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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打开
吉井沙梨奈把最后一个字输入智能手机后，关机，将手机塞进书包，然后把书包丢在楼顶的水泥地上。她想：我的留言将在谁都看不到的情况下，被悄悄保存在一个没有实体的世界里，这就是我留给现实世界的一切。
沙梨奈伸手抓住了铁网护栏。护栏高两米左右，因为不是带刺的铁丝网，她觉得自己也能翻过去。结果比想象的还要简单，她很容易就落在了铁网护栏的外侧。她跨过排水槽，那里离楼顶边缘连五十厘米都不到，只要再向前迈一步，她十七年的人生就结束了。强风从下面吹上来，把她的校服裙子吹得鼓胀。
公寓的楼顶除了检查设备的工作人员，一般人是不准上来的。但是，通向楼顶的铁门的门锁坏了好久也没人修，所以只要想上来的，就都能上来。这一点连沙梨奈都知道，别的住户肯定也知道，只不过没人当回事。
沙梨奈慢慢地向前挪了几小步，站到楼顶边缘。
只要从这里跳下去，就再也不用去想那些倒霉的事情，再也不用担心被人看不起，再也不用连自己都讨厌自己了。
挺直腰杆，闭上双眼。
跟这个世界说再见。
沙梨奈身体向前一倾。
瞬间却又腾空而起。
“啊！”
沙梨奈在睁开眼睛的同时转了一下身子，双脚离地后，上半身重重地摔在了楼顶边缘。她急忙伸手抓住了排水槽的边沿。由于下半身已经悬空，她的手指一下子承受了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被拉断。虚空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她吞没。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紧咬牙关，用两条手臂拼命把自己的身体拽上来，最终跌落在排水槽里。她的身体被排水槽卡住了，干涸的排水槽底部积聚的灰尘扬上来，呛得她一个劲儿地咳嗽。从排水槽里爬出来抓住铁网护栏，扭头仰望身后的天空。刚才，在她闭上眼睛之前的那个瞬间，异样的景象映入她的眼帘。
布满天空的灰色云块里，只有一块是红色的，就好像在刨冰上浇了草莓汁。那肯定不是夕阳照射造成的，因为现在正午刚过，而且跟晚霞的颜色完全不一样。那颜色凶狠且阴毒，令人毛骨悚然。
沙梨奈翻过铁网回到围栏内侧，拿起书包，掏出手机，按下开机键。等手机启动以后，她立刻输入“云，红色”等关键词检索起来。明白了！
“菌落云……”
在互联网上，菌落云已经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可沙梨奈一点都没关注过。最近这几个月，她都没抬头看过天，对社会上的事也毫无兴趣。
继续检索下去，她看到了一句话。这句话犹如一阵飓风，把她内心沉积已久的郁闷吹了个一干二净。
“是嘛……”
沙梨奈仰起灿烂的笑脸看着红色的菌落云。
“人类，就要灭亡了！”
拉开黑乎乎的店门，门上的铃铛“哐啷”响了一声。店里光线昏暗，咖啡和烟草的味道，混合在干燥的冷气里，扑面而来。
“欢迎光临！”
“早上好！”
泽田刚冲店老板微微点了一下头，坐在他常坐的柜台前的一个座位上。
“今天来一份肉桂烤面包吧。”
“好——嘞——”店老板转身去为泽田刚准备早餐。
泽田刚把两个胳膊肘撑在柜台上，装作无意的样子环视了一下四周。店里有三张可以围坐四人的小桌子。比他早来的客人只有一位男士，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瘦瘦的，皮肤黝黑，也经常在这个时间来店里吃早饭。泽田刚没跟那位男士说过话，但听到过店老板叫他“中根先生”。今天，中根穿着一件明显是在廉价商店买的白色开领短袖衫。他的两耳塞着耳机，脸上浮现出为难的表情，一边盯着手上的平板电脑看，一边喝着加了很多牛奶的咖啡，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有好几根掐灭的烟头了。店里除了中根以外没有别人。
“有美小姐今天休息。”
听店老板这样说，泽田刚丧气地垂下了双肩。
“她今天去东京了。”
店老板四十来岁，总是戴着一副很小的眼镜，白衬衫，黑围裙，站在柜台里跟泽田刚聊天。店老板两颊略鼓，但绝对算不上肥胖。只见他一边慢慢往磨好的咖啡豆里注入开水，一边用愉快的眼光观察泽田刚的反应。
“说是去见她的男朋友。”
“真的吗？”泽田刚不由得叫出声来。
泽田刚出生和成长的这座城市叫见和希市。这座城市紧邻一条大河，水运业发达的年代，这里曾经很繁华，现在市中心还可以看到很多当年留下来的高大建筑物，令人想起昔日的繁华。这个小小的咖啡馆位于古老的商业街，离市中心还有一段距离。
“好了！让您久等了。”
摆在泽田刚面前的，是一杯咖啡、一块肉桂烤面包、一个煮鸡蛋和一小盘沙拉。肉桂烤面包，就是在烤好的面包片上抹上黄油，再撒上肉桂末。
“跟你开玩笑呢。”店老板笑道。
嘴里叼着烤面包的泽田刚抬起头来。
“其实她是去东京一家公司接受面试。”
“有美想去那边工作？”
“她早就这么说过：将来要去东京工作。”
泽田刚咬了一口面包，肉桂末掉进白色的盘子里。
“在东京生活，真就那么好吗？”
“这边的女孩子呀，都想去东京。”
“今天的肉桂撒太多了吧？”
“是吗？”
泽田刚已经二十三岁了，还没去过东京。对他来说，东京这座大城市，只不过是他掌握的信息中的一个点，跟在线游戏里那些架空的城市没有什么不同。有美去的就是那样一个地方。不知怎的，泽田刚觉得有美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喂！这位小哥哥，知道这个吗？”
那位姓中根的男士一边用急切的声音叫着，一边把手上的平板电脑向泽田刚他们这边伸过来。泽田刚吓了一跳，回头看时，男士已经起身向这边走来。
“中根先生，怎么了？”
店老板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这个！这个！”
中根用指节粗大的手指指着平板电脑屏幕叫道。平板电脑的上半部是天空中的云块，但那不是一般的云块，下半部是日语文字说明，字太小，泽田刚看不太清楚。
“云块是红的，红得奇怪。这位小哥哥，知道这是什么吗？”
中根呼出的气息带着浓浓的烟味。
“傍晚的云经常是红的，那叫晚霞！少见多怪！”
泽田刚没好气地说道。
“你仔细看看！晚霞的颜色是这样的吗？”
泽田刚本想不再理睬中根，但这种人，你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来劲，于是泽田刚很不情愿地又看了一眼平板电脑上半部的云块。
就像很浓的红墨水泼在了屏幕上，云块的颜色不像是夕阳照射形成的，而是像云块内部深红的色素渗出之后形成的。云块厚的部分颜色更浓，边缘处颜色较淡。根据画面下端建筑物的大小来推断，云块只是一部分，也就相当于在伸直手臂的情况下手掌能挡住的部分。的确，晚霞的颜色不是这样的。
“这张照片是下午两点照的，绝对不会是晚霞。”中根肯定地说。
“加工的吧？那还不简单。”
中根用手指滑动平板电脑屏幕：“现在，这样的云块在世界各地都能看到。随便检索一下就能找到好多。”中根喘着粗气检索起来，果然检索出很多。云块都是深红色的，只是形状和色调有些微差别。
“我刚才不是跟您说过了吗？用编辑软件编辑一下，转眼就是一张这样的照片。”
“可是，泽田君……”店老板小声开口，“泽田君，这事好像是真的。红云现象到处都有出现。”
泽田刚不由得抬起头来，盯着店老板的脸：“什么？连老板您也……”
“正式的新闻网页也报道了。叫什么……菌落云。”
“菌落？什么意思？”
“细菌的‘菌’，村落的‘落’。落，在这里是集群的意思。”
“什么集群？”
“微生物集群。”
“鱼虫之类的小玩意儿？”
“比那个还小，跟细菌、霉菌是一类。听说，在菌落云里，微生物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繁殖，所以看上去是深红色的。”
“老板，没想到您了解得这么详细。您见过吗？”
“菌落云？没见过。”
“闹了半天您也没见过呀。所以说，到底有没有什么菌落云，还很难说呢。”
“不过，新闻网页里……”
老板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低头想了想才说：“泽田君说得也很有道理。”
所谓的“菌落云”，在泽田刚的心目中跟“东京”一样，只不过是他掌握的信息中的一个点，或者仅仅是一个存在于电脑画面上的假想的现实，至少眼下店里这三个人手上谁也没有否定这一点的证据。
“那么，这段文字怎么解释？”
中根关掉检索画面，回到最初那个上半部是云块、下半部是文字说明的画面，把平板电脑递给店老板。店老板接过去看了不到十秒钟，就冷笑一声，把电脑还给了中根。
“这是谣言。”店老板非常干脆地说道。
中根不服气地反驳道：“什么？这可是专家说的。”
“这位专家呀，我在电视上见过，长着一张骗子的脸。”
“什么什么？给我看看是怎么写的。”泽田刚凑过来。
“一句话：由于菌落云的出现，人类就要灭亡了。”
“啊？！”
“不过嘛，那是二百年以后的事情。”
泽田刚不由得笑了：“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呀？”
“这有什么好笑的，也得想想子孙后代嘛。”
不知为什么，中根说话的口气变成了教训人的口气。
泽田刚不服：“不管怎么说也是二百年以后的事，子孙后代自有子孙后代的办法。”
店老板耸耸肩，没说话。
“反正跟咱们关系不大。”泽田刚又找补了一句。
“你这个年轻人啊，说话可不能这么不负责任。这件事大家都得好好想想。”
“好了好了，中根先生，打住吧。”
矛盾激化的当口，店老板开始劝解。
中根醒过味儿来，脸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但还是意犹未尽地说：“我觉得呀，这件事真的不是一件小事……”
说完，他摇着头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泽田刚与店老板相视苦笑。
店门上的铃铛又“哐啷”响了一声，新的客人进来了。是三位上了岁数的女士，也常来这家咖啡馆吃早饭。她们爽朗地跟店老板打过招呼，就坐在椅子上开始聊天。她们没有谈论深红色云块，谈的都是婆媳关系、伺候老人、埋怨丈夫、身体欠佳等身边琐事。坐在里边的中根又把耳机塞进耳朵，盯着平板电脑看起来。
泽田刚吃完早饭，把剩下的咖啡一口气喝完，站起身来对店老板说：“我去上班了。”
“好好干！”
泽田刚把钱放在柜台上，转身走出店门，在湿热的空气包围之下，向商业街的停车场走去。泽田刚眼中的现实世界就是这个早就过了繁荣期、正在走向衰退的城市。商业街上是古老的建筑、很不方便的狭窄的街道，很多商店落下了卷帘门，卷帘门上的涂鸦格外刺眼。自己将在这里耗尽生命，结束一生。就算那红云确实存在，就算人类再过二百年就会灭亡，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恐怕跟东京那座大城市也没关系。
泽田刚走进停车场，来到自己那辆白色的紧凑型轿车附近，掏出钥匙用遥控器打开了门锁。当他的手搭在门把手上的时候，忽然再次意识到自己真的很喜欢有美。如果有美在东京找到了工作，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这样一个没用的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就像要寻找答案似的，泽田刚抬头仰望天空。
天空中，布满了凹凹凸凸的灰色云块。其中一块红云正好在泽田刚的头顶上。猩红的颜色异常浓重，犹如吸饱了深红色墨水，马上就要滴落下来似的。
“我们的飞机正在38000英尺，约11600米的高度上飞行。由于气流不稳，飞机会一直处于颠簸状态，但完全不会影响飞行安全，各位乘客请放心。”
机窗外是湛蓝的天空，蓝天下雪白的云海一望无际。眼前这神圣的光景，跟以前人们心目中天堂的印象重叠在一起。但对于人类来说，外面肯定不是天堂。估计气温不会高于﹣50℃，气压恐怕还不到地表的三分之一。
弓寺修平乘坐的是上午九点四十五分从东京出发，飞往佐贺的AJA454航班。现在，飞机顺利地飞行在接近对流层上限的高度，再往上就是连云彩都不会有的平流层。臭氧吸收紫外线使平流层变暖，气温高的地方接近0℃。
如果上升到平流层，气温就会再次下降，低到﹣90℃。而在高度为100千米附近，温度则突然升高，达到1500℃的超高温，所以被称为热层。热层几乎没有空气，因此一般所说的大气层的高度，指的就是100千米以下。100千米以上就是宇宙空间了。
也就是说，大气层的厚度还不到100千米，而且，80%的空气都集中在大气层的底部、厚度只有1111千米的对流层里。地球上的生命，就在这犹如一层薄皮的大气中苟活。不仅如此，现在的大气中正发生原因不明的异变，而且在逐渐扩大。
“看哪！看那边！”
坐在后边的一位男士大叫起来。
“啊……那是什么呀？”
一位女士也跟着叫起来。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年轻。
“你还不知道吗？那就是菌落云！大家都在议论这个话题呢。”
“菌落云？”
弓寺修平连忙向窗外望去。正如身后的年轻男士所说的，飞机左侧远处的积云有一部分是红色的。也许是因为刚才还没有进入自己的视野吧，否则不应该看漏啊。话虽如此……
“该死！”
弓寺的拳头差点砸在窗户上。做好准备等着的时候，它一直不出现，为什么竟在这时……
“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菌落云呢，我得把它拍下来！”
身后的年轻男士用悠闲的口吻说道。
“欸，云为什么会变成了那样的颜色？”
年轻女士问道。
“因为云里有病毒在繁殖。”
年轻男士蛮有自信地断言。
他的回答其实不对。菌落云里繁殖的不是病毒，而是细菌。病毒和细菌，在生物学上可是有天壤之别的。
“病毒在云里边能活吗？”
“云里有的是水分，当然能活啦。”
“可是，只有水分还是活不下去的吧？不需要营养吗？”
嗬，想得还挺细的嘛——年轻女士的问题引起了弓寺的兴趣。外行人这样想是一个很好的着眼点。要想培育生命，水分和养分都不可或缺。云是由水和冰的粒子构成的，自然不缺水分，那么，养分呢？
“……你这么一说我也糊涂了，天空中确实没有养分。”
很遗憾，这种认识也是错误的。大气层本来就包含各种各样的物质，如形成酸雨的原因就是大气层中的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这些物质对于细菌来说都是很好的营养成分。除了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以外，一般云的粒子里还有多种多样的有机酸和矿物质，作为营养源有足够的量。不仅仅是菌落云，普通的白云里也栖息着多种微生物。即便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空中，连云彩都不会有的平流层里，也浮游着无数被称作气溶胶形态的微生物，从而构筑了独自的生态系统。
“不过，那个菌落云，好像不得了呢。”年轻男士继续说道，“会使人类灭亡的！”
“为什么会使人类灭亡呢？”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肯定是谣言。不就是一块云彩吗？怎么能使人类灭亡呢？”
“那倒也是……”
“没有知识的傻瓜才会相信这种谣言呢。像开成君这么聪明的人，不会相信的。”
“哦，啊……嗯……”
弓寺叹了一口气。事态已经很严重了，可一般人对菌落云的认识才到这个水平啊。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机舱里骚乱起来。往窗外一看，只见一大块红色的菌落云正在向飞机逼近。弓寺也连忙掏出手机拍照，从上空观察菌落云的机会是很少的。
飞机与菌落云的高度差应该有数千米，但那块菌落云看上去还是很大，边缘也非常清晰。跟周围的云块相比，不仅颜色不同，表面上的凹凸也显得尖锐，犹如荆棘。弓寺在照片和视频中见过菌落云这种富有特征的形状，但实际见到还是第一次。他被菌落云特异的形状释放出来的存在感压倒了。那简直就是飘浮在云朵间的巨大怪物。
“好家伙！”
身后的年轻男士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太……太可怕了。”
年轻女士小声嘟囔着。
娱乐室里还没有人，屋里有饮料自动售货机，有摆满了杂志和漫画的书架，还有三张可以供四人围坐的圆桌。南侧开着的大窗户的外边，树枝迎风摇曳，刚开始发黄的叶子反射着阳光。外公那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的是怎样一个世界呢？
吉井沙梨奈用轮椅把外公推到靠窗的一张圆桌前，按下刹车柄固定好轮椅，然后走到饮料自动售货机前，给外公买了一瓶能量饮料。外公喜欢喝这种装在焦茶色小玻璃瓶里的能量饮料。只见他默默地接过去，就像消磨时间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啜饮。喝完最后一滴，才默默地把空瓶放在圆桌上。
“外公，我呀……”沙梨奈说话了，“决定把我的死期延长了。”
外公那刻着深深皱纹的脸上，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大概塑造表情的肌肉已经干枯了吧。他的眼睛虽然有时也眨一下，但谁也看不出他到底在看哪里。
“外公，菌落云……您不知道吧？”
沙梨奈把手机掏出来，把菌落云的照片调出来给外公看。
“由于菌落云的出现，人类就要灭亡了。”
外公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但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不管怎么说，跟外公一点关系都没有。”
沙梨奈说着把手机收了起来。
“当然啦，也不能说跟我有多大关系。”
说完，沙梨奈朝外公笑了笑，外公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沙梨奈继续说下去。像这样不用顾及他人的感受随意聊天的对象，恐怕只有外公一个。
“二百年以后，管你是大款，是穷鬼，是坚强，是软弱，管你是健康还是不健康，有没有疾病，管你朋友多不多，管你孤独不孤独……喜欢战争的国家也好，爱好和平的国家也好，统统没有了！您不觉得这样很棒吗？”
“真智子来了，昨天。”外公突然说话了，“带着盒饭来的。”
“你们一起吃的？”沙梨奈温和地问。
“那丫头没吃，我一个人吃的。”
“好吃吗？”
“好吃，很好吃。”
“……那太好了。”
真智子是沙梨奈的母亲，外公的独生女。但是，母亲带着盒饭来看外公，是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母亲还是初中生，外公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受伤住进了医院。虽说没有生命危险，但吃不惯医院里的饭，经常发牢骚。母亲特意做了盒饭给外公送去，外公吃得特别高兴。平时母亲提到外公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唯独说起给外公送盒饭这件事的时候，表情是不一样的，这就是所谓的父女情深吧。
“咱们回房间吧。”
沙梨奈站起身来，把能量饮料的空瓶扔进垃圾桶，然后松开了固定轮椅的刹车柄。
从外公住的曙光养老院到见和希市内一栋公寓里的家，骑自行车要一个多小时。虽说有公交车，但沙梨奈觉得不值，而且每天都骑自行车上学，骑惯了，去远处也不觉得累。
“外公怎么样？”
沙梨奈往厨房里一看，见妹妹香织正站在那里喝牛奶。
“老样子。”
沙梨奈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饮料，倒进自己的杯子里，一饮而尽。喝完，她简单地用自来水冲了一下就放在餐桌上，反正以后还要用，不必洗那么干净。
香织还没喝完。她双手捧着一只大陶瓷杯，一边喝一边看姐姐，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有事吗？”
“没有。”
沙梨奈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准确地说，这是她跟香织两个人的房间。沙梨奈跟母亲和妹妹住的这套两居室的公寓，据说是母亲二十多岁的时候买的，贷款已经还清了。母亲的职业是推销员，从各种保险到净水器，只要是能卖的东西，她都推销。周末和节假日也照常去上班。休息的时候，一休就是一个月。母亲一边做着这样的工作，一边把沙梨奈和香织抚养成人。
香织书桌上的台灯还开着。厚厚的数学习题集，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写着工整的文字和代数公式。大概是在做几何证明题吧。沙梨奈都上高中二年级了，可那些题她恐怕一道也做不出来。
香织明年春天要报考县里排名第一的重点高中。沙梨奈认为妹妹肯定能考上。香织不但学习成绩好，长得也是漂亮又可爱，当少女组合的主唱都绰绰有余。有过这么一件事，一天，香织上完补习班回家，被一个艺人经纪公司的星探尾随，吓得她赶紧打电话报警，引起了一场骚乱。姐妹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呢——这个问题沙梨奈从来没想过，因为她知道，她跟香织的父亲不是同一个人。
“我早就想问你了。”香织回到房间里，对沙梨奈说，“为什么每个星期天都跑那么远的路去看外公呢？好不容易才过一个星期天。”
“妈妈根本不去看望外公嘛。”
“外公患有严重的痴呆症，根本就不知道你是沙梨奈，有意义吗？”
“意义？有啊。”
“有什么意义？”
“……消磨时光。”
香织冷冷地说：“沙梨奈多好，活得真轻松。”
说完坐在书桌前，拿起自动铅笔继续解题。只几秒钟的时间，香织的精力就集中在学习上了，房间里只能听见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写字的“唰唰唰”的声音。
“喂，香织！”
“怎么？”香织握着自动铅笔的手没有停下来。
“你知道菌落云吗？”
“由于细菌繁殖变成红色的云吗？怎么了？”
“这个菌落云会使人类灭亡，你相信吗？”
“肯定是谣言嘛。”
“……你怎么敢肯定是谣言？”
“二百年以后的事，不可能那么轻松就预测到的。”
沙梨奈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一直在盯着香织的侧脸。
“不过，我觉得神清气爽。”
香织写字的手停下了，她回过头来。
“什么让你觉得神清气爽？”
“二百年以后人类就灭亡了。”
“为什么这个消息会让你神清气爽呢？”
“……说不上为什么，反正我就是觉得神清气爽。”
“真要那样了，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
“你说知道了二百年以后人类就会灭亡的消息，觉得神清气爽。如果现在人类马上就要灭亡了，你打算怎么办？”
香织正面看着沙梨奈的时候，沙梨奈总会吓得缩成一团，她似乎能听见香织暗暗在心里骂她：你就是一个没有生存价值的垃圾！
“如果菌落云真的会使很多人死亡，哭叫声将充满整个世界！你怎么能觉得神清气爽呢？”
……
香织转过身去，一边继续做题，一边叮嘱沙梨奈：“可不能这样随便说呀！”
“昨天晚上的雨下得太大了。”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池边太志看着车外说道。眼前的稻田里，水稻大片地倒伏下来，浸在水中，刚修好河堤的运河里浊浪翻滚。
“雷打得也很凶。”
驾驶紧凑型轿车的泽田刚说着打了一把方向盘，沿着运河左拐，继续前行。
“是的是的，我家小孩子吓坏了，一个人不敢睡，哭着要跟我一起睡。”
“润太君都上小学了吧？”
“小学一年级。还以为他已经是个勇敢的大孩子了，没想到还是那么可爱。”
“你让他跟你一起睡了吗？”
“怎么可能呢？这正是严父发挥作用的时候。我跟他说，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回自己房间睡去！这边只有两张床，我和你妈一人一张，没你睡觉的地方！”
“是吗？”
“结果我被轰了出来。”
“哈哈哈……完全没有发挥作用嘛！”
泽田刚大笑着把车子停在了路边。
“没办法，老婆的命令。”
从车上下来，刚一呼吸，肺里就充满了水蒸气似的空气。天空中黑灰色的积云依然很厚，远处传来尖厉的机器声。他们后方的河堤上，一辆小型卡车正在全速行驶。
“第七个观测点，离水位警戒线还有一百九十厘米，没有其他异常情况。”
池边看着运河里的水位计，向泽田刚报告情况。泽田刚用平板电脑把数值记录下来，并利用平板电脑上的相机把河水的样子和水位计拍摄下来。
“好了，去下一个观测点！”
见和希市市政府河川管理科，是负责管理和整修田间水渠的部门。市内的河川网由宽十米左右的运河，以及从运河分出来、通向各个角落的宽两米左右的水渠构成。降水量超过基准值的第二天，管理科就要这样查看整个河川网。
“对了，”车子启动的同时，池边继续跟泽田刚聊天，“上次你跟我说过的，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去东京工作了？”
“行了行了，别说这个了。”泽田刚不高兴地扭过脸去。
“哟哟哟，瞧你那可怜样，再找一个，结婚吧。”
“没有那么简单啊。”
“现在公务员很受女孩子欢迎，找女朋友还是很容易的。”
“我怎么没有这种感觉。”
“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真的不用了。”
第八个观测点也没有异常情况。但照完相以后，一种莫名的恐怖感袭上心头，泽田刚慌忙回过头去。
数百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个信号发射塔，无数只乌鸦使灰色的铁架变成了黑色。但是，让泽田刚感到恐怖的不是那些乌鸦，而是铁塔上空的景象。
“怎么了？”池边问。
“又出现了。”
压得很低的云层里，有一块黑红色的云。
“哇！真的嘞！”池边双手叉腰向上看着，“刚才还没有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最近经常看到呢。”
看到菌落云的次数与日俱增，人类就要灭亡的说法使越来越多的人感到不安，甚至召开国会的时候，在野党也向政府提出了这个问题。当时政府的答辩只是说，菌落云还不会马上伤害到人类。
“今天这块菌落云的颜色更叫人恶心，而且比以往见过的大得多。”
“一看见菌落云我就心情不愉快。”
“我也是。”
池边说完把视线从菌落云的那个方向收回来，看着泽田刚笑了。
泽田刚耸了耸肩，算是回答。
“去下一个观测点吧。”
“好！”
泽田刚坐进车里发动车子，发现池边没有上车。
池边的手放在车门把上，眯缝着眼睛看着天空。
“不走啦？”
“啊，啊啊……”
池边回过神来，眨了眨眼。
“那块红云……”池边再次转向天空，“是不是正在降下来呀？”
“在邮件里我也跟您说过了，第一份报告来自一艘渔船，说是海湾里发现了大量漂浮在海面上的死鱼。”
佐贺县保健卫生研究所水质调查部的副岛绫子，是一位说话不能抑扬顿挫的女士，她的声音虽然很美，穿透力很强，但好像是人工合成的。她眼镜片后面的眼睛似乎从来没有眨过，圆脸上的微笑也似乎从来没有消失过。
“死鱼的样品分析过了，没有检查出有害物质，也没有缺氧窒息的迹象。能想到的原因还有水温太低，不过并没有下雨，所以也不是水温太低造成的。”
“海水的水质化验结果是氢离子浓度偏高，可是……”
“就算把化验的误差问题考虑进去，也不至于造成鱼类大量死亡。”
在大办公室用屏风隔出来的空间里，弓寺修平坐在副岛绫子对面的沙发上。两人之间是一张茶几，上面放着副岛绫子刚刚交给他的数据一览表。
“从采集海水的日期来看，应该是在发现大量死鱼两天以后采的吧？氢离子浓度已经被潮水稀释的可能性也有吧？”
副岛绫子脸上的微笑更浓了。
“弓寺先生是不是认为鱼类大量死亡跟菌落云有关呀？”
十天前，明海
上空出现了菌落云。因为那块菌落云比较大，长崎、佐贺、熊本沿岸很多人都看到了，有人还拍了很多照片上传到互联网。
随着时间的推移，菌落云发展得很快。有的颜色越来越浓，扩展到最大后又很快缩小，然后逐渐消失。但是，比起以前出现过的菌落云，十天前出现的这一块，从扩展到最大再到消失的时间特别短，转瞬就消失了。
弓寺开始观察人们在那块菌落云消失的过程中拍下的照片，可以清楚地看见菌落云向海面伸出一条红色的大尾巴。第二天，在菌落云消失的海域，发现了大量死鱼。
“鱼类大量死亡并不是稀奇的现象。这回在菌落云出现之后发生，也许是偶然的巧合。”
“也许是偶然的巧合，但如果不认真检证，片面地认为鱼类的大量死亡跟菌落云无关，也不是科学的态度。”
“您说得对。”副岛绫子冷淡地应付道。
但是，弓寺不是小孩子，不会因为这冷淡的态度就退缩。
“而且，关于菌落云的研究才刚刚起步，无论多小的事情都有可能跟重要的见解有某种联系。”
“那么我想问您……”
副岛绫子说话的口气变了，俨然就是在学会的年会上对发表论文的人提问的口气。
“如果说菌落云跟鱼类大量死亡有关，您认为应该是怎样一种机制呢？”
弓寺希望的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应战。
“根据迄今为止世界各国的研究者提出的报告，可以认为在菌落云内部由于细菌的活动，蓄积了高浓度的二氧化碳。大量的二氧化碳加速了全球变暖，人类的居住环境日趋恶化，最终将无法在地球上生存，所以人类将在二百年以后灭亡，这就是弓寺老师您的理论吧？”
“不是的。人类将于二百年以后灭亡的理论是美国的亚历克斯·夏果博士提出来的，根据他的理论，全球变暖根本就不是人类灭亡的主要原因。”
“哦，是这样啊……”
副岛绫子完全不屑一顾的口气。
“关于这次鱼类大量死亡发生的机制，现阶段我有这样一个假说。”
弓寺并不在乎副岛绫子不屑一顾的态度，继续说下去。
“存在于菌落云里的高浓度二氧化碳随下降的气流落在海面上，所产生的冲击使大量二氧化碳融入海水，造成海水一时性酸化。”
“您的意思是说，突然的酸化产生的pH冲击
，是鱼类大量死亡的原因？”
“您不认为这是有可能的吗？”
副岛绫子依然保持着微笑，歪着头说道：“但是，我认为当时并不具备发生下降气流的气象条件。”
“菌落云自身可以产生下降气流的可能性也应该考虑进去。”
“难道说菌落云能按照自己的意志下降到海面上？”
“根据迄今为止发表的研究报告，菌落云内部的温度比周围的高。一般认为，温度较高的云块在浮力的作用下应该产生上升气流，但现实中并非如此。那么一定有一种消除浮力的东西，我认为那就是二氧化碳。正是因为比空气重的二氧化碳起到了下坠的作用，菌落云才能保持一定的高度。如果出于某种原因，菌落云内部的温度下降了呢？”
“就会失去浮力，在二氧化碳的重量作用下往下沉，从而产生下降气流。您是不是这个意思？”半信半疑，不，还不能说是半信半疑，从副岛绫子的表情来看，她完全没有把弓寺的话当回事。
“仅仅是一种假说而已。总之，关于菌落云，我们不知道的知识太多了。迄今为止的常识都不能解释菌落云现象。所以，我们必须把哪怕很小的事例作为基础提出各种各样的假说，逐一去验证。”
“原来如此。”
副岛绫子敷衍了一句之后，只过了几秒钟，表情就变得紧张起来。
“您怎么了？”
弓寺这么一问，副岛绫子的视线飘忽不定，显得更加慌乱。
这是她今天见到弓寺以后第一次内心产生动摇。
“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弓寺老师刚才的话是正确的，能够引起pH冲击的高浓度二氧化碳下降到陆地上……”
“其实，我也很害怕发生那样的情况。”弓寺盯着对方的眼睛，“我们已经知道，菌落云内部有两个特点：一是二氧化碳的浓度很高，二是氧气的浓度非常低。”
“因为细菌的呼吸消耗了氧气？”
“恐怕是的。人如果吸入菌落云内部的气体，就会窒息而死。菌落云，就是带着这样气体的云块。”
副岛绫子慢慢挺直了腰。
“就算菌落云下降的现象实际发生过，不过发生的概率到底有多大，我们还不知道。尽管如此，还是应该考虑到日本属于风险比较大的地区。虽然全世界都能观测到菌落云，但出现频率高的地方是从日本关东地区到西太平洋，还有美国的东海岸一带。别看这两个区域相距很远，在气象学上却有共通点。”
“共通点……”副岛绫子抬起头来，“……火山活动多发区？”
弓寺使劲儿点了点头。
“这两个区域，分别流动着黑潮
这一强大的暖流和墨西哥湾暖流。从这两个暖流进入大气的热能，可能也影响着菌落云的形成。但这种机制是不可能被发现的，正如我们不可能把云彩抓在手里一样。”
副岛绫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弓寺。弓寺的话跟现实一起，开始被她接受。
“那么……刚才您说的……”副岛绫子的脸上已经没有笑容，“弓寺老师，不，夏果博士说，人类将在二百年以后灭亡，而且人类灭亡的主要原因还不是全球变暖，那么人类灭亡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弓寺干咳一下，清了清嗓子。
“跟一般的云相比，菌落云之所以有某些根本上的不同，不会只是因为云的粒子里有细菌繁殖。尽管目前菌落云还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但出现的次数在增加，存在的时间也在延长。总有一天会像癌症晚期患者体内的癌细胞那样无限增殖，最终覆盖整个地球。如果发展到那一步，可能会对大气层产生致命的影响。也就是说，二氧化碳浓度上升，氧气缺乏。恐怕到了那个阶段，细菌产生的有毒物质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了。”
“所谓‘天上的赤潮
’？”
“还有，菌落云如果覆盖了整个地球，就会遮住太阳光，破坏作为氧气供给源的植物光合作用。两者相加，就可能导致大气中的氧气急剧稀薄。”
“现在大气中的氧气浓度约为21%，如果低于18%就会使人陷入缺氧状态。难道会低到那种程度吗？”
“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可是，那样的事情在二百年之内就会发生……短短的二百年啊！”
“的确，过去地球上有过多次生物大量灭绝的情况发生，每次都经历了数百万年。但是，能因为没有先例就断定人类绝不会在短期内灭亡吗？这回的主角是细菌，繁殖的场所是大气层。不得不说，比起海洋和陆地，细菌在大气层繁殖的影响之广和速度之快都是我们无法想象的。细菌利用菌落云反复集中进行分裂增殖，数量呈几何级增加，要占领人类巨大的生活圈。其破坏力比小行星撞击地球和火山爆发不知要大多少倍。因此，事态会以超出我们想象的速度向坏的方向发展。我们绝对不能否定这种可能性，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副岛绫子避开弓寺的视线，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还是不敢相信。那种事情真的……”
弓寺平静地说：“我也不敢相信。但是，作为一名科学工作者，不能因为害怕就不敢面对现实。我会继续向人们发出警告，哪怕是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也在所不辞。”
吉井沙梨奈按了一下车闸，随着车闸刺耳的尖叫声，自行车停了下来。
去曙光养老院看望外公需要过一座大桥。那座大桥横跨在一条作为县界的大河上，全长三百多米。大桥建于五十年前，是一座桁架桥，只有上、下两车道，而且窄得要命。如果两辆大卡车在桥上错车，搞不好就会剐蹭。桥面尽管很窄，还是用栏杆隔开了人行道。由于没有自行车道，沙梨奈骑自行车过桥的时候也走人行道。即使一有大卡车通过桥身就会颤抖，她也不会因此停下来。今天按闸停车，是因为深红色的菌落云又进入了她的视界。
站在桥上往大河的下游看，可以看到沙梨奈所在的见和希市。香织从这个星期开始参加暑期补习班，现在正在教室里学习。母亲一大早就上班去了，现在一定正开着她那辆轻型轿车到处转呢。见和希市跟平时一样运作着，菌落云飘在空中，似乎在观察这座城市。
自爬上公寓楼顶那天以来，沙梨奈养成了经常仰望天空的习惯。虽说不是每次仰望天空都可以看到深红色的菌落云，但看到的次数比想象的要多得多。不过，今天看到的菌落云，跟以往看到的好像有所不同。形状是歪扭的，颜色是黑乎乎的，压得也相当低。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菌落云还是第一次，沙梨奈有一种被菌落云覆盖压得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一辆大型自卸车从桥上开过，桥身颤抖起来。桥下浊流翻滚，由于昨天晚上的一场暴雨，以往总是映着蓝天的河水上涨，颜色也变了，就像加了咖啡的牛奶。看着卷着漩涡吞没一切的河水，现实感顿时远去。一个以前乘虚而入、小心谨慎地沉入她潜意识的东西在蠢蠢欲动。那是一个丑恶的愿望，一个经常使她感到心烦意乱的、绝对不想承认的愿望。现在，那个阴暗的愿望慢慢浮了上来，就像那块黑乎乎的菌落云。
“香织要是死了才好呢……”
沙梨奈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我怎么会有这种……
“胡说……刚才是胡说，真的是胡说！”
沙梨奈欲言又止似的仰起头来，看着天空。
就在那一瞬间，一切感觉都停止了。
菌落云底部突然有一条红色的绳子似的东西，向着地面慢慢垂下去，一边往下垂，一边旋转。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全都旋转着往下垂。就好像菌落云底部有无数孔洞，红颜色漏了下来。但是，那些红色的绳子悬在半空，还没有接触地面就像融化似的消失了。消失归消失，新的红色绳子并没有停止出现。它们不断地垂下来，旋转得越来越快，离得近的几条慢慢靠拢，融合在一起，成为一条条巨大的绳索。最后，这一条条巨大的绳索合并起来，瀑布般向地面倾泻。
狂风骤起。
“这风好臭啊！”泽田刚叫道。
听泽田刚这样一说，池边太志也皱起了眉头：“大概是废弃的农作物在什么地方堆积起来，天一热就腐烂发臭了。”
突然刮起的大风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越刮越大。狂风呼啸着，天上数十只乌鸦四处逃窜，“呱呱”的叫声在这一带回响。
“池边先生，赶快上车吧！”
“噢，好的！”
池边上车后关上车门，车子在狂风中抖动。
“风更大了。”
“好像是龙卷风。”
“车好像都要被刮跑了。”
“暂时停止观测，躲避一下吧。”
“躲到哪儿去啊？”
“不管怎么说，先离开这地方，快！”
泽田刚发动车子，松开手刹踩下油门，车子慢慢动起来。
他马上就意识到不对劲了。不管他怎么踩油门，引擎的转速就是上不去，而且越来越慢。
“喂！开快点嘛！”
“……都踩到底了，不管用！”
车子终于熄火了。按下启动键，只有电池马达空转，引擎就是点不着火，试了好几次，还是点不着。
“蓄电池没电了吧？”
“真奇怪！刚才分明点着了呀……欸？”
前风挡玻璃外面，有一个黑色的物体掠过，跌落下去，发出撞击路面的声音。是乌鸦，只见它伸开翅膀，却一动不动。
紧接着，有的乌鸦掉进了水田，有的乌鸦掉进了水渠。掉进水渠的乌鸦溅起的水花，马上就被狂风吹散了。天空中的乌鸦全都掉了下来，听不到乌鸦的叫声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池边尖叫起来，“情况不妙啊！”
泽田刚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快逃吧！”说着就要去开车门。
“不行！”池边大喝一声，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泽田刚，“现在最好不要到外边去！”
泽田刚松开门把手，身体缩成一团：“这风……可不是一般的风。”
“不是一般的风，是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接下来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了。狂风号叫着，从门缝里钻进来。他们开始觉得身体不舒服。头疼得要命，手脚一点力气都没有，恶心得要呕吐，心跳得特别快。两人都瘫倒在座椅上，想坐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
“喂！这是怎么回事啊？”
掉在路面上的乌鸦一动也不动，只有黑色的翅膀被狂风刮得一个劲儿地抖动；掉进水渠的乌鸦漂浮在水面上。是因为风太大，还是有毒气？刚才闻到的臭味可能就是毒气的臭味吧？可是，周围除了水渠就是水田，怎么会产生大量毒气呢？
“难道是菌落云？”
不管是从前风挡玻璃往天上看，还是从门玻璃往天上看，都看不到深红色的菌落云，信号发射塔上空也没有。
“看什么呢？”
“池边先生，菌落云消失了。”
“怎么了？”
菌落云里的微生物异常繁殖，那些微生物会不会产生有毒气体呢？如果有毒气体和菌落云一起降落到地面上……
“喂！问你呢，怎么了？”
“池边先生，你看外边。”
“什么？”
“风小多了。”
“啊，确实小多了。”
风不再呼啸，周围非常安静，安静得不自然。
“已经……过去了吧？”
泽田刚按下车子的启动键，车还是发动不起来。
“哈哈……没事了！我还以为这回得死了呢。”池边笑着去拉车门。
“啊！还是不出去为好！”
池边好像没听见泽田刚叫他，拉开车门就出去了。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道：“好像不要紧了。”
风还在吹，不过已经不太大了。
“可是，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些乌鸦……”
池边突然不说话了，慢慢蹲在了地上。
“池边先生，您怎么啦？”
池边一下子扑倒在地。
“池边先生！”
泽田刚胆怯了一瞬间，马上深吸一口气，憋着气打开车门跳下车，把车门关上以后才绕过车子跑到池边的身边。池边已经翻着白眼昏死过去。泽田刚把他抱起来，放在副驾驶座上，关上车门就往正驾驶座那边跑。跑到一半时脚下被绊了一下，憋在肺里的空气吐了出来，不知不觉吸了一口车外的空气。
“不好！”泽田刚伸出手去抓门把。
够不着。
还差一点就够到了。
但是，他迈不开步了。
双脚就像被强力胶粘在了地面上。
“真的就这样死了吗？”
泽田刚最后的感觉是身体飘了起来，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吉井沙梨奈盯着前方的路猛蹬脚踏板。
菌落云融化了，落在了地上。绝对不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所以，我一定要到外公那里去！无论如何也要到曙光养老院去！必须去！像往常那样去！为了证明什么也没发生过，为了证明明天还会到来！
只有两条车道的路上熙熙攘攘。小轿车、大卡车、出租车、公交车，跟往常一样。沿路的便利店、餐馆还是老样子。仓储商店的停车场里，上了年纪的保安正指挥客人把车停在适当的位置。加油站的员工大声叫喊，引导加完油的车辆驶出加油站。一切都是老样子。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沙梨奈停下来，双脚撑在地上。她喘不上气来，头也有点疼，这种情况从来没有过，可是今天……不，大概是因为天热吧，没关系的。
过了十字路口，过了跨过铁路的桥，沿着辅路往前走一会儿就是三保综合医院。曙光养老院就在三保综合医院的院子里。
沙梨奈把自行车停进车棚，走到养老院的门口，按下对讲门铃。在说出外公的名字以后，里边的职员很快就把大门打开了。她跟已经熟识的职员打过招呼，换上了拖鞋。一层的大厅很宽敞，奶白色基调的地板和墙壁，淡雅的浅粉色和淡绿色交替，使人不觉得单调。沙梨奈顺着楼梯走上二楼，来到二〇三号房间。房门开着，她一眼就看到外公正盘着腿坐在床上。
“外公！我是沙梨奈，我又来看您啦！”
外公看着沙梨奈的脸，喃喃道：“刚才真智子来了，不过没带盒饭。”
沙梨奈很生气：为什么只有今天跟以往不一样呢？我那么希望今天跟以往一样，怎么专门跟我作对呢？
“去娱乐室吧，我去借轮椅。”
“不去！”外公马上表示反对。
“能量饮料，不喝啦？”
“不喝！”外公说完，闹脾气似的把脸转向窗户。
今天是怎么了？沙梨奈没办法，只好坐在床边的一个小圆凳上。房间里的空调开着，可是沙梨奈的身上一个劲儿地冒汗。外公还是固执地看着窗外。
“刚才呀，菌落云降下来了。”沙梨奈冲着外公的后背说，“上次我跟您说过吧，那种深红色的云，要使人类灭亡呢。”
外公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倒是跟以往一样。
“没事的，肯定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沙梨奈一时冲动，差点站起来抓住外公的肩膀，把他扳过来。
“那绝对是骗人！什么菌落云会使人类灭亡，肯定是骗人的！”
她希望外公说：是的。
她希望外公的话能让她安心。
可是，外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我回家了！”
沙梨奈站起来，走出二〇三号房间，跑下楼梯，跑到自行车棚，打开车锁跨上去，用尽全身力气蹬起来。为什么这么急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好像在被什么人追赶似的，拼命地顺着原路往回骑。
远处传来救护车鸣笛的声音，听起来有很多辆，不和谐的声音响个没完。直升机的轰鸣声。天上飞来了直升机，三架！飞向沙梨奈要回的见和希市。日常生活秩序分崩离析，全被打乱了。她想闭上眼睛，塞住耳朵。一切都应该没有变化，什么事情都应该没有发生，应该跟往常一样，应该跟直到昨天以前的世界一样，应该跟直到上周以前的世界一样，应该跟直到上个月以前的世界一样，而且应该从明天开始一直到永远，都继续一样下去！
越过古旧的桁架桥，穿过寂寥的商业街，进入宽敞的住宅区。数年前，这一带道路扩宽，新增了便道，道路两旁新建的独栋小楼都很现代化，属于这座城市里建设得比较好的区域。沙梨奈骑着车不由得放慢了速度，最终停了下来。
便道上有很多粥状的呕吐物。看到那些呕吐物，沙梨奈忽然意识到今天的城市跟平时大不一样。
进入市区后，通行的车辆特别少，几乎没看到一个骑自行车或电动车的人。很明显，空气有问题。沙梨奈闻到一股腐臭的味道，紧接着，更加凄惨的光景映入她的眼帘。
距离呕吐物数米远的前方，有一个人仰面朝天躺在那里，脸上盖着一条毛巾。从体形和穿着来看，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士。他身旁呆呆地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再往远处看，更多的人倒在地上。熟识的街道与倒在地上的人组合成一幅唐突无理的画面，叫人无法接受。
“我是在做梦吧……”
沙梨奈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是的，这是梦。眼前的情景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这是在做噩梦！肯定是在做噩梦！所以，所以，所以……
“我得赶快回家！”
右脚用力去蹬自行车的脚踏板——怎么这么重啊，根本蹬不动。没有这么重过呀。自行车摇摆着、晃动着，好不容易左脚也踩在了脚踏板上。左脚，右脚，左脚，右脚，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她的眼睛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大脑也停止了思考，只顾一个劲儿地倒换着双脚去蹬脚踏板。不能停，绝对不能停，如果停下来，就再也动不了了。耳边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前边的马路上，一辆救护车全速开了过去。身后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转眼就从头顶上飞过去了。
回到家里，沙梨奈打开冰箱拿出一瓶饮料，把饮料倒进杯子里。刚喝了一口就趴在洗菜池上狂吐起来，简直连胃都要吐出来了。眼泪也流了下来，但那是因为呕吐，不是哭泣。她的感情已经被封在一个冰冷的壳子里。
她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家是不是谁也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沙梨奈赶紧掏出手机，通过手机的GPS功能搜索母亲在什么位置。有了！在辰巳市。辰巳市离这里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可以放心了。接下来找香织……
香织的位置信息搜不出来。漠然与恐怖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焦点。
想起来了！
在补习班上课手机必须关机。这个时间香织还没下课，位置信息当然搜不出来。
回到自己的房间，沙梨奈开始检索最新信息。从刚上传的新闻，到社交网站上的留言和动画，她一个挨着一个地看下去。
现在受灾的是以见和希市为中心的地区。有人说见和希市已经封城，不准随便进出。这显然是谣言。从曙光养老院回来的时候，没看见什么地方设有路障。死了不少人是事实，有的说至少死了几百人，头痛呕吐的人就更多了。市内的医院已爆满，市政府的官方网站发布消息要求症状较轻的人在家里疗养。
关于惨剧的原因，有的说是恐怖分子利用化学武器实施恐怖袭击，有的说是工厂的有毒气体泄漏，但很少有人认可。理由很简单，在惨剧发生之前，很多人看到了菌落云异样的形态，并把照片和视频传到了网上。
房间里的墙壁暗淡下来，窗户上白色的纱帘染上了些微的橘黄色。看看时间，到家已经两个多小时了。
补习班早就下课了。
可是，香织还没有回家。
她拿起手机想GPS再次确认香织的位置，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如果还是没有香织的位置信息呢？如果香织……
沙梨奈使劲儿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上帝呀，求求你了！
让香织快点回来吧！
真的求求你了！上帝呀！
忽然传来开门声。
沙梨奈从床上跳起来，飞奔而出。
香织，在门口站着呢！
只见她喘着粗气，大眼睛好像已经冻僵，显得更大了。满是汗渍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苍白得吓人。她把提在手上的书包随便往地板上一丢，书包撞击地板，发出“咚”的一声。
“香织……”
被封住的感情破壳而出。
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根本止不住。
“太好了……”沙梨奈扑过去，一把抱住妹妹，“太好了……香织还活着……太好了……”
“姐姐……”香织呼吸凌乱，“死了很多人，很多……”
话没说完，她就紧紧抱住姐姐抽泣起来。
姐妹俩紧紧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稍微平静一些以后，沙梨奈又倒了一杯饮料，香织则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姐妹俩回到房间里，坐在各自的床上。
“香织看见菌落云降下来了？”
香织喝了一口牛奶，点了点头。
“看见以后，马上就跑进补习班大楼里避难，捡了一条命。”
“你还挺冷静的。”
“因为刚听你说过菌落云要使人类灭亡的事。当时有一种不祥之感，撒腿就往大楼里跑。可是，外面的人……”
香织说不下去了。时间默默流淌。
突然，香织抬起头来。
“对了，妈妈呢？”
“不要紧。我用手机确认过了，在辰巳市。”
香织把杯子放在书桌上，掏出自己的手机，迅速利用GPS功能搜索母亲所在的位置。
“还在辰巳市。”
“是吗……”
“喂，”香织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妈妈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那是辰巳市某个小学的体育馆。
沙梨奈回答不上来。
香织立刻给母亲打电话。
“不接。”
“肯定在工作。”沙梨奈拼命说服自己，“妈妈说过，她工作的时候不能给她打电话。”
“妈妈在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工作？”
……
“为什么一直待在体育馆？为什么不接电话？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打电话问一下我们的情况呢？”
沙梨奈拼命摇头。
别往下说了！
我什么也不想听了！
“走！”
“……去哪里？”
“去找妈妈！”
这么晚了，直升机还在空中盘旋。有的人家已经亮了灯，但丝毫感觉不到平静的日常生活还在继续。沙梨奈打开自行车的车灯，朝香织点头示意：可以出发了。
香织在前，沙梨奈紧随其后。惨白的街灯照着姐妹俩惆怅的身影。紧紧盯着妹妹那瘦小而虚幻的后背，沙梨奈不停地蹬车。
路上已经没有死尸了。柏油路和电线杆上贴着纸片，纸片上写着死者身份或特征以及已经被搬送到哪里的信息，为的是方便家人前来寻找的时候能尽快得知亲人遗体的安置地点。每张纸片上写着的遗体安置地点，都是沙梨奈她们要去的辰巳市那所小学。
去那所小学，要过那条县界的大河，要过的桥不是沙梨奈去曙光养老院时经过的那座桁架桥，而是下游一座很大的拱形桥。上坡的路很长，要屁股离开车座猛蹬脚踏板才能上去。桥上的路灯比较多，光线很亮。在橘黄色的路灯照射下，在直升机轰鸣的世界里，姐妹俩无言地蹬着车。偶尔从桥上通过的汽车，让她们知道地上的人还没有死光。来到大桥一半的位置开始下坡，靠着惯性往下滑，可以休息一下了。为了不让自行车下滑得太快，需要不时捏一下刹车。姐妹俩终于安全地通过了大桥。
过了一个十字路口，有一家便利店，好像还在营业。停车场里有轿车，也有大卡车，看上去跟平时没有什么不一样。
沙梨奈下了自行车，掏出手机再次通过GPS确认母亲的位置。她心里抱着一线希望：也许位置已经移动了，妈妈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说不定马上就能看到她那辆轻型轿车前大灯的灯光了。
“姐姐，怎么了？”香织停下来，回头看着沙梨奈。
“我又确认了一下妈妈的位置，说不定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香织的表情紧张起来：“怎么样？”
“没动地方。”
“姐姐！”
“嗯……”
“快走吧！妈等着咱们呢！”
“知道了！”
沙梨奈收好手机，继续全力蹬车。
小学正门贴着一张纸，纸上是几个手写的大字：“遗体安放处”。运动场供夜间训练的大灯全都开着，停着好几辆警车。
自行车存车处在运动场的一角。沙梨奈她们把自行车放在那里，准备走着去运动场后面的体育馆。
“喂！”
刚刚走出存车处，一位身穿朴素的长裤套装的女士就把她们叫住了。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证明身份的胸牌，但看不清上面的字。女士的身后还站着一位穿着很随便的男士。
“你们是来找人的吗？家里人？”
香织冷冷地盯着那位女士，没说话。沙梨奈只好回答说：“是的。”
女士回头看了男士一眼，拿起麦克风。
“我们是电视台的，想问你们几个问题。”
男士举起摄像机。
“不行！”
香织愤怒地吼了一声。
“姐姐，快走！”
说完，她拉起沙梨奈就跑。
体育馆的前面摆着一张桌子，作为临时接待处。一个年轻的警察表情紧张地坐在桌子后面。看到她们跑过来，赶紧端正姿势。
“二位是来找人的吗？”
虽然警察尽量用沉稳而柔和的口气问话，但听起来还是有些僵硬。
“根据手机上我妈妈的位置信息，她在这个体育馆里。”香织对警察说。
“是吗？”警察低下头，指着桌子上的一览表说道，“通过随身携带的东西判明了身份的，名字都写在上面。不知道名字的，写着体形和衣服等特征。二位要是能在这张表上找到要找的人的话，请把号码告诉我。”
判明身份的有十五个，没有判明身份的有六个。号码好像是按照搬送过来的先后顺序排列的。
马上就找到了。
八、吉井真智子
香织紧紧攥住沙梨奈的手，攥得好疼，沙梨奈也紧紧攥住了香织的手。
“就是这个，八号……”
沙梨奈指着母亲的名字说道。
一览表上还写着遗体被发现时的情况。地点是见和希市春日区，在市中心北边一点。母亲是在自己的车里死去的。车子的窗户开着，人倒在驾驶座上。最初被搬送到春日中学，因为那里遗体太多，应付不了，又搬到这所小学来。
“请问……”
两人回头一看，还是刚才见过的电视台那一男一女。
“你们是来找你们的母亲吗？”
“喂！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行不行！赶快离开这里！”年轻的警察压低声音斥责电视台的人。
“啊，对不起。”女士虽然诚心诚意地道了歉，但还是把麦克风伸到香织面前，摄像机也对准了香织，“您说一句话就可以了，就说一句……”
沙梨奈一把将麦克风拽到一旁，吼道：“不是跟你们说过不行了吗？有完没完哪？”
连沙梨奈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
女士吃了一惊，不再装腔作势：“是的是的……对不起，请原谅。”说完回过头去向男士轻轻点了一下头，男士马上把摄像机镜头转向地面，和女士一起尴尬地走了。
“对不起。”年轻警察向姐妹俩道歉，“我马上去把负责的警察叫过来。”
不一会儿，过来一个老警察，矮矮的，戴着一个大口罩。
“请跟我来。”
姐妹俩按照老警察的吩咐，在体育馆前厅换上了来客用的拖鞋。体育馆的大门敞开着，随着微微的震动，冷飕飕的空气扑面而来。
姐妹俩站在入口处，呆住了——
……两个篮球场大小的体育馆，地板上铺着蓝色的塑料布，塑料布上排列着两行盖着白色单子的尸体，其间站着几个戴橡皮手套和口罩的警察和医生模样的人。大概是死者家属吧，一位女士蹲在一具尸体旁边哭泣，一位穿白衬衣的男士看着女士，眼睛红红的，用手绢捂着嘴巴。她们从那两个人身后走过。发出低沉轰鸣的移动式冷气机，通过粗大的管道喷着冷气。
老警察把姐妹俩带到八号的前面。
母亲躺在白色的单子下面，一动也不动。
随身携带的东西放在头部一侧，她们一眼就认出了母亲的手机。
香织呆呆地站着。
沙梨奈蹲了下去，颤抖的手慢慢掀开了单子。
她的内心一片虚空。
“姐姐……”香织看着就像睡着了的母亲的脸，“人类……也许真的就要灭亡了。”
灾害以见和希市为中心，波及范围甚广。死亡四百九十六人，其中大部分事发时都在户外活动。也有不少人事发时在室内或车里，由于开着窗户而死亡。
这个惨剧造成了人类大量死亡。据记载，这是世界范围内菌落云带给人类的第一次灾难，在人类史上被称为“新月纪”。“新月纪”与“见和希”谐音，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