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从未完整,指的是人们一直处在一个历史辩证的过程中发现自身并经验世界。不断有新的“碎片”闪现,也不断有老的“碎片”消失,而我们就永远处在通过理性将碎片安置于自身主体意识的过程里。
但在这样的历史模式下,移动互联依旧为我们提供了许多与以往不同的改变,从很大程度上加剧了碎片化的体验和对于代理的需求。
改变的起点,是移动互联时代特有的“极盛”。
相对于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所描述的艺术品(物质)的可复制性
,当前“物”的无限性,走得更远。虚拟消费品(如视频、音频、电子图书等)进行的近乎零成本的无限复制和不会经历损耗和衰减的无限使用,使得此类消费品被人们获取的时候,如果不借助于知识产权保护法这样的外部干涉,消费社会的某些根本供求关系和逻辑可能从本质上被挑战
(即便有此保护,虚拟商品中的免费服务+有偿增值仍然是很多商品提供方的定价首选),同时也给了新时代的垄断以社会—经济基础。在这里,物被等同于符号,物的不可再生向着符号的无限再生不断靠拢。如果说当年机械复制使得艺术的光晕退散、其权力垄断被挑战,那么当前虚拟商品的特征可能也在挑战着人们对于物的看法和物施加在人身上的影响。当人们愈发难以辨析,欣赏一个精美古董花瓶给自己带来的快感,与观看一部免费的美剧有着哪些维度的不同的时候,这种超越生产规律的复制,以及复制权的部分转移(用户在很多情况下也有能力进行虚拟产品的复制)就会开始撬动“极盛”之下资本以及权力结构的框架。
同时,物本身的升级也迫使着移动互联的“极盛”进一步扩展。一方面,丰盛的物愈发脱离人生存的根本需求,而成了一种需要我们努力理解甚至学习的东西。一切被生产出来的物本身就成了需求,它们还“千方百计”通过对于符号内容的运用尝试说服人们接受这种需求。与朱熹和王阳明不同的是,人们不再尝试“格”物,即真正认清物的本质,而仅需要明白物的表象即物能够通过何种方式为我所用,仅需要明白物背后代表的符号意涵能够传递何种信息,就可以充分享有这种时代馈赠了。另一方面,实存之物的丰盛甚至过剩使得资源再生产的核心地位受到一定的动摇;反而,对于过剩资源的合理调配和应用成了另一个重要需求。而在这个过程中,移动互联所能够提供的连接关系则为分配领域的不断拓展打下了基础,而这种基础的中心,又是移动互联所具有的虚拟之物的生成与流转的能力。
不仅如此,新生的物也在与传统的物相交叉,促成了对于物的符号价值的增值。移动互联所能承载的信息能够很好地通过其与现实的交互和原本静态的、被动的物结合。当人们在扫描一罐茶上的二维码并可以看到这罐茶的历史、种在何处,谁人采摘、晾晒、发酵的时候,人与物的关系就通过符号和内容被拉近了,近如前现代匠人与其亲手打造的物一样,甚至更加夸张。因为这种距离的缩减并不发生在一个真正凝聚着汗水,具备自身独一无二的历史与劳动的物之上的,而是发生在标准化的生产线中,被一群不特定的人为另一群不特定的人所塑造的物之上。但是这种非特定性因为符号的丰富加持和符号所持有的某种“确定性假象”而变得感性起来,让物成了亲近的、明确的存在,进而在感知上容易被理解和接受。
所有的这些都指向一点,即在移动互联社会当中,物的丰盛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被符号的丰盛所加持甚至替代。符号作为一种能够独立承载价值的主体,不仅能够支撑物的价值,还能够在很多情况下,脱离物的禁锢,离开传统场景的限制,自由流动在移动互联的消费社会当中,成为新的纽带和新的资本(亦是新的物)。
“一切事物都在脱离自身物质性这一狂热欲念的驱使下,追求自身的抽象化”。进而,这些符号本身便成了现实,或者说“吞噬”了现实
。再然后,符号超越了真实,对于真实的改造和模仿已经不需要真实本身作为背景才能够进行;符号以自我指涉的方式进行再生产,成为某种“超真实”。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AR未来可能带来的符号化拓展。当我们看到面前的一件衣服时,我们也许能够相信AR眼镜为我们提供的衣服的长度、面料、价格、设计师等信息都是“真实”的,它们也的确依靠这件衣服本身的存续而具有了相应的意义。然而,如果AR进一步为我们呈现了这件衣服被模特穿在身上的样子呢?抑或是模拟我们自己将这衣服穿在身上的样子呢?甚至更夸张一点,它将这种形象置于某种场景中,如“你”穿着这件衣服参加一个隆重的晚宴的样子呢?此时它便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超真实。因为对于衣服的感知和体验已经不限于给商品加上单纯的数据了,而是通过拟象的符号和内容为“真实”本身提供了一个完整的呈现空间和生存场景。它成了一个未来的期许,这种期许和我们对于未来的任何憧憬都有着等同的真实性。符号的丰裕实际上就代表着意义的丰裕,然而这种扩展并不总意味着什么好事,它完全可能成为一种僭越,代表着一片空想的国土,对原本真实的大地进行多样化的覆盖。
在符号的丰裕中,我们回到了一个类似诗歌的年代,信息的力量体现在符号和意象的快速组合当中。但与之不同的是我们的符号意象是如此之多,而同时每个人对其理解又如此一致。
在对于诗歌的意象拆分中,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的文本里,我们都能够看到大量符号的堆砌。因为诗歌,尤其是非叙事诗歌本身体裁的限定,使得人们需要用有限的篇幅表达出最为合适的含义。因此,通过共享符号的理解快速将接受者引入一个可以引起共鸣的情景框架至关重要。这便是为何“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能够历经千百年仍然朗朗上口,并且能够让人们基于对于物之符号的理解产生对于情的感知。这种意象的表达在诗歌中处在核心的位置上,而其背后是对符号意涵的共同承认,乃至如果换一种语言,其韵味就会大打折扣。
到了工业化的现代,电影产业登上舞台之后,实际上也是采用了类似诗歌的片段化叙事方式,短小精悍,依靠着观众对于图像符号的了解表达含义,就像在卓别林的观念中,好的电影甚至是不需要语言的,图像符号就足够传递出有深度意涵的信息了。即便随着电影的发展,完整的叙事越发被强调,我们也能够在很多地方察觉到一些形而上的表达,例如电影期待展示的救赎、爱情、命运、勇气、历史感等。这些母题本身成了供人们统一去理解的符号,而呈现的过程却是每一个电影自己塑造的完整故事。
在网络时代,内容从“传达”更多地转为了“沟通”,除了电影、电视剧、书籍等之外,大量的移动互联内容都是更加离散的,是以互动为目的,不是为了纯粹的讲述而被塑造的。在这种沟通过程中,对于符号的共情和统一的解释便更为重要。当内容缺乏一种“宏大叙事”的特征,受众也缺乏系统性理解的耐心的时候,“诗歌”一样的符号堆砌就以另外一种形式回归了。每个人都迅速学会这新的技能,即通过对于符号的快速拆解来理解网络中流变的信息背后的含义和真相。这种快速拆解就如同我们面对诗歌时做的一样,只不过当年是强调某种瞬间共情,如读到“悠然见南山”时的神往;而今则是强调瞬间理解,如在很短的时间内识别出搞笑段子中的笑点并且哈哈大笑,甚至迟了半拍都会被讥讽不具备与他人等同的对于“时代精神”的把握能力。 而当我们对于世界的体验尽数通过虚拟呈现的符号来完成的时候,符号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人们通过媒介和符号感知世界的过程成了根本性守则,而真实的世界在一定程度上被屏蔽。
当然,并不是到了今天,移动互联中的段落、图片、影像才开始经由符号完成对于真实的遮蔽的,实际上事物早在转化成为这些景象之前,就已经被符号所左右了。符号不仅是我们作为智慧生物理解这个世界的必要手段,还是我们与其他智慧生物打交道,甚至自身进行思考的媒介和边界所在。当前发生的这种更替,本质上是新一代的符号系统对于老一代符号系统的进攻或升级,以及走向丰裕的无限扩张。因此,符号在此处将会为后续的讨论埋下伏笔,未来,它会从更深一层的维度,展现其全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