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凌周叶(Helen Yee Ling Chow)听到头顶传来飞机的轰鸣,紧接着是炸弹落地的巨响。猛烈的震颤一直传到了她的骨头深处。她甚至能透过哥哥的身体感觉到他的心跳,他们俩挤成一团,胳膊紧紧挽在一起。泪水顺着海伦的脸颊滴落在哥哥的脖子上,他们不敢发出声音,寂静带来的恐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躲在黑暗的小空间里,孩子们只能听到外面的枪炮声越来越近。香港正在沦陷。
与此同时,近6 000英里外的珍珠港也遭遇了炸弹的袭击。1941年12月的那一天,日本同时袭击了美国和香港。珍珠港的军事基地毫无准备,被日本人的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而香港甚至没有像样的武装力量。这个殖民地只有一支由英国人、加拿大人、印度人和中国人组成的杂牌军,而且敌军的数量是他们的4倍。
一年前海伦也曾很不情愿地拉过哥哥的手。那时候他们沐浴在菲律宾马尼拉的阳光下,战火纷飞的中国看起来是那么遥远。妈妈恳求这对兄妹乖乖站在一起,好让摄影师给大家拍一张全家福,海伦拉着哥哥汗津津的手,但只过了几秒就嫌恶地甩开了。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不肯继续配合。她和埃德温还有另外两个姐妹转着圈子跑来跑去,捉弄爸爸和妈妈。任凭妈妈软硬兼施,他们就是不愿意乖乖听话。那时候他们觉得触碰彼此简直令人作呕,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但是现在,这对兄妹挤在黑乎乎的衣柜里,恨不得贴在对方身上。最让海伦觉得害怕的是,她意识到妈妈突然不见了。
残酷的突袭将美国卷入了“二战”的旋涡,然而在太平洋另一端的中国,自1937年日本入侵以来,战火从来就不曾停歇。在战争带来的混乱中,海伦的母亲成了全家的中流砥柱。20世纪40年代,日本已经占据了中国边境的大片领土,而且还在继续向腹地挺进。海伦一家颠沛流离,辗转中国内外,竭力试图逃脱这场不断升级的战争。海伦的父亲是一名将领,他的军事智慧为全家指明了每一次搬迁的方向,但就连父亲的洞见也无法帮助他们彻底摆脱战争的阴霾。直到一家子搬到了香港,他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大英帝国的庇护让这座城市成了安全的天堂。这个强大的帝国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殖民地,日本人的淫威也难以让他们屈服。
但暴雨般的炸弹打破了东方之珠安全的幻梦。海伦的母亲被困在邻居家里,她不能离开这幢房子,但想到留在家里的孩子,她心急如焚。等到爆炸终于停歇下来,她飞奔回家,大声喊着孩子们的名字。她在衣柜里找到了挤成一团的埃德温和海伦,另外两个女儿也从角落里爬了出来,一头扑向妈妈。海伦轻声啜泣,她的声音仍在颤抖:“我们还以为你丢了。”
赶在黑色圣诞到来之前,海伦一家离开了香港。12月25日,英国宣布投降,香港落入日本之手,大量居民惨遭凌辱和杀害。海伦的父亲带着全家返回中国大陆,躲到乡下避难。
在这样艰难的时刻,当妈的很难有精力考虑生存以外的事情,但海伦的母亲是个例外。她非常重视教育。这时候的他们已经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切,包括家园和安全,但她不打算牺牲孩子们的学业。无论搬到哪儿,私立学校都是她计划中的必需品。她严格督促子女完成家庭作业,还跟海伦认真讨论起了上大学的事儿。显然,海伦的数学才能从幼时就开始崭露头角,在妈妈的熏陶下,她对学业的重视也超越了其他的一切。
16岁的海伦眼睁睁看着祖国在自己脚下分崩离析。那是1944年。一天深夜,她听到父亲告诉母亲,局面正在恶化,日本人准备发动总攻。这一次,他们已经无处可逃。她听到父亲提起了美国人。他们一直在秘密资助中国的抗战,数千万美元的资金悄无声息地流入了蒋介石的军队。与此同时,在罗斯福总统的默许下,一百位美国志愿者以平民的身份来到中国,成为战斗机飞行员。这支队伍名叫“飞虎队”,他们是第一批和中国人并肩作战的美国勇士。太平洋战场上的飞虎队同时佩戴中美两国徽章,他们的战机鼻子上喷绘着凶猛的鲨鱼,雪白的利齿闪闪发光。
那天晚上,海伦一直没有睡着,她躺在床上琢磨父亲的话,但她想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她只希望自己不必被迫离开学校,她喜欢学校里的老师,而且十分憧憬大学。她常常忍不住幻想,离开家人、离开中国去上大学,那会是什么样子。她喜欢和妈妈坐在一起聊这些事儿,在这样的时刻,战争成了模糊的背景,虽然只有一小会儿。
她也会幻想美国:大学校园里点缀着一幢幢砖砌的建筑,就像老师给她看的照片一样;教室里挤满了快乐的学生,侵略和死亡的恐惧离他们十分遥远。但在做白日梦的时候,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会在那完美的教室里学习哪些课程,未来又将踏上怎样的职业道路。她只知道,她想离开这个泥潭,去哪儿都好。
盟军的胜利宣告了战争的落幕,海伦的梦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埃德温去了美国念大学,但海伦走的路和他不一样。她留在中国上了岭南大学(Canton College)。海伦刻苦学习了两年,不过和所有少女一样,她关注的不仅仅是学业。
她遇到了一个男孩——亚瑟·凌。他的学业因为战争的影响偏离了正轨。“二战”爆发前,他原本已经念完了4年大学,但现在校方却告诉他,他必须重修所有课程,因为之前的注册记录全都埋在了废墟里。亚瑟和海伦相遇在岭南大学的校园里,当时他是深受同学欢迎的学生会主席。除了没能及时拿到学位以外,亚瑟在其他方面似乎都得天独厚。不过学业中断了这么多年,大男孩难免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海伦迷上了这个她几乎完全不认识的年轻人,但亚瑟不愿做出任何承诺,无论是对学业还是对他的仰慕者。
躁动的青春期引发的迷恋不足以让海伦留在中国。1946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美国圣母大学(University of Notre Dame)的全额奖学金,美国的同学们恐怕完全无法想象,这位少女为此克服了多少艰难险阻。
满怀着兴奋和恐惧,18岁的海伦踏上了印第安纳州的土地。虽然她偶尔还是会想起亚瑟,但家乡似乎变得十分遥远。海伦的英语一直是她的骄傲,不过一下子面对这么多母语者,她难免有些底气不足。留学的确是她梦寐以求的机遇,然而到了晚上,她还是会哭着思念母亲。
美国的大学也没有帮她解开“我以后想做什么”的问题。海伦主修的是美术,她的理想是设计大百货公司的展示橱窗。她喜欢看那些橱窗,每一面橱窗背后似乎都有一段纯洁美丽的人生,完美无瑕,惹人艳羡。就算你买下了橱窗里的所有东西,也永远无法重现他们制造的氛围。
海伦辅修了数学,这个专业似乎和布鲁明戴尔的橱窗一样毫无实用价值。她想不出拿着数学学位的女人能做什么工作。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在圣母大学刻苦钻研数学课程。作为全是男生的课堂上唯一的女孩,她倒是不觉得害怕,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隐形人。
当隐形人的感觉,芭芭拉·刘易斯十分熟悉,不过要是看到她的样子,你绝不会把这个词和她联系在一起。这个女孩和JPL的第一位女性计算员芭比·坎莱特同名,而且她们都来自俄亥俄。高中时的芭芭拉开朗活泼,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只有在数学课上,她才会安静下来。和海伦一样,她也是课堂上唯一的女孩。上课前男孩们总会三五成群地围在课桌前面,讨论作业和他们喜欢的女孩。芭芭拉上其他课的时候表现得很积极,但在数学课上,她很少举手提问,大部分时间她都一个人埋头钻研功课。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气馁。她喜欢学校里的老师,在俄亥俄州哥伦比亚的这所学校里,她修完了学校开设的所有数学课程,从三角函数到几何,再到微积分。
虽然她的同学都是男生,但芭芭拉在日常生活中却很少跟男性打交道。她14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父亲活着的时候也常常忙于工作,只有星期天才能在家待一会儿,这一切都是为了赚取45美元的周薪。作为生产公司的记账员,他习惯了默记数字,哪怕给本地市场送水果和蔬菜的时候也不例外。芭芭拉常常坐在父亲的卡车里,钦佩地看着他以极快的速度计算数字,然后从白色的笔记簿里撕下一张纸交给杂货商。
芭芭拉的父亲死于心肌梗死,他丢下了妻子、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孤儿寡母悲痛欲绝,生活无着。芭芭拉的母亲似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工作技能。她来自宾夕法尼亚的一个矿工小镇,学历只有八年级。虽然没有接受过正式的教育,但她的毅力和精明足以弥补这一缺陷。她在国税局找了份秘书的工作,然后存钱买了一幢两层六个房间的新房子。她一直是个严厉的母亲,失去丈夫以后,她对子女的要求变得更加严格。他们家的孩子放学后必须马上回家做功课,这位母亲深切地感受到了缺乏教育带来的痛苦,所以她鼓励孩子们努力考上大学,尤其是三个女儿。芭芭拉的姐姐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她上了俄亥俄州立大学。
芭芭拉高中毕业的时候,她的两位姐姐已经念完大学搬到了加州。芭芭拉很想去投奔姐姐。在她心目中,加州是个神奇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电影明星,终年阳光灿烂,还有她做梦都想上的精英大学。芭芭拉最向往的学校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和南加州大学,这两所大学坐落在波光粼粼的太平洋岸边,校园里遍植棕榈。她的很多同学也想去加州,不过她们的梦想是被星探发现,成为劳伦·白考尔那样性感的电影明星。星期六的晚上,她们常常结伴去剧院看电影。芭芭拉的理想和女伴们玫瑰色的浮华幻梦截然不同。
芭芭拉是个漂亮的女孩,她拥有一头浓密的棕发,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19岁的芭芭拉还很青涩。和女伴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轻松而自信,但男孩让她觉得紧张,所以只要有他们在场,她就很少说话,显得十分木讷。当她畅想加州生活的时候,男孩们不过是背景里模糊的影子。
两个大女儿不断恳求,小女儿也成天游说,芭芭拉的母亲终于举手投降。她收拾好行李,带着孩子离开俄亥俄,动身前往西边。妈妈带着芭芭拉和弟弟在阿尔塔迪纳租了一幢小房子,这座小镇位于洛杉矶东北14英里外。
加州的生活和芭芭拉想的不太一样。因为交通拥挤,妈妈每天晚上回到家都筋疲力尽。芭芭拉梦想的学校离阿尔塔迪纳是那么遥远,似乎和在俄亥俄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至少对这个没有车的女孩来说,情况的确如此。于是她申请了本地的一所专科学校,全身心地投入了数学课程。
她的两位姐姐住在隔壁的帕萨迪纳。她们俩都是秘书,想到自己将来可能也得从事这份职业,芭芭拉就忍不住暗自皱眉。这完全不符合她对生活的期望。问题在于,她看不到太多的替代选项。她和老师聊过可能的职业选择,答案非常简单:秘书、老师、护士。芭芭拉的未来似乎没有科学的容身之地。
芭芭拉哀叹前途暗淡的时候,大姐贝蒂也感同身受。于是她想出了一个主意。贝蒂工作的地方名叫喷气推进实验室,虽然她不用直接跟计算员打交道,但她早就注意到了办公室里那群做计算的姑娘。从门外路过的时候,她见过一个女孩正在敲打某种奇怪的机器。她决定跟妹妹提一提这件事。“那个女孩,”贝蒂说,“她似乎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她桌上的那个大家伙看起来挺有趣的。”
芭芭拉好奇地望着姐姐,“那是什么东西?”
“呃,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机器。不过我觉得那个女孩的数学应该很好。”
知道这么多就够了。第二天,芭芭拉跟着贝蒂一起去了办公室。她们离开了帕萨迪纳的铺装街道,沿着沙尘遍地的公路来到JPL。几幢小楼坐落在峡谷深处,这地方看起来仿佛远离文明。
这是芭芭拉第一次参加面试。听到自己的脚步敲打着楼梯和长长的走廊,她觉得紧张极了。她不敢相信这份工作提供的薪水:每小时90美分 。当时的最低工资标准只有每小时40美分。走进面试的房间,她的紧张立即不翼而飞。芭芭拉知道,面试官很可能就是她未来的上司,她本以为那肯定是个男人。但一头灰发、笑容和蔼的梅茜·罗伯茨给了她一个惊喜。握着梅茜温暖的手,芭芭拉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1941年12月7日,住在西海岸的苏珊·格林(Susan Greene)只有5岁。经历了那黑暗的一天之后,苏珊和同学们都做好了准备,如果日军袭击校园,他们会迅速藏到课桌底下。战火席卷西海岸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苏出生在洛杉矶。只消看上一眼,你就知道她肯定是个加州女孩。浓密的金发和明亮的蓝眼睛让她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父亲去世的时候,苏只有9岁。第二次心肌梗死夺走了他的生命,小家庭就这样失去了舵手。这个讨人喜欢的强壮男人一直很在乎家人。他毕业于哈佛商学院,后来进入了企业保险行业,父亲的学历和工作让苏深感骄傲。他的去世让格林一家陷入了困境。作为一位家庭主妇,丧夫之后,苏的妈妈似乎完全不知道生活该如何继续。苏也深感沮丧,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找不到工作,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
我绝不能活成这样
,在愤怒和悲伤中,9岁的苏暗自想道。
苏是个安静的女孩,所以她交朋友的时候也十分慢热。她喜欢书,但她阅读的速度慢得让人痛苦。她的字更是写得惨不忍睹。她讨厌在纸上写字,为了逃避这份苦差,她什么都愿意做。想要逃避写字,最自然的途径就是沉浸在数字中。这个世界里没有她一不小心就会写歪的字母,简单清晰的数字让苏沉醉其中。
虽然苏念完了数学和科学课程,但她不打算以此为业。现在的苏已经长成了一个美得惊人的少女,她开始做兼职模特。她常常出没于小型百货公司的时装秀舞台,微笑着向观众展示连衣裙、短裙和泳装。
但苏并不想当职业模特。她申请了斯克利普斯学院(Scripps),这所小型女校位于洛杉矶郊外的圣盖博谷。苏选择的专业是美术,对她来说,这个专业最大的好处是几乎不用写字,而且她梦想成为一名建筑师。但她很快就发现,美术似乎跟她格格不入,她就是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但数学就不一样了。事实上,斯克利普斯提供的数学课程对她来说实在太简单了。于是她决定去隔壁的男校克莱蒙特学院(Claremont)选课。第一学期的微积分课程已经满了,于是她选了第二学期的。这能有多难?
结果她发现,这门课真的很难。除了学习课堂上讲的微分方程以外,她还得自学积分方程。这对她的理解力是个巨大的挑战。苏熟悉的代数答案都很简洁,现在她得学会用方程来描述数学问题的答案。感觉就像用一个问题来回答另一个问题。微分方程将完整的式子切割成碎片,积分方程又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老师把这两种方程分开来教当然是有原因的,同时学习微分和积分的确相当困难。苏学得非常痛苦,要知道,她根本不喜欢学习,而且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学生。
学期结束的时候,苏只拿到了一个C,对此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但这并没有阻止她选修更多的课程。这个女孩的勇气和精力让教授深感诧异,很快他就意识到,在这个全是男人的教室里,苏绝不仅仅是个花瓶。随着苏的数学才能逐渐展露,教授请了她来给研究生论文评分,帮他的研究项目做统计。有时候苏会抱怨美术专业带来的痛苦,由于成绩太差,她也没法转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去学建筑,教授深表同情,并建议她考虑改修数学和工程。但苏已经对学校失去了兴趣。3年后,她决定退学。
南加州的航空航天业正在经历爆炸式的发展。1933年,这一行的从业人员只有1 000名,到了1943年,它已经吸纳了30万就业者。“二战”结束后,美国的飞机制造业成为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单一产业,工作机会遍地都是。苏随便申请了一个康维尔公司(Convair)打字员的职位,这间飞行器制造公司位于加州的波莫纳。其实她对这份工作毫无兴趣,她只是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
第二天,苏回到康维尔公司的时候,负责招聘的人把她拉到了一边。公司需要计算员,他们愿意训练新雇员。“你喜欢数字吗?”那个人问她。
“我热爱数字。”苏高兴地回答。她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
数字至少比字母强
得多
。
就这样,苏成了一名计算员,虽然她从没听说过这个职位。每天早上,她都得登记进入安全门,然后打卡签到。和她一起工作的还有另外一位女同事,她们俩成天都在摆弄方程。她们拿到的有公司火箭测试的原始数据,也有工程师们要解的方程。两位计算员需要手写每一步的解题过程。苏的大笔记本上写满了蓝色的字迹,简单的代数无法解决这些问题,她需要动用自己学过的所有几何和微积分知识。
一行行文本和数字组成了一套错综复杂的命令。计算员需要标出前后命令之间的关系,尽量让这套复杂的系统变得简单一点。在外人看来,这些东西就是一大堆毫无意义的数字和字母,但这些清晰的命令蕴含着一种内在的优雅,每一行命令环环相扣,一步步得出最终的结果。数字周围的圆圈将某个方程的解代入下一个命令行,保持方程的整洁需要熟练的技巧。缺乏经验的计算员会在笔记簿上留下大量冗余的方程,这会破坏命令行的简洁之美,用起来也不太方便。这是一个建造的过程,苏内心深处的建筑师热爱这种感觉。她完全沉浸在工作中,从不抬头看表。
当时的苏并不知道,她实际上是在编程。她创建的命令行是最早的计算机程序的前身。未来某天,这些命令行会轻松地编译成一行行代码,等到那时候,苏会发现,利用同样的技巧,她可以用电子计算机写出行云流水般清晰的程序,虽然现在她的手里只有纸和笔。
苏笔下的方程简练而整齐,她的感情生活却是一团乱麻。简单地说,供她选择的男孩实在太多。上学的时候,她在桥牌社认识了皮特·芬利(Pete Finley),皮特所在的加州理工几乎全是男人,而苏上的斯克利普斯学院是一所纯粹的女校。起初她对这个男孩没什么想法。他比她大两岁,学的是化学。前一年他刚刚得了一场严重的山谷热——真菌感染侵入他的身体,带来了难以忍受的肌肉和关节疼痛。疾病将他变成了一个严肃冷淡的年轻人。刚开始的时候,苏对这个沉默得过分的男孩没有太多好感,但慢慢地,她爱上了他温和的性情和深邃的思想。但是当他向她求婚的时候,她选择了拒绝。她觉得自己还能找到更好的对象。
不幸的是,离开学校以后,苏发现世界上的好男人实在不多。在康维尔上班的时候,她身边的男人的确不少,但面对这些同事,她连约会的兴趣都提不起来,更别说结婚。虽然她拒绝了皮特的求婚,但是两个月后,她又在北加州一位朋友的婚礼上再次见到了他。经历了几个月糟糕的约会,现在皮特看起来可爱多了。苏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们坐在一起聊了会儿天,就在这时候,苏脱口说道:“好吧,我愿意嫁给你。”皮特惊得目瞪口呆,第一次被拒绝以后,他还没有再次求婚呢。望着她的眼睛,他意识到她是认真的。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皮特拉起她的手,领着她走进舞池。他们俩重归于好了。
1957年的一个晴天,皮特和苏在加州亚凯迪亚的好牧羊人教堂结为夫妇。婚礼刚刚结束,苏就告诉妈妈她现在还不想生孩子。母亲笑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现在她不想给女儿太多压力,因为她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不驯而独立的20岁女孩多半会软化下来,她早晚会盼望成为母亲。
结果事与愿违,婚后不久苏就怀孕了。母亲拥抱了她,高兴得哭了。苏的肚子越来越大,沿着10号高速从帕萨迪纳去康维尔的通勤之路也变得越来越艰难。路上堵得厉害,苏讨厌开着车被堵在一点也不高速的公路上。她想换一份离家近一点的工作,可是她知道,没有哪位老板愿意雇佣孕妇。事实上,要是康维尔的经理发现她怀了孕,她连现在的工作也别想保住。她知道这些事难以避免,但想到要离开热爱的工作,她简直觉得无法接受。苏走在加州理工的校园里,漫无目标地浏览着宣传栏里贴的广告传单,就在这时候,她发现JPL正在招募计算员,工作地点离学校很近。
这不是很方便吗?
她忍不住做起了白日梦。
我可以应聘这份
工作
。
但没过多久,她就顾不上考虑工作的事儿了。预产期日益临近,她的孕肚也变得越来越明显,苏别无选择,只能离开康维尔。她准备好了家里的婴儿房,试着去想象自己作为家庭主妇和母亲的未来。肚子里的宝宝总在踢她,它的力气一天比一天大,这让她开始憧憬未来。苏渐渐放下了愁绪。皮特每晚回来都会惊叹一番她的大肚子,然后和她一起猜测孩子是男是女。
离预产期还有一周,苏开始感觉到了宫缩。是时候了。她叫醒皮特,又打了个电话通知妈妈去医院碰头,然后他们俩匆匆上了车。一进医院,苏立即被送进了产房,皮特和其他准爸爸一起留在等待室里,透过敞开的房门,他们隐约能听见女人生孩子的动静。
痛苦的分娩一直拖到了第二天。疼痛撕扯着她的身体,耗尽了她的体力。最后的一刻总算来了,医生叫她用力。苏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的宝宝终于降生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她急切地问道。“是个男孩!”医生宣布。苏累得浑身颤抖,她躺在床上,慢慢消化这个消息。现在她成了一个小男孩的母亲。她真是太快乐了。但产房似乎安静得有些过分。她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哪怕隔着房间,苏也看到了孩子身上的瘀青。医生抱着宝宝冲出了房间,护士告诉苏,孩子有点问题。“你的宝宝需要帮助。他没有呼吸。”护士匆匆说道,“一有消息我们就告诉你。”
苏和皮特给他们的小天使起名叫作斯蒂芬,他们全心全意盼着他能熬过这一关。产后的激素让苏觉得浑身沉重,但她的脑子却十分清醒;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祈祷儿子平安无事。
两天后医生走进了房间,看到他的表情,苏就知道事情不妙。“对不起。”他说,“我们无能为力。”一声绝望的哭喊冲出了苏的喉咙,随之而来的啜泣让她的身体陷入了剧烈的颤抖。她从病床边摔倒在医院的地板上,她的手紧紧地抓着皮特,拖得他也一起跌倒在地。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也听不见护士急匆匆地跑过来,把她扶回床上。她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丝毫不觉得疼痛。妈妈和丈夫都在跟她说话,但他们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沉重的内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说过现在不想要孩子。难道这就是那些无心之语招来的惩罚?要是能收回那些话,她情愿付出任何代价。
离开医院之前,她抱了抱自己毫无生气的孩子。斯蒂芬蜷缩在婴儿毯里,看起来小得不可思议。
醒醒
,她无声地呐喊,
快醒醒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孩子心形的小脸。他的皮肤依然温热,粉嫩的嘴唇勾出完美的弧线。苏只抱了儿子几分钟,然后她放开了他。这样的事情永远找不到解释。她的小男孩就这样离开了她,一去不回。
苏沉浸在悲伤中。走在杂货店里,她总是困惑地看着周围的人群。她的生活如此摇摇欲坠,但别人的世界还在自顾自地运行,真是不可思议。排队结账的时候,她盯着前面的女人,暗自揣想她们怎么完全感觉不到她的痛苦。
苏不信任何宗教,但她还是决定去一趟教堂,请他们祝福她的孩子。虽然她不相信没来得及受洗就已夭折的儿子会永远被困在地狱边缘,不过她觉得牧师的安慰能帮助她舒缓混乱的头脑。她站在教堂门前,克制着心头的紧张,推了推大门把手。门没有开,他们上了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感受着内心的刺痛,默然想着这样的折磨是否真的会淡去。
海伦快要从圣母大学毕业了。想到毕业后她得离开印第安纳,去帕萨迪纳跟哥哥埃德温和父母(他们也搬到了美国)生活在一起,她就有些紧张。1953年,她第一次见到了这座山谷小镇。它看起来很小,到处都是灰尘,棕榈随处可见。虽然这样的第一印象不算美妙,但接下来的60年里,这座看似沉闷的小镇将成为她的家园。
海伦想找一份百货公司橱窗设计师的工作,但西海岸的就业环境完全不符合她的预期。她发现自己申请的职位总是被人捷足先登,优胜者通常跟雇主有这样那样的关系,比如说有亲戚朋友介绍。海伦满心挫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全国顶尖的大学,但没有人愿意雇她。海伦的自尊遭到了无情的践踏,被迫靠家人养活又加深了她的挫败感。
埃德温搬到帕萨迪纳是因为他在JPL找到了一份结构工程师的工作。某天晚上,他高兴地回到家里,因为他看到了实验室发布的一份招聘通知。JPL要招计算员。埃德温觉得这个职位非常适合他的数学天才妹妹。海伦也很激动。也许她在大学里上的那些数学课终归能找到用武之地。她越想越兴奋,但同时也有些紧张。海伦害怕自己无法满足JPL的招聘要求,她甚至开始担心自己的口音。她试图压下所有的不自信,盼着能得到这份工作。以前海伦一直觉得数学只是毫无实用价值的奇思妙想,现在她完全不敢相信,这门学科真的为她带来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工作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