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有机”,强调的是在时代的转型当中,各种基础能力的突破逐渐汇合,构建为一个整体的过程,即从单一走向统一的过程。正如纺织、电力、航海、军事技术的发展不断从自己的领域出发,逐渐交织成为一个完整的原始资本主义经济系统一样,当前的移动互联时代,从硬件、软件、通信系统等单一领域出发,不断被开发出的交互模式使得一个有机的系统渐渐成型。
这种有机的沟通并没有完全脱离传统生产和消费过程的框架。换句话说,尽管当下随处可见的软件之间的相互认证、引流、权益可以被视为某种具有时代特征的有机过程,实际上在更多的时候,这种交互仍发生在以产业链为底色的画布上。而相较以往,在这种视角下所描述的产业链的有机一面,不仅仅体现在其产业链连接关系上,还体现在其链式反应上。
《硅谷百年史》中,作者从比单一产业链更宏大的角度复盘了硅谷的基因是如何一步一步被多个产业链塑造成型的。最初的淘金热催生铁路行业,而铁路带动运输业,运输又带动港口业。港口业有两个伴生作用,一方面港口催生了沿海城市,城市需要电力,输电需要高压电力线,使得该地区成为电力工程技术的领先者;另一方面港口需要无线通信,催生了电子信息业的发展,如半导体产业,进而衍生出微处理器,以及个人计算机,以及再之后的软件
。当然了,真实的历史一定还会加入更多的偶然性,更多的博弈、妥协,以及更多的分支和变化,不会完全如同预设好的舞台剧,按照这样的因果关系,以直观线路进行演化。
然而,这种整体上仍然有迹可循的历史性变迁却也并非罕见,而是往往能够被类比并察觉于众多其他的产业生态发展中。当下的移动互联领域也是如此,它们并不一定都是如同硅谷一样建立在技术创新的硬核革命以及产业跳跃之上,但是其中的逻辑是相通的。即关联的产业或者行业在进行革新的时候,总能够催生新的需求以及结构转型,而它们又会衍生出下一步的产业调整或者创新。
正如,淘宝移动化了,因为用户想买东西的欲望总是控制不住地从心底涌出,实现移动化能够大幅度提高用户从购物冲动到购买商品的转化率。在淘宝移动化的同时,它旗下的支付宝也进行了移动化,因为用户在买东西时,也总会想控制一下自己的资金流和物流,并探索衍生的金融服务看是否能赚点私房钱。更进一步,当支付宝开始攻占线下市场的时候,与其对接的扫码枪也开始了移动化进程。代表第四方支付的智能POS终端,以及支持安卓的MIS收银系统不断出现,试图在大企业战争的夹缝中寻到些汤喝,它们不仅能够集成包括支付宝二维码在内的多种支付方式,商户甚至可以自己安装手机软件,并通过它来实时监控买卖记录,或者根据用户特征来实施用户忠诚度管理计划。不久之后,很多商户自己,便也开始了移动化进程,如星巴克、家乐福等。因为一个专属的软件不仅能够更好地掌握用户信息,还能够把很多线下交易线上化,降低自身的运营成本。与此同时,物流公司的软件,代存业务的软件,消费信贷的软件,为消费引流的软件等也就应运而生,在同一个大型产业链网络上,争先恐后地将移动化不断推向更远的地方。这就是移动化底层发展的重要特征之一,即移动化总是会沿着产业链向其上下游不断拓展,最终将所有能够“被移动”的节点全部移动化。
移动化强调的是交互,无论是机器和人还是机器和环境,或者是机器和另一个机器,都能在这种交互中激发更大的价值。而在这一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相对还未移动化的节点来说,已经移动化的节点们交互灵活性更高,适应性更强,创新性也更强,这样就让节点之间的互动中,已经移动化的节点会拥有更大的选择空间、占据更为主动的地位,进而获取更多的市场权力,无论这种权力是对用户的控制也好,还是对信息流的掌握也罢。
这种情况势必会让那些还未移动化的企业艳羡,迫不及待地去尝试加入到移动互联的场域当中,最起码,也应该拿出相应的产品以期为自身提供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虚拟阵地。否则,在移动的语境中,先行进行移动化的节点能够提前开始制定玩法,以自身为中心对交互关系、符号价值进行定义和定价,而后来者便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承袭着先行者制定的游戏规则进行有限的转型。有口汤喝都算是好的情形,严重的可能直接被那些已经拿到了新武器的对手生吞活剥,骨头渣都剩不下一点。
可以想象,在零售领域中,若当年不是由电商平台发起并主导移动化的转型浪潮,而是由大型商户自行发展并从O2O开始向全互联网演进,那么其移动化链条延展的路线便可能完全不同。当沃尔玛等商户进行移动化的时候,可能会催生出大量软件外包企业,帮助它们设计并推广移动端产品,进而牵引出能够为商户提供支付模块的银行和收单机构等;沃尔玛等企业也很可能会联合银行,先于互联网平台发展出自己的一套商户端消费信贷服务系统,而不是坐等支付宝们推出花呗类的产品,进一步侵蚀自身发展空间
。当然,产业链虽没有确定的一条路线,但历史同样没有如果,我们能够看到的,就是我们所看到的。
随着移动化的深入发展,入网的节点会越来越多,并可能最终实现某个产业链的参与方全部入网。毕竟,当前就连网易养的猪都可以轻易地通过二维码以及区块链技术实现某种形式的“移动化”,足可见这种形式上的“来者不拒”。但需要注意的是,移动化本身,也是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换句话说,并不是说“移动了”,任务就结束了,实际上在移动化的链条中,竞争永远存在,对于话语权以及资源的争夺从来不会停止。哪怕在已经全然移动化了的产业链中,当一个节点经历转型变革的时候,这种变革也同样可能会沿着产业链的上下游,不断延伸、拓展。例如区块链技术的应用、人工智能算法实践、数据的开放等,一个新技术的诞生就代表着一个可供蜂拥而至的方向,就像打游戏中新开辟出的地图一样,令所有玩家心痒难搔。
趋势一个接一个被树立起来。这种趋势就如同潮汐。潮汐从何而来并不一定重要,重要的是在潮汐推进的过程中,每一片静止的水域都会开始翻涌。它们的绝对位置可能不变,但却永远会随着自己的起伏去传递一种能量,身不由己。
当然,这种产业链的链式反应,并不必然代表着一个全面有机的系统。因为所谓有机,所强调的不仅是供应链上的连接和影响,还需要有在更大的场景下(如引入竞争关系后),从权力结构和统一目的性等方面出发的深度交互,而这样的过程,不都是一帆风顺的。
以数据方面的打通为例。“样本等于整体”的理想,在移动时代拥有巨大机遇的同时也遇到了很多挑战,因为在我们能够通过大数据接触到所谓全部对象的时候,反而会进一步提高对于对象完整性的要求。可当用户同时拥有微信和Facebook,谷歌和百度,京东和淘宝,摩拜单车和哈罗单车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公司能够说自己可以掌握所需要的全部样本。数据采集的边界被技术磨平,但取而代之的是产品、群体乃至权力的边界。浏览器时代创造的开放逻辑当前被各类APP切割,很多时候,百度等搜索引擎无法对APP中的内容进行截流
,而新的软件,如今日头条等,还在以更快的速度跑马圈地。从整体角度来看,移动互联时代中,信息或者说数据被割裂的速度在某些层面甚至快于其被整合的速度。当阿里巴巴的商品、微信的公众号乃至今日头条的新闻这些能够占据用户大量时间并且提供对于用户需求的良好回应的产品纷纷“高筑墙、广积粮”的时候,互联网“整体”化的数据似乎反而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当然,移动端在这种情况下,也在尝试走出自己的路,例如通过应用程序接口(API)来实现连接。即尽管一个平台中的内容、功能与数据不能向另一个平台全面开放,但是却可以通过应用程序接口实现部分打通以及调用。当前,API已经被广泛应用于各类软件之中,成为大型企业吸纳和投放多维功能的核心手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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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移动互联场域内软硬件开放性的加深,在很多商业实践中,传统企业乃至政府机构与移动互联的打通同样为更加宏大生态系统的建立提供了动能。当然,很多情况下,这种转型也是无可奈何的,正如当下在金融体系较为发达的国家和地区广泛被监管推动的开放银行战略一样。在欧盟,根据PSD2、GDPR等多个相关政策规定,银行必须面向第三方机构以及政府开放其多种金融服务和数据资源。而银行广泛开放的自身业务模块不仅能够使得原本许多灰色产业变得合规(如原本利用爬虫软件抓取银行账户信息的网站可以经由正规途径获取同样的内容),还能够给创新企业提供多形态、高效度的基础服务“素材”,供其在此之上搭建自己的金融科技产品,进而削弱原本大型金融机构的垄断地位。当然,即便API已经被广泛应用了,它的实际市场运营也同样受到前文所说的新壁垒的影响。最为简单的例子,人们可曾看到淘宝支持微信支付吗?
所以,需要注意的是,这种有机性增强的背后,实际上并不一定是一个稳定和谐的状态,反而越是在这种开放性较强的场域中,任何单一参与方就越不是无法替代的。 除了前文所说的对抗之外,我们还能够看到移动互联有机性的增强,让许多大型移动互联企业沿着原有的产业链条进行扩张来得更加容易,即便API的介入也无法完全消解其强化自身垄断地位的能力。例如亚马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通过WorldFirst提供的跨境汇款系统帮助在美国亚马逊平台开店的外国人将所收款项转回国内,而当亚马逊自身开始涉足支付业务的时候,这一类外包服务便部分地被亚马逊收回,成为产业链延伸出的新条线。这种大企业利用自身力量的“延展”相对于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加的容易,因为“有机体”这一概念本身就给了它们足够的理由去进驻到一个曾经看似并无甚瓜葛的产业当中,所谓“降维打击”也由此而来。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有机结合的过程,也能够催生新的业务。任何两个原本并不完全重合的企业或者产业的连接,都必然需要某种新的中介,为其提供“磨合”的专门服务(API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扮演中介的角色,但是并不完整)。
在市场中,这种位于大型商业模块之间(如技术端和场景端之间、线下与线上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等)的中小企业,可能会因为移动互联时代整体开放性的增加而迅速增多,进而增加生态体系本身的复杂性。在某些情况下,类似的过程也能够从前文提到的产业链的移动化波动中被察觉。产业链各方之间的连接关系将会因为移动化过程而解耦,其中部分的冗余空间,或者波动导致的“差”,就会留给新的企业进行填补。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一个“绵延”的状态和过程,即如果将市场中的行动和主体视为一个完整的实体,那么它同时是可分的又是不可分的,主体之间一方面必然保有着一定的独立性,而另一方面,所谓不可分则是这种独立性会由无数“关联根据”和“区别根据”所定义和填充,使得其边界逐渐演变成为被连续定义的过程。市场的创新越多,冗余空间和差值越大,可以进行填充和定义的机会也就越多。
但无论如何,尽管移动互联中的新企业因为各个领域之间的有机结合而不断增加,其中的合纵与连横,分裂和吞并也时时上演,从总体的角度来看,它们都为整个移动互联时代市场结构的建设,添加了自己的注脚。也正是在这样不断探索着的看似纷乱复杂的有机过程当中,一个统一的经济基础,逐渐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