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木心:清雅慵懒的顾影水仙

丰云
德州学院教授

2015年8月,《木心谈木心:〈文学回忆录〉补遗》面世,封面上素淡的底色、繁体的字迹,都与读者心目中的木心在审美趣味、格调上极为相契。展读内页,木心在谈论自己的创作时依旧有着惯常的老顽童般的诙谐,而他创作时“锱铢必较”的炼字造境之力为崇奉其文字风格的读者揭开了面纱的一角,让读者得以窥见其笔墨来处。同时,这种三五知己间的私聊,最真切地呈现出文字背后的作者。这个立体的、有血肉的木心,不是之前被粉丝捧上神坛的木心,而是俏皮之旁有狡黠,才华之外有傲慢,唯美之中有矫情。历经九年,“挚爱文学到了罪孽的地步” 的木心终于从文字的沉沉雾霭中走出,给了关注他的读者一个较为清晰的亮相。

在2006年陈丹青将木心作品介绍给内地读者后,木心的形象几乎始终是朦胧的。从他的字里行间,读者很难读出他自己的心路与身世。根据有限的背景资料,木心出国前无疑是受过大磨难的,然在其作品中,他甚少表达这些磨难。与同时期移居国外的作家们相比,他的笔下没有血泪控诉和尖锐批判,也并不直白宣泄公子落难的酸楚和忧伤。他的诗文中对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际几乎绝口不提。这绝口不提,诚然有旧时代世家子弟的那份高傲在其中,但背后无疑也有着冰坚不化的耿耿于怀、难以释然,是终其一生没有平复的精神伤痛。陈丹青所记录的木心临终的谵妄之语:“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单独囚禁,剥夺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可以说正是他伤痛之深的佐证。木心笔下多隐晦、迂回、欲言又止的简短句式,很难说没有这剧烈苦痛所造就的下意识留白。作为一个旅居美国二十多年的画家,他用富于古典意蕴的文字成功地把一个具象的、历经坎坷的华人移民孙璞隐藏在作品背后,塑造出一个空灵诗意的作家和艺术家木心。

这个诗意盎然的木心聪明、博学、文采斐然。他的小说作品数量不多,却每每有着油画般的丰富层次与光影色彩;他的随笔,短如俳句,充满隽永之句,且古意氤氲;他的诗歌,意境深远、体式多变;而在他的散文和洋洋大观的《文学回忆录》中,评点文学、艺术、宗教、哲学,乃至伦常世事,多有睿智之语,往往一语道破本质,时常令人不禁莞尔或者悚然而惊。《素履之往》中《伪善与真恶》《两种文化》《一饮一啄》等篇什,尤为精致。而诸多散落在字里行间的警句,则如闪闪亮钻,总是夺人眼目:

“没脚没翅的真理,争论一起,它就远走高飞。”

“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琅琅上口的成语,最消磨志气。”

“逾度的雅,便是不可耐之俗。”

“懦弱会变成卑劣。懦弱,如果独处,就没有什么。如果与外界接触,乃至剧烈周旋,就卑劣起来,因为懦弱多半是无能,懦弱使不出别的手段,只有一种:卑劣。而,妙了,懦弱自称温柔敦厚,懦弱者彼此以温柔敦厚相呼相许相推举,结果,又归于那个性质,卑劣。”

自然,聪明太过的人,通常喜欢自我激赏。于是木心笔下,常隐然现出居高临下之态,于语词游戏中泼洒才情,睥睨世人。他的行文中时常出现的拆字游戏般的世情解析就是最好的例证:“门外汉有两种,入不了门,又不肯离门而去,被人看在眼里,称之为门外汉,如果不在门前逗留,无所谓内外,汉而已。另一类是溜进门的,张张望望,忽见迎面又有一门,欣然力推而出——那是后门,成了后门的门外汉。后门的门外汉绝不比前门的门外汉少。‘哈佛大学’的新解是:有人在此‘哈’了一下,没有成‘佛’。” 而如“肉麻到无肉可麻”“而且相互而且”“文艺腔,有腔而无文艺”“艺术并非‘艺术是……’”等讥讽戏谑之语,在他的文字间随处可见。

尽管木心在评点文学时对唯美主义,特别是其代表王尔德不乏尖锐的贬抑之论,但木心论人论艺的刻薄讥诮,其实也颇有王尔德之风:

“文学家主写作,写作以外的活动,即使是‘文学活动’,意义也平常——但出现了专以文学活动取胜的文学家。”“女人守口如瓶,然后把瓶交给别人。”

“不谦而狂的人,狂不到哪里去;不狂而谦的人,真不知其在谦什么。”

“大学者,什么都有,都是独创的,他所有的都是别人独创的。”

“当愚人来找你商量事体,你别费精神——他早就定了主意的。”

“几许学者、教授,出书时自序道:‘抛砖引玉。’于是,一地的砖,玉在哪里?”

尤其当木心说“在接触深不可测的智慧之际,乃知愚蠢亦深不可测。智慧深处愚蠢深处都有精彩的剧情,都意料未及,因而都形成景观。我的生涯,便是一辈子受智若惊与受蠢若惊的生涯” 时,读者仿佛能看到他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促狭。

木心并不讳言自己的刻薄,他认为:“生活上宜谦让宽厚。艺术上应势利刻薄。”因为在他的艺术观念中:“‘温柔敦厚’,好!也别怕‘尖’和‘薄’,试看拈针绣花,针尖、缎薄,绣出好一派温柔敦厚。” 在《文学回忆录》以及论及文学的随笔中,木心评介中外名家名作,便时可见这种尖锐的“审美刻薄”:“卡夫卡的《城堡》等等,命意都极好。然而难怪他临终嘱咐至友将遗作全部付之一炬。” 他论中国诗的格律为“文字游戏,做作,不真诚,不自然,但实在是巧妙,有本领”,其实,木心独特的文字风格,在疏离于当下的高古之中亦不乏刻意的“凹造型”之感。木心说“文学,有本事把衣服脱下来”,但木心自己的作品又何尝没有“峨冠博带”、珠翠满头的时候呢?木心说,“如汉家陵阙的石兽,如果打磨得光滑细洁,就一点也不好看了” ,但木心却又在拼命地打磨自己的文字,时刻不忘彰显自己的学问才情。此所谓“只缘身在此山中”吧。正如李劼所说:“木心过于自恋,看透人世看透世人,却始终看不透自己。”

木心曾说:“刻薄是伤心激出来的。” 那么,他的“凹造型”是孤寂沤出来的么?旅居异域二十余年,在汉语文学的边缘处,他写下了大量的文字,却知音寥寥。即使被台湾誉为“三十年来海峡两岸第一人”,他仍不舒服,因为“地方那么小,时间那么短”。而他自认自己的某些文章“和唐宋八大家比,不惭愧” 。对“迥然绝尘、拒斥流俗” 的评语也是欣然首肯的。这份鲜见的自信抑或是自负着实令人讶异,仿佛一株摇曳的水仙,在太平洋边顾影。

其实,移民作家的特质中往往都有着各式的“疏离”感,疏离于故国的旧情旧事或者疏离于移居国的现世烟火,而木心的疏离不止于此,他在精神上甚至是疏离于时代的,被学者孙郁视为“民国的遗民”:“这个民国的遗民,在暗暗与东西方古老的灵魂对谈,血脉从未交叉在同代人的躯体里。这个遗老式的人物保留了‘五四’时期脆弱的温床,极其细心地呵护着那个残破的存在。” 其实,木心不只是“民国的遗民”,他的疏离已经远到一个世纪之前,“十九世纪所期望的,可不是二十世纪这样子的” ,乃至远到古代世界。故此,木心的文字之中时常回荡的是“今不如昔”之叹。在他看来,无论是现代哲学还是现代文学、艺术,都在每况愈下,无以为继:

“思想像管子,只要不断,就越拉越细。……盖思想之妙玄,全在于运力拉而不断,若说近代思想家或有强过古代思想家之可能,庶几乎昔粗今细,细之又细,无奈快要断了,那将是无以为继的。”

“有情操的宗教,有风度的哲学,自来是不多的,越到近代,那种情操那种风度,越浮薄衰亸……”

“现代艺术/思无邪/后现代艺术/思有邪/再下去呢/邪无思。”

“往过去看,一代比一代多情;往未来看,一代比一代无情。多情可以多到没际涯,无情则有限,无情而已。”

种种慨叹,正是坐实了木心的“遗民”心境和自觉与文学艺术的主流保持距离的移民心态。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评点陶渊明“不是中国文学的塔尖。他在塔外散步”。所谈的正是一种“疏离感”。而他自己自承认同和追求陶渊明的境界,“我走过的,还要走下去的,就是这样的意象和境界”

与心态、精神的疏离感相契,木心为文,往往文白相间、力求高古,风格疏离于当下。因而褒贬参半,不以为然者谓之“穿着长袍的文字”,赏识者谓之“远奥精约”,称赞其“繁复微妙的语言乃是对当代汉语文学的挽救式的贡献” ,是“中文写作的标高” ,学者孙郁认为木心在“修辞上的精心设喻、义理的巧妙布局、超越己身的纯粹的静观等”都是当代作家难以做到的。 李劼甚至隆重到将木心视为中国的但丁,是“中国式文艺复兴的启明星”。 (自然,引木心为同道者也是一样地喜欢自我激赏,李劼在评点木心之余,总不忘彰显自己的博学与深刻,以及遗世独立的孤高,所谓“人类的远房亲戚”和“不小心降生在这个星球上的外星人” ,确是自诩的好辞藻。)

目下,颇有一些崇尚传统文化者推广所谓代表中国古代服饰之美的“汉服”,但无论怎样溢美,“汉服”也只是一种接受范围有限的戏剧化存在。这正像木心之文字,虽风范独特,但“宽袍大袖”的韵致,也自然“像古代衣冠,美则美矣,不为现代生活所许可” 。如学者张柠所言:“木心的文学语言有其美学意义,但不能任由大众媒体借助传播强势,给公众造成错觉,认为木心的创作就是新文学的标准。”因为,“文学评价标准遵循‘历史’和‘审美’的辩证法,语言不过是其中的一项指标,作品形式与时代精神之间的内在关联性、叙事结构、思想容量、精神穿透力,都需要全盘考虑。”

2013年,《文学回忆录》出版,坊间再度惊叹,引发又一轮木心阅读和评价热潮。读者既叹个性化文学史的现世,也叹陈丹青做笔记的功力之强。笔记的巨细靡遗,从一个侧面见出陈丹青对老师木心的崇拜之深。木心的文学影响在内地的逐步展开,与陈丹青数年间的不懈努力密不可分。从单行本《哥伦比亚的倒影》到两辑十三册的作品集,再到《文学回忆录》以及《木心谈木心:〈文学回忆录〉补遗》,陈丹青以画家的耐心循序渐进地为内地读者勾勒出一个立体的、血肉丰满的木心艺术肖像。

木心的《文学回忆录》作为个人化的文学史解析,自然是不乏灼见,瑰丽如“孔雀开屏”,但仍不免被质疑为“不专业”,露出了“孔雀的屁股”。 学者张柠评价是较为客观的:“与目前流行的文学史写作那种僵化无趣的面孔相比,它有生命温度,显得气韵生动、活泼可爱。但可爱与可信总难以兼得。文学史或者文学史话,作为专门史的范畴,总是先要求可信,然后才可以去追求可爱。”因此,他认为,“木心那些感悟性很强但边界模糊不定的评价文字,也依然只能当散文读”

相比《文学回忆录》中灼见与讹误并存的教导范儿,《木心谈木心:〈文学回忆录〉补遗》是一次坦率的文学自白。木心面对知己朋友,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创作路径和创作心理。这些对谈的面世,让他从当下粉丝营造的诗意雾霭中缓缓现身,走下圣坛,还原自己。他的“谈”,谈出了营造诗意时自己埋藏的曲折心思,谈出了回答媒体访谈时过度的机警和狡黠,谈出了华丽行文背后多多少少的矫情,谈出了自己按捺不住卖弄才情的一分得意和俏皮。木心说过:“傲慢是天然的,谦逊只在人工。” 当才子躲开公众视线时,天然的傲慢便如水波涌动,流泻四方。有此一篇自白,我们方得以见识到写作者层次丰富、色彩斑驳的内在世界。这种自白应该说是罕有的文学史研究的“方志”型的文献,值得细细体味。

水仙一样的木心,无疑是清雅的、遗世独立的,自然也是孤芳自赏、顾影自怜的,甚至还是有几分慵懒的。木心写作似乎尚短避长,他说过:“越短的刀子越刺得深。”综观其作品,短章居多,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是戛然而止的行文节奏。很多随笔篇什,像是灵感一闪的神来之句的集合。这些神来之句,仿若虚掩的门户中流出的点点灯光,映出了室内的绰绰人影,让人窥见几分室内的俊逸风姿。如梁文道所说:“木心是一位‘金句’纷披的大家。……他的一句句识见,有如冰山,阳光下的一角已经闪亮刺眼,未经道出的深意,深不可测。” 然而,深意毕竟是“未经道出”,那么到底如何“深不可测”就是见仁见智的了。木心的戛然而止,是有节制的留白,是水面的冰山,但未尝不也是一分慵懒,懒得说透,懒得与世俗过度交接,兴尽则止。故而他曾经有过的诸多大篇幅写作计划,均未得成。李劼评论木心之懒说:“木心的懒,并非不想做什么,而是很想做而做不动。这种懒不是心理的,而是潜伏在生命遗传基因里的因素。民国的贵族,大都生活在这样的慵懒之中。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江湖造反者却朝气蓬勃。今人再为民国贵族唱挽,都不能不正视他们的慵懒,一如再反思或批判江湖造反,都不得不承认人家的生命力旺盛。”

由此,不管是将木心视作当代文学的沧海遗珠,还是太平洋岸边顾影自怜的那喀索斯,其实内里都有相通处,就是那充塞于内的一股浓浓的慵懒和遗世独立的淡然。这股慵懒和淡然氤氲在其老派绅士的礼帽之上、手杖之下,以及徐徐散开的香烟之雾中,更在其那双退得很远的眼睛里。

陈丹青在《文学回忆录》后记中提及,木心在文学课结课时的演说中曾引用瓦莱里的诗句:“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多年前的这句引用,仿佛一句判词,为他自己的文学声名做了前瞻。而今,诗人远行,世间的旅途行尽,终点处的闪耀是否是他之所求所愿,没有人真正知道。 p+26fgNOCnybvAccdX6FNbMsUmzJmFuB0YW/GFLx6FN/H8Qz1z42F1U1sUIS9HOj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