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的符号场景似乎复活了一个沉寂多时的力量。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王阳明
我们根本不需要理解其“人为天地之心”的大气魄,哪怕是从被曲解的唯心主义逻辑出发,都能够发现,这里描述的心与花,个体自我与外部客体的关系,能够很好地成为当下虚拟时空的隐喻。
在前文中,已经多次提到过当下正在经历解体的传统时空逻辑,但更多的是从空间的先天权力角度出发展开讨论。即历来主体与空间的绑定,常会被视为一种根本的压迫,作为某些社会过程对于空间的永久依赖和空间对于社会主体的反向占领。被规划的空间侵入着人们的生活,将人们圈定在工厂、办公楼、学校、商场中,进而通过规则、消费、意识形态等进一步完善这些空间对于人的役使
。
而时间其实和空间一样,也在不停地演化权力的烙印。
曼纽尔·卡斯特将当下称为“无时间之时间”
。所谓无时间,指的便是现在的时间缺乏一种传统时间内存在的因果关系,以及发展中的序列感的时间意识特征。事实上,时间是一种规则,起码对于人类来说,“有序”的时间,抑或说“时刻”,是一种规则。它就像货币一样,被创造出来,承当一种度的范畴去赋予事物以某种规定性,货币度量价值,而时刻衡量时间。这也就是当我们在问一个人几点钟吃饭,对方回答“8点钟”之后,我们不会进一步询问“8点钟”是什么时候的道理所在。这种时刻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锚定的意义,而社会对这种意义的承认背后,存在着强有力的约定,它们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人类社会的实践形式。
当一个人早上9点钟上班,下午5点钟下班,晚上12点钟睡觉的时候,这种规则的力量还不会被凸显。然而,当一个城市的人,大多都按照这样的标准对自己的时间进行规划的时候,时间的权力便产生了
。公司营业的时间、交通基础设施协调的时间、晚餐外卖配送的时间,甚至娱乐电视节目播放的时间等,都以那些最为基础的时刻为参照,铺展开来,规制了一个人,乃至一个城市的一天,每一天。人们甚至专门发明了“迟到”这一词汇来指涉那些违背时间规则的行动。所以,当我们经常说时间最公平的时候,那并不仅仅代表着每个人必然的生老病死,同时也暗含着,时间背后,每个个体所能经历到的最为普遍的社会同质性和不容置疑的法则。
然而,移动互联的时空解耦过程中,我们除了从属地主义的逻辑中被解放出来,同样也在一定程度上被从时间的序列中剥除。这种特征进而直接影响了时空关系对我们一切社会行为的圈定。在这一背景下,圈定被(部分地)取消,但同时被取消的,还有我们社会行为的某种稳定性。人们的生活中,愈发难以塑造出那种身处图书馆,且平心静气地从3点阅读到6点的情景了。这样的时间解耦,归根结底源自一种和时间捆绑的“内容”上的强制。由于符号的传播空前便捷,以至于对移动互联中的人们来说,那些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碎片,其生成和扩散的过程远非原本的时间结构所能圈定的。众多的综艺以及明星仿佛一夜之间被所有人熟知,一个事件发生后迅速在社交媒体中“刷屏”,而身边的朋友,似乎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都喜欢上了同一款游戏。 时空的锚定权力被不断削弱,部分地给到了事件,给到了脱离空间画面和时间轴的碎片。于是,移动互联强连接能力的背后,我们经历着时空与个体行动及事件的双重解锁。
道格拉斯·洛西科夫在《当下的冲击》中认为人们的时间观念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革,可以被称为当下主义。人们会将重心转到当下这个时刻,最“值得”关注的东西上来。人人都在试图抓住流逝瞬间的嘈杂状态(这正是基于通信速度衍生的社会结果)。叙事结构和目标让位给对现场的即时曲解。那些具有煽动性的真人秀场景、24小时滚动播放的爆炸新闻、实时体验的电子游戏、随时随地引诱用户购买的商品平台及广告等,这些依靠通信革命而快速生长发芽的内容解构了传统的线性叙述,使得人们对于外部世界的感知被压缩为一个个当下
。而外部环境符号化以及时空重组带来的极盛,与人们消费符号的瞬时性共同决定了这一点。每个活在当下的个体都通过被剥离出的符号成了真实的见证者和亲历者,每时每刻都在密切追踪着实践的动态瞬间,试图获得一种即时的,身临其境的体验。连贯的情节被放弃了,世界就这样被呈现为一幅动态生成的拼贴图景。这种图景中,“人们将失去与过去的关联性,过去被伪当下所不断替代,历史被数码编程所细说,从而使人不再能辨识历史真实
。”
以往,我们总是在时间的度量中寻求事物的关联,这种关联可以是休谟眼中永远不可确证的经验规律,也可以是康德笔下与因果性捆绑在一起的知性过程。但不论怎样,即不管这种关联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是纯粹的还是辩证的,一旦时间开始“失度”,我们对于世界的经验,也必将被拆解。而当下主义正在构造的,便是这样一种状态。
也正是在此背景下,人们才愈发觉察到,这是一个外部场景“相由心生”的时代。即当我们不需要那些场景的时候,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如同王阳明闭目养神时的花朵一样,是“同归于寂”的。世界的一部分就这样噤声了,隐退了。 人们理解,淘宝作为一个电商平台是一贯存在的,处在一个流动的、进化的过程当中;然而,当个体不使用它的时候,“我的淘宝”却在一定意义上静止了,它不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不去诉说一个场景对于空间和时间的掌握,仅仅等待主体的召唤。场景在时间的静止下进入了被动的永恒状态。它从纯粹实体的层面退缩而去,却由于具备了符号的某些特征而以更加多样化的形态重回我们面前。符号和物不一样,其独立的存在并不产生社会意义,符号需要被主体所理解、所传播才能够将其价值激活。对主体而言,起码在表面上,符号依靠人的视角而存在,“目光”所至,理解才成为可能,进而才形成一个又一个能够被主体意识调取的片段。而这样的一种存在模式,则势必会形成一套与其特征相匹配的社会组织形式和主体对于当前时间的特殊体验。
丰裕的符号成了在场景中活动的主体,而场景本身也因为符号的丰裕而不断拓展。就像前文所说的,曾经不能够叠加的空间,现在可以被虚化为供我们调取的客体,这种客体便也难免利用着能够无限叠加的优势,形成对主体的全面包围。当人们的目光从一个场景转移开的时候,它自然是“停滞”的,然而问题在于,我们的目光总需要一个投放的场所,恰如我们的主体意识总需要一个对象。而这种场所在越来越多的情况下,由移动互联中符号与场景的碎片所提供。于是场景随着我们的视角走走停停,可无限的场景本身,却成了超越时间的并行者。
如唯我论宇宙观一般存在的场景和被我们所关注的当下相结合,为移动互联时代的人本主义提供温床。个体仅在一个个当下投注目光,而外界的一切因为这些目光而存在。再回想一下曾经的场景带给我们的压迫吧,如果说工业革命的工厂所表现出的压迫过于直白,我们也可以看看许多相对微观的“限定”。19世纪公共汽车、铁路和电车完全建立起来之后,人们突然发现自己被放置在了一个新场景中,在这里他们被迫数分钟甚至数小时之久地相互盯视却彼此一言不发
。尽管不在工厂中,但这仍是现代性对于人性的一种典型工业化侵占,缺乏实际交互的公共场景的骤然增多让现代的人们无聊并且无所适从,因为它在自己的整体时间序列中留存了一个被嵌入的、难以摆脱的空白。然而,移动互联却给了我们某种反向的出口,让我们得以逃离现代化过程中被不断圈定的位置以及被限制的时间。因为现实空间的局促并不能够阻却我们对于虚拟场景的占有,我们彼此共享的当下也同样被分割成了不同人目光投放的当下,被排泄的场景和时间的权力在此融会贯通。时间和空间一并被移动互联营造出来的世界所超越。超越的途径,就在如今地铁车厢内,每个人面前举着的小屏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