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可能有些令人惊讶的事实是,在众多传统行业中,看似并不那么灵活的券商平台,却成了移动化较早的机构。甚至早在当下的智能手机大生态逐渐成型之前,券商就在利用2G、移动网页,甚至手机短信、电话等,来实现一种原始的移动化了。
它们转型的动力,实际上来自券商平台特有的“碎片化”,即券商的核心功能之一——股票交易,是具有固定时间的。交易行为被从整个时间线中切割出来,成了工作日上午9点半到11点半,以及下午1点到3点的两个片段。进而,对于大多数期待交易的人来说,有一个灵活的工具,让他们在这一时段即便正在室外,或者电脑被占据的时候也能够快速进行交易,便成了某种刚性需求。此外,对于许多用户来说,即便充分地明白股票波动是一种必然,并且自己也没有短期换手的打算,可在想起来的时候,能够快速登录自己的账户看一下今天的涨势或者跌幅,并计算一下自己的收益与损失总是让人心痒的冲动。于是,一个看似毫无移动时代特有的娱乐性,并且已经有几百年历史的行业,被这样的碎片化需求推动,反而走在了移动化的前列。
这种“碎片化”的状态,实际上并非券商平台所独有,它自然在券商这里作为某种根本性的特征存在着,但实际上所有移动互联的参与方,都或多或少地体验着多重的碎片化。
碎片化从产品初次登场,呈现在用户面前时,就已经被很好地体现出来。移动互联背景下,产品自身的展示空间首先被“打碎”,它们不再过分依赖于一个单一的用户触达路径(如从官方网站上下载)。微信推送、场景中的二维码扫描、应用商城、门户网站、购机预装等皆是产品触达用户的重要方式。产品费尽心机,试图让自身从任何一个可以被渗透的角度跃进用户的视野,随手可得。所谓的饥饿营销在绝大多数的移动互联产品中都是不存在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才是产品期望达到的市场渗透效果。抛开了那欲拒还迎的心理学技巧,移动互联的产品永远都在祈求着一个“正面战场”。
碎片化还体现在产品自身的快速迭代中,即功能的不断拓展和升级。一方面,在移动互联产品的竞争中,掌握投放市场的先机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因为从未有市场能够如移动互联一般实现对于群体的快速聚集,故而先行者们往往会因为移动互联所带有的社会网络性质而占据难以想象的优势,甚至形成竞争性的壁垒并创造某种行业规则。这种对于速度的渴望就使得产品在投入市场的时候,时常无法尽善尽美,毕竟在这里,磨刀“会”误砍柴工。另一方面,正如前文提到的移动互联时代的有机性,低成本的相互连接使得功能的不断叠加和生态圈的持续扩展成为可能,进而给产品的反复升级提供了数不清的基础模块。在这样的过程中,不仅仅产品的发展过程是碎片的,产品最终呈现出来的整体性,也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被碎片的功能所拆解。
在这种各个角度延伸出去的碎片化背景下,移动互联产品的呈现方式必然越来越缺乏一种整体的、宏观的叙述逻辑。一个庞大的平台置于人们面前时,实际上往往带有一种纷乱、迷惑的景象。而这种景象渐渐便使得用户愈发将关注的重点放置在某些“元功能”上,记住的也可能只是一些“元意义”,如若不然,就会陷入碎片的包围中,迅速迷失。产品更是已经习惯,在自身所有业务条线中,用户有意识地忽略产品提供的某些互动方式和消费场景,而借助着添加新功能的愈发便捷,产品的不断扩张更使得这种有限的、被解构的服务成为一种行业的常态,进而陷入自身定位越发碎片化的风险当中。久而久之,连移动互联产品自己,都忘记自身的整体性了。
跟随着这种运作逻辑,整体来看,一个非常容易被识别出来的,新时代赋予人类社会的某种特征,恰恰是“没有特征的”,甚至是有点“乱七八糟的”。我们习惯性地称自己正在经历一个愈发碎片化的世界,并且用碎片化的视角查验自己的需求,也查验其他一切。移动互联的广泛应用使得这种碎片愈发地明显,因为它的重要衍生特征之一,就是在使得整体社会过程不断碎片化的同时,用同样碎片化的内容将其填充。人们默许了一个叫作“碎片时间”的概念,同时发起了需要让自己的碎片时间能够被充分利用的诉求,而对于“填充物”本身,并没有某种固定的指涉。上厕所的时间、等电梯的时间、坐公交车的时间、睡觉前的时间等,我们仅仅是想保持一种娱乐的行动的状态,不再允许自己的人生中存在一时一刻的空白和等待
。
所以,在对碎片化进行讨论时,我们需要看到,在很多时候,我们早已坦然地接受了当下移动互联带给我们的一切碎片,甚至将其视为我们这时代的核心特征之一。我们对于碎片见怪不怪,而对于碎片的理解和吸取也越来越快。人们对于复杂的东西愈发不耐,因为它阻止了我们大脑面向对象时快速地进入和快速地脱出。短视频领域构建的“黄金6秒”的规则(即只有6秒钟的时间抓住用户的注意力)所诱发的一些庸俗内容简直令人尴尬作呕,但这却不得不说是某种“时代精神”最好的写照。另有一些则充分展现了当下社会的急功近利,“三分钟读懂资本论”的文章和视频层出不穷,跟风者大呼过瘾,能者则一笑置之,暗想:你倒是读一个我看看。
然而,碎片化的特征固然存在,且已经对人们融入移动互联世界产生了实实在在并且深远的影响,但这并不意味着移动互联场域中的参与方需要时刻将碎片化作为自己行动的准绳,去拆解需求、构建产品。换句话说,对于碎片化的利用是有效的,但是盲目将当下所谓的“碎片化”作为某种移动互联独自享有的全新特征去追求,且割裂其与过往的连接的态度,则可能反而让产品的制造者和使用者在“碎片”中迷失自己,仅仅以“碎片化”三个字作为描述当下市场的特征,进而打出“以小白的思维方式进行思考”便不再对自己经手的一切予以深究。进而,碎片化成了移动互联产品任意堆砌功能、盲目勾画社群、疯狂投放内容的借口;更有甚者,成了产品标榜自己的工具和排斥逻辑性与连贯性的托词。
于是,回过头重新审视移动互联的碎片化特征的时候,我们就能清楚地看到移动互联产品和内容所扮演的角色了。 它们一方面是碎片的制造者,正是那些愈发多样化的移动互联产品,通过各种方式对原本完整的叙事结构和呈现模式进行了拆解;而另一方面,它们却又是碎片的整合者,即通过这些产品的运作和整合,通过它们为人们提供的“经验的范畴”和赋能,才使得我们面对碎片的时候不那么手忙脚乱。然而本质上,它们其实是碎片的掩盖者,因为移动互联产品通过对于碎片化世界经验的代理,维护了一个必须经过它们才能够触达世界的完整结构。 这个结构可能仍旧是碎片的,是不具备顶层设计的混乱博弈的结果,但它是有效的,能够让我们身处于碎片之中,还从容不迫地在每一个片段中经历出某种井井有条。
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我们才能够从现象中抽离出一些决定性特征,来完整地回答一个问题,即碎片化和“代理”(而非“赋能”)的真实关系,究竟是怎样的?
归根结底,碎片化其实是一个非常虚幻的概念。面对移动互联的时候,我们会潜意识地将其与传统PC网络进行对比,并用碎片化来表示那种突如其来的,在我们身边炸裂的信息和技术、需求和产品、时间和空间。相较于传统网络来说,这种随时、随地、随机的特征代表了一种更加难以捉摸的社会以及个人的存在形态。“碎片化”一词,正是这种形态的最好注脚。
尽管当年的另一群人,其实采用了同一个词汇,去描述了PC网络。
网络社会的兴起实际上是承接着,或者说映照着后现代主义思潮中对于颠覆传统并且撕裂一切的热望的。在那些网络初代居民以及自称为后现代者的眼中,现代性的街道、高楼、秩序,都不足以表达他们所处环境的整体“流变性”。只有碎片,只有那将万物打碎并且重新拼凑的过程,才能带着对原本完整的世界的嘲弄,和波普艺术、蒙太奇等一起,描绘出一个新时代的美丽马赛克。碎片化,正是这个马赛克最佳的垒砌方式。
尽管当年的另一群人,其实采用了同一个词汇,去描述了现代性。
马歇尔·伯曼借用了马克思的一句话来描述自身的现代性体验并为之著书立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这句话浪漫得简直像言情小说里面的心灵鸡汤,然而这种“文艺范”背后透出的,却是面对着工业革命后仿佛一夜之间涌现的工厂和组织时,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所面临的巨大不确定性,进步的机器的轰鸣声背后,依然是一个熟知的世界被打破,依然是一个碎片到令人茫然失措的新世界。
那么碎片化究竟是什么?马克思、波德莱尔、伯曼、利奥塔尔,以及今天移动互联玩家们口中的碎片化,有什么不同?
其实没什么不同。
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铁路系统中,由于车厢内是没有厕所和餐厅的,所以火车会每隔一段时间停靠一个休息站,休息站中有卫生间以及一个小餐厅。当然,铁路公司并不会允许人们在休息站中逗留很久,事实上,大多数站点停留的时间只有10分钟到15分钟而已。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吃饭,对那些坐火车的上流阶级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没有银制餐具、没有来自法国的红酒、没有为自己服务的侍者,甚至没有一份像样的菜单。大家匆匆忙忙,如同在工厂里中午抢饭吃的工人一样,冲下火车,抓着食物往自己嘴里塞,同时耳朵还要警惕地听着外面的人喊着自己的车要继续开了。想必一定会有人因此宁可挨饿也拒绝下车进餐。而为了帮助人们适应一个更加快节奏的旅行,火车公司甚至专门发行了一个介绍如何乘车的小册子,其中有一段就写到,进入餐厅中之后,请不要与店员寒暄,也不要使用量词,请以最简短的方式表达自己想要什么,然后结账,吃饭。
这整个一套流程,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应该能算得上是工业革命后带来的整体碎片化的典型的具象体现。在进步中隐含着某种“倒退”,熟悉的社会守则被抛弃,快速并且愈发情感中立的互动行为被建立,哄哄闹闹中,仿佛连尊严都被这种组织性的秩序以及节奏一并打碎了,不知被抛向何方。
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新的碎片产生,而这些所谓的碎片,又会进一步推动时代在每一个人的脑海中投射出更加明晰的碎片化过程,这与前文所说的整体趋势中的反身性是一样的。“碎片化”实际上是人们对于那些无法理解的新事物入侵自身生存环境之过程的描述。或者更进一步说,碎片化是对这种社会过程之结果的描述。那些碎片化背后所代表的历史过程,与人类文明发展是高度同步的。
可实际上,无论是对当年那些蔑视下车吃饭的“上流人士”也好,或是今天被嘈杂的信息推动着的我们也好,碎片都仅仅是一种主观上的体验,而不是一种纯粹的状态。
换句话说,一切的碎片,都有其内部的逻辑和系统,与过去和现实相连,绝非凭空出现,也绝非凭空碎裂。正如随着5G的大规模应用,企业对用户数据的即时分析和处理成了现实。通过5G的快速传输系统以及更加强大的云计算系统,原本可能花费10分钟来进行的用户即时分析,现在只需要几秒钟就可以为用户推荐其感兴趣的相关产品。在用户从一个界面跳转到另外一个界面的短暂时间里,一个根据该用户最新数据信息而量身定做的内容,就已经制作完成并且投放到用户的移动端了。在这样的过程中,用户会惊叹于这种新服务带来的体验,并可能再次强化其对于这碎片化世界的认知。然而,对于企业来说,这种碎片实际上却是在一整套极为精密、极为成体系的框架下被生成的,并不存在任何迷幻的光晕,使得其严密的逻辑性转化成为某种神话。
归根结底,碎片的具象其实往往集中于“新”或者“快”,而“碎片化的”则是每一个个体对于这种新兴入侵的内在感知
。如今我们之所以不会再宣称工业革命有多么的碎片,是因为工业革命的一切逻辑和一切成果早已经被我们所熟知,成了我们所扎根的环境的一部分,而不再是某种摧枯拉朽的进犯,或创生与毁灭同在的革命。但是当时身处于工业革命大潮中的人们,当他们在看待这些全新的事物的时候,就难免会采取全然不同的视角了,略带兴奋、略带警惕、往来徘徊、欲言又止。正如移动互联产品的使用方式本身使得人们的时间进一步碎片化一样,对于几十年前那些刚刚参加完后现代艺术展览的,以及刚刚完成首次拨号上网的人们来说,这种切割同样存在。外界仍然是完整的,但体验却被重塑,那些拔地而起的楼宇和工厂、24小时运转的机器、庞大互联网平台产品和服务的背后是自洽的体系,而碎片化的是我们自己。是我们的时间、我们的需求、我们的消费行为和我们对于新事物的理解与感知,与那些自在并自洽的存在方式形成了脱节,而使得我们如果不依靠外部性的代理,便只能在这所谓碎片化的时代背景中迷失,因为在移动互联的推动下,碎片化的加速度本身都在加速。
新的事物越来越多,它们愈发随机地跃到我们眼前,那碎片都有自己的逻辑,只不过人们对其中的前因后果不甚明了,于是人们被那些实际上清晰的脉络(由于它们的众多)割裂开来,成为碎片。
而仔细想来,从严格意义上讲,其实我们从未完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