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依旧似春光

收到束沛德先生题赠的新书《我这九十年——文学战线“普通一兵”自述》（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8月版），一口气读完。这里有我熟悉并认为重要的《我当秘书的遭遇》《我也当过炮手》《难忘菡子》等篇章，也收录了我未曾读过的不少新作。全书分为“我与作家协会”“我与儿童文学”“我的良师益友”“我的笔耕生涯”“我的亲情家风”“我的夕阳时光”六辑，以“我”为主角，雪泥鸿爪，串联起文学与人生的九十年轨迹。读后，有一种翻阅九十年厚重老相册的感觉，落花流水，蔚为文章，须眉毕现，栩栩如生。今年，正好是束沛德先生九十大寿，这本书无疑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十九年前，我读过束沛德先生《龙套情缘》一书，对他回顾历史时直面自己良知的坦诚心地，和始终不忘滴水之恩的真挚品格，感怀尤深。如今，读到这本新书。束沛德先生对于儿童文学一往情深的感情，弥漫在这本书中，书便如风雨故人，即便多年未见，依然如十九年前读他的书一样亲切。长期以来，在儿童文学领域，他集领导者、组织者、观察者、评论者和建设者于一身，这样的角色迄今无人可及，说束沛德先生如同儿童文学园地的一棵大树，浓荫之下，庇护并培养了几代儿童文学作家，大概他是不会同意的，因为他从来都是谦逊的，平易的。在这本书中，他不止一次称自己是跑龙套的、打杂的，是散兵游勇。这是他对于一生钟爱的儿童文学最朴素真实的感情，也是最让我感动的真诚感情。

这本书中有一篇《自白与自勉》，写到在编辑《束沛德谈儿童文学》一书时，他坚持用“谈”字，而不用“论”字。他说：“书名用‘谈儿童文学’而不用‘论儿童文学’，是经过一番推敲的。这样量体裁衣，更切合实际。”这个例子，很能说明束沛德先生对于自己所处的角色和所做的工作的基本认知、态度和感情，他把身段拉得很低，不愿意做振臂一呼高悬于上的姿态，与这本铅华洗尽的新书的风格很是吻合。

不过，在论及儿童文学观时，他的态度是异常明确，旗帜鲜明的。

为谁创作：他说儿童文学是为我国“三亿六千万儿童的”。

创作标准：他说“以情感人，以美育人”，这是“儿童文学的艺术特征和功能。”

作家要求：他说“儿童文学作家要永葆童心。失去童心，失去童年生活对自己的馈赠，就可能捕捉不到生活中的美和诗意，捕捉不到孩子们独特的情感、心理、想象”。

这样三位一体的原则，构成了他几十年以来稳定的儿童文学观，对于今天繁荣也有些乱花迷眼的儿童文学现状，尤其具有明心醒目的作用和意义。

在这本书中，我不仅看到他对儿童文学的感情，还看到他对师友们的感情，更看到他对普通作者的感情。为德高望重的前辈或名成功就的晚辈所书写的文章，很容易是锦上添花，肥肉添膘，或沦为客情站台式的敷衍和吆喝。在这本书中，难得将这样两者文章写得都出自真情，平实而感人。特别有一则《一本诗集联结了我们仨》写与一位几十年从未谋面的业余作者的感情，朴实无华，却令我感喟。1956年6月，中国青年出版社请他为一位志愿军战士蔡庆生的诗集《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做初审和编选工作。诗集出版了，他将这本诗集保留至今，并在耄耋之年和蔡庆生终于联系上。要知道，这前后经历了六十余年漫长的岁月，从青春年少到白发苍苍，这六十余年里，又经历了多少迁徙颠簸和动荡，作者又不是自己的熟人或亲人，能将一本薄薄的诗集珍存至今，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到的。足见束沛德先生是重情重义之人，是心地细腻之人。艺术就是感情，虽然这是罗丹曾经说过的经典之语，但如今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虚假和浮泛的感情之作，作者的感情和作品的割裂，并非个例，读束沛德先生这样的真情文字，怎不让人想起眼花缭乱的现实。如果说，在束沛德先生长期耕耘的儿童文学领域中，能清晰看到他为文的性格和品格；在这样看似小的细节方面，更能从另一个真实的侧面，看出他为人的性情和心地。我觉得这已经蔓延于文学之外，人品与文品互为镜像，方才尤为让我感佩和敬重。

读这本书“我的亲情家风”“我的夕阳时光”两辑的新篇章，使我更多地了解了他人生的立体多侧面。读《相见时难别亦难》，品味出他与亲人之间的缱绻之情；读《童年记趣》，谁能想到这样一位温和的谦谦长者，当年曾经站在八仙桌再加一把椅子上面，学京戏武生的范儿，不管祖父的呵斥，吃凉不管酸，一下子从上面跳将下去？也许，拥有这样的童年经历，命运才会让他与儿童文学结下一辈子的不解之缘吧。

还有一篇《退休23年来辞旧迎新日记》，最为别致，记录了从1998年到2020年二十余年每年最后一天的年终小结，生活、写作、家人、朋友、居家、旅行、患病、医疗等方方面面，点点滴滴，删繁就简，清晰而情趣盎然地留下他的屐痕与心迹。作为散文文体的写作，颇具新意，日记体的见过，这样的穿珠成串、蒙太奇式的拼接闪回，起码我是没见过。2004年12月31日，他写道：“晚上做了干贝三丝、清蒸桂花鱼等菜肴，一家人举杯共祝新年好。”2012年12月31日，他写道：“我和崑身体、精神还算好，生活能自理；我俩乘公交车先后探望了几位病中的老同事，朋友。”2014年12月31日，他写道：“读李东华的《少年的荣耀》，已读了三章，60多页。”都是新年前夕这一天，三组镜头特写：亲自下厨，探望病人，阅读年轻作者的新书。这样三件并不为大的事情，对于年轻人算不得什么，可不要忘了，束沛德先生已经是年迈的老人，我看到的是年迈的束沛德先生对生活一如既往的热情，对友人一如既往的情谊，对年轻作家一如既往的关注。这是三幅活色生香温馨蕴藉的画面。

这是画面，是品性，是情感，是心地，远超越于儿童文学的天地，可以影响读者，影响作者，起码影响我。布罗茨基说：“一个诗人的影响，就是一种放射和辐射，它会传递一代人和两代人。”束沛德就是这样的诗人，他用他的文字，他的工作，更用他的心地、感情和精神，影响着我们。我相信，他会将这样的影响，传递给一代人和两代人的。因为这样的影响，也是从他的上一代那里传递给他的。在这本书中，他不止一次地提到了赵景深、严文井、沙汀、远千里、菡子等无数人。

2021年11月16日写毕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