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魔王正召唤他的女儿,
我看到,黑树枝在不停摇晃!”
“噢,不,深夜平静如常,
只有银色的白柳站在一旁。”
——歌德《魔王》
这是一个特别的夜晚。
我们走在深山中。丰茂的野草丛将我们团团包围,一会儿闪烁着青灰色的神秘光芒,仿佛一片宁静的湖面;一会儿陡然竖起,犹如一堵微倾的黑墙。
放眼望去,无数参天大树就像一群心绪不宁的巨人。它们一会儿寂静无声,一会儿簌簌作响。
“维克托·斯捷潘诺维奇!”我兴奋地叫着同伴,“快往天上看!一艘隐身小船正向咱们飞来。它有着火花组成的船身和一片银色的船帆,它钻到了结冰的浪花里!”
维克托望了一眼天空,生气地嘟囔:“真捣乱,又在瞎说一气!你总和别人想的不一样,快把眼镜戴上。其实就是风在揪扯云朵,又把它们吹到了星星和月亮身旁。”
但我还是激动不已。我们已经登上山顶,在云杉树下找到一个背风的地方,燃起篝火,架起水壶。光与影仍在继续互相撕扯,只要稍稍转身背过篝火,整个天宇似乎都从原有的位置滑落下来,飞到了那些黑黝黝的树冠上。
从黑森林深处冷不丁传来可怕的“咔嚓”声,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绝望的叫喊。
就连维克托都被吓了一跳,一把抓起步枪。
“没错!”我说,“肯定是树仙!他把一棵大树连根折断了。”
维克托生气地转头对我说:“我跟你说过了,别胡闹了,快把眼镜戴上!”
“您怎么总是眼镜长眼镜短的,谁用眼镜来听声音啊?”
“再不戴上眼镜,你会和卡尔路什一样倒霉。”
“谁是卡尔路什?”
“说来话长啊。不过,你必须先说清楚刚才那些声响是怎么回事,我才会讲给你听。”
“哦,好吧,好吧。”这么长的夜晚,我正想听个故事解解闷呢。看来,关于卡尔路什的故事会很精彩。于是我让步了,对维克托说:“我猜,刚刚是大风把树吹倒了。”
“那个叫声是怎么回事呢?”
“是兔子呗,也许它被树干夹住了。”
“反正不会是树仙。现在,请竖起耳朵听一听吧。”维克托说。
维克托认识一家德国人。那位父亲是一名钟表师,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莫斯科;母亲每天只在厨房和菜市场转悠。他们也是这样教育自己的儿子卡尔路什的。当然,他还有书籍和电影为伴。
这个小男孩有些营养不良。快到十五岁时,他生病了,医生建议他多到森林、花园中走一走,整个夏天都不要看书和电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于是,小男孩的父母给维克托·斯捷潘诺维奇写了一封信。维克托想了又想,打算把卡尔路什送到南乌拉尔山的守林员——叶比凡爷爷那里去。
卡尔路什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爷爷那儿,那里有着成片的原始森林和数不清的高山。他们还一起打猎,砍柴,去河里游泳。卡尔路什连一页书都不想看。
但是那一回,爷爷突然说:“孩子,明天一早我要出趟门。”
卡尔路什被吓了一跳,哦,天哪,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他扶了一下眼镜,说:“您要去哪儿呢,爷爷?”
“进村子里一趟。你瞧,咱们没面粉了。”
“要很久吗?”
“要是不耽搁的话,得三天三夜。”
“千万,千万别耽搁!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我会闷死的!”
那句“我好怕”马上就要从卡尔路什嘴里蹦出来了。你想想看,四周都是走不出去的原始森林,荒草丛生。距离最近的村子也要三十公里,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真是太可怕了。
一起吃完饭后,叶比凡爷爷说:“要是有‘光脚板’闯进来,你就拿枪吓唬吓唬它。那个家伙可能会去养蜂场偷蜂蜜。”
“啊!”卡尔路什心想,“那么,‘光脚板’指的肯定就是熊了。要是它闯进来,你只能坐在这里干等,直到它把你撕成碎片。”
卡尔路什恳求爷爷:“嗯,那些‘土匪’是什么样子的?凶不凶?”
“你是说那些‘流窜犯’?谁知道呢,反正就在林子里瞎跑呗。”爷爷打了个哈欠,“去年我就在那里碰到过一个遇害的人。”
“什么!”卡尔路什忍不住又叫出了声。他摘下眼镜用手绢擦了擦,镜片变亮了,但还是得稍稍掩饰一下自己的惊慌。等他定下神,又赶忙问:“那是谁干的?”
“谁知道呢。估计是他的同伙,分赃不均,打起来了呗。”
“是为了分金子?”
“也许是他的金子,也许是河水带来的。”
“那您自己找到过金子吗,爷爷?”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有些不情愿地说:“我前几天找到过,石块里多少有一些。”
卡尔路什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已经知道得够多了——金子、金矿工人、谋杀……看来,自己必须加倍小心才行。和爷爷在一起时没事儿,不用害怕。如果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那可怎么办?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把步枪背在身后,费力地上了马,然后打了马一巴掌,就动身了。
但是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对卡尔路什说:“告诉你一下,羊肉剩得不多了,阁楼上还挂着一只熊肉火腿。”
“我知道了,爷爷。”
爷爷出发了。
太阳刚刚从群山后露出面孔,但光线已经很足。原始森林里各种鸟的叫声此起彼伏,生机勃勃的草地从小木屋旁一直延伸到大山里,用原木制成的蜂箱整齐地排成一行。小蜜蜂们在花丛间忙碌,色彩斑斓的蝴蝶也在翩翩起舞。
“我到底在怕什么?”卡尔路什奇怪地想。爷爷不在时,家里空荡荡的,不过眼下真是没什么可害怕的。
卡尔路什带上步枪和子弹,走出小木屋。
“要不去小溪边走一走?”他喃喃自语,“爷爷说过,早晨岸边会飞来松鸡。”
湍急的小溪从狭窄的山涧涌出,又在石头上漫开,水流淙淙,浪花飞溅。
“说不定,还能在岸边捡到金子呢。要是那样的话……”
前面,一只巨大的黑鸟突然轰地腾空而起。
卡尔路什把枪从肩膀上取下来。
“一只松鸡!唉,让它溜了!”
松鸡“咚”的一声落到卡尔路什身旁的落叶松上,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打量着卡尔路什。
“你居然不害怕?好,等着瞧。”
卡尔路什扶了扶眼镜,屏息凝神开始瞄准——就像从前在步枪靶场练习过的那样。
松鸡身子往下一沉,打算起飞。
卡尔路什开枪了。
大个头松鸡猛地拍打着翅膀,摇晃着从树枝上跌下来。但它没掉在地上,而是卡在了树枝中间,随后就没动静了。
“我一定要够到它!”卡尔路什打定主意。
他对自己的枪法满意极了。他跑到那根树枝跟前,放下步枪,打算爬过去。
要想爬过去就必须压低身子,但卡尔路什刚好被树枝卡在距离树干两米远的地方,很难够到松鸡。他摇晃了半天身边的树枝,那只松鸡还是没有掉下来。“看来我只能上树了。”卡尔路什想。
他小心翼翼地从树干上爬过去,把松鸡的一只翅膀折断,然后把它朝自己拽了拽。松鸡一动不动,卡尔路什很生气,使出了全身力气。
松鸡的羽毛滑溜溜的,根本抓不住。不好!卡尔路什忽然失去平衡,从树枝上掉了下来。
卡尔路什一下子被摔晕了。他的腰重重磕在鹅卵石上,疼极了,眼镜也不知摔到哪里去了,黑皮帽也飞到了一边。
卡尔路什摸了摸自己的身上,还好,骨头没事儿。腰间的口袋里全是玻璃碴——表摔碎了,把表凑到耳朵边——表不走了。“难道,眼镜也摔坏了?”卡尔路什担心极了,“没有眼镜,我可怎么找吃的啊?”
他开始仔细地在身边的鹅卵石上面摸索,什么也没有!他跪到地上,在周围爬来爬去。卡尔路什高度近视,如果不戴眼镜,只能看清一只胳膊那么远,再远就是雾蒙蒙一片了。
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卡尔路什用鹅卵石在自己跌下来的地方搭了一个小石堆,然后又在小石堆周围爬呀爬,一点一点地摸索,可是哪里都找不到眼镜。
他一直爬到了小溪边,有什么正在沙子上闪着光。卡尔路什伸手一摸——是一粒小石头,一块杂色的小石头,上面有很多闪闪发亮的小黄点。
卡尔路什一把摘下帽子,把小石头放进帽子里,激动地用双手继续在沙子上摸索。这里还有很多很多类似的小石头——有大有小,肯定是有人专门把它们藏在这里的。所有小石头上都有一个个小黄点在闪烁着亮光。
不到一分钟,帽子里就装满了石头。卡尔路什刚刚挖石头的地方不一会儿就又被河沙填满了,他把一根树枝插进去做个记号。他这会儿已经把丢眼镜的事忘到一边了。他掂了掂帽子的分量,一下站起身,再也按捺不住地大喊:“金子,金子,满满一帽子!”
这时,从灌木丛里的落叶松后面冒出一声嘶哑的咳嗽声。灌木丛开始哗哗作响,好像有一个人要冲过来追上他。
卡尔路什吓得赶紧捂住胸口:“不好,闯祸了!”
他立马跪下来爬到步枪跟前,捡起枪跑远了。
一进小木屋,他就赶紧把房门紧紧锁住,把所有窗子都查看一遍,确认是不是关严了,这才坐在长凳上喘口气。
“这回真是搞砸了!”一想到自己刚才做的傻事,他就很生气,“对着整个森林大喊——金子,金子!估计一百俄里 外都能听得到。”
“好吧,”一分钟后,他又自己辩解说,“有人在我身后盯梢。我找金子时肯定被他看到了。我在灌木丛旁边又蹦又叫的时候,他被吓了一大跳。也许,他现在正在纠集同伙,打算袭击小木屋。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冲这些坏人开枪。”卡尔路什拿定了主意。
关于金子的念头总是在脑子里绕来绕去。真倒霉,刚才在那个地方挖金子时,自己就已经被人发现了。要是他们赶过来,那金子就都落在他们手里了。老实说,帽子里的金子可真不少。没错,眼下金子还都掺在石头里——只是一些小金砂。但不管怎么说也不少了,也许值一千块,也许值两千块。
直到傍晚,卡尔路什才想起来还没吃饭。吃完饭刚一抹嘴,他又跑到窗子前四处张望,听听动静。森林中的小鸟都不作声了,窗外一片寂静。
把金子藏在哪儿呢?地板下?床里?或者把炉子的砖头拆了,藏进炉子里?
这些套路都太老了,好像都不够保险。应该藏到连爷爷都想不到的地方,这件事必须瞒着他。想想看,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金子呢。
他一拍脑门:“有主意了!我要藏得神不知鬼不觉,别人想破头也猜不出!”
他把石头从帽子里取出来,包进破布里,系成一个小包裹,然后爬到阁楼上。
这座小木屋的阁楼被爷爷设计得很巧妙,登上去一点儿也不费劲儿。爷爷在小木屋的天花板上留了一个正方形的小舱门,直接通往阁楼。小木屋靠墙那边有一架梯子。卡尔路什借着梯子爬上阁楼后,看到阁楼横梁下面挂着两个熊肉大火腿。他摘下一个,用小刀从上面割下来一块,把小包裹塞进火腿里面,然后又把割下来那块肉的表面削下来,像盖子一样堵在上面。
真是天衣无缝。
卡尔路什重新把火腿挂回去。自己把割下来的那块肉带走。嗯,干得漂亮。卡尔路什走下阁楼。仔细听了听周围的动静,一切都静悄悄的。他和衣躺下睡觉,把上好子弹的枪放在身旁。
但他没睡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溜走。卡尔路什还在竖起耳朵听着,任何一声响动都能吓得他直哆嗦。窗外安静极了,只有森林在轻声低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接下来,树叶声停止了,风弱了下来,小木屋里又陷入了宁静。
这时他猛然听到:“嘀嗒,嘀嗒,嘀嗒……”真真切切,一刻不停。
“表又走了?”卡尔路什乐了,“我把它放在哪儿了?”
他起床伸手摸索,他没敢生起炉火——怕外人发现小木屋。
他在桌子上摸到了表,把表凑近耳边,表还是停着的。
“那么,这种‘嘀嗒’声一定是从外面传来的。”卡尔路什自言自语,“爷爷没有表。”
他刚躺下,就又听到了响动。
小木屋里的“嘀嗒”声既清晰,又频繁。
“嘀嗒,嘀嗒,嘀嗒……”似乎不是在一个地方,而是从屋子里各个角落,甚至是天花板上传来的,并且都是一模一样的声音。
卡尔路什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嘀嗒”声更清晰了。
“由它去吧!管它呢!”卡尔路什心想,“闭上眼睛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眯缝着眼睛。表还在“嘀嗒嘀嗒”作响。“难道是我疯了吗?”他有点儿心慌,又坐起身来开始向窗边张望。
只见窗外一片皎洁的光芒,月亮升起来了。
一个黑影从玻璃窗外一晃而过。卡尔路什就像透过烟雾一样蒙蒙眬眬地看到窗外有一个圆溜溜的脑袋和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
卡尔路什猛地一把抓起枪,但脑子已经被吓蒙了。
他浑身都僵住了,无法将目光从窗户上移开。
卡尔路什定了定神,心想,强盗是一个人来的,兜里还装着一块表。他肯定是来偷偷监视,看我醒了没有,好在眼下他还没打算硬闯进来。
卡尔路什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蹑手蹑脚地从炉子里抽出一根劈柴,把身边的窗户从里面闩上,随后又把另一扇窗户也闩好。他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现在那个人没法再往里面偷看了。
卡尔路什坐下来,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听着。那块表一会儿在这面墙外,一会儿在另一面墙外,有时又突然在门外响起。“那个人在来回走动。”卡尔路什心想。于是,他也拿着枪一会儿跟到这儿,一会儿跟到那儿。
天终于亮了。筋疲力尽的卡尔路什想,那个人不敢在白天动手,自己总算可以躺一会儿了。
刚一躺下,他就睡得像一块石头。
他梦见很多熟悉的场景——亲切的大城市,宽敞又安静的石房子,戴着头巾的妈妈在煮咖啡……
忽然,卡尔路什就像挨了枪子一样,猛地从床上蹦起来——门外不知是谁在使劲儿地敲门。
“谁?”卡尔路什大声问,“是谁?”
敲门声停了,可是没有人回答。
卡尔路什尽量不让牙齿打战,但握着双筒猎枪的手直哆嗦。
门外传来“沙沙”声,卡尔路什完全僵住了。接着又是敲门声,一下,一下,又一下,执着而又有力。
“开枪吗?”卡尔路什心里盘算着,“不管怎样,只要我一开枪,子弹就会在门上留下弹孔。然后,他就会透过这些弹孔向我开枪。”想到这里,卡尔路什突然扯着嗓子大喊:“我要开枪了!”然后,他抓住枪托用力地砸门。
敲门声中断了。
草地上传来一阵螽斯的叫声,一种不知名的鸟在森林里大声地啼叫。没有脚步声,没有说话声——什么都没有。
卡尔路什寸步不离那只猎枪。太阳的光斑从墙壁移到地板上。
“他是个胆小鬼,”卡尔路什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跑了。他以为一敲门我就会出来,然后他就可以冲着我‘砰’地开枪了。”
卡尔路什故意大笑几声。他把枪靠墙放好,把桌子掀倒,抵在门上,又把沉甸甸的长凳也抵了上去。爷爷这间小木屋的门是向里面开的——现在要想从外面撬开就很难了。
他把之前割下来的熊肉火腿拿出来吃了。
小木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卡尔路什早已累成一摊泥,坐着坐着,就打起了瞌睡。
卡尔路什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表还在“嘀嗒嘀嗒”响个不停,窗外仍旧传来一阵阵“沙沙”声。
又是整整一夜没睡着。
早晨,卡尔路什刚一睁眼,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
他强忍住没有喊出声,麻利地抓起两枚子弹,装进枪膛里。
敲门声还在继续。
卡尔路什故意大声拨动扳机,狠狠地说:“我要开枪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而且变得更执拗、更用劲儿了。门轻微地晃了晃。
卡尔路什举枪瞄准,随后一次又一次地松开扳机。敲门声突然停下了。
居然又听不到声音了——没有说话声,也没有脚步声。螽斯又开始“喳喳”地叫,小鸟开始歌唱。其中一只鸟在丛林里尖叫:“克里——克里——克里!”
“叶比凡爷爷今天就回来了。”想到这里,卡尔路什长舒了一口气,“嗯,那么,我还是把金子的事情告诉他吧。”
又过了一阵子,卡尔路什侧耳倾听,马蹄般的敲门声没有再响起,只有一片寂静。
卡尔路什背着枪爬上阁楼,“价值连城”的火腿还挂在老地方,从屋顶的缝隙间透进来丝丝亮光。外面不知是什么东西正在发出簌簌的声音。卡尔路什透过一条缝隙往外瞅,但在一片光晕里,他那双近视眼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他把耳朵贴过去听动静。
一开始并没有听到什么,接着隐约可以听到低沉的声音:“嘟——嘟——嘟!”或者“突——突——突!”卡尔路什分不清这是什么语言。不是俄语,好像是……
“嘟——嘟——嘟!”
“你是谁?”卡尔路什小声问道,“要干吗?”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但现在卡尔路什清楚地听到:“糊涂,糊涂!”
“唉,我是办了件糊涂事。”卡尔路什小声说,“是你吗,爷爷?”
“糊涂,糊涂!”那个声音又说了一遍,然后就沉默了。
“爷爷!爷爷!”卡尔路什低声叫着。
没有人回应。
卡尔路什觉得很不踏实,赶紧跑到楼下,把通往阁楼顶棚的小舱门关得死死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从他脑子里冒出来——要是那个人已经趁机把爷爷打死了呢?然后,他打算把我活活饿死!
卡尔路什想去桶里舀些清水,低头一看桶里的水已经见底了。
“跑吧,必须逃跑!这样干等着,要么是死路一条,要么就得彻底疯掉。”
但是怎么逃出去呢?那个人一会儿躲在门外面,一会儿躲在窗户底下,自己根本找不到机会逃跑。要不,把阁楼上的木板撬开,从那里跳出去?那里的确有一块木板有些松动,并且还朝向一个僻静的方向。但是别忘了,小木屋处在一片开阔地上。只怕刚从小屋里跑出来,马上就会被那个家伙打成筛子。
要是一直等到天黑……那么,跳蚤骑兵连就会在你身后猛然发动突袭。
现在只剩下一条路了——把装有金子的小包裹扔给那个人。
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金子!好吧,不过也没什么。现在只盼望能早一点儿藏进原始森林,躲到一个犄角旮旯里。
那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半个小瞎子在原始森林里怎么藏身?就算是戴着眼镜,恐怕也会迷路呢,更何况是现在……
卡尔路什脑子里浮现出森林里最可怕的死法——遭遇狗熊,还有另一种慢吞吞的死法——活活饿死。
真是走投无路啊。小木屋就像个要塞,卡尔路什早晚要逃出来,还必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也许,爷爷还会回来。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而且一直住在原始森林里。从一开始发现奇怪的足迹,他就看出这件事情不对劲儿。他手里有枪,还有一手好枪法,能一枪打中松鼠的眼睛。
卡尔路什的嗓子早就渴得冒烟了。他舀起水一口气喝了五大口,然后把剩下的水倒回木桶——必须省着点儿用了。
没有月亮的夜晚漆黑一片。远处传来阵阵雷声,频频敲击耳膜,让人听不清周围的动静。卡尔路什再也没听到表的“嘀嗒”声,也搞不清楚敌人在哪个方向。
到了后半夜,雷声终于停下来了。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屋顶上。更糟糕的是,每滴雨点都像锤子一样狠狠地砸下来,又像一记记重炮把小木屋震得呜呜作响。现在就算有人跑到窗下大吼,小木屋里也听不到。
卡尔路什不停地自言自语:“如果他要硬闯,我再开枪,只有那时我才能开枪……”
雨终于停了。屋檐上最后几滴硕大的雨点“啪啪”地落在地面上。
卡尔路什紧张极了,霍地站起身。他清楚地听到外面的“沙沙”声,真想不出来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又是沿着墙壁发出的声响,有人在往上爬。木板也在“嘎吱嘎吱”地叫唤。
卡尔路什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有人正在掀开木板,要爬进阁楼来!
火腿!
卡尔路什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主意——顺梯子爬上阁楼,猛地拉开顶棚的小舱门,冲着藏有金子的大火腿摸黑开上两枪。
卡尔路什蹑手蹑脚,轻得像一只小猫,蹬上梯子,继续爬上去。接下来,他又低下头,用肩膀撑着阁楼的小舱门,快步迈过两级台阶,像弹簧一样冲了上去。
一片漆黑之中,从双筒猎枪里射出一道刺眼的火光。两发子弹几乎难分先后,强大的后坐力猛地冲向卡尔路什的肩膀。
一声动物的号叫在他头顶炸开……
等到卡尔路什醒来时,他已经躺在地板上了。
一个笨重的身子正在从天花板上“啪嗒啪嗒”地爬过。阁楼小舱门也被压得直响。
卡尔路什蹦起来,把空弹壳从枪里卸下,快速装上新子弹。他发现自己左胳膊上到处是血。
“一定是我摔下来时把胳膊磕坏了。”卡尔路什猜想。
阁楼上的动静消失了。有个东西从墙外掉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受伤逃跑了。不知那只火腿怎么样了。”
墙外一通乱响,随后一切都沉寂下来。
半小时过去了。卡尔路什稍稍休息了一下,舀了些水。他的牙齿还在打战,一下下地磕在铁茶杯的杯沿上。他“咕咚咕咚”地大口喝水,简直停不下来。
一道光线像刀锋一样劈开了窗户上的挡板。“阁楼上肯定已经很亮堂了。”卡尔路什想,“那里的木板已经被撬坏了。”他把倒下的梯子重新支好,爬上阁楼。他忽然停下脚步想,万一这里有埋伏呢?不过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些宝物还好吧?于是,卡尔路什毫不迟疑地推开阁楼的小舱门,把枪举到胸前。这里没有“沙沙”声,没有一丝动静,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片明晃晃的阳光。
卡尔路什爬上阁楼,仔细查看一番。
阁楼上方只挂着一个火腿。另一个——藏有宝物的那个,却不见了。
卡尔路什跪在地上,双手哆嗦着在地板上反复摸索,模糊的视线扫过阁楼上每一个角落,那只火腿果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摸到原木上有一片滑腻腻、热乎乎的东西。他把手指凑到鼻尖前一看,是血……他又爬到被撬开的木板那里,仔细往下看。
显然,一个很沉的东西曾经从这里掉下去,还把墙外一株高大的荨麻压坏了。地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而且也不见那个火腿的踪迹。卡尔路什吓得牙齿打战,差点儿哭出声来。他爬下来,从炉子里取出一把炉叉,把它别在阁楼小舱门的铁环上。现在,已经没法从阁楼上面打开这个小舱门了。
卡尔路什呆呆地仰面躺在床上,心灰意冷,甚至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既然金子都被他们偷走了,那就让他们把我也打死算了。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我呢?难道因为我开枪把他们打伤了?没错,他们是为了复仇。
愤怒的火焰在卡尔路什的心中燃烧。他跑到窗前,从上边抽出一根挡板,从窗洞里往外张望。他努力分辨出外面有一些巨大的绿色斑块,上面有着排成一列的黑色圆片。
“那是草地上的木墩子。”卡尔路什瞬间反应过来。
刹那间,他发觉那里有什么正在动弹。他站起身来想看个究竟,只见一个黑色的斑点变成了两个:一个停在原地,另一个往前走了几步。
“难道是爷爷提过的‘光脚板’?”卡尔路什猜测。没想到自己居然变得这么沉着,对此他也有些吃惊。
这几天,卡尔路什毕竟见了一些世面,所以并没有被这只熊吓倒。
熊还在继续前进,从一个木墩走到另一个木墩旁。突然间,它变得比刚才高了两倍,身子也变得细长了,它还在继续向小木屋走来。卡尔路什开始怀疑,难道是熊站起来了?还是……它脑袋旁边是什么?木棍?它又弯下了身子,依次藏在那些木墩后面,偷偷朝这里一点一点地溜了过来。
那支木棍瞬间闪出一道寒光——是枪!
“是人!一个土匪……”
卡尔路什飞快地把窗户上所有挡板都摘下来,轻轻地把窗框推开一条缝。他把枪从窗缝里伸出去,开始瞄准。
那个人已经走到最近一处的木墩那里。
“开枪吗?”卡尔路什飞快地盘算了一下,然后扣动了扳机。
顿时刺耳的枪声响起,腾起的烟雾遮住了卡尔路什的眼睛。
烟雾随后散去,刚才站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见踪影,森林里传来他愤怒的咆哮声。
卡尔路什再次把枪口从窗户里伸出去——看那个家伙还敢不敢从森林里钻出来!
森林中火光一闪,传来一声枪响,不知什么东西击中了卡尔路什的肩膀。他彻底蒙了,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枪托——已经被拦腰打断了,枪身也被完全打飞了,几根木刺飞进了他的手指。卡尔路什把毫无用处的烂木头扔到地板上。
那个人已经越过草地向他走来。他大步流星地走着,手里握着枪,还扯着沙哑的嗓子喊着什么。卡尔路什拼命往角落里跑——那里立着一把斧子。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门外沙哑的喊声透着威严:“快开门!”
卡尔路什站在那扇抵着桌子的门里,肩上扛着斧头,脑子里只有一个简单又绝望的想法:“来吧……等着瞧……快来吧!”
门被那个人用肩膀撞得咣当直响,门闩也被撞开了,桌子和长凳“吱扭吱扭”地在地板上爬行。
从门外伸进来一顶帽子。
卡尔路什使出全身力气冲那顶帽子挥了一下斧子。斧子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便从卡尔路什的手里飞了出去。那顶破帽子还有那根把帽子戳进门里的木棍,也一起掉在了地板上。
卡尔路什吓得捂住了脸。
一个沙哑的声音冲着他大吼:“你疯了吗?”
卡尔路什睁开双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叶比凡爷爷。
卡尔路什跌跌撞撞地扑进爷爷怀里。
“爷爷!”他哭哭啼啼地说,“这几天有贼……我快倒霉死了……”
爷爷搂着他的肩膀,让他在床上躺下来,从水缸里舀出最后一杯水给他:“来,一口气喝下去!”
卡尔路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半个小时过后,他开口说话了,把所有经历一五一十地讲给爷爷听。爷爷轻轻摇了摇头,捻着胡子若有所思地嘿嘿笑起来。他只说了一句话:“瞧瞧你,真想不到……”
爷爷把梯子搬来,爬到阁楼上面。
他认真检查了每个角落——尤其是原来挂着火腿的地方、木头上的血迹,还有那个人跳出去的地方。等把一切都检查完毕后,爷爷对卡尔路什说:“孩子,躺下吧。你必须好好歇一歇了。爷爷会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带上狗,骑着马进森林一趟。”
小木屋里又恢复了以往的秩序。卡尔路什嘟囔着说:“一个人就一个人,好吧……瞧,我在村里被鬼迷住了!家里空荡荡的,除了烧酒,就只有凶巴巴的红翅旋壁雀 ,之前都是我说胡话而已。你就让我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再干等一整天吧!”
爷爷拿起枪,对卡尔路什说:“你把门锁好,孩子。听到我的敲门声你再开门。”
爷爷走后,卡尔路什关上门,脱掉靴子躺在床上,就像丢了魂儿……
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把卡尔路什从睡梦中吵醒了。想到这一定是爷爷,他乐了:“我来了,爷爷!”然后光着脚跑过去开门。
门开了,爷爷却不在外面。
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黑色的鸟从门前飞起,又从草地上一掠而过,在森林里大叫:“歌灵——歌灵——歌灵!”
卡尔路什被吓坏了,呆呆地靠在门槛上。他忽然眼珠一转,把脸贴在门上,仔细辨认门上被鸟嘴啄出的痕迹。没错,是啄木鸟!一只黑啄木鸟……
“嘟——嘟——嘟!”卡尔路什身后,就像是谁在发出回应,“嘟——嘟——嘟!糊涂——糊涂!”
又是那个沙哑的嗓音——和自己之前在阁楼里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卡尔路什扭头就跑,外面台阶上停着一只戴胜。它是那么近,卡尔路什甚至能看清楚它的一举一动。
戴胜踱着步子,张开了艳丽的扇形羽冠。
“嘟——嘟——嘟!”它的嗓音真的和人类很像呢。
“瞧瞧你!谁能猜到你是一只鸟呢?”卡尔路什羞得脸都红了。
正在这时,一只小狗从树林里跑出来,随后爷爷也骑着马跑过来了。
“哎呀,”爷爷把眼镜递给卡尔路什,“看样子,你的身体彻底好了。”
“您从哪儿找到的?我的眼镜居然一点儿都没坏!”
“就在你打下松鸡的那棵树上挂着呢。我爬过去,正好看到镜片在那里反光,那只松鸡都快被小虫子啃光了。”
卡尔路什把眼镜戴上,犹如重获新生。
“那您看到我的金子没有?”
“放心吧,都还在呢!”老人把挂在马鞍子上的火腿指给他看。
卡尔路什蹦到火腿跟前。盖在上面的肉片被掀开了,但那个装满石头的小包裹还牢牢地藏在小洞里。
“爷爷,您是从哪里找到的?您怎么这么厉害?”
“瞧!我把你说的‘流窜犯’逮到啦!那一枪来得真漂亮。我该好好谢谢你,孩子。”
爷爷从马身的另一侧取下一只小野兽。这只小野兽浑身漆黑,个头就像一只小熊崽,腰间有黄色的条纹。
卡尔路什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野兽,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叫貂熊。”爷爷解释说,“森林里最可恶的‘吸血鬼’。这个小恶棍偷吃陷阱里的野兽,偷窃狩猎台里的食物。它闻到了火腿的香味,所以溜进了咱们的阁楼里。”
卡尔路什开始明白了:“貂熊……可那个土匪是怎么回事?”
“咱们的森林里怎么会有土匪?你又胡思乱想,连影儿都没有!”
“不可能!我亲耳听到的,他还干咳了几声,扑到了灌木丛那里。”
“就是在你发现松鸡的那棵树上吗?它也对我咳嗽了几声,还在灌木丛里吼了几声。照你这么说,也许是山羊或者狍子呢。”
卡尔路什还是不服气:“可我还亲眼看到他在窗户外露出脑袋呢,还有一对耳朵!”
“深更半夜的,哪能看那么清楚?估计是一只从石头上飞起来的林鸮。那是一种很强壮的猫头鹰,脑袋圆溜溜的。”
卡尔路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服气地说:“那怎么还会有表在‘嘀嗒嘀嗒’地响?”
“‘嘀嗒’声?那是小船蛆——一种甲虫的幼虫,它们在啃墙皮。小木屋里多的是。”
“那就是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谁也没来过?一切都是我自己瞎想出来的?”
“哪里会凭空冒出一个人呢,小孙子?我要写信给维克托·斯捷潘诺维奇,告诉他,你有一些神经衰弱。眼镜也差点儿被你弄丢了,简直快成一个小瞎子了。”爷爷沉默了一会儿,“我还得说一句,你的那些金子,也算不上是真正的金子。那些闪光的小东西,我们管它叫黄铁矿。”
听到这儿,卡尔路什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还有,你的折叠枪 报废了,请别责怪我。我当时在想,你肯定是疯了,所以只好把你手中的枪打掉。我会给你弄一支新枪。你再住一阵子,好好调养一下。”
“谢谢您,爷爷。”卡尔路什小声说,“我的身体已经好了……”然后,他用手扶了扶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