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冰雪,对于孩子是一个类似童话的世界。几乎没有孩子不对冰雪充满向往的,我想,这大概因为冰雪是白色的,晶莹洁净,没有污染,是人们尤其是天真未凿的孩子心灵世界的镜像。如果冰雪不是白的,而是像春花一样五颜六色,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起码,对于孩子而言,便没有了对纯净童话世界的想象和向往了。再淡妆浓抹的涂饰,再姹紫嫣红的披挂,对冰雪都是不适宜的。造物者就是厉害,在花花世界里,派遣大自然给予我们的冰雪就是白色的,让我们得以清神明目,涤心净魂。
小时候,冰雪对于我,主要是玩,下雪结冰的日子,就是我的节日,可以在冰雪中撒开欢儿地玩了。打雪仗、堆雪人,自然是我最初的冰雪游戏,可以说,也是所有孩子认知冰雪的入门。这样的游戏,司空见惯,千篇一律,却几百年来延续不断,乐此不疲,成为最传统也最有生命力的冬天游戏。李白诗说“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冰雪和清风朗月一样,都是来自老天爷慷慨的赐予,对所有的孩子一律平等。即使如今儿童游戏已经高科技、电子化,花样百出,但没有一样可以和冰雪游戏相匹敌,就因为它是纯天然的游戏,接地气,没污染,有真正的童趣,方才去尽雕饰,无师自通,屡玩不厌,欢乐无穷。
上小学后,我用两根粗铁丝,绑在一块木板下面,做成简版的冰鞋,虽然粗陋,却很实用。那时候的北京,冬天的天气比现在冷,雪也比现在要多,雪后的街道结成厚厚一层冰,我的冰鞋便派上了用场,一只脚踩着它,另一只脚使劲儿蹬地,它便如船载我直奔学校而去。脚下生风,耳边掠风,是冰雪带给我的新玩法。可以说,是冰雪游戏中打雪仗堆雪人的升级版。
于我而言,冰雪真正有了质的变化,从单纯的游戏升华为艺术,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鬼使神差般,有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走到王府井北口,往西一拐,看到有一座儿童剧院,正在上演话剧《白雪公主》,票价很便宜,便买了张票,走进去看了这场话剧。那是我第一次看话剧,第一次见到绛紫色的丝绒幕布缓缓拉开之后,炫目的灯光照耀的舞台上的冰雪世界,和我看见过的是那样的不同。尽管这出话剧的内容我早已经记不大清了,但舞台上美轮美奂的冰雪世界,总让我常常想起,觉得现实中的冰雪原来可以变成这等模样,艺术可以让冰雪点石成金呢。
青春时节,到北大荒,比起北京,那里的冰雪更为丰富,所谓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观景色,到了那里才真正地见到。再想起在北京舞台上看见的冰雪世界,不过盆景而已。到北大荒第一年,十一国庆节那天上午,天空就飘起雪花,那时我正在场院上干活,眼见着雪花成群结队从天边迤逦飘然而来,并不是直接就落在头顶的。那阵势,甚是奇妙,既像白衣白裙跳着芭蕾轻盈而来,也像列兵成阵扬蹄呼啸而来。然后,才从四面八方奔至眼前,再看前面茫茫荒原上,魔术般变得一片皑皑。
在北大荒,我做的最壮观的一件事,是在小学校前的篮球场上,用井水浇了一块小小的冰场。那时候,我在队上当小学老师,带着学生在土制的冰场上滑冰玩。本来是心血来潮,没有想到,学生玩得很开心。北大荒的冬天,讲究的是“猫冬”,都躲在屋子里,糗在火炕上,嗑毛嗑儿(葵花籽)消磨时间。有了这个冰场,孩子们可以跑出屋,多了一种玩的游戏。在北大荒,狗拉的冰爬犁很普遍,学生没有见过带冰刀的冰鞋,对爬犁却很熟悉,做起简易的小冰爬犁驾轻就熟。下课后,放学后,小小的土冰场便常常欢笑声四起,成为那时队上颇为引人注目的冬天一景。孔老二说有教无类,冰雪是有玩无类,不分地域国界,不分贫富贵贱,都是孩子们最好的伙伴。
我上大学很晚,是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整整晚了十二年,青春早已经是挑水的回头——过(井)景了。班上的同学年龄很大,大家都经过磨难的历练,又都是自小喜欢文学与戏剧,童子功基础都不错,其他课程的学习没问题,唯独体育课有些力不从心。偏偏我们体育课的课程安排得花样繁多,教我们体育课的老师要求格外严格。学校离什刹海很近,四年体育课,夏天到什刹海游泳池游泳,冬天到什刹海冰场滑冰,便成了必修课。游泳还好,即使不会,可以在浅水池里泡着;滑冰不行啊,总在那儿坐着,很扎眼,老师就会走过来,催你下冰场学滑冰。于是,这些老大不小的同学便丑状迭出,在冰上连连跌跤,按照北京话说,不是摔得狗吃屎,就是老太太钻被窝儿,要不就是摔个大屁股蹲儿。不能怪大家,很多人不会滑冰,南方来的同学连冰雪都没真正见过。
那时,也是我第一次上这样正式的冰场。什刹海冰场小时候就有,可家里生活拮据,哪儿有钱到这里滑冰呀,玩的都是自己土法制作的木板绑铁丝的冰鞋,把大街上的马路当冰场而已。我也是第一次穿冰鞋,是那种花样冰刀的冰鞋,那么薄薄的冰刀,还那么高,踩在冰上能站得稳吗?我一边穿鞋,一边暗自思忖,生怕上冰场后,一样的跌倒露怯。没有想到,还真不错,上冰场之后,虽然摇摇晃晃,打了几个趔趄,但没有跌倒,居然在冰上滑了起来。绕着冰场转圈的感觉真好,风在耳畔呼呼地响着,仿佛响着《溜冰圆舞曲》的调子。冰和雪,从来对我都是那么友好。
十几年前,在黑龙江的阿城附近,那里离哈尔滨不远,有一个辽金国古城遗址,遗址旁边有一个挺大的滑雪场。参观完古城遗址后,来到滑雪场,是我第一次滑雪。正是雪后的清晨,雪场上的雪经过处理,很厚实,也很平滑,由于有长长的斜坡,阳光下,像斜放着一面硕大无比的镜子,雪地的反光和直射的阳光交织在一起,让整个滑雪场更显得晶光闪闪,如果不戴墨镜,真晃眼睛。
滑雪比滑冰难多了。穿上滑雪板,路都不会走了,起初,怎么也滑不起来,终于能滑起来了,没滑几下,就摔个大屁股蹲儿,滚得浑身是雪,狼狈得像个笨狗熊。但滑雪比滑冰好玩多了。尽管初次滑雪,远远赶不上小说《林海雪原》里少剑波、杨子荣带领战士穿林海跨雪原那样潇洒自如,更赶不上人家滑雪运动员的高山滑雪、单板滑雪那样精彩绝伦,但在雪上滑起来,真的有种飞起来的感觉,那时候,脚是轻的,身子是轻的,雪花托浮起你来,像浪花托浮起小船一样,腾云驾雾的感觉那样奇妙。心想,雪花那么的轻,轻得没有一点儿分量,居然可以有这样大的力量,托浮起那么多人在它们上面腾云驾雾。
便觉得,冰雪之中,所有的游戏品种,所有的运动项目,滑雪最高级。滑雪是滑冰的升级版。滑雪是勇敢者的运动。滑雪和大自然更为密切地融合,无论高山滑雪,还是跳台滑雪,必要在崇山峻岭之中,必要有浩瀚森林为伴,其雄浑辽阔的自然背景,便是最为浩瀚的观众席,任何一项体育比赛都难以匹敌,起码是冬奥会的华彩乐章。人类真是了不起,创造了夏季奥运会,又创造了冬季奥运会,将奥运会推向两极的制高点,创造了人类的奇迹,让人们在体育竞赛中认知冰雪,看清自己和世界。
我曾经当过整整十年的体育记者,采访过夏季奥运会,也采访过世界友好运动会、亚运会、全运会和很多单项国际比赛的运动会,唯独没有采访过冬奥会,成为最大的遗憾。冰雪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奇迹,冬奥会则不仅将冰雪推至奥林匹克运动的另一座巅峰,也将冰雪升华为一种令人憧憬和向往的艺术。北京,成为举办冬夏两季奥运会的城市,是非常了不起的。二十年前,北京申奥成功之后,我写过一篇《向往奥运》。今天,北京即将举办冬奥会,我写下这篇《冰雪的向往》。
2021年12月13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