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望着儿子们那高兴劲,不禁思绪万千:捕捉野兔要眼疾手快,把握时机,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现在正是各国重用人才之际,我怎么能在此虚掷年华、挥霍青春呢?像这样厮守着妻儿怎么能有出息呢?李斯暗自决定离开上蔡,远走他乡,谋求发展。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 208 年)六月的咸阳,骄阳似火,道路两边的大树都耷拉着脑袋,毫无生气。只有附在树干上的夏蝉在没命地呼喊叫嚣,那声音刺耳烦人,仿佛在叹息什么,在诉说什么。
骄阳底下,蝉噪声中,一支队伍押解着一个人在缓缓朝刑场方向移动。这个人胡须花白、头发散乱、衣裳褴褛、满脸伤痕,乍一看像是丐帮兄弟。但俗话说的好,人不可貌相,别看现在人家打扮得很“低调”,其实是大有来头,他就是秦朝宰相李斯,想当年那可是打个喷嚏整个国家都会跟着感冒的人物。
过去堂堂宰相,今日刑场死囚,这个反差确实有点大,一时之间让人很难接受。李斯杀了一辈子人,如今,轮到他被人杀,这滋味不好受,他不禁泪流满面。
然而事到至此,无可挽回,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李斯觉得自己不能装熊,一定不能像别的死刑犯那样被吓得尿裤子。再说,自己已经七十多岁了,声色犬马、荣华富贵的日子也享受了,算是活够本了。死又有什么可怕呢,只要子孙健在,能保存家业,便是幸福。想到这里,李斯痛苦的心灵才添了一丝欣慰。
然而,李斯宽慰的心灵不久即被无情的事实所粉碎。在咸阳市的另一端,一队武士又押着一群囚徒向市中心的刑场开来。李斯远远望见,走在前面的正是他心爱的幼子,紧接其后的是其他诸子和女儿、妻子、孙子、孙女和家仆。一家三代二十余口人都到刑场集合了,以前即使是家庭聚会也没到这么齐呀。
李斯不禁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料到赵高有如此歹毒,二世胡亥有如此糊涂。看来这位新皇帝没有遗传他老子的雄才大略,杀起人倒是跟他爹一样肆无忌惮,毫不手软。
突然,李斯有了一种问候赵高和胡亥他们俩母亲的冲动,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还是忍住了,只是仰天大哭:“苍天啊!李斯何罪!竟遭灭门之祸!”
行刑的时刻就要到了,刽子手已经将那把磨得雪亮的大片儿刀举在手中,只等监刑官一声令下,就要将李斯拦腰截断,一分为二。李斯用苍老的双手抚摸着幼子的头颅,他突然领悟到早年那老婆孩子热炕头、放狗撵兔子、啃干馍喝稀粥,才是人生的真谛。
想到这里,李斯不禁又一次浊泪纵横,泣不成声,留下了人生舞台的最后一句台词:“二小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经常领着你们哥儿几个,牵着一只黄狗,出上蔡东门去逮兔子……看来,这样的闲情逸致,大概是不可再得了。”
一声令下,李斯全家三族被诛。
李斯是何许人也?他是怎样由权力的顶峰跌入人生低谷的?他对中国历史发展有何影响?后人从李斯的一生经历中会得到什么启迪?如何评价李斯?这一切的一切,我们只有循着历史的轨迹,走向历史深处,才能获得科学的回答。
秦昭襄王四十四年(公元前 262 年)时,楚国的头头换成了考烈王熊完,他起用“天下四大公子”之一的春申君黄歇,任命他做令尹(相当于宰相)。春申君很会作秀,他想借爱才之名显耀自己,于是他上任后头一件事就是邀请荀况对楚国进行“国事访问”。
荀况是当时的名人,拜他为师的门徒不计其数,因为在名人门下学习,自然要沾光,起码毕业不愁找不到工作。他不仅学问好,而且与各国的上层人物也都有交情:曾与赵孝成王讨论用兵,与秦昭襄王商讨治国……所以请他做官、当顾问的聘书摆满了屋子。
由于荀况声望很高,所以楚国在他途经的各县大搞“面子工程”:道路在抢修,城阙在补砌;或疏通填充,或粉刷洗濯……上蔡城是荀况入楚的必经之地,整日泡在酒坛子里的上蔡郡守,这些天里清醒的时辰多了些,每日亲自到郡守府指挥、监督大扫除。
这一日忙了半晌,郡守的酒瘾上来了,他溜达了一圈,就离开了。于是,整个上蔡城的清扫工作也松弛下来,只剩下一位年轻人还爬在长梯上认真地扫刷。一阵阵尘灰扬起,他的头脸上落满了尘垢。与他搭档的老头忍不住,埋怨说:“李斯,下来!这些粗活干好干坏一个样,你何必这么卖力!”
名叫李斯的年轻人并不答话,只顾干手中的活,又有一阵灰扑下来,落了老头一身。老头气得把梯子一拖,“啪嗒”一响,李斯竟从梯上跌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幸好李斯站得不太高,摔得不大厉害,他挣扎着爬起来,怒视老头一眼,忍着疼痛,扶正梯子,又爬了上去。
老头见了有些过意不去,走上前劝慰说:“小李子,以前你一劲儿地读呀、写呀,我不劝阻你,因为你谷子地里长高粱——想出人头地。可是这两天干的都是粗活,也不多给工资,整天累得半死,你却拼命干,你说说,究竟要图个什么?”
“为敬重荀老先生。”李斯被纠缠不过,便简简便便地答了一句。
“哈——哈——”老头听了大笑不止,“你前年由衙门老书办推荐进办公房来,我瞧着你就别扭。既然想谋个好前程,何不拿出个千儿八百的,设法巴结郡守。就凭你整日读读写写也能高升么?呸,白日做梦!今天居然要去攀附荀老先生,真是痴心妄想!人要认命,当官的自有官相,瞧你瘦得皮包骨头,一副苦命相,也想当官?你看县尊大老爷,大字不识一斗,可是伸出根小姆指也比你腰杆粗!”
“哼,县尊算什么!”李斯低头听着,只觉得十分刺耳,他俯看老头反驳说:“昏头昏脑,毫无才干,就知道混日子,永无出头之日!将来我李斯练就了本事,瞅准了机会,撞上了好运,境遇一变,哼,至少应当封侯拜相,名垂千古哩!”
“嘿,看不出你这样狂妄!真是‘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老头说着摇摇头,以为这小子真是疯了。
这里正说着话,围墙外走进一群人,老远有人吆喝:“浑虫们,卖力干,明儿一早荀先生就到了!”老头见是郡守醉醺醺地来巡查了,吓得拎起一只木桶匆匆往水井边去了。
把上蔡城的一切清扫干净已很晚了,此时四边无声,一切都被掩盖于深重的夜色之中。天幕低垂,虽然还有些阴沉,但在遥远的西北的天际,已经能依稀辨出星斗的光影了。
李斯站着默立半晌,头脑中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了,需要补充恢复一下体力和脑力,他有更多更大的事情去做。
夜色的阴凉慢慢地渗透他的鞋底,使李斯觉得就像光脚站在冰面之上。他猛地警醒,进而便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涌上心头,一副姣好娇媚的面容清晰的浮现在他的眼前。是啊,自己近来一直忙碌,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妻子了。想到这里,他抬腿急奔家里而去。
小径弯曲,他来到一处房屋面前,屋内灯光闪动,窗棂上印着一个娇俏的女子的身影,一动也不动,好像正陷于沉思之中。
这女人叫玉娘,原是上蔡城内青楼艺馆中的艺伎,色艺双绝,在上蔡城内颇有名气。有一次玉娘被一个恶棍骚扰殴打,李斯碰巧见到,就将她救下带回家中。后来,玉娘知恩图报,以身相许,作了李斯的妻子。二人倒也情投意合,而玉娘也是一心侍奉李斯,再无二心,不几年就生下了两个儿子。
李斯在上蔡做小吏已经九年了,他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却没有升迁的机会。眼看着儿子们的成长,而自己却一事无成,李斯十分痛苦。记得有一天,他带着儿子,臂执苍鹰,手牵黄狗,走出上蔡东门,跨过洪河,来到县城郊外林区打猎散心。
这片林地依山傍水,沿河两岸野草萋萋,山坡上树木茂盛,野兔、麋鹿、水鸟很多。很快,李斯的第二个儿子便发现草丛中有野兔在觅食,他拉了拉李斯的衣襟,用手示意目标。李斯弯弓搭箭,嗖地一声,正中野兔后腿。受伤的野兔拼命狂奔,李斯放出老鹰,一下子把猎物抓住了。
小儿子们飞快地跑到老鹰前,捉住了受伤的野兔,他们又蹦又跳,十分高兴。李斯望着儿子们那高兴劲,不禁思绪万千:捕捉野兔要眼疾手快,把握时机,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现在正是各国重用人才之际,我怎么能在此虚掷年华、挥霍青春呢?像这样厮守着妻儿怎么能有出息呢?李斯暗自决定离开上蔡,远走他乡,谋求发展。
今天,机会终于来了,荀老夫子是天下名流,上至各国君王,下至各国权臣,无不对他高看一等,并且都与他保持着极好的个人关系。如果自己能作荀老夫子的弟子,这无疑是登上当时政治舞台的最有效的通行证!
想到这里,李斯对妻子说:“娘子,明天荀老先生要路过这里去兰陵,我想跟他去求学,实现我胸中的抱负!”
玉娘一听愣住了,她犹豫了半天,这才开口问他道:“夫君,明天你真的要走吗?”
见妻子眼中泪光闪烁,李斯极不情愿地冲着玉娘点了点头。
看到李斯点头,玉娘眼中的泪水猛然间便滑落在白皙晶莹的脸颊上。
“夫君,你可以不走吗?”她的身体轻轻抖动着,几乎是在祈求李斯了。
看着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想起她对自己的一腔真挚柔情,李斯也忧郁起来,他又何尝不想留在这么一个可人身边,他也是有情有欲的男人啊!但转而他便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去做,自己的理想不可能中途放弃。他狠狠心,猛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清晨,上蔡几乎倾城出动。太阳刚刚爬过屋脊,李斯就挤到路旁张望,直到上午九点来钟才把荀况的车骑盼到。
“哟,瞧见了,头辆车上坐的老者就是他!哈,我瞧见荀老先生喽!”
“嗨,他的容貌多么谦和。越有学问,越是如此。小子们,学着点哇。”
“不容易呀,头发胡子都白了,还要旅途辛劳,立帐授徒……”
“老先生旁边的年轻人是谁?年纪轻轻就四方游学,真乃后生可畏呵!”……
人们的七嘴八舌更把李斯的心火撩拨得熊熊烈烈,他发疯似的左推右搡,尽量保持住自己占的有利地势。终于车辆驶近了,人们所说的一切,他都目睹了。此刻他的激情达到顶点,他什么也不望、也不想,径直突破府兵的警戒线,一窜便窜到头辆马车前,摊开双手便去拦车。
车一停,李斯便挣脱拉扯他的府兵,对着端坐于车上的荀况深深地拜下去,高声恳求:“大师,收我为徒吧!成为大师之徒是我最大的愿望,为此我朝思暮想,几乎发疯了。”
荀况遇这种情况已经不止一次了,并不觉得惊奇,只是看着跪拜在道上的年青人:短衣褐衫,赤足麻履,眉清目秀;面容黄瘦——苦熬奋斗的印记,眼圈乌黑——失眠努力的明证。他被这位青年的坚定面容、恳切态度、执着要求所感动,暗暗叹惜:平民求学多么艰难呀!然后,荀况和颜悦色地说:“后生站起来,先讲讲你的来历。”
府兵见此情景,也不再阻拦。李斯受此鼓舞,容颜焕发出一股勃勃英气,大声说道:“晚生名叫李斯,本地人,上蔡小吏。曾有幸拜读大师《劝学》、《修身》诸篇力作,心中佩服不已,今生今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亲耳聆听大师的教诲。我已准备好路费,打算不久就去拜访大师。没想到大师竟光临上蔡,真是天意啊!晚生在此恳求大师收我为徒。”
“先生,难……难得他一……一片至诚,就收……收下他吧。”说话的是荀况最器重的门生——韩国公子韩非。他长得十分白皙、纤弱,犹如女子一般,又是天生的口吃,因而格外的腼腆。这一切与他脍炙人口、锋利严密的文章极不谐调。
李斯一见荀况身旁秀美公子发话支持自己,更增添了许多信心,极诚挚地立誓:“大师,收下我吧!李斯父母双亡,情愿以师为父,终身伺候大师,求学修身,矢志不渝!”
荀况见李斯眼噙泪花,一片赤诚,他已是有些动心。再加上李斯聪颖的脸相、机智沉着的言谈、不卑不亢的举止,荀况料定他是个可造就的人物,终于肯收他为徒。
李斯原准备一求再求,甚至要跪拦车道,以死明志,可是万没想到自己没费多大功夫居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当时李斯的欢喜自不必说,他把一股坚决追求的硬气化为满心的感激,一头扑倒尘埃之中,对着自己心上的偶像——大师荀况,叩拜不止。
光荫荏冉,李斯、韩非伴随荀况在兰陵研究学问、专心著述,不觉三年已过。
这一日,用罢早饭,李斯、韩非要往城郊讲堂听老师讲学,两人结伴沿车道往城郊走去,但见道旁杏花素白,桑椹殷红,与绿叶相衬,分外醒目。远处农夫新垦出一大片黑油润湿的田土,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泥香。
“先生年岁大了,身体吃不消,否则带我们出去大干一番有多好哇!”李斯感叹着,他早有不满足困守兰陵的念想。
“成……成就事业,谈……谈何容易。既要有机遇,又要有当权者意……意气相投,倾力为助,否则学识渊博如……如孔孟,也只能遍……遍游天下而郁郁终生。”韩非苦读经史,研究形势,见识超群,他一开口李斯就自觉受益匪浅。此刻他细细品味韩兄之言,半晌方说:“那么荀先生呢?”
“先生么?机……机遇未得。”
“春申君不是先生的知己吗?”李斯心存疑惑。
“黄歇也,也配算当权者么?他……他不过是一个人臣,事事由人主约束。先生困……困守兰陵,宏图难展。”
“喔……”李斯闻说,心里一惊,瞥了韩非一眼,暗想:别看师兄外表长得像女人一般,不料竟有如此尖锐的目光、深远的念想。
不知不觉间,城郊讲堂已在眼前。
讲堂上,师徒之间纵论天下,李斯乘兴而言:“如今大国争雄,游说者立功成名的不少。现在秦王想要统一天下,正是我们立功的黄金时代。人生的耻辱莫过于卑贱,一世的悲哀莫过于穷困。有些人自甘于卑贱贫困,毫无作为,反而讥讽别人贪荣求利。这不是他们不想要,而是没有本事去谋求富贵。我不想这样。”
荀况听了马上明白李斯心意,自然极力赞成:“你们青年有为,立志高远,为师很高兴,环顾天下,只有秦国可成大业。十年前我曾考察秦地,那里法治严明,民风淳朴,地势险峻而兵强马壮,不愧为泱泱大国,真是实行我的学说最理想之地!”
韩非也兴奋地说:“天下大势,分……分久必合,七大国中盛……盛衰已明,强秦只差……差一位雄主掌驭了。”
“我以为庄襄王子楚正是此人。他饱经忧患岂无凌云之志?”李斯越想主意越稳。
荀况把一切都看清楚了,自己为了著述竟把两个才华出众的治世良才留在身边,长年过着单调、枯燥的书斋生活,真是浪费了。这儿的精神生活是丰富、充实的,但对于胸怀大志的少年来说未免难为他们了。如今他拿新的眼光来打量自己的高足,发现他俩是多么年青、俊秀,充满生气!
荀况再也坐不住了,颤巍巍地起身,拉着他俩走出书房,遥指一脉远山,意味深长地说:“人生犹如登山,锲而不舍者方能凌绝顶领略无限风光。你俩都去吧,到秦国去。”
听到先生这么说,韩、李二人当然欢喜,只是两人都走,先生未免孤寂。沉默半晌,韩非笑道:“好了,我陪伴老师著述,让师弟李斯到秦国成就一番事业吧!”
李斯听了,正中下怀,当下应诺。第二天他便揣上荀况先生的荐书,离别兰陵,往秦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