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号角

秋天很快开始施展自己的魔法。枯黄的树叶没精打采地挂在树梢上。秋风将叶子吹下来，给大地铺上一席轻柔、湿润的地毯。

孤独驼鹿现在经常离开自己的神秘巢穴，漫无目的地在森林里徘徊。它不时跑到小溪边喝水，总也喝不够。

它被一种可怕的病魔控制住了，身上开始发生一些奇怪的变化。

它的饭量越来越少，体重每天都在减轻，只有脖子还和过去一样粗壮。曾经紧绷的肌肉浮肿起来，原来笔挺浓密的鬃毛现在也乱糟糟地支棱着。

忧伤，将它从一个地方驱赶到另一个地方。它不再像过去那样机警、谨慎，而是不停地走来走去，努力寻找记忆中逐渐模糊的足迹。它的嗅觉不再灵敏，视力和听觉也开始变得模糊，胸中那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这些日子里，村里的狗已经不止一次在村子附近发现它的踪迹。但一看到森林巨兽那让人窒息的足迹，它们就统统变成了胆小鬼，赶紧夹紧尾巴，溜之大吉。

有一次，孤独驼鹿迎面遭遇了一头熊。蛮横的“森林霸主”高高举起熊爪，打算给毫无防备的驼鹿重重一击。

但是，看到“森林巨兽”眼睛中的黑色火焰，发现它正弓着脖子、压低鹿角打算一搏之后，“森林霸主”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还是把战斗留给下一次相遇吧！它低声咆哮着后退几步，给孤独驼鹿让道。

不管东西南北，也不记得觅食和休息的时刻，孤独驼鹿焦躁不安地在森林中游荡。每当天边燃起霞光，它就会不由自主地昂起头，扬着粗大、沉重的鹿角。这时，森林中就会回荡起它那短促、沙哑、断断续续的奇怪吼声。

巨兽的吼声让人想起斧刃砍在百年松树上的声音。当铁器砸向一棵活生生、强壮的大树时，发出的声音就是这样低沉而又让人心惊。在那短促的吼声中，似乎暗藏着对敌人的死亡威胁。孤独驼鹿随时打算挑起一场恶战。

但是，如果黑森林中响起的并不是敌人应答的吼声，而是母驼鹿温柔的嗓音时，忧伤的驼鹿立即发出了不同的叫声。这种叫声悲伤不已，蕴含着祈求与渴盼。

这些日子，猎人不曾走出小木屋一步，那条伤腿将他牢牢困在床上。

这些日子，好心的女主人——拉里翁的妻子忙前忙后，一天给他换好几次热膏药，往他腿上敷一种草药。猎人腿上的红肿很快消退了。熬过这场伤痛，猎人的心情也多少恢复了一些。过去那些挫折，现在想来简直好笑。

近来，他给城里写信时，千篇一律都是这样写的：“朋友们！森林巨兽仍在四处游荡，并且在栖息地引起了一轮轮恐慌。它突然消失了，直到现在也未现身，成为一个谜案。

“头三次我看到它时距离都很远。第三次时，我还没来得及开枪，它就杀死了我那位房东的两只猎犬。第三只猎犬——我那忠实的罗格达依，是我亲手杀死的。它不幸陷入沼泽，光荣地完成自己的职责。

“第四次，也就是最近一次，我与森林巨兽正面遭遇。在这之前，我等了它整整一夜，其间甚至还见到了两次可怕的‘森林之眼’。在我毫无防备时，这只巨兽出现了。匆忙间，我只射出两枪，它因此受了轻伤。为了报复我，它把我的猎枪枪托踩成碎木片，把钢制枪管踩弯，还用鹿角把我的腿戳伤了。你们生活在城里，永远想象不到它一旦发怒会多么野蛮可怕。现在我的腿伤康复了。

“我还有另一支更具杀伤力的枪。前几天我又去了一趟森林，找到了一支号角——战斗的号角。中世纪的骑士们在引以为豪的城堡下、难以逾越的城墙前，就是用这种号角召唤敌人前来决一死战。

“森林巨兽当然接受了我的挑战。战斗即将开始。我们中的一个会在这场战斗中死去。

“总之，不带回孤独驼鹿的头颅，我是不会回去的。还有，我的伤风已经好了。”

这封信没有详细描述猎人最后一次遭遇孤独驼鹿的经过，没有提到猎人是如何蹿到树上，在树上苦苦待了三个小时，直到巨兽撤回森林里。至于猎人是怎样狼狈地从树上爬下来，疼得直抽筋，把世界上所有东西统统骂了一遍，可怜兮兮地一瘸一拐走回村里，信里也只字未提。猎人暗自下了狠心，要让暴躁的孤独驼鹿永远变老实。

每到傍晚，孤独驼鹿都会在僻静的林间空地上走来走去。它在这里吹响自己嘹亮的战斗号角，向那个看不见的敌人宣战。

这是一个令它终生难忘的地方。

三年前，它在这里与自己众多对手中的一位进行殊死搏斗，那时的它比今天更为强健。在这块领地上新来的几只驼鹿中，就战斗力和经验而言，除了这一只，其他驼鹿都没法与孤独驼鹿匹敌。

这个对手就是孤独驼鹿的亲哥哥。童年时期，哥哥是它们的“孩子王”。现在，哥哥也来到了这块领地。

哥哥的脖子里还嵌着一颗铅弹。那还是当年老鹿王带领它们迁徙，遭遇猎人围攻时留下的“纪念”。

兄弟俩的生日原本只相差不到一天，多年过去，它们的个头已经没有分别。只是哥哥已先一步成为一个小鹿群的首领，并且一直在捍卫这个尊贵地位。

弟弟再也忍受不了哥哥的统治，也不想留在鹿群里。有一年冬天，它独自离开鹿群。那时它正在换鹿角，额头上痒极了。于是它就在粗糙的树皮上蹭啊蹭，用鹿角使劲顶树干。就这样，一只鹿角脱落了。几天后，另一只鹿角也随之脱落了。

因为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换鹿角，所以它知道，在原来的位置上很快会长出一对更高大、更厉害的鹿角。只是它忽略了一点：在没有鹿角的日子里，它和没有鹿角的母鹿一样，要倍加小心才行。

有一次，它在森林里溜达，但这里离村子实在太近了，它撞见了一只猎犬。那只猎犬一看，这只驼鹿失去了最可怕的武器——鹿角，立即发起进攻，狂吠着扑到它的胸前。

但是，毫无经验的猎犬并不知道深浅。孤独驼鹿毫不退缩，它将头狠狠撞向猎犬，把它扔到地上，又用蹄子跺了几下，猎犬再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村里又跑出十几只猎犬前来支援。驼鹿赶忙脱身，一路狂奔。

疯狂的追逐开始了。驼鹿急速绕过树丛，穿过采伐地，飞身钻进茂密的灌木林。

猎犬们在驼鹿身后穷追不舍，驼鹿决定在灌木林里兜圈子。它的腿总是陷进积雪中，所以很快就筋疲力尽了。

猎犬们抄了近道。一大群猎犬忽然出现在孤独驼鹿面前，打算将它团团围住。

看来很难甩掉它们了。孤独驼鹿一口气冲出密林中的重围，跑向林间那块空地，并在那里意外看到驼鹿群。驼鹿群排成了战斗队列——尾巴靠在一起，头朝向前方。那只领头的驼鹿——孤独驼鹿的哥哥站在最前面。它稍稍侧了一下身子，让离群的驼鹿跑进鹿群的保护范围。

猎犬们不敢贸然进犯一支完整而强悍的驼鹿军队。它们撤退了。

离群的驼鹿得救了。

在这之后，孤独驼鹿很久都没有再和哥哥发生争执。但秋天来了，过去的恩怨又被翻出来了。

孤独驼鹿在森林里跑来跑去，苦苦呼唤自己的女伴。不过母驼鹿们都藏起来了。它们偷偷躲进密林里，打算静静观看公鹿之间的战斗。谁最强壮，谁才能够保护它们的小驼鹿躲避一切危险。

它们将追随强者。

孤独驼鹿在森林里乱转，寻找自己的对手。它放声号叫——可回应它的只有一只年轻的公鹿。

战斗只进行了一小会儿。小公鹿没能顶住孤独驼鹿的进攻，负伤后仓皇逃跑。

胜利者没有继续追击。

它终于听到自己哥哥的可怕号叫。哥哥打算在林间空地展开决战——也就是它曾经解救弟弟的那个地方。

在过去的日子里，哥哥总是能够打败弟弟。但是，一想到所有母驼鹿都将继续追随哥哥，公认哥哥是最强壮的公鹿，把它视为保护神，孤独驼鹿就觉得难以忍受！

孤独驼鹿接受了哥哥的挑战。

它们在那块已经被踏平的土地上相遇，愤怒地冲向彼此。两对鹿角碰撞时，就像两块巨大的岩石相互撞击，那可怕的巨响一直传到一俄里之外。

两头驼鹿用鹿角互相顶撞、拉扯，但没有拉开。它们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两个斗士晃着脑袋，想尽办法脱身，或者顶住对方的脖子。它们坚实的蹄子踏在地上，眼中喷出怒火，壮硕的脖子上暴出一根根青筋。

哥哥牢牢地踩在大地上。它原本是更厉害的那一个，但是它脖子里有一块人类射进去的弹片，割断了它一块肌肉。这使得两个对手变得旗鼓相当。

两只强大的野兽大口喘着粗气，在空地上进行一轮又一轮可怕的较量。它们都足以用脖子推动几十普特的对手。

天空中升起一轮明月，浓重的夜色悄无声息地在大地上蔓延，它们的身影也渐渐融入了夜色。两个奇怪的身影在黑色的大地上晃动，它们的脑袋仿佛被钢钳夹住了，脖子也被紧紧钩在一起。

哥哥稍稍占据上风。它慢慢地把弟弟的脑袋压低、再压低，一直压向地面。

弟弟也绷紧身体，将哥哥向前方和侧面一顶，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

弟弟打算拼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

地面上两个黑影不再颤动，仿佛凝固在一起。

远处一只半睡半醒的乌鸦在低声聒噪。驼鹿哥哥也屏住了呼吸。

突然，哥哥的嗓子里呼哧一声涌出一口热血。它的头颅颤抖了一下，猛地歪向一边。庞大的躯体连带着孤独驼鹿的身体慢慢倒向地面。

孤独驼鹿跪了下来。在它的脑袋撞向地面那一瞬间，自己的两只鹿角掉了。

它闻到一股血腥味，随后猛地蹦起来，打着响鼻，飞快地从哥哥身边跑开。

这个疯狂的月份过去了，野兽们的激情稍稍冷却下来。倒在地上的驼鹿的尸体已经被爱吃腐肉的熊吃光了。母驼鹿们已经接纳了新的公鹿首领，把小驼鹿们召集过来，打算在新首领的庇护下平静地迎接冬天。但是孤独驼鹿竟然独自离开了它们，并且再也没有回到鹿群中。

它成了一个独行侠。谁的力量也无法与它匹敌，它既不需要寻求任何人的庇护，也不需要保护任何人。

当生命中最后的时刻来临时，它将走进黑森林，躺下来慢慢死去，就像森林中所有老去的野兽那样，先是在森林中度过自己漂泊的一生，最后躺在一棵大树下，在树叶的低语中，独自迎接死亡。

此刻，它只想得到安宁与平静。它知道，再也没有谁能够惊扰它，只想沉沉睡去。它在梦中看到自己童年愉快的时光。腿像驼鹿宝宝一样开始抽搐。

它机敏、沉着、平静地度过了一年中的十一个月。只有当那个疯狂的月份来临时，森林中才会响起战斗的号角——每到此时，它就无法控制自己。它忘记了自己应当谨慎躲避一切危险，而是到处咆哮、怒吼，急不可耐地寻找对手。但是，即便是最莽撞的小公鹿，也没有胆量同这位森林第一勇士决斗。 OhCGXRjnDMJty6j9GC7yCZENxS4DstSeE7AiKwo1MVYUd19JCY6SOayBtAfmw2z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