月纪的人吧?”

肩并肩向前走着走着,两人很自然地聊起天来。

“嗯。”吉井香织答道。

“我也是。”

科长当然知道,部下的简历肯定是要过目的。

“池边君也受灾了?”

“当时我在小学的教室里,逃过一劫。我父亲正在外边工作,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幸运的是命保住了。”

“我母亲死了。”

润太不由得看着科长的侧脸问:

“所以科长要做这种工作?”

吉井香织仰起脸,看着菌落云已经消失的天空。

“也许是吧。”

那口气,就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2

挤满了听众的会场里热气腾腾,堪比烈日照射形成的炎阳。

站在讲坛上的人名叫克明宪,是个小个子男人,驾轻就熟的举止和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整个人看起来好像大了两圈。

“各位,我的话各位听懂了吗?”

经过扩音设备扩大的声音弩箭般传遍会场。

“就是这样……”

克明宪说着慢慢伸开双臂,绣有金色刺绣的纯白色衣服轻轻摇摆。

“——我们信仰的正确性,已经被科学所证明。”

会场上响彻着掌声和欢呼声。加上二层的座位,场内至少有四千人吧。但此刻全会场只点亮了照着克明宪的聚光灯,观众席一片昏暗。

克明宪放下双臂,会场被镇住似的安静下来。

“但是,为什么是现在呢?为什么是人类文明成熟的现在呢?到底是何方圣人,做了这样的事情呢?”

“赤天神!赤天神!赤天神!”

听众齐声欢呼起来。

克明宪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容。

等会场自然安静下来之后,克明宪继续他的演讲。

“是的,赤天神。赤天神呢,顺理成章地创造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没有一点点失误。世间一切的一切,都是赤天神预先设定的。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是赤天神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无论什么事情,都以赤天神的意志为转移!你们相信吗?”

“相信!”听众立刻响应。

“相信吗?”克明宪的嗓门更高了。

“相信——”

“相信吗?”

“相——信——”

对于听众来说,这样的演讲已经听过多次,演讲的内容已经很熟悉了,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反应,大家也都知道。

“今天我要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彗星吗?就是那个定期在天空中出现,拖着一条长长尾巴的星星,也叫扫帚星。”

克明宪忽然压低了声音。

“彗星围着太阳,画出一个非常极端的椭圆形轨道。它从离太阳很遥远的地方过来,在离太阳很近的地方通过,再到那遥远的地方去。大家想想看,这难道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吗?赤天神为什么创造了这样一颗彗星呢?”

听众沉默着,等他继续往下说。听众当然知道教祖要说什么,所以能安心等待。

“彗星由包含着各种各样物质的冰和岩石构成。说是各种各样,最初其实只有非常单纯的物质。但是,彗星画出的这个极端的椭圆形轨道,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克明宪夸张地晃动着身体。

“在远离太阳的时候,它是冰冻的——但是,当它靠近太阳的时候,冰就融化成了水。再靠近,由于高热,水就蒸发了,形成了那条大而长的尾巴。再次远离太阳呢,就又冰冻起来。彗星就这样围着太阳转了一圈又一圈,每转一圈,蕴含强大能量的紫外线和放射线都毫不客气地落在彗星上。于是,彗星表面和内部本来非常单纯的物质,就产生了复杂的化学反应,变成了作为生命源泉的高分子有机物。曾有一位研究者在实验室里再现了这样的环境,结果形成了具有脂肪质薄膜的袋状物质,这正是细胞膜。细胞的原型是在彗星上创造的,科学实验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演讲就要达到高潮,听众也准备好了。

“各位已经听明白了吧?我们,地球上的生命,真正的故乡,不是远古的大海!”克明宪郑重地断言,“而是遥远的宇宙!”

听众屏住了呼吸。

“回到宇宙的日子,离我们已经不远了!”

下面是演讲最精彩的部分。

“赤天神,已经派出一艘大船来迎接我们!我能看到,大家也能看到!就是现在,那艘大船正驶向地球!”克明宪放慢语速,继续下去,“能坐上那艘大船的人是有限的。那么,谁能坐上那艘大船呢?”

停顿了很久,克明宪终于开口道:“你们!所有在这个会场上听我演讲的人!”

克明宪的眼神里饱含着无尽的祝福,所有信徒虔诚地仰望着教祖的脸。有的双手合十,有的泪流满面。

“敞开你那诚实的心灵,相信赤天神,把自己的一切交给赤天神吧!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就能离开这个已经没有未来的地球,住进充满希望的世界!你就一定能被拯救!今天会场里所有的人,一定能被拯救!”

克明宪提高了声音,在讲坛上俯视信众。

“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恳求各位,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赤天神的真实传达给更多的人,哪怕多一个人也好。最初你可能不被理解,可能遭唾骂,甚至可能受迫害。这也不奇怪,因为他们跟你们不一样。他们没长着看得见真相的眼睛,也没长着听得见真相的耳朵。但是,你们一定要忍耐,忍耐,再忍耐,不断地把真相传达给他们。这样的话,就一定能把真相告诉他们!加油!哪怕多拯救一个人也是好的。让更多的人睁眼观看,让更多的人侧耳倾听。为了哪怕多一个人看到真相听到真相,我们也要不懈地努力。这是你们的使命,是今天到会的每一个人的神圣使命!大家能做到吗?”

克明宪在高喊的同时仰起了脸。

“能!”信徒们一齐答道。

“能做到吗?”

“能!”

“能做到吗?”

“能!”

“能做到吗?”

“能——”

狂热的情绪到达顶点那一瞬间,一直打在克明宪身上的聚光灯戛然熄灭,会场漆黑一团。几秒钟以后,场上灯光大亮,讲坛上的克明宪消失了。信徒们陷入一种错觉:教祖暂时回到宇宙中去了。明知道那是一场表演,但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现在高昂的情绪,振奋的心情。

激动得满脸通红的信徒们互相握手,互相鼓励。

“加油啊!”

“千万不要忘记现在的心情!”

“我要去把教祖的话传达给更多的人!”

“我也要!”

“我也……”

他们都是真心的。真正的感动,不管重复多少次都不会减退。

“你也要传教啊?”

吉井沙梨奈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回头一看,是进会场时跟她打招呼的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名字叫河本朋香。

河本朋香抓住沙梨奈的手,笑着说道:

“加油啊!”

沙梨奈也笑着说道:

“嗯!加油!”

3

内务省国土保全局有害云块对策部每三个月都要在省会议室召开一次信息通报会。参加会议的有对策部从一科到九科的科长,气象监视厅综合研究所有害云块研究部的部长,以及夏果研究机构派来的联络官。与会者要交换每日更新的信息,确定今后的方针。

“接下来我要讲的是用来比较氧气浓度的换算值。上个月末是20.5932%,与前一年同期相比,下降了0.0254个百分点。”

与会者都在默默地听小关伸吾的报告,会议室里非常安静。大家都把目光落在自己手头的资料上,没有一个人为事态的严重而叹气。

“美国、意大利、巴西和中国的制氧工厂已经全天候运转半年了,根本改变不了氧气浓度下降的趋势,甚至下降的速度还在加快。”

小关伸吾三十多岁,是夏果研究机构派来的联络官。世界各地观测到的有害云块,也就是菌落云的数据及研究成果,都要集中到位于美国东海岸的夏果研究机构进行解析。解析结果原则上要向全世界公布,但都事先通过联络官通知各国政府。由于容易引起民众恐慌,各国政府要先准备好对策再向民众公布。

“这个数据也要向民众公布吗?”

提问的人是气象监视厅综合研究所有害云块研究部部长弓寺修平,他的语气里带着慎重。关于菌落云的研究,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的是领土和领海内有暖流的美国和日本。在日本,活跃在研究第一线的就是弓寺修平。

“夏果研究机构的方针是,不管是多么令人感到绝望的信息都不要隐瞒。”

“二氧化碳浓度和气温的上升会促进植物的光合作用,氧气的生成量也可以增加,这一点很值得期待。听您的意思,这项研究还没有效果,是这样的吗?”

“就算有效果,也会被上空繁殖的细菌抵消,或者被消费氧气更多的新型细菌抵消。”

“新型细菌?”

“是在法国北部地区发生的层云型菌落云里检验出来的。根据遗传因子解析的结果,这种细菌也是从中气层突破平流层降下来的。研究数据表明,新型细菌的氧气消费量,比目前已知细菌多了13%。”

“活性那么高,增殖速度一定也很快吧?”

“加上这种新型细菌,跟菌落云有关的上空细菌,已经多达两千一百三十二种。平流层的上边还有多少种细菌,根本无法估计。也许还有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细菌存在。”

弓寺修平苦涩地点了点头。

“实际现状是,关于超高度上空生态系统及其多样性,我们基本上还不能了解。”

形成菌落云的细菌,几乎都是四百万年前栖息在地球上的细菌,由于火山爆发被喷射到遥远的中气层的。这些细菌留在中气层独自进化。在极其寒冷、空气稀薄、紫外线和放射线强烈的超高空里,栖息着这样繁多、数量庞大的细菌,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但是,这已经被数不胜数的证据所证明。

对于在那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细菌来说,接近地表的对流层不但暖和,水分和养分还很丰富,又可以避免强烈的紫外线和放射线的照射,简直就是舒适的摇篮。爆发性增殖也就不奇怪了。

为什么是现在呢?对于这个疑问,有的科学家认为:人类的生产活动排出的大量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使上空的营养变得丰富。

也有的科学家认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细菌在环境严酷的超高空进化后突破平流层,在对流层形成菌落云的时机,偶然与这个时代重叠而已。

“这算怎么回事嘛……有希望的信息一个也没有嘛!”

主持会议的有害云块对策部部长立肋源三发起牢骚来。

“可不是嘛。”小关伸吾沉吟片刻,“有一个好消息。下周按照预定计划,发射硬水铝石计划的第四号航天舱。”

“硬水铝石计划呀……”立肋部长依然情绪低落,“美国还打算继续?”

“当然啦。此后一百年间总共要发射八十个,这是他们的奋斗目标。他们认为八十个不算多。”

自菌落云将使人类灭亡的说法不再被认为是荒诞无稽以来,为了避免人类灭亡,各国政府制订了各种各样的计划,有些已经付诸实施。建设生产氧气的工厂就是其中之一,规模最大的就是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硬水铝石计划。

计划中提到,要把大量载有人类DNA的航天舱送到一些被认为适合人类生存的太阳系外行星上,让人类在新天地再生。这是一个伟大的试验。但是,在星际间的自律轨道航行需要数千年,甚至数万年,假设所有的航天舱都没有出故障,都顺利地在外行星上着陆,人类能不能在那里依靠人工生育装置复活并重新繁衍还是未知的。就算发射八十个航天舱,可能性恐怕也是零。

“把这些没有实际作用的烟花送上天,需要多大的预算啊。把钱花在别的地方不好吗?”

立肋部长用嘲讽的口吻问道。

“在所有对策都失灵的情况下,硬水铝石计划将成为人类最后的希望。”

小关伸吾非常镇静地解释着。

“说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实际上呢,完全是为了无视现实采用的骗术!也许说是骗术太过分,但再怎么说也就是安慰人心罢了。”

“就算是安慰人心,这笔国家预算也值得。这是美国政府的判断。现在我们真正的敌人,是在我们内心筑巢的来自绝望的诱惑。”

立肋部长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小关伸吾说话的声调明朗起来。

“幸运的是我们还有时间。首先,今后有可能在地球附近发现适合人类居住的行星。其次呢,未来十年内的星际间航行技术以及人类细胞再生技术也会进步。最后,我们还可能在太阳系外建造有人宇宙飞船,一百年以后,实现人类向宇宙空间的大迁移!”

“问题不是一百年以后,而是现在,是眼前!”立肋部长压着火气说道,“就算我们这一代不会死于菌落云,但是看着氧气浓度一点一点地往下减,总会感到绝望。普通民众能在多大程度上忍受这么大的精神压力呢?没有了希望,一切都是虚空,采取过激行动的人就会出现。以后还要不要像现在这样傻乎乎地如实向普通民众公布数据?我们该认真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

“在夏果研究机构,也有跟您同样的意见,这是事实。但是,我们一贯的原则是相信民众的理性。正因为我们相信民众是有理性的,民众才会相信我们。”

“不是所有的民众都有理性啊。那些没有理性的人,会利用我们公布的数据,去煽动其他民众的不安情绪。现在,可疑的宗教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每个宗教团体都拥有很多信徒。这些宗教团体正是利用了民众这种不安的情绪。”

“为政者希望人心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下,这种动机我能理解。为了避免混乱,这也是必要的。但是,通过操控信息愚弄民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这里掩盖事实,反而会使民众疑心生暗鬼,造成事态进一步恶化。要想控制人心,应该探索别的方法。”

立肋部长缄默不语。

“而且,现在就放弃地球还为时尚早。上空细菌的增殖也不是在无限加速。增殖肯定会钝化,氧气浓度也许到了18%就不再下降。各国的研究机构现在也在竭尽全力摸索解决方案。虽说做好最坏的打算非常重要,但也不能低估事态好转的可能性。只要把这一点耐心传达出去,就可以避免让民众陷入恐慌。”

“小关先生什么时候都很乐观。”

“我只不过是认为没有必要过度悲观。”

“吉井香织!”

突然被立肋部长叫到名字,吉井香织知道该自己发言了。

“这方面你是具体负责人,你的意见呢?”

与会者的视线集中在吉井香织身上。

吉井香织看了小关伸吾一眼,然后看着立肋部长说道:

“我认为,掩盖事实真相更容易引起民众的注意。掩盖会引起毫无根据的臆测,从而招致混乱。一旦掩盖,迄今为止构筑的信赖关系就会瓦解,今后我们发出的所有信息,都会引起民众的怀疑。失去了民众的信赖,再想恢复就不那么容易了,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很大的精力。小关联络官说得对,所有数据都应该公开,这样做对我们将来的工作是非常有益的。”

立肋部长耸耸肩,吐了一口气。

“知道了。”

随后宣布散会。

夏果研究机构这一名字取自亚历克斯·夏果博士的名字。关于人类即将灭亡的话,夏果博士一句也没说过。他只是指出:在菌落云里异常繁殖的细菌,将大量消耗大气层的氧气,二百年以内,氧气恐怕会稀薄到人类不能生存的程度。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将于二百年后灭亡的说法就传遍了全世界。

夏果博士的理论是二十年前提出来的,也就是说,距人类灭亡还有一百八十年,但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实际上氧气减少的速度比当初预想的要快得多,有人甚至说用不了一百年就会超越警戒线。

这个前景黯淡的时代,赋予池边润太所在的内务省国土保全局有害云块对策部四科的使命,就是将关于菌落云的最新信息适时地传达给民众,同时还要尽早掌握那些不正确的、容易导致社会混乱的谣言,并及时加以处置。

这不,四科的职员们正在议论谣言问题呢。

“呜哇,又出来一个地下秘密都市的谣言。”

“这回是哪里啊?”

“北海道。还说什么有人已经收到入住许可通知书了。”

“完全是电影上的故事嘛!还真有人相信!”

“只靠在网络上宣传,谣言之火肯定是扑不灭的。”

“大臣应该举行记者会,明确否定这些谣言。”

“好,咱们去把大臣拽出来?”

“不行吗?”

“大臣出马?为时尚早吧?”

四科的科长是吉井香织,她的手下有五名职员。日常业务之一是在互联网上审查一般民众的留言。人工智能检索二十四小时开着,把涉及菌落云的内容抽出来加以分类,职员们的工作就是检查有没有传播得很广的谣言。

无聊的话题不用去管,煽动恐怖和不安的东西必须及早处理。话是这么说,但如果从正面予以否定,反而会火上浇油,所以首先要集中发布正确的信息。如果这样就能灭火,那是最好不过了,但如果谣言扩散的势头挡不住,就真得请大臣登场了。

真可以说是场争分夺秒的战斗。

对那些有意煽风点火引起混乱的恶意帖子,要予以制止并直接警告。那样也没有效果的话,就得警察出动了。行使国家权力是最后的手段,不是万不得已,科长吉井香织是不会点头的。

“若木先生。”

吉井香织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声叫道。

除了科长的办公桌以外,其他人的办公桌都面朝墙壁,工作的时候背朝科长。

“小关联络官叫我过去一趟,有事给我往那边打电话。”

“知道了,您放心去吧。”

若木是科长助理,是一位成熟稳重的男士,今年五十岁了,但从来没有看不起比自己年轻的科长。不过他长得不太帅,稀疏的头发,中等偏下的长相,瘦弱的身体,还是个驼背。虽然他看上去很容易被人欺负,但科长对他非常信任。

科长走出办公室以后,办公室里的气氛马上就缓和下来了。员工们本来都面向电脑屏幕,科长一走,纷纷转动椅子,面对面聊起天来。

“小关怎么又把科长叫过去了?”

说到男女之类的话题,首先发言的总是这个叫根岸敦夫的人。他跟若木一样,也比吉井香织岁数大,但他的身材和性格跟若木完全不一样,挺着个啤酒肚,特别爱发牢骚。

“肯定是谈工作吧?”

池边润太装作对这个话题没兴趣的样子,继续敲击键盘。

“据说呀,科长和小关联络官在大学时代就认识。”

“什么?那两个人谈过恋爱?”

说话的人是女职员青叶洋子,她一听到恋爱的话题眼睛就会眯成一条缝。一张娃娃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的眼镜型子监视器,不会看人岁数的会说她才十几岁,其实她已经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已婚少妇了。

“不是谈过恋爱,是认识而已。”

“你看你,说清楚了呀!”

“不过呢,那两个人的关系确实有点不一般。”

今冈多吕今年二十四岁,不管做什么总是慢慢悠悠的,是科里唯一年龄比池边润太小的职员。他是个大块头,做每一个动作都很慢,跟普通公务员的快节奏大相径庭。

“这个嘛,就算两个人在恋爱也不奇怪嘛,都是单身,又都老大不小的了。”

“说老实话,那两个人还挺般配的。真叫人羡慕嫉妒恨!”

青叶洋子说的是实话。

“谁知道那两个人在联络官的办公室里干什么呢,那里的沙发可柔软了。”

“咱们科长可不是那样的人。”润太实在听不下去了,“这样说科长,太过分了!”

“为什么只有你站在科长那一边呢?”

“我只不过认为你们那样说太过分了。”

“哦——”根岸意味深长地送给今冈一个眼神。

“哦——”今冈把这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又送给了青叶。

“啊……是吗?”最后接住眼神的青叶脸上直放光。

“你们什么意思啊?”

“你小子,喜欢比你年龄大的呀?”

“你们说什么哪?我就是觉得你们那样说太过分了嘛!”“不是挺好的吗?”

“我们都为哥哥您加油!”

“今冈!你小子少在这儿胡说八道!”

“怎么了?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是好事!”

“嗯,太令人高兴了!”

“喂喂喂,各位听我说一句。”

科长助理若木用很少见的严厉语气说话了。

热闹一时的办公室立刻安静下来。

“科长刚一出去,你们就在背后议论她,我很难过。”

润太他们面面相觑,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若木温和地笑着对他们说:

“大家继续工作吧。”

不知道接下来情况会怎么样,常常使人异常烦躁。如果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就更是如此了。

十八年前新月纪惨剧发生的时候,人们狂热地要求得到信息。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人类真的会灭亡吗?

庞大的不安就像传染病一样扩散,让人们产生共鸣,随即破裂开来,产生恐怖。暧昧的说法只要从一个人嘴里说出来,转眼间就会变成断定的说法传遍四面八方。

“人类灭亡”这个话题,再也不是轻松说出的虚构故事。异常的亢奋笼罩着整个社会,热度持续到现在还没冷却,以后也不会冷却。人们真正需要的,不是准确的信息,而是能使自己安心的信息,不管那信息是真是假。

特别是关于菌落云的信息,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安。如饥似渴地盼望好消息的时候,只要看到能让人安心的信息,也不管它多么没有根据、多么荒诞,都会两眼放光,然后就做出判断:这条信息是正确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它能够安慰人心。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好像发生了变化。人们好像不再盼望好消息了。哪怕政府发布正式的公告,也会怀疑政府有所隐瞒,实际情况可能比公告披露的更糟吧?而且猜疑的声音越来越大。人们想要更坏的消息,简直就是在盼望人类早日灭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恐怕是追求希望追求累了吧。菌落云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那种既不是朝霞也不是晚霞的深红色云块飘浮在空中的情景已经不稀奇了。只要仰望天空,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可能看到世界正在毁灭的现实。在这种状况之下,越是继续抱有希望越是痛苦。对于那些索性通过绝望以求解脱的人,还能予以谴责吗?

“这不是夏果研究机构的见解,而是我个人通过关系搞到的信息。希望你听的时候明确这一点。”

吉井香织站在联络官的办公室里,背靠着墙,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等小关伸吾开口。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先听好消息。”

“在不远的将来,也许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真的吗?”

突然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吉井香织不敢相信。

小关伸吾靠在沙发靠背上,跷着的二郎腿上下交换了一下。

“虽然已经在菌落云里找到两千种以上活着的细菌,但这些细菌之间的关系并不友好,也有所谓的生存竞争。”

“根据呢?”

“在菌落云里检出的数量最多的细菌并不总是一种,有时候这种最多,有时候那种最多。去年还是A细菌最多,今年A细菌变少,B细菌占优成为最多。也就是说,发生了细菌迁移现象。氧气浓度下降超出原来的想象,这是一个重要原因。一种细菌的繁殖速度钝化了,另一种细菌会取而代之,迅速增殖。所以总体来看氧气浓度下降速度仍在加快。”

“菌落云的颜色发生微妙的变化也是这个原因吗?”

“以后很有可能会出现蓝色或紫色的菌落云。”

香织烦躁地摇了摇头。

“如果能解明细菌迁移的机制,可以改造某种细菌的遗传基因,并大量培养这种人造细菌,然后投放到大气层,破坏原有细菌的生态系统,这样就可以抑制细菌的繁殖。”

“可是,这种人造细菌也会消耗氧气的呀。”

“所以呢,要在改造遗传基因的同时,赋予人造细菌光合作用的功能,一方面能抑制细菌的繁殖,另一方面还能生产大量氧气。这就叫一举两得。”

“在技术上是可行的吗?”

“还在研究,应该不是不可行的。”

“坏消息呢?”

“事态进入了更严重的局面。”

“请说得具体一点。”

“在赤道附近,菌落云非常活跃,这个我已经在会议上报告过了。具体情况是好几块菌落云融合为一大块,似乎永远不会消散了。这种情况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现在夏果研究机构正在分析此现象,得出结论还需时日。”

“向部长汇报了吗?”

“这是我个人得到的信息,作为联络官,没有报告的义务。把你叫过来就是要特意告诉你的。”

香织苦着脸说:“这叫我很为难。”

“不用想那么多,作为老朋友,这是我个人的一份心意。”

“也跟弓寺老师说了吧?”

“那当然。我也想听听弓寺老师的意见。”

“你的话说完了吗?”

“要不就再谈谈半夜时分,你公寓的卫生间堵了该怎么办的事?”

“不想谈。”香织放下交叉在胸前的双臂,“说实话,你认为人类会灭亡吗?”

小关伸吾龇牙一笑。

“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认为总会有办法的。”

“你一点都没变。我就喜欢你的乐观主义精神。”

“明白了。咱们的结婚典礼在夏威夷举行,怎么样?”

香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小关伸吾举手投降:“开个玩笑而已嘛。”

香织严厉的表情缓和下来。

“谢谢你。我回去了。”

小关伸吾一歪头,那意思是说:你也太客气了。

香织走出联络官的办公室,刚关上门,就感觉沉重的负担压在了肩上。

“更严重的局面……”

追求希望追求累了,索性通过绝望以求解脱的人,也许就是我呀!

“吉井香织!”

回头一看,只见联络官办公室的门开了一道缝,小关伸吾露出脸来。

“有一句话我忘了说了。”

“什么话?”

“现在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们,没有对未来绝望的权利。把绝望交给老人吧!”

“你这是什么话?”

“没办法,我们做的就是这种工作嘛。”

他说完,调皮地眨了一下左眼,缩回屋里去了。

“耍什么帅呀!”

香织冲着合上的门的方向打了一记直拳,“噗”的一声笑了。

“真是的!”

4

晴朗的天空中,一块馒头形状的积云型菌落云孤零零地飘浮在那里。虽然也有人站住,焦虑不安地仰头观看,但大部分人就像没看见似的,或者跟同伴聊天,或者一个人默默前行,该干什么干什么。

所有的菌落云刚一出现,就会成为利用人造卫星进行监测的监视系统的监控对象。大部分菌落云不会降落到地面上,寿命短的几十分钟,寿命长的几天也就云消雾散了。

但是,偶尔也有这样的情况。通常高于周围空气的菌落云的内部温度,会出于某种原因突然下降。温度下降的原因目前还不清楚,不过人们已经知道这是产生下降气流的征兆。人工智能系统可以察觉到菌落云内部的温度降低,并预测出即将受灾的地区,进而及时发出警报。

所以,就算有菌落云出现,只要能接到警报就不用担心。这是政府公开的官方观点。

吉井沙梨奈站在一家奢侈品店的橱窗前,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上去她只是站在那里发呆,其实她东想西想,进入了空想的世界。

例如,如果我把那位行色匆匆的穿西装的男士叫住,会怎么样呢?他肯定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吧。我呢,将满面笑容地对他说:

“请看天上那片云。”

男士一定会被我的气势压倒,仰起头看天上那片云。

“您知道那是什么云吗?”

“菌落云吧。”男士很生硬地回答。

“由于菌落云的出现,人类在地球上住不下去了。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听我这么说,男士肯定察觉到什么了,但是我不管他,继续往下说。

“您不打算离开这个已经没有任何希望的地球吗?现在离开地球已经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只要您相信赤天神……”

“我对宗教不感兴趣。”男士说完就要走。

我赶紧叫住他:“您以为眼下还不用担心是吧?您一定相信了政府的话。告诉您吧,政府在骗人!”

男士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怜的人啊。我的内心产生了怜悯的感情。明明有可以得到拯救的机会,眼睁睁地就被他错过了。不过,我不会因此泄气的。哪怕把赤天神的存在多传达给一个人也是好的,哪怕多拯救一个人也是好的。我继续在人群中物色对象。

这次找一位女士吧。就是她!

女士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对自己很有信心,走起路来英姿飒爽。

我走近她,跟她打招呼,她斜楞着眼睛瞪着我:

“干什么?”

我脸上堆着灿烂的笑容,告诉她这个世界就要终结了。

“要想活下去,只能依靠赤天神了。请您相信赤天神吧,跟我们一起到新世界去吧!”

女士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好像我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我目送她远去的背影,哀叹自己力量不足。唉——这个人也没能拯救。人们为什么那么愚蠢啊?难道就不想听听赤天神的声音吗?难道不想睁开眼睛看看真实的世界吗?

“对不起……”

身后好像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好可爱的小女孩,就像某个少女组合的主唱。一双纯真的大眼睛看着我。啊,是香织!我认出她是香织了,可是,香织并没有认出我是她的姐姐沙梨奈。

“您刚才跟那个人说的话,是真的吗?”

还是香织说话的口气,还是那么冰冷。

“当然是真的啦!”

我装着平静的样子回答。

“用什么办法离开地球呢?”

“有大船来接。”

“什么样的大船?”

“大船正在向地球驶来,不过,地球上的人们认为是彗星。”

“Nakamura Cheyenne彗星吧?那颗彗星确实正在接近地球,可是,怎么上去呢?”

“不用担心,赤天神能让我们上去,相信赤天神吧!”

“上船以后去哪里呢?”

“去赤天界呀。那是一个大家和睦相处、可以长生不老的世界。”

香织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肯定是骗人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动摇了。

“你怎么敢肯定?”

“哎呀,我的傻姐姐,这不是明摆着……”

“怎么样?”

一个声音好似从天而降,将沙梨奈拉回现实世界。

眼前是河本朋香的脸。

“还顺利吧?”

刚刚回过神来的沙梨奈勉强笑了笑:“跟几个人打过招呼,还没有一个……”

“是嘛……”

河本朋香很随意地敷衍了一声,把自己身后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拉到前面来,介绍给沙梨奈。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结城麻耶,刚认识的,是善于倾听别人意见的好孩子。我们这就去教团。麻耶,这位是我们教团的姐妹,名字叫吉井沙梨奈。”

“您好!我叫结城麻耶。认识您很高兴。”

结城麻耶显得还很幼稚,大概是个大学生吧。

“我呀,一想到人类也许会灭亡,就不安得要死。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也吃过很多药,一点都不管用。”

谁也没问她,她就说起来没完没了。说话语速很快,视线的焦点也不能固定在一处,四处乱飞,没着没落的。

“我特别不愿意出家门,今天因为约好了去看心理医生的,没办法。我一看到那种云就吓得两腿发抖,迈不开步。就在那时,河本女士走过来跟我打招呼了……”

结城麻耶脸上浮现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她看了河本朋香一眼,河本朋香报之以微笑。

“河本女士把赤天神的事告诉我以后啊,怎么说呢,我就好像遇到了一位天使。我非常感动,完全相信。赤天神是真实存在的,绝对是真实存在的,我高兴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我被幸福感包围住了!那种感觉真好,有生以来第一次!”

“刚才你可没这么说。”河本朋香的话中有深意。

“是啊,那是因为现在感觉到赤天神降临到我身上了。”

“啊,是吗?”

“连我们也很少有这种感觉呢?恭喜你啊,麻耶!”

结城麻耶兴奋得脸上放出异彩。

沙梨奈也连连点头。

“太好了!你已经没问题了!”

“我没问题了!谢谢您!”

“沙梨奈,我们先走了,你呢?”

“我再加把劲儿,争取说服一个。”

“是吗?真了不起!”

沙梨奈目送河本朋香和结城麻耶远去,直到看不见她们,才松了一口气。刚才太紧张了。她抬起头来看看天上,刚才那块菌落云已经看不到了。它是自己消散了呢,还是被上空的风吹跑了呢?

沙梨奈的视线从空落落的天上转到地上。她还想进入空想的世界,但怎么也进不去了。

她那颗飘忽不定的心,在人群上空游荡。

喂!香织!

“可是,香织,姐姐我真的……”

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5

“弓寺老师,您怎么看?”

“就算是那样,又能怎么样呢?”

正在看平板电脑的弓寺修平抬起头看了小关伸吾一眼。趁此机会,小关伸吾隔着办公桌伸过手去,把自己刚才给弓寺修平看的平板电脑拿了过来。

“夏果研究机构给起了个名字,叫菌落云带。”

“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给我,让我再看看。”

弓寺修平把被小关伸吾拿过去的平板电脑又拿回来,继续看电脑画面。

“这个数据,我们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吗?”

“在举行正式的信息通报会之前,是得不到的。”

“夏果研究机构也太死板了。”

小关伸吾今天是第四次来气象监视厅综合研究所。每次都是为了非正式传达尚未公开的信息,并听取意见。

“我们不是早就提过建议,要求增加信息共有会议的次数吗?三个月才召开一次,根本赶不上形势的变化嘛!”

“夏果研究机构内部也有异议。不过,三个月召开一次信息通报会最初是日本方面提出的建议。”

“也就是说,如果更改,也需要我们的正式提案?”

“弓寺老师,您就向立肋部长建议一下嘛。”

“你的意思是,实际参与者的意见比较容易接受吗?那好,我今天就去找立肋部长。”

气象监视厅是十二年前政府机构改革的时候,由原来的气象厅发展而成的。不但要监视台风、暴雨、地震等自然灾害,还要监视菌落云的动向,强化了危险迫近时的应对能力。气象监视厅综合研究所就是原气象厅气象科学研究所的原班人马。弓寺修平被提拔为所里有害云块研究部的部长,一直到现在。

“关于所谓的菌落云带……”弓寺修平一边把平板电脑还给小关伸吾,一边问道,“夏果研究机构是怎么说的?”

“他们的意见并不一致。有人说只不过是暂时的现象……”

“也有人说危险了?”

小关伸吾点了点头。

“弓寺老师怎么看?”

“随便想想也知道是危险了。”

“可不是嘛。”

“这样发展下去,所有的菌落云带就会连接起来,沿着赤道围着地球绕一圈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从太空看地球,就可以看到赤道上有一道红,就像有的世界地图那样。将来以赤道为中心,一点一点地向南北扩展,最后覆盖整个地球。”

“可是,菌落云为什么会集中在赤道呢?因为气温?”

“或者是因为地球自转吧。”

“自转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由于地球自转,在赤道附近会产生独特的气流。也许是因为这种独特的气流吧。总之,我也只能想到这里了。”

说到这里,弓寺苦笑了一下。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对于菌落云的认识,必须从根本上改变了。”

“比如呢?”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二百年以后的问题。”

弓寺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小关伸吾。

“关于这个问题,夏果研究机构,不,美国,早就知道吧?”

“令人产生绝望的信息也绝不隐瞒,这是……”

“我知道,这是夏果研究机构的一贯方针。不过,凡事都有个例外。”

“您为什么认为我们夏果研究机构在隐瞒呢?”

“NASA正在实施的流散计划,怎么想都让我觉得太着急了。”

“您想多了吧?”

“而且,美国已经开始建造‘密闭城邦’了吧?”

“明尼苏达州正在做实验而已,真正开始建设,是将来的事。”

“是吗?你是夏果研究机构的人,当然不能随便说话。”

为了应付大气缺氧的情况,各国都在研究建造具备制氧设备的地下城市或海底城市。但是,从建造和维护的难度来考虑,得出如下结论:只能建造可容纳十万左右人口的密闭城邦,然后用隧道把各个城郭连接起来。

不过,建造这样的城郭和隧道,在技术和制度方面都存在很多问题。在日本,连实验用地都还没有确定。

“不管怎么说,你特意来告诉我这个信息,我还是要向你表示感谢。”

“您太客气了。这是我的使命。”

小关伸吾微微一笑。

6

谈话室本来是接待来访者和谈论机密时使用的房间。被叫到这里来,应该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谈话。

吉井香织一边做好思想准备,一边走进谈话室。房间很小,摆设也很简单。中央是一张桌子,夹着桌子的是两把椅子,没有窗户。房间里有监控摄像机和录音用麦克风,但表示正在使用的红灯都没亮着。

“对不起啊,把你叫到这个房间里来。请坐。”

加东洋介态度非常温和地跟吉井香织客气了一句,自己先坐下了。见吉井香织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后,加东洋介把双手重叠着放在桌子上。

“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你了啊。你知道赤天界吗?”

“知道。是一个新兴宗教团体,教祖叫克明宪,一个曾染指不正当经营的男人。”

“不愧是四科科长吉井香织啊!”

加东洋介刚刚被提升为内务省国土保全局有害云块对策部第九科科长,今年四十六岁。二人虽然在信息通报会上见过面,但面对面谈话还是第一次。

“那么,吉井沙梨奈加入了赤天界这件事呢?”

香织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姐姐?”

“半年前就开始参加那个教团的活动了。”

“我不知道,最近这几年我跟姐姐一直没有联系。”吉井香织忽然感到有些心虚,就像要把心虚的感觉甩开似的问道,“您希望我做什么?”

“赤天界把菌落云的出现解释为神的安排,说什么按照神的意思,地球将不适合于人类居住,所以要做好转移到新世界去的准备,总之就是神谕。神最初明确这个意思的地方叫见和希,见和希就是圣地。赤天界教团以见和希为据点,已经在全日本建立了三十八个据点,当然东京也有,而且是总部。教祖克明宪现在就在东京总部。传教活动进展得很顺利。特别是近年由于菌落云的出现,人心不稳,赤天界信徒激增。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宣扬,转移到新世界的大船正在靠近地球,而且用天文望远镜就能看到。”

“就是Nakamura Cheyenne彗星吧?”

这颗彗星是七年前被发现的,四十五天后将到达最接近地球的地方。说是最接近,也还有相当的距离。站在地上仰望夜空,用肉眼也只能勉强看到彗星的尾巴。

“当然,用天文望远镜看到的是真正的彗星。但是,赤天界的信徒们相信那就是赤天神派来接他们的大船,他们真的要去坐那艘大船。问题在于怎么上船,肯定不可能坐火箭或宇宙飞船吧?”

“抛弃肉体,灵魂飞向宇宙。也就是说,集体自杀?”

过去也出现过这样的宗教团体。

“只是那样还算好的。”

香织皱起了眉头。

“的确,集体自杀是大悲剧,一旦实施就会成为头号新闻,让人们不寒而栗。但是,赤天界信仰的赤天神,是要彻底破坏这个世界。信徒们在抛弃自己生命的同时,为了表现自己跟神心贴心,或者以拯救那些不是信徒的人为名,可能用人体炸弹的形式与之同归于尽。这简直就是恐怖袭击嘛。”

“具体征兆是什么?”

加东没有回答,可以解释为用沉默表示肯定。

“当然,九科正在准备阻止这种恐怖袭击吧?”

“也可以这样说吧。”加东用一种勉强承认的口气答道。

“您跟我谈话的目的是什么呢?”

“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因为得到了你姐姐的信息,当着大家的面不好说,才把你叫到这个房间里来了。”

香织也只能接受加东的解释。

“你们四科是负责处理机密信息的。万一发生了人体炸弹式恐怖袭击事件,恐怖分子名单里有你姐姐的名字,可就尴尬了。希望你能在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之前,赶紧劝说你姐姐离开那个教团。如果劝不动,不排除采取强制手段的可能。你能理解吧?”

加东洋介似乎很得意自己能说出这么高水平的话来。

“我要说的就这些了。”

香织无言地微笑了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从谈话室里出来走在楼道里的时候,香织的怒火腾地从心底冒了上来。不管是集体自杀,还是人体炸弹,沙梨奈都会死的!

“沙梨奈呀沙梨奈……”

你在干什么呀?

7

十七年了。从十八岁到现在,又过去十七年了。人生已经过去一半了。吉井沙梨奈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感到无限的空虚。好像脚下的地板被抽走,没着没落的。十七年的岁月,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家具电器都处理了,剩下的只有放在墙角的一个纸箱子。就连这个纸箱子都是搬家公司往这里搬的时候用过的。当时想等买了整理箱以后再把这个纸箱子扔了,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用就用了十七年。

纸箱子里的东西也打算都扔掉,但扔掉之前还是要确认一下都有什么。接线板、老式充电器、杀虫剂、便携式化妆盒、铅笔盒,还有在街上免费拿的试用品什么的,这些没用的东西一个一个地进了垃圾袋。

纸箱子角落里有一个包在厨房用纸巾里的东西,大小跟便携式电子设备AKUFU差不多,拿在手里才觉得又薄又轻。打开一看,原来是老家的银行存折和银行卡。虽说现在大家都利用电子支付,很少见到这些东西,但它们也不是不能用了。为什么还有这种东西呢?沙梨奈感到诧异。翻开存折一看,“吉井香织”几个字映入眼帘,勾起了她苦涩的回忆。

想起跟沙梨奈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我的耳边立刻响起雨点敲打雨伞的声音。那天,沙梨奈穿着一身很朴素的衣服,却打着一把与衣服不搭配的粉红色大伞。我呢,好像打着一把很小的折叠伞,站在沙梨奈的对面。香织的眼前浮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地点是母亲的墓前?不对,母亲的墓是七年前才建造的,当时还没有。那么,是在母亲去世的地方吗?记不太清了,甚至连为什么见面都忘了。也许不是约好见面的,只是偶然遇到。

那天应该是母亲的忌日。除了这个理由,我没有再去过见和希。每年市政府为死者举行的悼念仪式我都没参加过。我只想一个人默默地为母亲祈祷冥福。

想起来了。

我跟沙梨奈见面,是在一个古旧的小儿童公园里。从公交车站到母亲遇难的现场,会路过那个儿童公园。我手上拿着一束准备献给母亲亡灵的清爽的鲜花,而沙梨奈是在悼念母亲之后回家的路上。记得见到沙梨奈身影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在公园入口处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叫她。那时她已经看见了我,我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走进公园。

“姐姐也来啦?”

我尽量装作很随便地问道。

“是啊。”

沙梨奈也尽量用爽朗的口气跟我说话。于是,我们各自打着伞,面对面地站着。

对了,我记得那时候沙梨奈比以前胖了一点。我穿着一双雨靴,沙梨奈穿着一双球鞋。

封得很严实的封印被打开,遥远的记忆飞了出来。

“到母亲遇难的地方去过了?”

“嗯。”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

“是不是在等我呀?”

“怎么会呢?”

沙梨奈说话的时候眼神是灰暗的,能看出她是在撒谎。

“两年没见了。你还好吗?”

“凑合吧。”

“你还住在见和希吗?”

“我能去哪里呀?”

沙梨奈说话的时候一点精神都没有。

沉默马上被雨声掩盖了。

沙梨奈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接受呢?”

“不接受什么呀?什么时候的事啊?”

“别装蒜了!”

雨下大了,从伞上流下来的雨水宛如瀑布。

“我真的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沙梨奈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我。

母亲死去之后,沙梨奈和香织在那套公寓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大惨剧之后的混乱持续了很久,从见和希市逃出去的人也有不少。尽管如此,市内的初中和高中九月也都开始上课了。沙梨奈的同学中有一人死去。

所有死者都判明了身份,也都埋葬了。就在生活刚刚恢复正常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穿着死板西装的中年男士。从男士递过来的名片上可知他是个律师。律师告诉她们一件她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原来,姐妹俩和母亲一起一直住着的公寓,根本就不是母亲二十多岁的时候买的,产权属于跟母亲交往过的一个男人,也就是香织的亲生父亲。母亲跟那个男人分手的时候得到了这套公寓和一些抚养费,但产权簿登记的名字没有变。

“那我们怎么办?”

沙梨奈害怕极了。那个男人肯定要把香织领走,姐妹俩将被强行分开,沙梨奈将变成一个孤苦伶仃的人。

但是,律师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要把香织领走,而是要让沙梨奈和香织搬出这套公寓。那个男人得知香织的母亲已经死亡之后,不想让沙梨奈和香织继续住在这里了。不管母亲和那个男人是怎么约定的,产权到底是对方的。房子的固定资产税、修缮基金、灾害保险,等等,都是由他负担。律师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因为产权是那个男人的,她们姐俩必须搬出去,没有商量的余地。当时,她们别说反驳了,连提出疑问的机会都没有。

“你们还不满十八岁,可以进儿童保护所,手续我已经替你们办好了。”

“我的亲生父亲呢?”一直默默地听律师说话的香织终于开口了,“我的亲生父亲不打算见我一面吗?”

律师苦笑道:“他也有他的难处,又有老婆又有孩子的。”

“太过分了吧?”沙梨奈实在忍不住了。

律师把脸沉了下来。

“要恨就请恨你们的母亲吧。”

“不恨!”香织大叫起来。

“不管她选择的是怎样的人生道路,她都是抚养我们长大成人的母亲!是母亲把我们……”

香织泣不成声,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完。

“具体日期定下来以后,我再联系你们。”

律师说完扭头就走了。

关门声响起的同时,沙梨奈内心深处猛然涌上来一股热血。从此以后只能两个人一起生活下去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一定要尽到当姐姐的责任。

沙梨奈和香织收拾行李搬进了儿童保护所。刚入所的时候发生了一些问题,但她们很快就习惯了新的生活环境。

住在养老院里的外公,在社工的劝说下申请了最低生活保障金,一年以后离开了人世。但他生前一直没能理解女儿已经去世的事。

香织终于迎来了考高中的日子。但是,她没有考以前想考的那所最有名的高中,而是考了一所低了好几个档次的私立高中。按成绩来说,香织肯定能考上水平最高的高中,但她有她的想法。

“那所私立高中离儿童保护所不远,骑车就能去上学。而且依我的实力,在那所私立高中可以拿最高的奖学金。不但够交学费,还能有富余,我把富余的钱存起来,将来用这笔钱去东京上大学。”

“可是,进了那所私立高中,还能考上你想上的大学吗?”

香织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回答:

“考上考不上是由我来决定的吧?跟上哪所高中没关系!”

沙梨奈听了香织的话,感动得都呆住了。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全力支持妹妹实现她的梦想!

高中毕业的同时,沙梨奈离开了儿童保护所。她在见和希市内租了一间便宜的公寓,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她拼命工作,赚的钱只用来满足最低限度的生活,把剩下的钱全都存入用香织的名字开的存折里。虽说是拼命工作,但每月存入的金额也没有多少。尽管如此,当她看到存的钱一点一点在增加的时候,心里还是很满足的。

香织在那所高中一直拿最高的奖学金。正如周围的人们期待的那样,香织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东京一所非常有名的大学。那所私立高中自建校以来,第一次有学生考上那么好的大学,这在当地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香织离开见和希市去东京的前一天,沙梨奈拿着那本存折和一次都没用过的银行卡,跑到香织那里。

“这是什么?”

香织的手颤抖着接过存折和银行卡。

“我攒的钱,支援你上大学的!”

沙梨奈还从来没有那样自豪过。

香织翻开存折。

“这么多钱!姐姐你太厉害了!”

沙梨奈挺着胸脯说道:“香织可千万不要客气哟!”

香织抬起头来,笑了。

“可是,这钱我不能要。”香织把存折和银行卡塞回沙梨奈的手里,“这钱啊,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香织的反应完全在沙梨奈的意料之外。本来她以为香织会感动得一下子抱住她,欢快地叫着:谢谢你!我的好姐姐!我一定把这笔钱花在有用的地方。难道她不应该感动得痛哭流涕吗?怎么会这么冷静呢?

“我也存了一些钱,而且本市企业家还为我提供了不需要返还的奖学金。这些钱足够交学费的了。”

“可是,这笔钱是我特意为你……而且,我还打算以后每个月都给你寄钱呢。”

“心意我领了。可是,这钱我真的不能要。”香织说什么也不要,“我要用我自己的力量把握人生。我希望沙梨奈也这样。我相信,沙梨奈一定能做到的!”

香织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彩。

“我决不输给任何人!绝对要活出个人样来让那些狗东西瞧瞧!”

“那些狗东西?莫非你指的是咱们的亲生父亲?”

“还有那个狗屁律师!还有一切看不起咱妈活法的人!”

回到自己租的便宜公寓之后,沙梨奈呆呆地看着存折和银行卡,悲从中来。这两年来,自己是为了什么在拼命工作啊?自己是为了什么忍耐到今天啊?自己是为了什么活着呀?自己是为了什么……

回过头去,看到的只是,无边的荒野,无限的空白。

“你指的是存折的事?”

我真没想到我没要她的存折,竟然那么严重地伤了她的心。我根本没想过要伤害她呀!

“其实呢,”沙梨奈从粉红色的伞下面窥视似的看着我,“我可讨厌你了,一直非常讨厌你,甚至想过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这句话让我产生了动摇。

“可是,我从来没有讨厌过姐姐。”

“行啦,事到如今,用不着姐姐长姐姐短的啦!”

“可是,姐姐忘了吗?咱妈死的那天,我从补习班回到家,姐姐抱着我大哭,一边哭一边说,香织没出事,太好了,香织还活着,太好了。”

“这个嘛……”沙梨奈低下了头。

“在遗体安放处,电视台的人执拗地把麦克风伸到我面前的时候,是姐姐你保护了我。是姐姐你紧紧握着我的手安慰了我。我觉得有了依靠,觉得有姐姐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

“我讨厌的就是这样的你!”

沙梨奈仰起头大声吼叫。我看着她的眼睛,愕然无语。她竟是那样讨厌我。

尽管如此,我还是搜肠刮肚地找到了能离她更近一些的词语:“姐姐……我想给咱妈建一座墓,过几天再找你好好商量。”

“用不着跟我商量,随你的便吧。”

“不过……”

“我就是去给咱妈扫墓,她也不高兴。”

“怎么会呢?”

“咱妈眼里只有你。至于我嘛,完全……”

沙梨奈痛苦得脸都扭歪了。

“以后再也不要联系我。这地方,我永远不会再来了。”

沙梨奈用伞遮住脸,向儿童公园的出口走去。

她跟我擦肩而过之后,我一直压抑着的感情爆发了。

“喂!沙梨奈!”我冲着她那把淌着雨水的粉红色雨伞大叫,“为什么会是这样啊?”

沙梨奈站住了。她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但始终也没有回过头来。最后,她迈开脚步,消失在蒙蒙烟雨中。

沙梨奈一直没有动过存折上的钱。为什么呢?在她的潜意识里,说不定哪天香织会来寻求姐姐的帮助,这笔钱说不定对香织还有用。她在心底里相信会有这一天的,并且悄悄地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喂,香织……”沙梨奈无力地叫着,“……我的人生,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啊?”

沙梨奈拿起用香织的名义开的存折和一次也没用过的银行卡,默默地扔进垃圾袋里。

8

【速报】东京市内的一座公寓发生火灾,男女三人死亡。疑似有爆炸发生

今天下午三点左右,东区一套公寓发生火灾。一座六层钢筋水泥建筑的三层,有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公寓被烧毁。被烧毁的房间里发现了三具尸体,其中两具为男性,一具为女性。另外,一位在楼前的路上行走的六十多岁的女性,被震落的窗玻璃碎片伤及右臂,为轻伤。听这位女性说,最初听到了“轰”的一声闷响,吓得她不由自主地抱住自己的头,并蹲在地上,那时碎玻璃伤到了她。据分析,当时可能发生了爆炸。消防员和警察正在确认遗体身份,调查失火原因。现场属于住宅密集地区。

内线电话。

来电话的是九科的加东洋介。

香织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紧紧握在手里。

“我是吉井。”

“你跟沙梨奈见过面了吗?”加东洋介直截了当地问。

“没……还没有。”

香织非常内疚。一边想着应该尽早跟沙梨奈联系,一边拖了一天又一天,一直拖到今天。

“很遗憾,来不及了。他们行动提前了。”

香织把转椅转了一下,后背冲着办公桌:“可是,离Nakamura Cheyenne彗星最接近地球的日子不是还有一个多月吗?”

“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不能等了。请你理解。”

香织感到脊背发冷。

“行动已结束,这是事后报告吧?”

“东区的一套公寓发生的爆炸事件,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

“那里是我们早就盯上的教团的秘密据点之一。”

“秘密据点?”

“我们认为他们在那个房间里制造恐怖袭击用的炸弹。由于信徒都是外行,操作不熟练,不小心引起了爆炸。但是,克明宪认为那是由于警察突然上门检查,里边的信徒为了消灭证据,故意将炸弹引爆。”

“他为什么要那样认为?”

“长期生活在封闭的环境里的人容易疑心生暗鬼。据我们得到的情报,克明宪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总之,他认为警察随时有可能冲进去逮捕他,所以他决定早日展开行动。”

“怎么会这样?”

“是的。集体服毒自杀。他要把信徒召集到教团的礼堂,每人发一瓶掺入氰化钾的果汁,然后……”

香织忽然觉得恶心想吐,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吉井沙梨奈坐在公交车上,膝盖上放着一个旧手提包,包里装着她认为还用得着的东西。她呆呆地看着车窗外面的景象。见和希市的公交车直到现在还是由司机驾驶,烧柴油的。只有声音和柴油味显得与众不同。车启动得很慢,加速也很慢,在狭窄的街道上晃晃悠悠地走不了多一会儿,马上就是下一站。坐公交车的人越来越少,无人驾驶汽车在普及,据说见和希市的老式公交车明年都要报废。

公交车减速之后停了下来。车门开了,三位女士上了车。那三位女士总是一起行动。她们看到沙梨奈,冲她点了点头,沙梨奈也冲她们点了点头。平时乘客很少的公交车,今天一半以上的座位都有人。这些人不是一次性上来的,而是三三两两上来的。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说话,大家安静地坐在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上。

车外的景象不断变化。现在来到了一片杂草茂盛的荒地。以前,如果是这个季节,应该是一片刚刚插好秧苗的水田。如今路旁的便利店、加油站、餐馆,等等,都已经人去屋空。

“下一站是见和希农协前!”

公交车上的广播响了,乘客们活动起来。车刚一停稳,所有的乘客一齐站起来,纷纷下车。沙梨奈也提起手提包下了车。乘客差不多都下来了,落伍的公交车引擎轰鸣着,渐渐远去。

公交车站的名称是“见和希农协前”,但农协早已不存在,连农协大楼都没有了,只有一座显得有些夸张的农田开拓纪念碑矗立在原农协大院的一角。现在,原农协大院中央停着一辆大型巴士。

他们坐上了那辆大型巴士,车上已经有人了。新上来的人一边跟他们打招呼一边往里走。沙梨奈的运气不错,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她再次把手提包放在膝盖上,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这是第几次坐这辆大型巴士了?

第一次是为了去东京参加教团的大型集会。河本朋香就是她在那次大型集会上认识的。自那以后也经常为了参加拯救人类的活动,也就是响应人海战术的传教活动去东京。虽说赤天界的圣地是见和希,但活动中心已经搬到东京去了。

“大家请坐好,马上就要出发了。”

一个教团骨干成员说完这句话,车门关上了,车里的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巴士稳稳地开动了。这是一辆无人驾驶大巴,没有司机。设定好目的地就会自动到达,不管乘客心里想的是什么。

再也不会回来了。虽说并不是多么喜欢这座城市,但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看到它了,也不免有点感伤。与其说是感伤,倒不如说是空虚。自己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呢?或者说,为什么故意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呢?

沙梨奈无意中看了一眼天空。高空有一块紫红色云块,属于菌落云的一种。最近,这种颜色的菌落云经常见到,比以往见过的菌落云威胁性更大。

“我是第一次,你呢?”旁边一位女士跟沙梨奈打招呼。

在教团内部,信徒之间是不能聊家常的。只能在传达赤天神的旨意时,或者在赞誉赤天神时才能发出声音。

那位教团骨干成员好像听到了,站起来往这边看。沙梨奈向那位女士使了个眼色,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女士吓得赶紧缩起肩膀,不说话了。

这回的目的地不是东京。途中又有一些信徒上车,坐得满满的大巴从高速公路上下来,顺着蜿蜒的山路前行,来到一块被群山包围的盆地。

等待着沙梨奈他们的,是以前属于别的宗教法人的一座形状奇特的建筑。那个宗教法人一时间召集了相当数量的信徒,结果因为女教祖偷税漏税被逮捕,教团转瞬就瓦解了。赤天界乘机用非常便宜的价格将这座建筑买了下来。

由于是宗教设施,基本上没做任何改造,直接就用上了,所以墙壁和天花板上有很多跟赤天界毫无关系的异国的神像。不过,教祖克明宪和教团的骨干成员们好像并不在意。

不管怎么说,从全国各地过来的信徒们,要在这里共同生活到脱离地球的那一天。

沙梨奈排着队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看见已经办完手续的河本朋香,还看到了经她劝诱加入赤天界的结城麻耶。她们大概是坐别的大巴过来的吧。看到认识的人,沙梨奈觉得安心了一点。

在这里,必须要穿上教团统一制作的衣服,每天还要按照教团的规定做功课。便携式电子设备AKUFU和收音机等一律不准带,一旦住进来就跟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

四个信徒住一个房间,但信徒之间禁止说话。即便关上门小声说话,教团骨干成员也会马上跑过来制止,恐怕每个房间里都安装了窃听器。

这对沙梨奈来说不是问题。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话,简直就是痛苦。虽然听不到别的信徒说话,却一天到晚能听到喇叭里播放的教祖赞颂赤天神的录音。

“相信我吧,相信我吧,赤天神就要来接我们啦!感谢吧,感谢吧,赤天神就要来救我们啦!听从吧,听从吧,赤天神一切都能阻止!决定命运的时刻就要到啦!做好准备吧!不要慌,不要乱,不要怕。赤天神跟我们在一起。按照赤天神的吩咐行动起来吧!大家一起到赤天界去!啊!赤天界啊!永生的世界!”

一天三顿饭,全都送到房间里来。每顿都是压缩饼干和水,没有蔬菜,更没有肉类。尽管这样,信徒们都默默咽下,毫无怨言。

所谓的做功课,主要是下午的分组讨论。所有信徒在大礼堂集合,十个人一组讨论教团骨干成员布置的课题。

说是讨论,其实也就是加深信仰,做好脱离地球的准备。只能对教团的方针表示赞同和支持,根本没有逻辑性的说理,更没有不同意见之间的争论。

第一天,沙梨奈所在的小组来了一个作为观察员的女性教团骨干成员,在讨论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她说了一段奇妙的话。

“我对大家的讨论很感兴趣。但是,在大家的发言里,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

这个女性教团骨干成员名叫高籐舞,是教祖克明宪的亲信,经常代表教祖传达赤天神的旨意。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给人很深的印象,皮肤白皙,堪称美女。只是鼻头有点尖,依据表情的变化,有时看上去像二十多岁,有时看上去像四十多岁。

“我们除了坐上赤天神的大船离开地球以外,就什么都不想了吗?例如,赤天神为我们派来大船,难道我们就不应该为赤天神做些什么吗?难道我们不应该了解一下赤天神希望我们做些什么吗?这么简单的问题,就不能好好考虑一下吗?”

沙梨奈他们不知道高籐舞到底想说什么,全都愣住了,呆坐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没有云,大家全都来到屋顶上,在天空中寻找赤天神派来的大船。那艘大船,社会上的人称为Nakamura Cheyenne彗星。他们现在还看不清拖在彗星后面的长长的尾巴,所以分不清哪颗是彗星,哪颗是普通的星星。教团骨干成员指着一颗星星说了声:“那就是!”信徒们立刻欢呼起来,有的双手合十,有的热泪盈眶。

第二天的小组讨论中,担任观察员的教团骨干成员开始了露骨的引导。观察员每天都换,讨论的内容也随之改变。今天讨论的内容就突然变了,说是要想坐上赤天神派来的大船,就必须抛弃肉体。

“大家仔细想想,这是必然之举嘛。肉体是欲望等污秽的根源,进入赤天界的,必须是一个个完全清洁的存在。”

抛弃肉体,说白了就是死。沙梨奈还以为会发生很大的骚乱,会有人站出来说:“这话我们可没听说过,我们只知道要坐上赤天神的大船离开地球!”出乎沙梨奈意料的是,居然没有人说这样的话。也许是因为在到这里来之前,很多人已经想到这一步了;也许是因为一时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说不出话来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一点不满的声音,一位男性信徒大叫起来。

“赤天神要派大船来接我们离开地球,我是因为相信这个才到这里来的。怎么现在又要我们抛弃生命,这不是欺诈吗?”

还有几个人表示不满,但没有形成大气候。经过长期的洗脑教育,对教团的敬畏与恐惧已经在信徒们心中生根。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心甘情愿地接受教团的方针,大多数人还处于什么都抓不住的悬空状态。

形势发生变化,是第五天分组讨论的时候。沙梨奈所在小组的一位男性信徒要求发言。他两只手交替比画着,慷慨陈词。

“这个问题,说到底还是是否真心信仰赤天神的问题。我们这些人,有没有资格,值不值得到赤天界去,就看我们能不能经得起赤天神的考验。我认为,这是最后的,也是最难的考试!”

那天沙梨奈他们这个小组的观察员正好也是高籐舞。她听了那位男性信徒的话以后,感动万分,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唱歌似的声音响彻整个礼堂。

“说得太好了!这正是赤天神要问我们的!你们真心想到赤天界来吗?你们真的做好了抛弃一切的思想准备吗?赤天神为什么这样问我们呢?因为犹犹豫豫的人是进不了赤天界的。这位先生,你理解得太深刻了,赤天神被你的话感动了!恭喜你!”

高籐舞热烈地鼓掌,沙梨奈他们这个小组的成员也都热烈鼓掌。紧接着,周围的小组,乃至整个大礼堂的信徒们,全都热烈地鼓起掌来。其实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为什么鼓掌。沙梨奈忽然发现,自己也在鼓掌。好几百人的手掌发出的声波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大礼堂颤抖了。强烈的一体感让所有人全身麻痹,大脑一片空白。就在这时,喇叭又开始播放教祖赞颂赤天神的录音。

“相信我吧,相信我吧,赤天神就要来接我们啦!感谢吧,感谢吧,赤天神就要来救我们啦!听从吧,听从吧,赤天神一切都能阻止!决定命运的时刻就要到啦!做好准备吧!不要慌,不要乱,不要怕。赤天神跟我们在一起。按照赤天神的吩咐行动起来吧!大家一起到赤天界去!啊!赤天界啊!永生的世界!”

突然的感动震撼着每个信徒的心灵,所有的人眼泪夺眶而出,有的甚至号啕大哭。信徒们站起来,也不管是谁,抓住一个就紧紧地拥抱。

也许那位男性信徒的表白,还有高籐舞唱歌似的演讲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折腾,大家都被应该从肉体解脱的气氛支配,再也听不到不同的声音了。

但是,议论并没有就此停止。

一个观察员提出了新的说法:只把自己的肉体抛弃还是很不够的。

“自己能得到拯救就行了,这种想法太自我了。如果只抛弃肉体,保留了自我,还不能成为一个完全纯洁的人,还是去不了赤天界。赤天神讨厌只考虑自己的人。为了跟赤天神的心贴得更紧,我们不但要抛弃自己的肉体,还要拯救外面那些不相信赤天界的人。”

但是,外面那些人根本不听赤天神的话,怎样才能拯救这些愚蠢的人呢?

“说服不了的话,用强制的方法也要拯救他们,这是为他们好。一旦真相大白,他们一定会感谢我们的。所谓强制的方法,也就是让他们跟我们一起抛弃肉体,然后把他们的灵魂带到赤天界去!”

说到这里,那个观察员用饱含深意的目光环视周围的信徒。

“还没听懂吗?这才是你们来这里真正的理由呢。这个世界正在走向灭亡,我们要把这个世界中人类的灵魂,尽可能多地拯救出去。赤天神选中了我们!我们在这里集合,是被特殊的命运引导而来的,我们将去完成特殊的使命!”

接下来讨论的问题就变成了如何能够拯救更多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信徒们的表情都变得呆滞起来,只会全盘接受教团骨干成员煽动的语言,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灵魂登上赤天神的大船,需要很大的能量。不只需要精神能量,而且需要物理能量。为了得到物理能量,我们需要使用炸药。”

第一次听到“炸药”这个词的那一瞬间,信徒们好像回过神来了。但是,那个教团骨干成员继续往下一说,信徒们的表情又呆滞起来。

“这个无论如何都是必须的。我们需要乘着爆炸产生的能量,一口气飞到宇宙空间去。只要能离开地球,就能在赤天神的引导之下进入赤天界了。要想拯救其他人,就要把他们的能量集中起来。大家听懂了吗?”

那个教团骨干成员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一般人看不到的什么东西似的,闪闪发亮。

“我们要在人群集中的地方引爆炸弹,那样才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我们才能乘着那巨大的能量飞向赤天神的大船。那样的话,不但我们自己,就连周围的人也能和我们一起飞向赤天神的大船。抛掉自我,抛掉肉体,变成一个纯洁的存在,一起飞向永生的赤天界!”

听演讲的信徒们,眼睛也开始闪闪发亮。黑色的瞳孔越来越大,渐渐成为孕育虚无的空洞,所有的人都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信徒们的心被染成了一种颜色,任由教团骨干成员在上面书写唯一的思想。

好羡慕他们哟——沙梨奈在心里叫道。如果能像他们那样,真心相信赤天神,那该多轻松啊。原来呀,这里也不是自己待的地方。不管到了哪里,也无法祛除对自己的质疑吗?不管到了哪里,都无法原谅自己吗?

“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呢,我给大家谈谈具体方法。”

那个教团骨干成员平静地结束了今天的讲话。

但是,还没有等到明天……

沙梨奈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一下子坐了起来,头差点撞到天花板。对面的上下铺躺着两个人,教团发的小册子《赤天经》都是翻开的。上铺那个叫石野美里,下铺那个叫河岛莱可,两个人都是四十岁,比沙梨奈大五岁。因为房间里禁止聊天,刚见面时各自做了自我介绍以后就再也没说过话。沙梨奈睡上铺,她的下边是二十五岁的村上凛。沙梨奈探头往下看了看,村上凛也看了看沙梨奈。

“喂!”

村上凛吓得慌忙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石野美里和河岛莱可也吓得一激灵,同时看了看门口。沙梨奈满不在乎地问道:

“今天晚饭怎么还没送来呀?”

每天下午十七点二十八分,晚饭准时送到这个房间里来,半分钟都没差过。可现在,房间里的挂钟的时针和分针,都指向十七点五十分了。

“而且,你们听,喇叭也不出声了。”

天花板上的小喇叭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反复播放教祖赞颂赤天神的录音,哪怕是深夜也从不间断,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声音没有了。

沙梨奈从上铺顺着梯子下来,走到门边拉开一道门缝往外看了看。铺着地毯的狭窄楼道寂静无声。太安静了,安静得过分。

“怎么样?”

河岛莱可小声地问道。三个人已经聚集在沙梨奈身后了。

沙梨奈转过身来把门关上,小声地对三个人说:“一个人也没有。感觉很不正常。一般情况下,通过窃听器听到咱们说话会很快有人过来制止的。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小喇叭响了。

“所……所有的人!紧急集合!马上到大礼堂去!身体不舒服的人也要去!让同屋的人搀扶着去!所有的人都要去!一个也不能少!绝对不能少!紧急集合了!”

喊完这一嗓子,小喇叭又沉默了。房间回到了寂静。四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动地方。

“怎么办?”沙梨奈问那三个人。

“只能去吧?”

回答的是河岛莱可。村上凛和石野美里在窃窃私语,表情很恐怖。

这时候楼道里骚动起来,远处还不时传来怒吼的声音。怒吼的声音越来越近。

房门被猛地推开了。

“没听见广播吗?”

进来的是一个女性教团骨干成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快到礼堂里去!”

“出什么事了吗?”沙梨奈问。

那个教团骨干成员为了使自己镇静下来,使劲儿喘了一口气。

“教祖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别问那么多了,快到礼堂去!”

沙梨奈她们来到楼道里一看,别的房间的信徒正陆续往大礼堂那边走。她们被裹在人流中,也往大礼堂方向走去。这时候传来一个教团骨干成员大声喊叫的声音。

“仓库的钥匙!仓库的钥匙在哪里?”

小组讨论的时候用的长桌和折叠椅,堆放在礼堂前面的大厅里。信徒们排成一列纵队往礼堂里走。

“跟上!跟上!不要停下来!”

教团骨干成员不停地高声叫喊着,不给信徒们思考的时间。

突然,沙梨奈的胳膊被人抓住了。

“你!排下一列!”

沙梨奈的后背被猛推了一把,摇摇晃晃地朝向她招手的另一个教团骨干成员走过去。

“你打头。后边的人!跟在她身后!”

河岛莱可她们已经走进礼堂,沙梨奈跟同屋的三个人分开了。以前排队的顺序是非常严格的,今天好像顾不上这个了。这种状态下也没有信徒说话,也许他们已经忘了怎么说话了吧。

骨干成员们开始清点信徒的人数。虽说只不过是确认一下所有的信徒是否都进了大礼堂,但他们今天安排得也太不好了。

“怎么这么乱七八糟的?每个房间的人应该集中在一起嘛!”

一个男性骨干成员非常不满地叫道。

“现在还说这个有什么用?”

一个年轻的女性骨干成员顶了他一句。

“喂!少了三个!”

“啊,来了!”

三个女性信徒被人推进礼堂。

“这回齐了,一个都不差了。”

“那就关门了!”

大礼堂左侧两个出入口的大门被两个男性骨干成员关上了。他们把门锁好,背着手站在门前。分组讨论的时候没有过这种情况。

右前方还有一个出入口,只见出入口的两扇大门被打开,三个银色带轮子的架子被几个骨干成员推了进来。每个架子上层都是白色树脂罐子,罐子里是红色液体;架子下层是大量的白色纸杯。

紧跟在三个带轮子的架子后面的人是高籐舞。她情绪高涨,白皙的皮肤显得很滋润,似乎散发着娇艳妩媚的气味,闪亮的大眼睛充满了紧张。

架子并排摆放在前面,教团骨干成员们站在旁边。右前方的出入口也被关上,并上了锁。天花板上的电灯发出冰冷的光,洒在信徒们身上。高籐舞手持麦克风站在了架子前面。

“突然集合,把各位吓着了吧?”

她用炽热的眼神扫了信徒们一眼。

“由于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紧急事态,教祖要直接给大家讲话!”

灯光突然熄灭,礼堂里一片漆黑。

几秒钟以后,舞台上的灯亮了,克明宪出现在讲台上。

信徒们经常在视频里看到克明宪宣讲教义,但很少见到本人。沙梨奈也只是在东京参加赤天界大集会时见过克明宪一次,今天是第二次。

吉井香织手上的纸片型显示器上,显示着赤天界教祖克明宪的详细资料。这是九科特别提供给她的。读完以后,她抬起头,叹了一口气。

她现在坐的这辆无人驾驶汽车是公车。本来办私事不能使用公车,是加东洋介以“九科的紧急要求”为名,把这辆公车借来给吉井香织用的。车子顺畅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距离目的地还有二十五分钟的车程。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无人驾驶汽车,一律由高速公路管理局调整车速,不会发生堵车。

人哪,往往会有超出自身能力的愿望。根据时代和社会的状况,有那样愿望的人就成了英雄,成了救世主,成了神。所谓超人,从根本上来讲就是一种幻想。一旦出现自称超人的人,虽然觉得可疑,人们心底总会萌生一种期待——说不定是真的。越是感到不安和恐惧,期待越是强烈。克明宪不过是巧妙地利用了人们的这种心理,这样说信徒们肯定不服气,他们会说:不对,能当教祖的人,当然不是一般人。他们已经被幻想剥夺了正常的判断力。

香织又把关于克明宪的资料看了一遍,字里行间浮现出一个无法融入现实社会、误入歧途的男人形象。

克明宪原名鸳原笃志,从小学习成绩优秀,运动能力超群,被人们称为秀才。但就在他进入一家大公司,要大展宏图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他被控告强奸了一位初次见面的女性。尽管鸳原笃志说是女方自愿的,最后还是为了和解,不得不付给对方一笔赔偿费。

那家大公司还是把他解雇了,于是他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但因为自尊心太强,错失了很多次机会,公司破产,其间他还曾喝醉酒打人。

也许是从此就无所顾忌了吧,他开始从事不正当经营,干起专门欺骗小孩和老人的买卖。天资聪颖的他很快就掌握了骗人的技巧,跑遍全日本,赚了个盆满钵满。

他偶然跑到见和希市的时候,正赶上菌落云降下造成的惨剧。看到民众惊恐不安的样子,他觉得赚钱的机会来了,于是利用传销和催眠推销掌握的操控人心的技术,顺利地创立了宗教团体赤天界,改名克明宪,集教祖与教主于一身。

但是,赤天界的发展一开始并不顺利。赤天界并没有像克明宪期待的那样,随着人们对菌落云越来越感到不安,信徒就越来越多,甚至困难到差点解散。

七年前,Nakamura Cheyenne彗星的发现给赤天界带来了转机。克明宪宣扬:“那是赤天神为了拯救人类派来的大船,只有被赤天神选中的人才能坐上那艘大船。想从这个就要毁灭的地球逃脱的人,相信赤天神吧!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然后全力开展传教活动。

成败在此一举,不行再想别的辙——克明宪决定赌上一把。他把教团的存在期限定在七年后Nakamura Cheyenne彗星最接近地球的时候。

没想到这次押宝押对了,赤天界的信徒暴增。不管天上的是彗星,还是赤天神的大船,总算是一个经过确认可以肯定的事实,这给人们的心理造成了超出想象的强烈冲击。七年后也可以说是一个绝妙的设定。过于遥远的未来会使人们觉得难以捉摸,太近则会让人不安。后来又出现了很多类似的新兴宗教,但由于赤天界领先了一步,其优势地位一直没有被撼动过。

赤天界的信徒一时号称达到了数十万人,其实顶多也就是两万人。尽管如此,对新兴宗教来说,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

但是,当初曾是蓬勃发展的起爆剂的Nakamura Cheyenne彗星,现在却把赤天界逼入了死胡同。也许克明宪考虑过在适当的时机解散赤天界,卷款逃走吧。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由于教团迅速扩大,逃走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那些狂热的骨干成员就不会允许教祖逃亡。也许克明宪考虑过在事情败露之后自我了断吧。他已经不年轻了,这次再摔倒,就不可能爬起来了,而且他已经没有接受失去一切的力气了。

失去最后一丝希望的克明宪,最终选择了极其卑劣的手段。他密令几个亲信准备了氰化钾,然后向信徒们灌输“只有脱离了肉体的灵魂,才能坐上赤天神的大船”的思想,到时候让信徒们集体自杀。刚才推出来的,就是保存在仓库里的氰化钾。

也就是说,克明宪最初想到的,是喝氰化钾集体自杀。后来不知为什么改变了方针,又要信徒以人体炸弹的方式与无辜的民众同归于尽。

至少在一年以前他们就开始准备炸药了,但发现购入炸药极其困难,只能自己制作。三个月前,他们租了一套公寓,开始自制炸药。为什么选在那么一个不合适的地方呢?

“因为那套公寓是空着的。”九科科长加东洋介气愤地说,“真不敢相信,可这是真的。这些外行人真是可怕。”

关于由集体自杀转向制作炸弹的原因,九科分析出以下两点。

第一,克明宪吸毒。自从制定了集体自杀的方针后,克明宪就开始吸毒。毒品使他言行异常,他患上了严重的被迫害妄想症。就算不能说毒品是主要原因,但使事态恶化应该是可以想象的。

第二,克明宪的意识深层流淌着报复社会的感情。他憎恨这个社会没有认可他的才能,憎恨拒绝认可他的人们,这种憎恨和他对前途的绝望融合起来,驱使他采取恐怖袭击的手段,报复社会。

这些分析到底有多少是正确的,香织说不上来。但是,利用炸弹进行恐怖袭击的计划失败后,克明宪就带领三百一十九名赤天界信徒和三十四名教团骨干成员集体自杀,是不容否认的事实。香织在资料里看到的克明宪,是一个把人类的软弱和邪恶凝缩在一起的、应该被人类无情唾弃的败类。

我要和这个男人一起死吗?

沙梨奈漠然地抱着这种预感的同时,抬起头来看着站在讲台上的克明宪。克明宪穿的还是那件带金色刺绣的纯白色衣服,衣服非常宽大。在东京那次大集会上,聚光灯只照着他的上半身,今天,他的全身都沐浴在从舞台顶部洒下来的灯光里。

克明宪出现后,一句话都没说。他紧咬牙关,面部肌肉僵硬,睁得大大的眼睛盯着前方的虚空,一眨不眨,就连呼吸都看不出来。沉默在继续。

众信徒大概已经开始意识到,他们将喝下那白色罐子里的红色液体,然后死去。所以他们在等着教祖说话,说一些可以减轻对死亡的恐惧的话,说一些听了以后就不用担心、就可以安心的话。

克明宪伸开了双臂。

金色的刺绣闪闪发光。

“刚才,赤天神对我说……”

克明宪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渗入每个信徒的心灵。

“他已经确认你们的信仰都是十分坚定的,马上就可以坐上他的大船了,用不着去拯救那些不信仰赤天神的人了。赶快上船吧!大船不能更接近地球了,因为地球已经变得污秽不堪了。大船今天晚上就要离开地球远去,再也不会来了。赤天神说,想到赤天界来的信徒们,赶快上船吧!赶快上船吧!”

克明宪伸开的双臂慢慢收回,继续说道。

“本来,我们计划利用爆炸时产生的能量,飞到赤天神的大船上去,但是直到今天都没准备好炸药。当我把这种情况告诉赤天神的时候,赤天神送给我们一种新的能量。放在大家面前的,就是赤天神送给我们的赤天水。喝了这赤天水,我们不但能从肉体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还能一瞬间飞上赤天神的大船!”

克明宪咄咄逼人的目光在信徒们的头上扫来扫去,扫遍了每一个角落。

“你们之中也许有人不安,觉得大船离我们还很远。说实话,比当初预计的距离的确是远了点。但是赤天神说了,只要我们这些被选中的信徒,同时从肉体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每个人产生的能量互相影响,总能量就会逐渐增大,依靠巨大的能量,我们就能很轻松地到达赤天神的大船!”

说到这里,克明宪再次伸开双臂。

“请大家不要忘记,我们都是赤天神亲自挑选的。只要我们这些信仰赤天神的人一条心,就没有做不到的事!但是……”

克明宪把双臂放下来,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点着信徒们。

“只要少了一个人,就不能产生足够的能量,其结果呢,就是我们的灵魂,一个也到不了赤天神的大船上。我们的灵魂,将永远在黑暗的宇宙里彷徨!”

克明宪把右手放下来。

“这是赤天神对我们最后的考验!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考验我们每个人升入赤天界的信仰是否坚定的时刻到了!”

克明宪停顿一下,做了一次深呼吸。

“现在,让我们一起飞到赤天神的大船上去吧!”

克明宪猛地把下巴往回一收。

“好不好?”

“好!”

响应的只有几个教团骨干成员。

众信徒还深陷于困惑之中。

“好不好!”

“好!”

“好不好!”

“好!好!”

但是,接下来,多年养成的习惯抬头了。

“好不好!”

“好!好!好!”

“好不好!”

“好!好!好!好!”

教祖每问一次,就会增加几个响应者。思考之前,身体先开始反应了。

“好不好!”

“好!好!好!好!好!”

“好不好!”

“好!好!好!好!好!好!”

号召和呼应犹如物理学上的共振现象,越来越强烈,信徒们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好不好!”

“好!好!好!好!好!好!好!”

“好不好!”

“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这时,大礼堂里所有的灯全亮了。

信徒们兴奋得满脸通红,热气腾腾。

高籐舞再次来到中央,她的眼睛已经通红。

“现在开始领取赤天水!不要着急,按顺序来。我们要满怀感激之情领取赤天神给我们准备的赤天水。领取之后先不要喝。正如教祖所说,我们的灵魂如果不同时脱离肉体,就产生不了足够的能量。大家听好了,此时此刻,赤天神在天上看着我们呢。看着我们的态度,看着我们的表情,看着我们的心,看着我们的信仰是否坚定。我们要时时刻刻把赤天神放在自己的心上,时时刻刻对赤天神满怀感激之情。让我们一起到那个永生的世界去吧!让我们一起到赤天界去吧!”

信徒们按照教团骨干成员的安排,从最右边一列第一个人开始,一个挨一个地用纸杯领取赤天水。第一个人领完以后要走到那一列的最后一个人的后边,等着前面的人依次一个一个地往前挪动,直到最后一个人领完,第一个人就又回到了最前面。沙梨奈站在她那一列的最前面,领完也走到最后,等前面的人都领完了,她又回到了最前面。

“大家注意了!先不要喝。在场的这些人,只要少了一个,我们就上不了赤天神的大船!大家听好了,一个也不能少!”

沙梨奈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上的东西。随便什么地方都能买到的纸杯里,是半杯透明的红色液体,散发着廉价果汁的甜腻味道。喝了这个就能死吗?在死面前,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沙梨奈的内心一点感觉都没有。也许是因为形势变化太快,顾不上去感觉吧。既然如此,就赶快死了吧,再耽误时间,说不定脑海里又会浮现出某个没用的想法。

“大家都领到赤天水了吗?”高籐舞大声地问道。

沙梨奈抬头一看,高籐舞手里也拿着一个盛着红色液体的纸杯。

“请大家再确认一下,看看前后左右的人手上是不是都拿着纸杯,纸杯里是不是都有赤天水!少了一个人,所有的人就都上不了赤天神的大船啦!”

沙梨奈也按照高籐舞的吩咐,看了看前后左右的信徒。信徒们一个个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拿着纸杯的手不停地颤抖。把他们留在这里的,与其说是信仰,倒不如说是作为集团一员的义务。

可是,沙梨奈自己呢?

高籐舞退到一侧,向克明宪报告。

“我们,全体赤天界的忠诚信徒,已经做好了准备!教祖!请您下命令吧!”

克明宪威严地点点头,把放在讲台上的纸杯拿在手上举了起来。红色液体在纸杯里晃动着,沙梨奈也看得清清楚楚。

教团骨干成员们也把纸杯举了起来。

全体信徒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纸杯举了起来。

“我要向赤天神请示。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赤天神!您可以把我们引导到大船上去吗?赤天神回答可以之后,我会大声说一句‘开始’,大家听到我说‘开始’以后,要把纸杯里的赤天水一口气喝完,动作绝对不能慢了,一滴也不能剩下!一定要集中精力听我的指示!喝了赤天水,所有的人都会变成永恒的生命体,坐上赤天神的大船!我们马上就可以跟赤天神见面了!”

沙梨奈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还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感觉到自己的体温,甚至在这个瞬间,感觉到寄宿在肉体内的生命本身。

克明宪闭上了眼睛。

“赤天神!请引导我们去您的大船!”

一秒,两秒,三秒……数秒过去了。

沉默变成了有质量的东西,越来越沉重。

沉重的沉默达到极限的时候,克明宪睁开了眼睛。

开始!

但是,克明宪并没能发出声来。他的头部鲜血飞溅,身体后仰,重重地摔在了舞台上。

“千万不要喝!”

几个人大叫着冲上舞台。四个,不,五个!第一个冲上去的是一位女士,她一把抓起讲台上的麦克风。

“大家拿在手上的东西,千万不要喝!那不是什么赤天水,是加了氰化钾的果汁!喝了就是死,哪里也去不了!”

本来已经锁上的三个出入口的门同时被打开,冲进来好几批武装警察。教团骨干成员们转眼被控制起来。高籐舞把纸杯送到嘴边,正要喝掉纸杯里的红色液体,纸杯被警棍打飞。高籐舞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信徒们都跟冻僵了似的愣住了。

“大家不要怕!我们不会伤害大家的!请大家慢慢把纸杯放在地板上!”

沙梨奈定睛一看,拿着麦克风的人是河本朋香。她的左右各有二人,其中三人是教团骨干成员,一人是结城麻耶。一个个表情严厉得可怕,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请大家把纸杯放在地板上!”

信徒们就像咒语被解除了似的,纷纷回过神来,把纸杯放在地板上。周围的空气缓和了。沙梨奈没办法,只好附和着周围的人,把纸杯放在了地板上。

“大家吓着了吧?为了保证大家的生命安全,我们只能采取这样的非常手段。今天发生的事情嘛……”

那位叫河本朋香的女士,开始向信徒们做详细说明。

这是在演什么戏啊……

沙梨奈想笑。真没意思,简直太没意思了!十七岁那年就死了该多好,干吗要拖延到现在呀?当时,一咬牙从公寓的楼顶上跳下去,把头盖骨摔个粉碎,就用不着这么恶心了,就用不着看这个世界了,就用不着让自己成为现在这样了!

“真的,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问你呢,香织!”

沙梨奈又把脚下的纸杯拿了起来。

“那位女士!请把纸杯放在地上!”

站在舞台上的一个人眼尖,见状大叫。

“沙梨奈!”

河本朋香脸色大变,疯了似的尖叫起来。

沙梨奈悠然地将纸杯中的液体喝了个精光。

再见了,不争气的我!

沙梨奈站在公寓的楼顶上,所站之处离楼顶边缘连五十厘米都不到,只要再向前迈一步,她十七年的人生就结束了。强风从下面吹上来,把她的校服裙子吹得鼓胀。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活生生的、特别现实的梦,简直就跟亲身体验过一样。莫非那就是自己的未来吗?难道是现在的我,在幻觉中看到了自己的末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是在这里结束为好,那样的未来,还是不要的为好。

沙梨奈忽然抬起头来看了看天,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头顶上的天空,布满了红色的云块。恶毒的颜色浓淡不同,在空中剧烈地翻滚,疯狂地卷起一个又一个旋涡,不时会有红色的云块,像红色的闪电劈向大地。那是菌落云。但是,沙梨奈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什么时候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了……

不对!

这不是现实!

刚才看到的一切才是现实。自己站在公寓的楼顶那天以后,又活了十八年。我记得最后发生的事情是喝了那半杯红色的液体……

这么说,我已经死了?

我现在是在死后的世界里呢?

还是在死前看到的梦一样的东西呢?

沙梨奈走到楼顶的边缘。下边不是冰凉的柏油马路,而是柔软的白色的光。她盯着那白色的光看了一阵,感觉自己被安详包围了,被安详吸进去了。啊,对了,跳下去就轻松了。什么也不用想了,跳进那白色的光里就是了。

身后突然响起尖厉的叫声。

是放在铁网护栏另一侧的书包里发出的手机铃声,有人来电话了。

奇怪!刚才分明把手机关机了呀!而且,我不记得设定过这样的手机铃声啊。

再回忆到目前为止思考过的事情,对了,这本来就不是现实。

手机铃声还在响。沙梨奈觉得还是应该接电话,于是离开楼顶的边缘,翻过铁网护栏,拿起书包把手机掏了出来。咦?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手机,但不是自己的。屏幕上显示的电话号码也没有印象。

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在了耳朵上。

“沙梨奈!”

沙梨奈听到的是香织的声音。

“回答我!沙梨奈!你醒醒啊!”

沙梨奈的大脑一片混乱。

这声音也是幻觉吗?

可是,通过声音,确实能感到香织的存在。沙梨奈相信,手机是接通的。

“不要死!姐姐!你可千万不要死啊!”

声音很弱,已经泣不成声了。

她在哭。

香织在哭?

为了我,香织在哭?

“别这样啊,姐姐!别这样离开我!”

香织?我那个可爱的、狂傲的、可恨的妹妹?沙梨奈的脑海里,关于香织的各种各样的记忆慢慢复苏。在那个灾难之夜,自己一边拼命骑自行车,一边盯着的前面那个纤弱美丽的背影;在遗体安放处,看到名单上母亲的名字的时候,紧紧握着沙梨奈的小手;香织也没有多么强大,那么娇小的身子,能有多强大?

“姐姐,那天你跟我说,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太过分了,对吧?其实,我一直在想怎么向你道歉呢。”香织也不管沙梨奈是不是在听,只顾一个人说下去,“你给我看那本存折的时候,我心里高兴极了。可是由于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就说了那样的话……”

沙梨奈只是无言地听着。

“我要是早点联系你,早点跟你见面,多跟你谈谈心就好了……姐姐!原谅我……请你原谅我……”

“算了,香织,别说了。”沙梨奈紧握着手机说,“香织,我还打算向你道歉呢。”

从心底涌上来的想法,用朴素的语言说了出来。

“对不起香织,我是那么一个没出息的姐姐。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做得更好,可是,我做不到啊。”

“什么?姐姐!你说什么?我在这里呀!”

“真的很对不起……”

“姐姐!不要死!我不要你死!姐姐——”

“香织,我能有你这样一个妹妹,真是太好了。你想做什么都能做成。我就放心地到妈妈那边去了。虽然在那边,妈妈也少不了骂我,那我也得去啊……”

这是怎么回事啊?

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满足。

“香织,从小到大,虽然跟你闹过不少别扭,但最后能这样谈谈,我很高兴。”沙梨奈自豪地说,“香织,你是值得我骄傲的好妹妹。香织,谢谢你……”

“姐姐!别……不……不要!不要啊!”

沙梨奈将手机关机,放进书包里,又把书包放在地上。

抬头看看天,刚才布满天空的菌落云一片都没有了。现在沙梨奈看到的,是透明的碧蓝的天空。

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沙梨奈再次翻过铁网护栏,站在楼顶的边缘。

白色的光在召唤她。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她闭上眼睛。

意识朦胧。

身体向前一倾。

突然,她的手被人抓住了。

“咦?”

她不由得站稳身体,回头看去。

没有人。

但是,她能感觉到,右手被人紧紧抓着,是要拉住她的手的感觉。

不是香织的手。

而是一只更大、更温暖、更和蔼、更有力、更严厉、更令人怀念的手。

“妈妈……” 0Wq4QqG52AXn8Ibr2ZXRo+semeg0olyTJBKM1a01vkXl8Oi116N/i8MDlj71QtK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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