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赤裸裸的最后通牒,直接触及到了李斯的个人和家族命运,准确地击中了李斯致命弱点。
李斯本人年事已高,个人安危算不了什么,但赵高说到祸及子孙的话,就不能不叫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为之担忧了。
公元前 210 年 10 月,秦始皇要去东南一带巡游,陪同的大臣有丞相李斯、宦官赵高等。他的少子胡亥年已弱冠,也想跟从父亲出游,便说道:“父皇,儿臣久居深官,想与父亲一起出游,开阔眼界,请父皇允准。”
“好。”秦始皇见胡亥一片诚心,笑眯眯地答应了。
庞大的车队又一次浩浩荡荡地开出函谷关,深秋的季节金风阵阵,咸阳通往东方的驰道上尘土飞扬。李斯坐在副车上,透过弥漫的尘埃,只见远处落木萧萧,寒鸦乱舞,这一切与始皇威严的车队仪仗极不相称,李斯总觉得有些不对头。
秦始皇此行从十月出发,沿途游山玩水,尽览名胜,直至第二年夏天才开始返回。行至平原律(今山东平原县南),秦始皇忽觉腹中阵阵疼痛,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昏迷了过去。
侍从大臣慌做一团,急忙找来太医。太医诊脉后,已知凶多吉少,但他深知秦始皇一生追求长生不老,最忌“死”字。太医恐怕触犯忌讳,只开了一个药方,一言不发。不料连用数副,竟毫不见效。
丞相李斯眼见得始皇病情日渐加重,又无良方,只得命令御官快马加鞭,希望早日返回京师。好不容易行至沙丘(今河北广宗西北),始皇病体更重,幸好此地有以前赵国的行宫,只得暂且住下。
此时始皇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便召李斯、赵高来到近前。李斯、赵高屏声敛气,侍立两旁,静静地等待始皇下诏。
秦始皇有气无力地说:“下诏给扶苏,令他速回咸阳主持丧事。”
“遵旨!”
李斯、赵高不敢怠慢,依言草就诏书。始皇未及过日,便已长逝。一代雄主,就此了结,时年五十岁。
秦始皇死时只有胡亥、李斯、赵高和五六个御前宦官在身边,其余随从官员都不知道。李斯认为皇上在外逝世,又没有正式确立太子,为防止宫中发生变乱,便严格封锁消息,把始皇的尸体安放在一辆既能保暖又能通风的车内。百官仍像往常一样呈告事务、进献食物,由宦官假托接皇帝命令批办处理有关文告。
此时,赵高顿生奸心,他深知公子扶苏与自己不合,而年少的胡亥和他很合得来。出于个人利害和不可告人的罪恶用心,他成功劝说胡亥,篡夺皇位。
终于胡亥同意夺取皇位,赵高的心情轻松多了。但胡亥还有些担心,他问:“现在父皇还没有发丧,丧礼也没有举办,怎么好去向丞相提及此事呢?”
赵高接口说道:“公子不必担扰,丞相之事由老臣负责。”说罢,便急冲冲地去找李斯。
李斯此时正处在焦虑中,他在考虑如果扶苏当了皇帝将会如何。扶苏具有儒家思想,常替百姓和知识分子说好话,因此先帝不太喜欢他。但他是嫡长子,现在又有先帝遗诏,将来的帝位恐怕非他莫属。如果这样,秦国传统的法家路线就要变成儒家路线,那他这个按法家思想办事的丞相不就成了个政治废物!
再说公子扶苏还有大将蒙恬兄弟做他的坚强后盾,三十余万大军手中在握,到时扶苏若想清除他们这些追随先帝的老臣简直易如反掌,将来自己能有什么作为呢?人在此时往往是越想越不着边际,越想越没有出路。
正当此时,赵高突然来找李斯。
赵高对李斯说:“先帝已去世,在弥留之际赐长子扶苏一封诏书,命令他会葬之后,继承皇位。现在这封诏书,我还没发出去,谁也不知道此事。如今立谁为太子就在我和你的一句话了,你看这事怎么办?”
李斯听完赵高这番单刀直入的话,大惊失色,立刻很严厉地指责赵高说:“你怎么可以口出这种亡国之言?这不是臣子应该议论的事情!”
赵高很镇定自若,并不惊慌,仍旧不动声色地对李斯说:“我只想问问你,你估计一下你的能力与蒙恬哪个更强?功劳哪个更大?哪个更有谋略?哪个更受扶苏的信任?”
赵高这一步紧似一步的逼问,句句刺到李斯的要害之处,李斯这个素以沉着冷静见称的人物,居然变得手足失措,有点失态了。
李斯惶然而怯惧地说:“这几个方面我都赶不上蒙恬,但你为什么这么穷追不舍地逼我呢?”赵高叹了口气,说:“我赵高只不过是一个宦官仆役,幸而能够粗知些刑狱文书,在秦宫中管事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中,从来没有见到功臣和退位的丞相,有封地和爵位传及到二世的,最终都是被诛杀而死。照这个规律来看,丞相恐怕是凶多吉少。”
说到这里,赵高顿了顿,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接着说:“皇帝有二十余子,其长子刚毅勇武,即位后,一定用其旧臣蒙恬为相,到那时君侯想怀通侯(最高一级爵位)之印,荣归故里,就没有机会了。相反,皇帝少子胡亥,我已经教习多年,从未见过他有过错误行为。他为人仁慈笃厚,口才虽不甚好,但头脑灵活,君侯拥立他为帝,那么丞相之位则非君莫属!”然而,李斯仍不为所动,严辞正告赵高说:“你赶快从这里滚回去,我奉皇上之诏,听上天之命,个人前途安危早已置之度外!”
赵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说:“君侯向来办事果断神明,应该知道安可转危、危可化安的道理。如今君侯竟置安危于不顾,怎算得上果断神明呢?”
李斯仍绷着脸,但语调有所缓和,颇为动情地说:“我李斯不过是上蔡乡间的平民,蒙圣上提拔作了丞相,封为通侯,子孙都得到尊贵地位和优厚俸禄,我怎能辜负他呢!作为臣子应该忠于职守,请您不要再说了,免得我成为先帝的罪人。”
赵高说:“圣人都懂得因时变化,不守常规定则,方今天下都在胡亥和你我三人之手,君又何必死守忠臣之节呢?”
李斯沉默不语。
赵高看出了李斯的矛盾心理,进一步威胁说:“只要您与胡亥公子同心协力,就可以永保富贵;与我互相应和,这事就可以天衣无缝,不会出现什么差错。您要是听我的计策,不仅你可以长久享有侯爵的地位、俸禄,还可以传给子孙万代。现在你舍弃这个好计策不肯听从,那么连你的子孙都不免遭殃,我实在替你担心害怕呀!这里面的祸福,你要掂量掂量呀!”
这番赤裸裸的最后通牒,直接触及到了李斯的个人和家族命运,准确地击中了李斯致命弱点。
李斯本人年事已高,个人安危算不了什么,但赵高说到祸及子孙的话,就不能不叫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为之担忧了。蓦地,少年时代所见的厕中鼠与仓中鼠的形象又回荡在他脑海。
空气顿时像是凝固了,时间也似乎停止了前进,只有窗外的蝉声在酷热的阳光底下拼命地叫唤。突然,李斯仰天长叹,眼中噙着一颗浑浊的老泪,无奈地听从了赵高的意思。
于是,李斯便与赵高合谋,伪造始皇给丞相的诏书,嘱他立胡亥为太子。同时,他们伪造了遗诏命扶苏和蒙恬自杀,军队由副将王离接管。他们在诏书的封口处盖上了皇帝的玺印,并派亲信送往上郡给扶苏、蒙恬。
扶苏拆开诏书一看,就哭着跑到里屋要自杀,蒙恬劝他请示一下再说,而使者连连催促,扶苏为人忠厚,当即自杀。蒙恬不愿死,使者把他交给狱吏,囚禁到阳周(陕西子长县西北),不久也被害死。使者回来做了汇报,胡亥、李斯和赵高大喜。
车驾回到咸阳,他们才给始皇发丧。太子胡亥继位,做了二世皇帝,李斯继任丞相,赵高担任郎中令,负责侍奉二世,掌握了实权。
胡亥是始皇二十多个儿子中的第 18 个儿子,对他而言,17 个兄长都是其帝位的严重威胁。
沙丘之谋虽然天衣无缝,但胡亥总是作贼心虚,登上帝位以后,总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一天,胡亥对赵高说:“人的生命十分短促,不过几十年而已。朕现在君临天下,只想在有生之年尽情享乐,稳坐天下。爱卿足智多谋,有什么办法吗?”
赵高一眼看穿了二世的心思,说:“陛下所言极是,贵为皇帝就应该如此。不过,沙丘的密谋,群公子和大臣们都有怀疑,群公子是您的兄长,大臣们又是先帝所任用的,现在陛下刚登位,这些人不服气,恐怕会出来叛乱。况且蒙恬虽然死了,而蒙毅还在外面带兵。我整天战战兢兢,惟恐出事,像这样,陛下怎么能纵情享乐呢?”
二世害怕了,急忙说:“这可该怎么办?”
赵高说:“依我看,只有用严刑峻法惩治有罪的人,诛灭不服的大臣,同时疏远兄弟姊妹,免掉先帝任用的旧臣。这些人清除后,再培植一批亲信,安插到关键部门让他们从内心感激陛下。这样,陛下就可以高枕无忧,恣意享受了!”
二世听从赵高的计策,便下令修订法律,加重刑罚。群臣和公子们有罪,就交给赵高审讯惩处。不长时间,就杀了蒙毅等许多旧臣,十二个公子在咸阳街头斩首,十个公主在杜县(陕西西安市南)被车裂,连坐被杀的人更是不可胜数。
法令和刑罚一天比一天严酷,群臣人人自危,百姓个个恐惧,想反叛的人很多。二世又修建阿房宫,修筑直道、驰道,赋税越来越多,劳役没完没了。于是陈胜、吴广便在大泽乡(安徽宿县东南)揭竿起义,东方的豪杰也纷纷起来反抗秦朝,自立为侯王。陈胜的军队一直打到鸿门(陕西临潼县东),才被击退。
当时,李斯的儿子李由作三川郡守,而起义军向西进攻,来去都经过三川地区,李由无法抵抗。等到章邯击破并赶走起义军,朝廷便接连派人到三川郡去调查,并责问李斯身为丞相,怎么能让盗赋猖狂到如此地步。李斯十分恐惧,又贪恋爵位俸禄,不如知何是好。
一天,李斯带着幼子和随员一同到咸阳郊外散步,以消除多日的苦闷。这是一个深秋的季节。李斯站在高高的土堆上,极目远眺,咸阳城里宫阙成群,错落有致,阿房宫里袅袅的香烟与落日的余辉相映成趣;回首近处熟透的水果,鲜红可爱,身边的幼子茁壮成长。仰望苍天,几朵金色的云朵悠闲飘忽,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往南展翅飞翔。
李斯望着那领头的大雁,思索着当今动荡的局势,不禁喟然长叹,回首对随员和幼子说:“当今皇上就是这领头大雁,我们正是其侧翼飞行的小雁,大雁飞向哪里,我们也随之飞到哪里。一旦我们与领头之雁失去联络,便会成为孤鸿哀雁。”
李斯早就意识到皇帝对臣僚的绝对权威,他借大雁群飞时领头雁与小雁之关系,形象地向其幼子和随员道出了自己对君臣关系的认识,以及他目前的难堪处境。显然,要保住爵禄和荣誉,李斯绝不能失二世的欢心。
从郊外回家后,李斯的心灵全面扭曲了,他决意迎合胡亥。深夜,他掌灯提笔,专门给胡亥写了一封奏章。这道有名的奏章,历史上称为《劝行督责书》。它所表达的中心内容就是严刑酷法加独断专行,以便控制臣民,达到君主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终极目标。
二世看了李斯的奏章后,心花怒放,十分欣赏,他觉得李斯对他是忠心耿耿,未怀二心的。
郎中令赵高,身居要职,把持着朝政大权,常因大臣不听从自己,滥杀无辜。他唯恐大臣入朝奏事,揭他老底,便生一计,使大臣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他对二世说:“陛下年轻,又刚即位,未必对什么事情都熟悉,如果坐在朝廷上听群臣奏事,偶尔有赏罚不当的地方,就会把短处暴露给大臣。不如深居宫中,等大臣们的报告转达上来后,再考虑研究处理办法。”二世采纳了这个建议,不再坐朝接见大臣,整天住在深宫,在歌舞声中打发时光。朝中政事,由赵高一人专断。
李斯对此很不满意,说了几句闲话。赵高知道后,就想个了恶毒的计策。
一天,赵高来找李斯说:“现在函谷关以东盗贼蜂起,而皇上还要加紧征发劳力修建阿房宫,搜集狗马之类无用的玩物。我想劝谏,可是地位低贱,不够资格。您是丞相,怎么不出面劝谏呢?”
李斯说:“是啊,我早就想劝谏了,但现在皇上不坐朝,住在深宫之中,我想说的话不好由别人传达,想要进见,又实在没机会呀!”
赵高装出一副认真而神秘的样子说:“您如果真要进谏,那我瞅皇上空闲的时候通知您。”于是,赵高便看准二世正和美女们欢宴取乐的时候,派人通知李斯:“皇上正闲着,可速来奏事。”
李斯立即来到宫门要求进见。二世正玩到兴头上,听说丞相求见,非常生气,说:“我平常闲着的时候,丞相从不见来,我今日正与众女玩乐,丞相却偏偏跑来奏事,这不是瞧不起我,故意让我难堪吗?”于是拒不接见。
接着,二世向赵高谈起此事,赵高装得十分惊讶,并乘机挑唆说:“这可太危险了!沙丘的密谋,有丞相参与,现在陛下立为皇帝,而丞相的地位没见提高,看他的意思可能是想割地为王哩!另外丞相在外面,权力比陛下还大啊!”赵高又说李斯的长子李由为三川郡守,与楚地的盗贼陈胜等有文书往来。
二世信从赵高的话,便立即派人再去调查核实李斯的儿子李由与盗贼勾结的情况。
不久,李斯便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知道是赵高有意害他,于是怒不可遏。当时二世去甘泉(陕西淳化县西)观看摔跤和滑稽表演,李斯不能求见,就上了一封奏书弹劾赵高。
二世看了这封奏书,不仅不以为然,反而对李斯更加恼恨。他派人把李斯召来,指着书信当面训斥说:“您这是干什么!赵高从前是个宦官,但他廉洁向善,忠诚不贰,才得到今天的地位,您却怀疑并诽谤他,这是为什么?况且我年轻丧父,缺乏管理国家的能力,不知道该怎样治理百姓,您的年纪又老,我不依靠赵高,又依靠谁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斯只得抗颜争辩说:“不对!赵高是个卑贱的小人,浅薄无知,贪得无厌,地位权势仅次于皇上,仍不满足,所以我说他是个危险人物,绝不是无端怀疑和诽谤。”二世早已被赵高的谗言和假象所迷惑,根本不听这一套。他竟害怕李斯杀掉他,就把这些话悄悄告诉了赵高。赵高显得非常委曲,哭丧着脸对二世说:“丞相的眼中钉只有我赵高一人,我要被他害死,他就真会谋权篡国了!”说完,然后又把一些捕风捉影的罪状栽到李斯身上,竭力煽起秦二世的仇恨。
胡亥害怕李斯把赵高杀了,自己没了依靠,就糊里糊涂地下命令说:“那就把李斯交给郎中令处治吧!”
赵高得到胡亥的许可,就以通敌谋反为罪名,把李斯关进了监狱。
李斯坐牢以后,赵高天天派人去拷打李斯,逼迫他承认通敌谋反是事实。李斯实在忍受不了疼痛,就招了供。
后来,李斯又给胡亥写了一封信,表白自己的功劳和忠诚,要求胡亥查明事实,给自己平反昭雪。但是,这封信没有送到胡亥那儿,反倒落在了赵高的手里。赵高把这封信扔到一边,还挖苦李斯说:“你现在是囚犯,哪能给皇帝上书呢?”
事后,赵高恐怕李斯再给胡亥上书,万一有机会把实情说给胡亥,自己的阴谋就落了空,便找来几个心腹装扮成胡亥派来的使者,让他们轮换着到监狱里去拷打李斯。只要李斯不承认通敌谋反,就加劲拷打。这样反复试验了几次,李斯吓得再也不敢说实话了。后来,到胡亥派人来审查定案的时候,李斯仍然认为是赵高派来的人,就照供不讳,承认通敌谋反是事实。胡亥听了很高兴,夸奖赵高说:“若没有郎中令,寡人几乎上了李斯的当!”
不久,赵高派去调查李由的人也回来了。他告诉赵高,李由在同刘邦、项羽做战的时候阵亡了。李由一死,无人对证,赵高就随便捏造了几条罪状,去向胡亥报告。胡亥马上下令,把李斯和他全家人一律处死。
李斯走出监狱,被拉到大街上,回头看了看他的二儿子,拉着他的手,痛哭流涕地说:“我现在想和你再牵着咱们家的那只大黄狗,一块儿到上蔡东门外去打野兔儿,还能办到吗?”他说完这句话,就被押到刑场上,被刽子手们腰斩了。
李斯留下了深深的遗憾,更留下了深刻的教训。他的才能算不上差,但人格十分低下。他是功臣,更是典型的政客和卑鄙的市侩。他从一个乡下平民而成为秦帝国的丞相,确实不很容易,但他不是坚守正道,而是阿顺暴君、附从奸邪,害友求宠,残民以逞,一再地出卖灵魂,屡行不义。他的所作所为,从根本上说来,都是以利己为宗旨,都是为了做粮仓中的老鼠。他经常玩弄权术,但结果却被别人的权术所玩弄;他开历史的玩笑,历史也对他开了个绝妙而残酷的玩笑,实在是自食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