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到工作室来。有急事,救命!”中午,温韵才上完心理学专业的四节课,正准备去自己常去的那家米粉店,舒舒服服地吃午饭。在打开手机时,却看到了秦一佩在微信上留给她的这条信息。秦一佩是心理诊所的合伙人,也是心理咨询师。
“什么事?有这么急吗?”温韵自言自语地说,犹豫着。但,一想到秦一佩风风火火,总是一副世界末日就要来,赶着去救世的模样,她还是决定先回工作室看看。
“你可来了。”秦一佩一看到温韵,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还没吃饭吧?”
“看到你这么吓人的留言,我哪能吃得下饭?”温韵故意嗔怪道。
“吃不下就对了,真的是十万火急!”秦一佩一把抓住温韵的肩膀,把她按在沙发上。
“轻点,轻点,你是要拆了我吗?”温韵咧着嘴,叫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秦一佩放开温韵,自己顺势坐在了沙发的扶手上。笑嘻嘻地说,“那哪能呀,我可不舍得。我还有事求你呢?”
“什么事?说。”温韵看到她一脸的焦灼,也不再和她废话。
“昨天晚上,已经十点了,我正准备上床睡觉……”秦一佩回忆着。
深夜,秦一佩的手机突然响了。她一看,是个熟人,便接通电话。
“秦老师,你能过来一下吗?我在光华中学。”电话里的人说。光华中学是市里的一所私立中学。
“现在?太晚了吧?”
“我知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儿子正在教学楼的楼顶上,死活不肯下来。”
楼顶!这个词一下引起了秦一佩的警觉,同时,也激起了她身为心理咨询师的责任感。她迅速地穿戴整齐,头发都来不及梳。好在是短发,用手捋了几下,便飞跑出门。在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直奔光华中学。
“你儿子在哪里?”见到男孩的母亲,秦一佩问。
“在这栋教学楼的楼顶。他说什么都不肯下来。”男孩的母亲说。
“多长时间了?”
“快一个小时了。”男孩母亲的语气中,透着无奈和焦灼,“真是急死人了。秦老师,您走这边,我带您上去。”两人走上大楼右侧的楼梯,进入大楼。
“出什么事了吗?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清楚。他们老师打电话给我,说我儿子第二节晚自习时,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跑到楼顶上大哭。哭完后,就呆坐在楼顶上。老师和同学怎么劝,也不下来。我到学校后还没有看到他,他不肯见我。”
“他爸爸呢?”
“在外地出差,正往回赶。”
两人上到六楼。迎面走来了一个中年男子,他对男孩的妈妈说:“子寒妈妈,你也不用太着急,您儿子的两个好朋友正陪着他。等他情绪稍微平静一些,兴许自己就会走下来。”
“冯老师,辛苦您了。这位是温老师,心理咨询师,我想让她来开导开导我儿子。”
“哦,那我找个同学问问你儿子,看他愿意吗?”
正说着,一个男同学从楼梯上跑了下来,说:“冯老师,我去给子寒倒点水。”
“他还是不愿意见我吗?”子寒妈妈问。
“嗯,他不愿见其他人,除了我和华玉。”男孩说。
“我去倒水。你上去,问问子寒愿不愿意见一下心理咨询师。”冯老师说。
“哦,好的。”男孩转身上楼。
冯老师下了楼。秦一佩和子寒妈妈来到七楼,在楼顶的铁门外等着。
“这道门,你们学校平时不关的吗?”冯老师倒水回来,秦一佩问他。
“平时是关着的。不知道怎么的,今天打开了。”冯老师说,“结果,子寒就……”
秦一佩借着楼道里昏黄的灯光,仔细打量了一下冯老师。中等身材,微胖,头发已花白。黑框眼镜,衣着有些过时。可能因为担心子寒,严肃的神情中透着一些焦虑,但还没有给人慌张的感觉。秦一佩的直觉告诉她,这也许是一位很有责任心的老师,恪尽职守,无私奉献,但是,这样的老师也往往教育观念陈腐,个性固执,不谙人情。因此,常常和学生不在一个频道上,代沟很深,难以对话。这也许就是子寒也不愿意见他的原因。
“老师,我们劝了一下子寒,他答应见心理咨询师。但只允许心理咨询师一个人上去。”
“好吧。秦老师你自己上去吧。”冯老师说,“麻烦您把水带给他。”
“好。”秦一佩接过冯老师手中的水杯,跟在男孩的后面上了楼顶。
“老师,他在那儿。”男孩用手指给秦一佩看。
微弱的光线下,秦一佩隐约地看见一个男孩,坐在一块废弃的砖块上,缩在楼顶的一角。他双手抱膝,头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有个女孩蹲在他的身旁,喃喃地说着什么。
秦一佩瞬间意识到,自己今天晚上要独自进行一场心理危机干预。心理危机干预是一种心理治疗方式,是指对处于困境或遭受挫折的人予以心理关怀和短程帮助的一种方式。她必须在短时间里让被干预者能正确理解和认识自己的危机,而这常常是深陷危机者所不能意识到的。所以,干预者可以通过倾听、提问等直接有效的方法,使被干预者释放被压抑的情感,并通过一定的干预措施来扭转其错位的心理。
秦一佩走过去,女孩站起身,对男孩说:“子寒,心理咨询师来了。你和老师好好聊聊吧。”说完,和男同学走到楼顶的另一边,不安地向秦一佩这边张望。看来,还是有点不放心。
“看来子寒的人缘还不错,有两个这么关心他的朋友。”秦一佩心里思量着。对眼前这个沮丧的男孩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
“你好,我是心理咨询师秦一佩,你可以叫我秦老师。”秦一佩蹲在子寒的斜侧面。她选择侧面而不是正面,是不想让子寒感到一丁点儿的压迫感。
子寒抬起头,没说话。沉默着用左手摘了眼镜,右手胡乱地摸了几把脸,似乎要拭去脸上残留的泪水。虽然看不真切他的面容,但秦一佩还是即刻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和绝望。
“我感觉你很难过。不知道现在,你愿不愿意和我说说?”秦一佩说着,把水杯拿给他。
子寒接过水杯,默默地喝了几口水。秦一佩又递给他一张纸巾,耐心地等着他回答。
“嗯,愿意。”子寒低沉的声音有些嘶哑。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冷不冷?要我给你拿件衣服吗?”秦一佩决定先走温情路线,也是给他一个思考的时间。
“不冷。”子寒轻声地说。
“听你的老师说,你自习课没上完,就突然跑到楼顶上来了。”
“嗯。”
“我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无法忍受吗?”
“没有。”子寒的断然否认,让秦一佩差点不知道如何继续这场谈话。
“是老师批评你了?还是没考好?或者和同学发生矛盾了?”秦一佩只好根据经验,设定几个最容易让学生情绪失控的情景供子寒选择。选择题是最省时省力的,所以,一般人们不太会拒绝。选择性提问,在心理咨询过程中可以较快得到答案。
“我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很难过,感觉自己要崩溃了。”子寒用手烦躁地抚弄着头发。
“要崩溃了?你能说得具体点吗?都有什么感觉?”秦一佩有点失望,她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只好顺着子寒的话,耐心地询问。
“我突然喘不过气,想大喊,想砸东西,想逃离教室……”
“哦,这样。那种感觉一定很难受吧?”
“特别难受,让人窒息。”
“那,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没那么难受了。”
“看来在你身上最近一定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才让你情绪失控,对吧?”秦一佩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说。”子寒抬起头,神情呆滞。
“没关系。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秦一佩不想让他有负担。
等待了片刻,子寒依然保持沉默。
“你妈妈在下面,很着急,她挺担心你的。”秦一佩转移了话题,打起了亲情牌。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当务之急是把他劝下楼。
“她才不会。”子寒冷冷地说。语气中全是鄙夷,“她根本就不关心我。”
亲情牌宣告失败,秦一佩有些错愕。
“看来,你对你妈妈很有意见。那为什么不下去和她好好谈谈?”
“谈了也没有用。她改不了。”
“改不了?你指什么?”
“玩,天天打麻将!”
“哦,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是你妈妈的问题。不过,我想这个问题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我可以和你妈妈谈谈,希望她能意识到自己问题的严重性。还有什么其他问题,我们下楼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聊,再一起想办法解决,行吗?”
“解决不了。”子寒淡漠的语气,比周围的空气还冷。想必子寒曾与母亲多次交锋,均以失败告终。所以,他心已死,情亦冷。
“能不能解决,试试才知道,不是吗?相信我,我是个心理咨询师。你这样的孩子我遇到过很多。我不能说把他们的问题全部解决了,但大部分问题是缓解了的。”
“再说,这么晚了,你一直待在楼顶不回去,似乎也不是个办法,对吧?”
“你看,你的老师和同学都这么关心你。你不下楼,他们也不能回寝室休息。我感觉你是一个很重情谊的孩子,你也不忍心看着他们陪你在楼顶挨冻吧?何况,明天还要上课。”
子寒抬头看了看远处的两个好友,转脸对秦一佩说:“老师,你跟他俩说,我没事,让他们先回去吧。”
“你不走,恐怕他们也是不会走的。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心里堵得慌,快要爆炸了。我只是想找个开阔的地方,喘口气。”子寒说。
“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愤怒,说不出来。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到心理诊所,好好聊聊。但是,今天真的是太晚了。”秦一佩听出子寒语气中的犹疑,便尽可能地表达自己的真诚,希望子寒可以体会到,“不过,你如果想现在就说,我也可以陪你。”
子寒似有所触动,抬头看了一眼秦一佩,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再待一会儿,就下去。”子寒轻轻地说。
“好的,我陪你。”秦一佩松了口气,危机终于暂时解除。她一直悬着的心,也缓缓地落了下来。
大约五分钟后,子寒慢慢站了起来,身子有些摇晃。秦一佩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扶他站稳。静立了片刻,子寒说:“谢谢,我没事了。”
这时,子寒的两个好朋友跑了过来,一边一个,拉着他说:“我们回寝室吧,子寒。”
“老师,我不想看到我妈妈和冯老师。你先下去,让他们先走,行吗?”子寒对秦一佩说。
“好吧。”秦一佩只好先下楼。向冯老师和子寒妈妈转达了子寒的话。两人神情有些尴尬,但也没有说什么,便先下楼了。不一会儿,子寒和他的朋友也慢慢地走了下来。
秦一佩跟在三个人后面,看着他们进了寝室,才转身离开。
走到校门口,看到子寒妈妈还在那里张望,蜷缩成虾状的身子,微微颤抖。
“一佩,麻烦你了,谢谢。”子寒妈妈满怀歉意地说。
“不客气。只是你儿子的状况不太乐观。”秦一佩忧虑地说,“今天只是暂时地劝下来了,但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你们最好约个时间来心理诊所,做个正式的心理咨询。”
“你是说我儿子的心理问题很严重?”子寒妈妈不解地问。
“现在还不好说,到诊所做个筛查,详细了解后才能下判断。”
“哦,那我下来和他约个时间。”
“嗯,最好征得子寒的同意。如果他不愿意,暂时也不要强求。”
“为什么?”
“心理咨询是助人自助。如果来访者抵触、不配合,是很难有效果的。”
“好吧。我好好和他说说。然后,再联系你。”
“今天上午,子寒的爸爸回来了。征求了子寒的意见,他愿意做心理咨询。想下午就过来。”秦一佩讲完了自己的昨夜惊魂,对温韵说,“我知道你下午没课,也没安排咨询,所以,希望你给他做。他们一点半就要过来。只请了一节课的假,做完咨询子寒还得回去上课。”
“你为什么不给他做呢?”温韵问她。
“我和他父母太熟了。本着熟人回避的原则,所以,我把他转介给你。”秦一佩说。
“哦,好吧。我来做。”温韵答应了。秦一佩的理由无可辩驳。
下午一点,子寒妈妈带着子寒来到诊所。在沙发上坐定后,秦一佩给他们介绍了温韵,简单说明了一下自己不能给他们做心理咨询的原因。
子寒和他的妈妈没有提出异议。于是,小麦就把《心理咨询知情同意书》拿给子寒妈妈签字,把《来访者登记表》和《症状自评量表SCL—90》给子寒填写。
“这个‘自杀、犯罪不能保密’,是什么意思?”子寒妈妈停下笔,问小麦。
“如果来访者有自杀的念头或者他有犯罪计划和行为之类的危险行为,我们是不能给来访者保密的,但其他隐私是一定会遵守保密原则的。”小麦说,“还有,就是预约时间后,你们一定要准时。否则,错过的时间也是会算费用的。如果有特殊情况,可以提前说明,另约时间。当然,这个要求对心理咨询师也是一样的。”
“哦,知道了。”
小麦把所有前期工作做完,把文件夹递给温韵。温韵接过来,翻开文件夹,看了一眼子寒在《症状自评量表SCL—90》上的得分,发现他在9个分量表中有6个(躯体化、强迫症状、人际关系敏感、抑郁、焦虑、敌对)阳性数目较多,显示有“病状”。看来,子寒的心理健康状况不容乐观。
然后,她站起身,对子寒说:“子寒,我们先聊聊吧。你跟我来。”
温韵打开一个咨询室的门,让子寒先进去,对他说:“随便坐,坐哪边都可以。”
子寒挑了角落里的沙发坐下。他微缩着身子,前倾着,只坐了沙发的三分之一;双手相握,放在自己的双腿之间,右手不安地搓着左手的食指;镜片后的目光在温韵的身上游走,一副似是无所谓,其实很凌乱的样子。其实,从他和他妈妈一走进诊所,温韵对他的评估就开始了。这是一个内心敏感、脆弱又执拗的孩子。
“不要紧张,你可以坐得舒服点。”温韵温和地对他说。
听了温韵的话,子寒扭动了一下身子,往后挪了挪,神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心理咨询你可能也知道一点。它像聊天,但又不是聊天。因为心理咨询师的谈话是有一定章法的,会基于一些心理学理论,采用许多心理咨询的技巧,更快地帮你找到导致心理问题的根本原因,必要时也会给你一些建议,所以不像与朋友或其他人聊天那么简单和随意。”
“哦。”
“而且,我希望你保证和我说的都是实话,而且不要有所隐瞒。否则,就会影响我的判断,那我们可能就找不到心理问题产生的根源,也就没有办法解决你的心理问题。你明白了吗?”
“嗯,我知道。”子寒的回答倒是干脆。温韵也从这个回答中,感受到了子寒想解决心理问题的迫切心情。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所说的一切,我都会替你保密的。因为你的情况我还要和你父母交流,所以,你的有些事情如果不想让父母知道的,和我说一声,我也会替你保密的。”
“哦。”
“那么,你决定来做心理咨询,最想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温韵问。
“心情不好,学不进去,不想见人。”
“你是一直心情不好,还是最近心情才不好的?”
“好像是上了初中后,心情就一直不太好,而最近是特别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觉得特别地憋闷,喘不上气,想大吼、砸东西、打人……反正,就是高兴不起来。”
“这种状况持续多久了?”
“大半年了吧。”
“最近发生过什么特别的、让你伤心的事情吗?”
“没,也没有。”子寒的语气有些犹疑。
心理咨询的初次谈话,来访者一般戒备心比较强。这也能理解,如果没有建立起良好的信任关系,任何人都很难吐露心声,即便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哦,你先给我描述一下你的生活状况吧。”温韵试着慢慢靠近他,获得他的信任。
“哪方面?”
“哪方面都可以,学习、交友、家庭生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
“父母忙着做生意,我从小是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子寒慢悠悠地说。
“爷爷奶奶虽然对我很好,但是,每次看到别的孩子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欢乐的情形,我就特别羡慕,也很痛苦。我是多么渴望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每次开家长会,别人都是爸爸或者妈妈参加,而我永远是爷爷或奶奶去。我也曾对爸爸妈妈说,我想要和他们一起生活。可他们总说,要挣很多的钱,给我更好的生活。可是,他们就是不知道,我不想要什么更好的生活,我就想要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的。时间久了,失望的次数多了,我也就麻木了。他们回不回来,我也无所谓了。读初中时,一家人倒是团聚了。可是,我爸爸依旧是忙,整天看不到人影。我们家就好像只有我和妈妈两人,冷冷清清的。我妈美其名曰全职照顾我,但是,我需要她的时候,她却经常在麻将桌上下不来。记得初二住校时,有一天晚上,我发烧了。我给我妈打电话,让她来接我回家。她说她三缺一,走不开,让我自己先吃点感冒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看我。高一时,我和同学打篮球,脚崴了,很痛,下不了楼。我打电话叫我妈妈中午给我送点吃的,我妈妈说她有事,过不来,让我自己请同学帮忙。可是,我从电话里听到那边有打麻将的声音。从此,我的心就冷了。”
“我觉得他们根本不爱我。”最后,子寒用一句话给自己和父母的感情判了死刑。
青春期孩子的情绪状况其实折射出了父母的情绪偏差。如果父母处在焦虑的情绪状态,就很容易急躁或缺乏耐心,往往以命令或打骂的方式教育孩子,让孩子感受到被控制、被束缚;如果疏忽粗心,忽略了孩子的情感需求,孩子就会觉得父母不在乎自己。不管是哪种情形,孩子都难以感受到父母的爱。所以,父母的爱,需要在了解孩子心理特点的基础上,智慧地表达出来。
“我也知道打麻将不好。有时还忽略了子寒。”子寒妈妈说,“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到了下午,或者我的那些朋友一叫我,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痒痒的,什么也干不了,非要去打一场才行。一上麻将桌,肯定一时半会儿是下不来的。”
“你一直都很喜欢打麻将吗?”温韵问。
“其实也不是。子寒上高中以前,我是不打的。”
“哦,后来怎么就沉迷了呢?”
一般来说,人们沉迷于某种事物或活动,有积极的沉迷,如沉迷科学研究或读书;也有消极的沉迷,如沉迷赌博和游戏。消极的沉迷往往是因为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满足或者没有价值感。依赖某种物质,是为了摆脱一些无法承受的感觉,借以逃避不堪的现实。想必,子寒妈妈内心深处一定有不为人知的苦衷。
“唉,怎么说呢?”子寒妈妈叹了口气,低着头,沉默着。温韵没有说话,耐心地等着她的下文。毕竟,有些隐私要想说出口,是需要信任和勇气的。
“那年子寒11岁。”子寒妈妈缓缓地说道,“想到儿子再有一年就中考了,我就和老公商量,决定从我俩一手创建的公司离开,回归家庭,照顾子寒。一年后,儿子顺利地考上了初中。我本来想再回到公司,做回本行。但我老公说,他不想我太辛苦。再说,儿子虽然平时住校,但周末回家时,父母都在外忙生意,家里冷清清的,也不太好。我想想,也是,就决定安心在家做全职太太。
“子寒上初二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天气特别好。我们把子寒送到学校后。我对我老公说,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去公园了。反正,现在离晚饭时间还早,不如先去公园逛逛。正当我和老公手挽手走在公园的步行道上,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人迎面走过来,她笑着对我老公说:‘表哥,表嫂,你们也来公园玩了。’
“我一下蒙了,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会亲热地叫我老公表哥。
“‘哦,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我的表妹——许素素。’老公对我说。虽然老公当时的神态还算正常,但是,不知怎地,我却感到有一丝的不安。
“‘啊,你好。’我木然地回应着。
“‘我为什么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个表妹?’回到家后,我问老公。
“‘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前年从农村出来,非要认我做表哥,我只好在公司随便给她安排了一个工作。’
“‘那怎么没听你提起?’
“‘不是很亲的亲戚,我也没当回事。一忙起来就忘了,再说,她没干满一年就辞职了。’
“‘为什么辞职?’
“‘我哪知道,也没问。可能嫌我们公司钱给得少吧。’
“‘你这个表妹长得挺漂亮的,不太像是农村出来的。’
“‘是吗?我没太在意。平时接触不多。’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闺蜜在微信上对我说,看到我老公和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差不多一岁的孩子,在医院看病。
“‘不可能。’我说。
“‘我有证据。’她说。随即就发了一个小视频给我。我点开一看,竟然是我老公和许素素。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瘫软在沙发上,直到我老公回家。
“‘你怎么了?生病了?脸色这么难看?’他轻声地问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一边点开手机视频,给他看,一边死死地盯着他的脸。他的脸色果真变得很难看。
“‘你居然跟踪我?’他怒吼着。
“‘你没做丑事,还怕别人跟踪吗?’我毫不示弱。
“‘我做什么丑事了?许素素老公在外地出差,孩子病了,找我这个表哥帮忙,有什么不可以。’他理直气壮地说。
“‘她为什么不能找别人?’我的语气开始软下来。
“‘她从农村出来的,时间也不长。在这个城市既没有亲戚又没有朋友,只和我比较熟,不找我找谁?’
“‘我又不清楚她的情况。再说,我可没有跟踪你,是朋友发给我的。’我赶忙解释着。
“‘那你也不能胡乱猜忌呀。’
“‘好吧,好吧,是我不对。对不起,我道歉。’我说,‘你先休息一下,我马上去做饭。’
“我想,我真的是多虑了。老公平时对我一直体贴入微、百依百顺。且不说生病时精心照料,端水喂药。就是平时,也常常抢着做家务。尤其是到了冬天,都不让我洗菜做饭,怕我的手生冻疮。那时,身边不知道有多少姐妹都羡慕我,找到了一个这么好的男人。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可能出轨?我对他的猜忌无疑是侮辱了我们之间的爱情,我很是自责了一阵。
“半年后的一天,警察突然找上门来,要调看我老公的行车记录仪。说是一天前的深夜,在本市的龙湖小区发生了一起汽车偷盗案。路边的视频监控拍到我老公的车驶进该小区,他车上的行车记录仪有可能拍到了当时正在行窃的小偷的影像。因为老公出差,我就把行车记录仪拿给了警察。记录仪上竟然显示,老公经常出入龙湖小区。等警察走后,我起了疑心。因为,那天老公明明和我说,是和朋友到郊外钓鱼去了,怎么会出现在城市另一边的龙湖小区?
“这个疑惑像根鱼刺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卡得难受。于是,我悄悄地跑到龙湖小区,漫无目的地寻找。我想找到什么,可又害怕找到,但又不甘心不明不白地放弃。然而,第二次去的时候,我特意到小区的儿童游戏区蹲守,看到了一对母子走过来,居然是许素素和她儿子。尤其是她的儿子,当时的模样,简直和我老公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当时,像被雷劈了一样,脑子一片空白。反应过来后,我颤抖着手,偷拍下她们母子的照片。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人像踩在一团云上,全凭着本能,才没有走失吧。
“晚上,老公一进家门,我就和他摊牌了。他看到手机里的照片,见再也瞒不住了,只好承认。他跪在我面前,请我原谅他。说是某天公司聚会,喝醉了,不小心和许素素发生了关系。可是,有了孩子,又不能不管。知道我晓得了他们的事,会受不了,所以,只好极力隐瞒。我说我要离婚,可老公不同意离婚。他说他依然爱我,对许素素只有责任。让我相信他,他一定会解决好这件事。”
“后来,这事解决了吗?”温韵问。
“如果解决了,我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他总是找各种借口,拖着这事。一会儿说孩子现在有病,不能不管;一会儿又说许素素不干,不能把她惹急了,怕她做出出格的事。周围的亲人和姐妹也劝,为了孩子,忍一下吧。可谁又知道我心里有多苦?一个你最爱、最信任的人做出最伤害你的事,还有比这更残忍的吗?”子寒妈妈悲愤地说,泪水夺眶而出。温韵急忙递给她一些纸巾,无言地注视着她。
“时间久了,我也麻木了。”子寒妈妈擦干眼泪,揉搓着纸巾,抿着嘴,倔强地说,“我也要潇洒快乐地活着。所以,为了消磨时间,不再想这些糟心的事,我听从闺蜜的建议,打打麻将。谁知不知不觉地就沉迷其中。不瞒您说,温老师,有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得了抑郁症。后来迷上麻将,加上姐妹们劝我,似乎好多了。”
“我能理解这段婚姻带给你的伤痛,可是,你采用了一种逃避的方式来解决婚姻的问题,结果,孩子承受了不幸婚姻的恶果。”温韵严肃地说。
家庭其实就是一个系统,一个整体。在一个家庭中主要存在着父母、父子和母子等次系统,最持久的次系统是配偶、父母、手足次系统,而夫妻次系统是基础,会影响到整个家庭的功能结构。由于夫妻次系统出现了问题,这个家庭的各种功能,尤其是教育功能、情感交流功能等便不能正常地发挥作用,孩子就会因为教养不当,出现各种心理问题。因此,孩子的心理出现问题就预示着整个家庭系统运转不良。也就是说,每个问题孩子的背后一定有一对或至少有一个问题父母,有一个功能失调的家庭。因此,只有家庭功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修复,孩子的心理问题才会慢慢缓解,乃至康复。
“对了,这些事,子寒知道吗?”温韵问。
“不知道。就是为了他,我才忍着没有离婚。”
“那你就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不知道。反正,我已经想好了,等子寒考上大学,我就离婚。不管他解决没解决,我是不想再和一个虚伪又恶心的男人在一起了。”子寒妈妈的脸上沮丧又决绝。
“你们这样的家庭氛围,对子寒的影响无疑很大。”温韵说,
“嗯,我以前忽略了。只顾着自己难过、伤心,逃避痛苦,对子寒关心不够。自从上次的事情以后,我也反思了自己,尝试改变。我不能再这么委屈自己了,如果老公还不收心,我就和他一刀两断。不管怎样,我都要好好生活,陪伴子寒健康长大。”
“嗯,想清楚了就好。”温韵说,又问,“他们父子关系如何?”
“一般。他爸爸一直忙事业,很少陪子寒。两人现在交流很少,也说不到一块。”
“下次,应该叫上子寒爸爸一起过来。”
“我只能试试,他不太相信心理咨询。”
“哦,还是尽力说服他吧。”
“你今天看起来,比上次精神了许多。”一月后,坐在温韵对面的子寒,一件浅灰色的Polo衫套在白色T恤外面,显得很斯文。他脸上的神色很平静,听到温韵这么说,有一丝笑意在嘴角闪过。
“最近感觉怎么样?”
“还好吧。”子寒说,“就是睡眠有点不太好。”
“睡眠不好?是睡不着、早醒,还是容易惊醒?”
“都有点。”
“那白天多做点运动,睡觉前听听音乐,闭上眼睛就不要想一些烦心的事。”
“嗯。”
“白天精神如何?”
“还行。”
“哦。现在还在怨恨父母不在乎你吗?”
“无所谓。反正,我爸爸还是一直忙。我妈好些了,麻将打得少了。”
“那你的情绪好些没?”
“时好时坏。”
“哦?那让你情绪不稳,时好时坏的原因是什么呢?自己有觉察过吗?”
“我……”子寒低下头,小声地说,“我很害怕看到一个人,看到那个人,我的心情就会很差。”
“一个人?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我班上的。”
“为什么?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她是我的初恋,才分了手。”子寒抬起头,看着温韵,“你见过,那天在楼顶的那个。”
“那个女孩?这么说,那天你跑上楼顶,也是因为她?”
“不全是吧。当时,就是感到很烦躁,憋得慌,在教室里待不下去了。”
“你愿意给我讲讲你们之间的故事吗?”
“一开始,我俩坐同桌。她成绩很好,人也很善良,总是在我走神的时候,提醒我要专心听讲。有一次,我胃突然很痛,她急忙找了个男同学,把我背到医务室。晚饭时,还到食堂给我打了稀饭和馒头。从那以后,她总是监督我,不准我喝冷水,要按时吃饭。”子寒缓缓地讲着,脸上浮现出少年特有的欣喜和羞赧之色,“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喜欢上了她。每天,只要看到她,和她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很快乐。而且,我感觉她也很喜欢我。所以,在她生日的那天,我送了她一个她最喜欢的水晶球。同时,还给她写了一封情书,向她表白了。她答应了,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这是一段很美好的感情。”温韵说。
子寒没有说话,只是很讶异地看了温韵一眼。也许,温韵是第一个这样正面评价他这份情感的成年人,他有点不敢相信。
“那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应该很快乐。”
“嗯。”子寒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急忙辩解道,“我们可什么都没做。只是一起做作业,偶尔一起逛逛街、看电影。”
“我知道。”温韵笑着说,“初恋总是美好的,简单又纯洁。”
“嗯。”子寒点了点头。
“可是,为什么会分手了呢?”温韵问。
“班主任冯老师告诉了她的父母,她父母不准许我们交往。她承受不了父母的压力,就向我提出了分手。”子寒愤恨地说,“冯老师也把我俩的座位调开了,警告我们不要谈恋爱。”
少年的爱情常常被老师和父母视为洪水猛兽,好像少年对异性的爱恋是一件多么丑恶又十恶不赦的事。他们忘了自己年少时也曾对异性有过美好又纯真的情怀。爱慕异性是人天性的自然表达,是人之常情,并没有被世俗污浊了的成年人臆想的那么不堪。通常,老师和父母把爱情与学业视为一对势不两立的死对头,而实际上,正确的引导,可以让爱情成为学业的加油站,让学业有了精进的动力源泉,鼓舞少年们勇往直前,实现梦想,做最好的自己。
难怪那天晚上,子寒连冯老师也不想看到。想必冯老师的棒打鸳鸯寒了他的心。
“他们这样做让你很愤怒吧?”
“我恨他们。”子寒冷冷地说,“其实,我们知道,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也相约要考上同一所重点大学。所以,在一起也没想要干什么,只是聊聊天而已。”
“大人们有时候的想法,确实有些自以为是。”
“现在,我一进教室,很想看到她,也怕看到她。”
“为什么怕看到她。”
“看到她,心里就会难过。”
“难过是因为什么?”
“嗯……说不清。”
“委屈?不甘?舍不得?还是有些埋怨?”
“都有点吧。”
“看来你对她的感情还是挺深的。”
“可能是吧。”
“不过,可以换一个角度看这件事,暂时的分开,你可以看作是对你们这份感情的考验。如果你们彼此心里都有对方,也不是完全就没有机会了。以后上了大学,或许能考到同一所学校,也可以重续前缘,一定还会在一起的。”
“真的会吗?”
“朝着那个方向努力,就会有希望。不管怎样,事情已经这样了。如果你一味地沉浸在痛苦中,是于事无补的。不如暂时忘掉这些不愉快,努力做好自己,未来才有能力,或者说有机会弥补遗憾,或许能如愿以偿。你说是吧?”
“嗯。”子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温老师,不好意思。”子寒妈妈对温韵说,“我没有说动子寒的爸爸,他不愿意来。”
“哦,没关系。”温韵说,“据你观察,子寒的状态有改善吗?”
“比以前好多了,谢谢温老师。”子寒妈妈说,“我现在很少打麻将,尽可能地陪他。他需要我时,我基本可以及时出现在他身边。他现在和我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有时,还和我说说学校的事,就是偶尔还是乱发脾气。”
“在什么情况下?为什么?”
“有一次,他玩我的手机。正好,我朋友给我打电话,他就顺手接了。结果,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就把手机给扔到地上,摔烂了。因为他听出了那个声音是经常叫我打麻将的人的。”
“可见,你经常打麻将,给他造成了多么大的伤痛。他已经到了条件反射、反应过激的地步。”
“唉,我也没想到我伤他这么深。”子寒妈妈懊悔地说。
“那就耐心点吧。子寒需要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态,这个过程可能会有反复。”
“哦,我知道了。”子寒妈妈答应着,“对了,温老师,子寒早恋的事,他跟你说了吗?”
“说了。你们是不是很反对?”
“我们倒没有,是女孩的父母坚决反对。所以,这件事对子寒的打击很大。”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子寒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呢?”
“子寒本来就是个敏感、脆弱的孩子,对感情认真又执着。”
“这只是原因之一。据研究发现,越是在家里感受不到关爱的孩子,会越早地和异性发展亲密关系。而且,失败后,也陷得越深。因为恋爱时的那份温暖和甜蜜是他在家庭中严重缺失的,却是一个人成长中不可缺少的。因此,很容易被视为生命的一切,当救命稻草一般,失去了,就沉了。子寒现在就是这种状态。所以,你们做父母的要及时填补他的情感空缺,才不至于让他孤立无助,情感无所依托,走不出情感的漩涡。”
“好,我明白了。温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