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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叫我狐狸精

作为张山的妻子,丈夫死了,应该十分难过才对,即便不难过,也要假装出几分难过的样子,最好是呼天抢地地哭几声,这样才符合大众的情感表达习惯,也好让别人认为受害者家属就应该是这种样子。

可是,我一闻到他满身的酒气,就由不得想起他酒后对我的种种凌辱,想起他的种种恶行,我的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鄙夷,怎么也装不出悲痛的样子。正因为如此,在方向东的眼里,我便成了犯罪嫌疑人,成了和王婆一起合谋毒死武大郎的潘金莲。潘金莲毒死武大郎是为了西门大官人,她好赖还有个男人作念想,有个罪犯动机,可我呢?

虽然从上小学起,我就被那些坏女生称作狐狸精,一直称呼到上高中,后来结婚了,还有人悄悄叫我狐狸精,可我实在没有狐狸精的能耐,既没有西门大官人那样的男人当后盾,又无王婆做帮凶,更无潘金莲的歹毒。我只不过说了几句真话,竟然把我当成了犯罪嫌疑人,这怎能不让人感到委屈?

由此看来,人是需要伪装的,太真实了往往会给人造成错觉。可我就是不愿意伪装,不愿意戴着虚假的面具,正因为如此。多年来我才备受张山非人的折磨,如果我能够变通一些,能够八面玲珑一些,尽量去讨好他,也许会少受一些罪。

现在,这一切终于过去了,让我感到惊喜的是,我根本没想到张山会死得那么惨,被人用刀子捅死了,还抛到垃圾桶里。这个人究竟是谁?我是不是认识他?或者说,他是不是知道我?这一切似乎就像一个谜,让我感到十分纳闷。

早上刚上班,刘主任叫我去接电话,我也没问是哪里的电话,接起一听,才知是二元路派出所所长宋元打来的,当问我是不是张山家属时,我就预感到一定是出事了,他昨夜一夜未归,是不是又犯了赌博的老毛病,被派出所抓去让我缴罚款?一想到缴罚款,头就大了。记得一年前也是这样,派出所打电话来,说张山赌博被抓,让我带上五千块罚款立即到派出所领人。我匆匆到柜员机取了五千块,赶到派出所缴了罚款,才把张山领出来。

交钱事小,丢人事大,进进出出的几十双眼睛盯着你看,即便人家不说什么,也看得让人浑身发毛,感觉毫无尊严。可是,这次派出所宋所长并没有让我去缴罚款,而是告诉我,今早中牌巷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是一中年男子,尸体已被公安分局搬走了,现场有人觉得他像张山,希望我去公安分局确认一下。

放下电话,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就像电脑突然断了电,一片空白……刘主任问我怎么啦?我说:“可能我丈夫张山出事了,派出所让我马上到区公安分局辨认尸体。主任,你能不能给我请个假?”刘主任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请假,工作上的事放一放,快忙你的去,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打电话。”

刘主任是我们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平时对我们下属都挺好的。她大概听到了电话中的内容,好像有点分外关心我,不但给我请了假,还把我送出了办公室。

听到张山出事了,我还是很震惊,昨天离家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是酒醉后跌跌撞撞地走在马路上被开过来的车撞死了,还是和别人打架打死了?这些我一概不知。我唯一希望的是,公安局千万不要让我认错了人,最好死的是他,是张山。如果他真的死了,总算是老天爷开了眼,给我留了一条活路。

在去公安分局的路上,我顺路叫上了我妈,让她陪我一起去。

一想到我妈,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只老母鸡展开翅膀护着小鸡娃的样子。老母鸡就是我妈,小鸡娃就是我。老母鸡的翅膀上总是鲜血淋淋,那原本华丽的羽毛被岁月的风霜雪雨磨砺得斑驳脱落,尽管如此,她并没有凭一己之力护得小鸡娃一路周全。当小鸡娃失去了她的翅膀保护范围后,她只能无望地祈求命运的神灵来保护,可是,神灵总是那样的玄妙而又遥不可及。

这一切,似乎都与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幽深昏暗的夜晚有关,当我的生父为了守护自己的妻子不受侵犯,不惜与坏人以命相搏,最终以杀人凶手的罪名被判了无期徒刑,从此,我和妈妈便笼罩在杀人凶手这一罪名的阴影里。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地苟活,看惯了别人的白眼,习惯了别人的说三道四。当我的生活中出现张山后,我以为我的人生从此可以改写,但我错了,我只不过被命运改换了一种生存方式,并没有彻底摆脱弱者的命运,我所受的折磨和非人待遇,远远超过之前的种种。不仅如此,我的好与坏,还直接殃及我的妈妈和继父,还有我同母异父的弟弟。

为了顾全大局,我只能忍气吞声。后来,我以为有了孩子会让张山改变,让他能够看在孩子的份上不再那么丧心病狂地折磨我。可是,我还是高看他了。有了孩子,他照样我行我素,尤其酒喝多了,就来折磨我。好多次,熟睡的孩子从他粗暴的打骂声中惊醒,恐惧地哇哇大哭起来,而他全然不顾,以致孩子在睁眼看世界的时候,看到的不是阳光,而是他父亲主演的惊悚片。

后来,孩子断了奶,我就把他交给妈妈去带,生怕他从小被父亲耳濡目染,将来变成那样的男人。与其那样,我宁可不要这个孩子,也要让世界多一份安宁。孩子现在已经五岁了,他上了幼儿园,由我的妈妈来回接送,我倒像个后娘。没办法,谁让他出生在这样一个畸形的家庭?我的妈妈仍然像老母鸡护小鸡娃那样护着她小外孙,只是她现在护小外孙和当年护我不一样了,她再也不需要防御来自外界的伤害,倒是为了我,常常忍不住长吁短叹。

去年,妈妈一家从居住了几十年的棚户区搬到了回迁楼,那片棚户区在推土机的一阵隆隆声中轰然坍塌,仿佛将我二十多年的生活与种种忧伤统统掩埋了。随着高楼大厦的拔地而起,一片商业新区将会成为这座城市未来的新地标,红星厂家属区也终成了一个历史记忆。妈妈一家搬到新居后,我也搬了新家,没想到生活刚刚翻开了新的一页,张山却又去了另一个世界。

是命是运乎?一切像是早已安排好的,该来的迟早会来。

妈妈一听张山出了事,一脸惊恐地说:“花,你要镇定,别难过,如果真的是张山,那也是他作恶太多,是老天收了他去,是命里的安排。”

妈妈一直称我为花,即便我成了孩子的妈妈,即便我将来当了奶奶,在她的眼里,我一直是她的花。我说:“真要是他,我高兴还来不及哩,还难过什么?”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像刀割了一下。我嘴上虽然说着狠话,但心里还是有着柔软的一面,张山虽不堪,但他毕竟是孩子的爸爸,毕竟是名义上的丈夫。

我们来到公安分局,在方向东的带领下来到了停尸房,当方向东打开尸首上的白布,我看到那个静静躺在床上的人的确是张山。他龇着牙,那是忍受巨大疼痛时的一种表情,这足以说明,他是被人一刀插下去后痛死的。他身上弥漫着一种难闻的酒精和血液混合的味儿,我甚至感到整个停尸间里都弥漫着这种气味。这种气味很容易让我回想起自己的过往,想起我在这种气味中所受的折磨。

我并没有像其他死了丈夫的女人那样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更没有像电视剧中所表现的那样,突然一口气上不来就眩晕了过去。那种样子,让人觉得不仅仅是脆弱,而是虚假夸张。我没有那么脆弱,也无须夸张,我又不是潘金莲,人又不是我杀的,我压根儿没有装的必要。

如果张山不是被一刀插入心脏毙命,而是被人用乱刀砍死、用绳子勒死,或者乱棍打死,我的心里肯定还有几分不忍,也许会哭几声,可是正因为是一刀毙命的,才让我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让我最终解开了一直深藏于心的那个秘密。

我过去一直错误地守护着那个秘密,认为秘密中的恩人就是张山,之所以如此,我才对他的暴行一再忍让,权当是为了报恩。现在我才终于明白,是我错了,所谓的恩人,子虚乌有,所谓的报恩,纯粹是一场误会。

方向东开车把我和妈妈送到春泽花园,然后我们回了家。妈妈忧心忡忡地问:“你的那个老同学不会真的怀疑你吧?”

我宽慰她说:“妈,没事的,在案子没有破获之前,不仅是我,所有与张山有交往的人,包括他店里的伙计,卖羊肉的马大锤,都摆脱不了嫌疑。”

妈妈问:“花,你怀疑是谁干的?”

“破案是警察的事,我哪里知道?”

妈妈又问:“花,不会与你有关吧?”

“妈,你想哪儿去了,这怎么能与我有关?”

“只要与你没牵连我就放心了。”

“妈,你尽管放心,我就是对张山有再大的恨意,也不可能买凶杀他。从道义上讲,我不会那么做的,从法律上讲,我更不会以身试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这样说我就彻底放心了。张山死了也罢,免得让我成天为你担惊受怕。他那个人,就是个祸害,这几年没少欺负你。花,现在总算守得云开雾散了,你也不必难过,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我“嗯”了一声,说:“妈,等到见了多多,你别流露出你的真实看法,免得孩子多心。”

“懂的,这个我懂的。”说着,妈妈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妈,你这又是何苦呢?他不值得你流泪,你难道忘了,当年他是怎么对你的?”

我不知道我妈是否忘了,可我却怎么也忘不了。那是在多多出生之前,我被张山打得遍体鳞伤,不得不躲到娘家,想等伤好了就去离婚。没想到当晚张山拎着一大包礼品找上门来,他一进门就向我赔礼道歉,说他糊涂了,让我谅解,以后再也不打我了。我相信他的赔礼道歉是真诚的,每次他伤害了我,他的道歉都很真诚,甚至他还向我下跪过,我总是经不起他的低三下四,经不起他的软磨硬缠,更主要的是,我始终错误地以为他就是曾经救我于水深火热中的英雄,就这样我原谅了他。

没想到他道歉过后,等我原谅了他,日子进入正常化后,他依然如故。老毛病说犯就犯,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说翻脸就翻脸,让你猝不及防,让你始终生活在一种恐惧之中。这一次,我当然不能轻信,哪怕他的样子多么真诚,哪怕他的道歉多么深情,我就是不能跟他回去,就是要与他离婚。

妈妈又扮演起了老母鸡护小鸡娃的角色,她以长者的身份教训说:“张山,不是我说你,自从我家花嫁给你后,你是怎么对待她的?你不是今天打就是明天骂,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做让我这个当妈的心里有多疼呀?你问问左邻右舍,她长这么大我动过她一指头没有?我把人交给你,你却怎么对待她?你手拍胸膛想一想你做的那些事,你还算个真正的男人吗?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有本事的男人哪个打老婆?打老婆的男人都是自己没本事,在外面受气没处撒,才往自己女人身上撒。既然你不知道疼爱自己的妻子,我就劝你好和好散,痛痛快快把婚离了,也好让我这个当妈的省心。”

妈妈说得很动情,我听着也很感动。我们母女俩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我的继父也忍不住了,对张山吼道:“张山,像你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娶老婆,你这不是过日子,你是在害别人,你看看花,一个好端端的人,被你打成什么样子了,但凡有点善心,你怎么能下得了手?”

张山一个劲儿地点头说:“爸妈批评的对,我不是人,我实在对不起笑花,以后我保证改了这身臭毛病,要是再不改,我就不是我妈生的。”

任凭张山怎么赌咒发誓,我就是不肯跟他回去。

我的弟弟刘尚文从里屋冒出来说:“你上次赌咒时不是说过,你再打我姐你就不是你妈养的,你拿你的妈赌咒发誓过多少次,不照样打我姐吗?”

张山说:“这次拿我自己赌咒发誓,我要是再打你姐,我就不得好死!”

我弟弟说:“得了吧,真正信守承诺的人从来不赌咒发誓,赌咒发誓之人往往才是出尔反尔之人。你与其在这里赌咒发誓,还不如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你这种行为早就触犯了刑法,如果你真的想过日子,我劝你还是好聚好散,与我姐协商离婚,免得到时起诉到法院,再判你一个故意伤害罪,不但离了婚,还要在监狱里待几年,落得个鸡飞蛋打,得不偿失了。”

听了弟弟的话,我几乎有些意外的惊喜,没想到平时闷不吭声的弟弟竟能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读初中的弟弟完全以一个成年人的口吻质问得张山无言以对,他勉强做了一个潇洒状,举起两手说:“好好好,我们都冷静冷静,过几天我再来。”说完,灰溜溜地走了。

我以为我们会各自安静几天,没想到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

第二天,张山喝得醉醺醺地来到我家,直接拉着我胳膊想把我拖走。我们全家人都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行为惊呆了,妈妈过来护着我说:“张山,你疯了,她的伤还没好,你又来折磨她。”

张山说:“她是我老婆,就得听我的。”

我弟说:“她是你老婆你就更应该懂得尊重她,而不是去伤害她。”

张山向我弟弟凶了一句:“你个小毛孩儿懂啥?夫妻间哪有不打架拌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之间从来没有隔夜的仇。笑花,别听他们啰唆,跟我走!”

我死命地甩开他的手说:“什么听你的,你以为你是谁?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我都遍体鳞伤了,你还不放过?张山,我告诉你,这婚我是离定了,你要不离,我们就到法院见!我就不相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他一听我这么说,突然翻了脸:“离婚?你做梦去吧,我就是不离,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你要不离我就上法院起诉你!”

张山一下火了,大声嚷嚷道:“起诉我?就凭你?告诉你,别拿起诉吓唬我,我今天把话搁到这里,这个婚我死都不离,你要是有胆量到法院告我,我就杀了你,杀了你们全家,一个不留!”

我弟说:“真是目无王法了,你吓唬谁?”

张山说:“吓唬?我谁都不吓唬,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要是断了我的活路,我就让你们断了生路!你不信走着瞧,我早就看你这小兔崽子不顺眼了,那我就让你看着,我把他们一个个收拾完了,最后再收拾你,让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这个胆量。”说完,他又来拉我走。

妈妈上来护我,被他一把甩开,栽倒在了地上,我朝张山吼了起来:“你真是个畜生,怎么推我妈?”

“咋啦?仗着人多势众就想欺负我,来呀,谁怕谁?”

继父和弟弟要过来与他拼命,我马上拉开了他们,我知道,为了这样一个畜生,我不能搭上一家人的性命。尤其我的弟弟还小,不能由此毁了他的前程。

我扶起妈说:“张山,你真无耻,都欺负到老人头上来了,还说我们欺负你,谁欺负你?”

“那是不小心撞的,你要跟我走,也就没这回事了。”说着,他一把拉过我,“走,跟我回去!”

我了解他,在这个时候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只好对妈说:“我先跟他去,你们放心,他要再对我动手,我跟他没完。”

我出门的时候,看到妈的目光中盛满了忧伤和担心,她的嘴角流着血,还没来得及擦掉,我真想过去为她擦一下,可又怕碰碎了她含在眼里的泪珠,只好转身离开了。我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了老母鸡护小鸡娃的样子,那样子真让我心痛。

此刻,当我向妈妈提起陈年往事时,她说:“花,妈流泪不是为了张山,而是为了你。你说说,咱母女俩,为啥命运如此相似?当年,你五岁的时候,你爸为了保护我,成了杀人犯,从此生离死别,我们母女俩的日子要多艰难有多艰难。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多多刚五岁,张山走了,你又成了当年的我,不知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呀!”

“妈,你大可不必为我担心,也不要拿张山跟我爸比,他就是垃圾,怎么能跟我爸相提并论?张山死了,我的心里反而亮出了一片晴天,我不会为他忧伤,更不会为他难过。再说了,我不是还有你,还有继父和弟弟吗?有你们的关爱,我不会活得孤单,况且,现在的生活比过去不知好了多少倍,我不用为过日子发愁,请你放一万个心好了。”

看着妈妈的脸终于舒展了,我的心里才算松了一口气。 poOsD0u/f5BLUL3MyQeukKad35wi5WkEAL5kKdCuaBrAEIZx/rwL7Jf99i2DWZ0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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