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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在清朝光绪年间,天津河东有一个地藏庵,庵前有一户人家。这是一座四进四出的进士宅邸,它的主人是一位官商,名字叫李世珍。曾是同治年间的进士,官任吏部主事,也因此使李家在当地的声名更加显赫了。但是,他为官不久,便辞官返乡了,开始经商。在晚年的时候,他虔诚拜佛,为人宽厚,乐善好施,被人称为“李善人”。而这就是我的父亲。

我是光绪六年,在这个平和良善的家庭中出生的。生我时,我的母亲只有二十岁,而我父亲已近六十八岁了。这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小妾生的,也正是如此,虽然父亲很疼爱我,但是在那时的官宦人家,妾的地位很卑微,我作为庶子,身份也就无法与我的同父异母的哥哥相比。从小就感受到这种不公平待遇所给我带来的压抑感,然而只能是忍受着,也许这就为我日后出家埋下了伏笔。

在我五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了。没有了父亲的庇护和依靠,我与母亲的处境很是困难,看着母亲一天到晚低眉顺眼、谨小慎微地度日,我的内心感到很难受,也使我产生了自卑的倾向。我养成了沉默寡言的内向性格,终日里与书做伴,与画为伍。只有在书画的世界里,我才能找到快乐和自由!

听我母亲后来跟我讲:在我降生的时候,有一只喜鹊叼着一根松枝放在了产房的窗上,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佛赐祥瑞。而我后来也一直将这根松枝带在身边,并时常对着它祈祷。由于我的父亲对佛教的诚信,使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机会接触到佛教经典,受到佛法的熏陶。我小时候刚开始识字,就是跟着我的大娘,也就是我父亲的妻子,学习念诵《大悲咒》和《往生咒》。而我的嫂子也经常教我背诵《心经》和《金刚经》等。虽然那时我根本就不明白这些佛经的含义,也无从知晓它们的教理,但是我很喜欢念经时那种空灵的感受。也只有在这时我能感受到平等和安详!而我想这也许成为我今后出家的引路标。

我小时候,大约是六七岁的样子,就跟着我的哥哥文熙开始读书识字,并学习各种待人接物的礼仪,那时我哥哥已经二十岁了。由于我们家是书香门第,又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官商世家,所以一直就沿袭着严格的教育理念。因此,我哥哥对我方方面面的功课都督教得异常严格,稍有错误必加以严惩。我自小就在这样严厉的环境中长大,这使我从小就没有了小孩子应有的天真活泼,也疑我的天性遭到了压抑而导致有些扭曲。但是有一点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这种严格施教,对于我后来所养成的严谨认真的学习习惯和生活作风是起了决定作用的,而我后来的一切成就几乎都是得益于此,也由此我真心地感激我的哥哥。

当我长到八九岁时,就拜在常云政先生门下,成为他的入室弟子,开始攻读各种经史子集,并开始学习书法、金石等技艺。在我十三岁那年,天津的名士赵幼梅先生和唐静岩先生开始教我填词和书法,使我在诗词书画方面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功力也较以前深厚了。为了考取功名,我对八股文下了很大的功夫,也因此得以在天津县学加以训练。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有了自己的思想,因过去所受的压抑而造成的“反叛”倾向也开始抬头了。我开始对过去刻苦学习是为了报国济世的思想不那么热衷了,却对文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戏曲,也因此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票友。在此期间,我结识过一个叫杨翠喜的人,我经常去听她唱戏,并送她回家,只可惜后来她被官家包养,后来又嫁给一个商人作了妾。

由此后我也有些惆怅,而那时我哥哥已经是天津一位有名的中医大师了,但是有一点我很不喜欢,就是他为人比较势利,攀权附贵,嫌贫爱富。我曾经把我的看法向他说起,他不接受,并指责我有辱祖训,不务正业。无法,我只有与其背道而驰了,从行动上表示我的不满,对贫贱低微的人我礼敬有加,对富贵高傲的人我不理不睬;对小动物我关怀备至,对人我却不冷不热。在别人眼里我成为了一个怪人,不可理喻,不过对此我倒是无所谓的。

我的人生兴趣

有人说我在出家前是书法家、画家、音乐家、诗人、戏剧家等,出家后这些造诣更深。其实不是这样的,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人生兴趣而已。我认为一个人在他有生之年应多学一些东西,不见得样样精通,如果能做到博学多闻就很好了,也不枉屈自己这一生一世。而我在出家后,拜印光大师为师,所有的精力都致力于佛法的探究上,全身心地去了解“禅”的含义,在这些兴趣上反倒不如以前痴迷了,也就荒疏了不少。然而,每当回忆起那段艺海生涯,总是有说不尽的乐趣!

记得在我十八岁那年,我与茶商之女俞氏结为夫妻。当时哥哥给了我三十万元作贺礼,于是我就买了一架钢琴,开始学习音乐方面的知识,并尝试着作曲。后来我与母亲和妻子搬到了上海法租界,由于上海有我家的产业,我可以以少东家的身份支取相当高的生活费用,也因此得以与上海的名流们交往。当时,上海城南有一个组织叫“城南文社”,每月都有文学比试,我投了三次稿,有幸的是每次都获得第一名,从而与文社的主事许幻园先生成为朋友。他为我们全家在城南草堂打扫了房屋,并让我们移居了过去,在那里,我和他及另外三位文友结为金兰之好,还号称是“天涯五友”。后来我们共同成立了“上海书画公会”,每个星期都出版书画报纸,与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仁们一起探讨研究书画及诗词歌赋。但是这个公社成立不久就解散了。

由于公社解散,而我的长子在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不久后我的母亲又过世了,多重不幸给我带来了不小的打击,于是我将母亲的遗体运回天津安葬,并把妻子和孩子一起带回天津,我独自一人前往日本求学。在日本,我就读于日本当时美术界的最高学府——上野美术学校,而我当时的老师亦是日本最有名的画家之一——黑田清辉。当时我除了学习绘画外,还努力学习音乐和作曲。那时我确实是沉浸在艺术的海洋中,那是一种真正的快乐享受。

我从日本回来后,政府的腐败统治导致国衰民困,金融市场更是惨淡,很多钱庄、票号都相继倒闭,我家的大部分财产也因此化为乌有了。我的生活也就不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了,为此我到上海城东女校当老师去了,并且同时任《太平洋报》文艺版的主编。但是没多久报社被查封,我也为此丢掉了工作。大概几个月后我应聘到浙江师范学校担任绘画和音乐教员,那段时间是我在艺术领域里驰骋最潇洒自如的日子,也是我一生最忙碌、最充实的日子。

辛丑北征泪墨

游子无家,朔南驰逐。值兹离乱,弥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怆今昔。耳目所接,辄志简编。零句断章,积焉成帙。重加厘削,定为一卷。不书时日,酬应杂务。百无二三,颜曰:《北征泪墨》,以示不从日记例也。辛丑初夏,惜霜识于海上李庐。

光绪二十七年春正月,拟赴豫省仲兄。将启行矣,填《南浦月》一阕海上留别词云:

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越数日启行,风平浪静,欣慰殊甚。落日照海,白浪翻银,精彩炫目。群鸟翻翼,回翔水面。附海诸岛,若隐若现。是夜梦至家,见老母、室人作对泣状,似不胜离别之感者。余亦潸然涕下。比醒时,泪痕已湿枕矣。

途经大沽口,沿岸残垒败灶,不堪极目。《夜泊塘沽》诗云:

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磷磷树影遮。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

晨起登岸,行李冗赘。至则第一次火车已开往矣。欲寻客邸暂驻行踪,而兵燹之后,旧时旅馆率皆颓坏。有新筑草舍三间,无门窗床几,人皆席地坐,杯茶盂馔,都叹缺如。强忍饥渴,兀坐长喟。至日暮,始乘火车赴天津。路途所经,庐舍大半烧毁。抵津城,而城墙已拆去,十无二三矣。侨寄城东姚氏庐,逢旧日诸友人,晋接之余,忽忽然如隔世。唐句云:“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其此境乎!到津次夜,大风怒吼,金铁皆鸣,愁不成寐,诗云: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马嘶残月坠,笳鼓万军营。

居津数日,拟赴豫中。闻土寇蜂起,虎踞海隅,屡伤洋兵,行人惴惴。余自是无赴豫之志矣。小住二旬,仍归棹海上。

天津北城旧地,拆毁甫毕。尘积数寸,风沙漫天,而旷阔逾恒,行道者便之。

晤日本上冈君,名岩太,字白电,别号九十九洋生,赤十字社中人,今在病院。笔谈竟夕,极为契合,蒙勉以“尽忠报国”等语,感愧殊甚。因成七绝一章,以当诗云:

杜宇啼残故国愁,虚名遑敢望千秋。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

越日,又偕赵幼梅师、大野舍吉君、王君耀忱及上冈君。合拍一照于育婴堂,盖赵师近日执事于其间也。

居津时,日过育婴堂,访赵幼梅师,谈日本人求赵师书者甚多,见予略解分布,亦争以缣素嘱写,颇有应接不暇之势。追忆其姓名,可记者,曰神鹤吉、曰大野舍吉、曰大桥富藏、曰井上信夫、曰上冈岩太、曰塚崎饭五郎、曰稻垣几松。就中大桥君有书名,予乞得数幅。又丐赵师转求千郁治书一联,以千叶君尤负盛名也。海外墨缘,于斯为盛。

北方当仲春天气,犹凝阴积寒,抚事感时,增人烦恼。旅馆无俚,读李后主《浪淘沙》词“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句,为之怅然久之。既而,风雪交加,严寒砭骨,身着重裘,犹起栗也。《津门清明》诗云:

一杯浊酒过清明,觞断樽前百感生。辜负江南好风景,杏花时节在边城。

世人每好作感时诗文,余雅不喜此事,曾有诗以示津中同人。诗云:

千秋功罪公评在,我本红羊劫外身。自分聪明原有限,羞从事后论旁人。

北地多狂风,今岁益甚。某日夕,有黄云自西北来,忽焉狂风怒号,飞沙迷目。彼苍苍者其亦有所感乎!

二月杪,整装南下,第一夜宿塘沽旅馆。长夜漫漫,孤灯如豆,填《西江月》一阕词云:

残漏惊人梦里,孤灯对景成双。前尘渺渺几思量,只道人归是谎。谁说春宵苦短,算来竟比年长。海风吹起夜潮狂,怎把新愁吹涨?

越日,日夕登轮。诗云:

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风卷旌旗走,野平车马驰。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

开轮后,入夜管弦嘈杂,突惊幽梦。倚枕静听,音节斐靡,沨沨动人。昔人诗云:“我已三更鸳梦醒,犹闻帘外有笙歌。”不图于今日得之。

舟泊燕台,山势环拱,帆樯云集,海水莹然,作深碧色。往来渔舟,清可见底。登高眺远,幽怀顿开。诗云:

澄澄一水碧琉璃,长鸣海鸟如儿啼。晨日掩山白无色,□□□□青天低。

午后,偕友登燕台岸小憩,归来已日暮。□□□开轮。午餐后,同人又各奏乐器,笙琴笛管,无美不□。迭奏未已,继以清歌。愁人当此,虽可差解寂寥,然河满一声,奈何空唤,适足增我回肠荡气耳。枕上口占一绝,云:

子夜新声碧玉环,可怜肠断念家山。劝君莫把愁颜破,西望长安人未还。

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

一九三六年春述于厦门南普陀寺

杭州这个地方,实堪称为佛地,因为寺庙之多,约有两千余所,可想见杭州佛法之盛了。

最近“越风社”要出关于西湖的《增刊》,由黄居士来函,要我做一篇《西湖与佛教之因缘》。我觉得这个题目的范围太广泛了,而且又无参考书在手,短期内是不能做成的。所以,现在就将我从前在西湖居住时,把那些值得追味的几件零碎的事情来说一说,也算是纪念我出家的经过。

我第一次到杭州是光绪二十八年七月(按:本篇所记的年月皆依旧历)。在杭州住了约一个月光景,但是并没有到寺院里去过。只记得有一次到涌金门外去吃过一回茶而已,同时也就把西湖的风景稍微看了一下。

第二次到杭州,那是民国元年的七月里。这回到杭州倒住得很久,一直住了近十年,可以说是很久的了。

我的住处在钱塘门内,离西湖很近,只两里路光景。在钱塘门外,靠西湖边有一所小茶馆,名“景春园”。我常常一个人出门,独自到景春园的楼上去吃茶。当民国初年的时候,西湖那边的情形,完全与现在两样。那时候还有城墙及很多柳树,都是很好看的。除了春秋两季的香会之外,西湖边的人总是很少,而钱塘门外,更是冷静了。

在景春园的楼下,有许多的茶客,都是那些摇船抬轿的劳动者居多。而在楼上吃茶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所以我常常一个人在上面吃茶,同时还凭栏看着西湖的风景。

在茶馆的附近,就是那有名的大寺院——昭庆寺了。我吃茶之后,也常常顺便到那里去看一看。

当民国二年(编者注:1913年)夏天的时候,我曾在西湖的广化寺里面住了好几天。但是住的地方,却不在出家人的范围之内,那是在该寺的旁边,有一所叫作“痘神祠”的楼上。痘神祠是广化寺专门为着要给那些在家的客人住的。当时我住在里面的时候,有时也曾到出家人所住的地方去看看,心里却感觉很有意思呢!

记得那时我亦常常坐船到湖心亭去吃茶。

曾有一次,学校里有一位名人来演讲。那时,我和夏丏尊居士两人却出门躲避,到湖心亭上去吃茶了。当时夏丏尊对我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那时候我听到这句话,就觉得很有意思。这可以说是我后来出家的一个原因了。

到了民国五年(编者注:1916年)的夏天,我因为看到日本杂志中有说及关于断食方法的,谓断食可以治疗各种疾病。当时我就起了一种好奇心,想来断食一下。因为我那个时候患有神经衰弱症,若实行断食后,或者可以痊愈亦未可知。要行断食时,须于寒冷的季候方宜。所以我便预定十一月来作断食的时间。

至于断食的地点呢?总须先想一想,考虑一下,似觉总要有个很幽静的地方才好。当时我就和西泠印社的叶品三君来商量,结果他说在西湖附近的地方,有一所虎跑寺,可作为断食的地点。那么,我就问他,既要到虎跑寺去,总要有人来介绍才对。究竟要请谁呢?他说有一位丁辅之,是虎跑寺的大护法,可以请他去说一说。于是他便写信请丁辅之代为介绍了。因为从前那个时候的虎跑,不是像现在这样热闹的,而是游客很少,且是个十分冷静的地方啊。若用来作为我断食的地点,可以说是最相宜的了。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我还不曾亲自到过,于是我便托人到虎跑寺那边去走一趟,看看在哪一间房里住好。看的人回来说,在方丈楼下的地方倒很幽静,因为那边的房子很多,且平常的时候都是关起来,游客是不能走进去的。而在方丈楼上,则只有一位出家人住着而已。此外并没有什么人居住。等到十一月底,我到了虎跑寺,就住在方丈楼下的那间屋子里了。

我住进去以后,常常看见一位出家人在我的窗前经过,即是住在楼上的那一位。我看到他却十分欢喜呢!因此就时常和他来谈话,同时他也拿佛经来给我看。

我以前虽然从五岁时,即时常和出家人见面,时常看见出家人到我的家里念经及拜忏。于十二三岁时,也曾学了放焰口。可是并没有和有道的出家人住在一起,同时也不知道寺院中的内容是怎样,以及出家人的生活又是如何。这回到虎跑寺去住,看到他们那种生活,却很欢喜而且羡慕起来了。

我虽然在那边只住了半个多月,但心里却十分愉快,而且对于他们所吃的菜蔬,更是欢喜吃。及回到学校以后,我就请用人依照他们那样的菜煮来吃。

这一次我到虎跑寺去断食,可以说是我出家的近因了。及到了民国六年(编者注:1917年)的下半年,我就发心吃素了。

在冬天的时候,即请了许多的经,如《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大乘起信论》等很多的佛经。而于自己的房里,也供起佛像来,如地藏菩萨、观世音菩萨等的像,于是亦天天烧香了。

到了这一年放年假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家去,而是到虎跑寺里面去过年了。我仍旧住在方丈楼下,那个时候,则更感觉得有兴味了。于是就发心出家,同时就想拜那位住在方丈楼上的出家人做师父。他的名字是弘详师,可是他不肯我去拜他,而介绍我拜他的师父。他的师父是在松木场护国寺里居住的。于是他就请他的师父回到虎跑寺来。而我也就于民国七年(编者注:1918年)正月十五日受三皈依了。

我打算于此年的暑假来入山。而预先在寺里面住了一年后,然后再实行出家的。当这个时候,我就做了一件海青,及学习两堂功课。二月初五日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于是我就先于两天以前到虎跑去,在那边诵了三天的《地藏经》,为我的母亲回向。到了五月底的时候,我就提前先考试。而于考试之后,即到虎跑寺入山了。

到了寺中一日以后,即穿出家人的衣裳,而预备转年再剃度的。及至七月初,夏丏尊居士来,他看到我穿出家人的衣裳但还未出家,就对我说:“既住在寺里面,并且穿了出家人的衣裳,而不即出家,那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所以还是赶紧剃度好。”

我本来是想转年再出家的,但是承他的劝,于是就赶紧出家了。便于七月十三日那一天,相传是大势至菩萨的圣诞,所以就在那天落发。

落发以后,仍须受戒的。于是由林同庄君介绍,而到灵隐寺去受戒了。

灵隐寺是杭州规模最大的寺院,我一向是很欢喜的。我出家以后,曾到各处的大寺院去看过,但是总没有像灵隐寺那么的好。

八月底,我就到灵隐寺去。寺中的方丈和尚很客气,叫我住在客堂后面芸香阁的楼上。当时是由慧明法师做大师父的。有一天我在客堂里遇到这位法师了。他看到我时,就说起:“既是来受戒的,为什么不进戒堂呢?虽然你在家的时候是读书人,但是读书人就能这样地随便吗?就是在家时是一个皇帝,我也是一样看待的。”那时方丈和尚仍是要我住在客堂楼上,而于戒堂里面有了紧要的佛事时,方命我去参加一两回的。

那时候我虽然不能和慧明法师时常见面,但是看到他忠厚笃实的容色,却是令我佩服不已的。

受戒以后,我仍回到虎跑寺居住。到了十二月底,即搬到玉泉寺去住。此后即常常到别处去,没有久住在西湖了。

曾记得在民国十二年(编者注:1923年)夏天的时候,我曾到杭州去过一回。那时正是慧明法师在灵隐寺讲《楞严经》的时候。开讲的那一天,我去听他说法。因为好几年没有看到他,觉得他已苍老了不少,头发且已斑白,牙齿也大半脱落。我当时大为感动,于拜他的时候,不由泪落不止。听说以后没有经过几年工夫,慧明法师就圆寂了。

关于慧明法师一生的事迹,出家人中晓得的很多,现在我且举几样事情,来说一说。

慧明法师是福建汀州人。他穿的衣服毫不考究,看起来很不像大寺院法师的样子,但他待人是很平等的。无论你是大好佬或是苦恼子,他都是一样地看待。所以凡是出家、在家的上中下各色各样的人物,对于慧明法师是没有一个不佩服的。

他老人家一生所做的事固然很多,但是最奇特的,就是能教化“马溜子”(马溜子是出家流氓的称呼)了。寺院里是不准这班马溜子居住的。他们总是住在凉亭里的时候为多,听到各处的寺院有人打斋的时候,他们就会集了赶斋去(吃白饭)。在杭州这一带地方,马溜子是特别来得多。一般人总不把他们当人看待,而他们亦自暴自弃,无所不为的。但是慧明法师却能够教化马溜子呢!

那些马溜子常到灵隐寺去看慧明法师,而他老人家却待他们很客气,并且布施他们种种好饭食、好衣服等。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而慧明法师有时也对他们说几句佛法,以资感化。

慧明法师的腿是有毛病的。出来入去的时候,总是坐轿子居多。有一次他从外面坐轿回灵隐时,下了轿后,旁人看到慧明法师是没有穿裤子的。他们都觉得很奇怪,于是就问他道:“法师为什么不穿裤子呢?”他说他在外面碰到了马溜子,因为向他要裤子,所以他连忙把裤子脱给他了。

关于慧明法师教化马溜子的事,外边的传说很多很多,我不过略举了这几样而已。不单那些马溜子对于慧明法师有很深的钦佩和信仰,即其他一般出家人,亦无不佩服的。

因为多年没有到杭州去了。西湖边上的马路、洋房也渐渐修筑得很多,而汽车也一天比一天地增加。回想到我以前在西湖边上居住时,那种闲静幽雅的生活,真是如同隔世,现在只能托之于梦想了。

断食日志

〔此为弘一大师于出家前两年在杭州大慈山虎跑寺试验断食时所记之经过。自入山至出山,首尾共二十天。对于起居身心,详载靡遗。据大师年谱所载,时为民国五年(编者注:1916年),大师三十七岁。〕

丙辰嘉平一日始。断食后,易名欣,字俶同,黄昏老人,李息。

十一月廿二日,决定断食。祷诸大神之前,神诏断食,故决定之。

择录村井氏说:妻之经验。最初四日,预备半断食。六月五日、六日,粥,梅干。七日、八日,重汤,梅干。九日始本断食,安静。饮用水一日五合,一回一合,分五六回服用。第二日,饥饿胸烧,舌生白苔。第三、四日,肩腕痛。第四日,腹部全体凝固,体倦就床,晨轻晚重。第五日,同,稍轻减,坐起一度散步。第六日,轻减,气氛爽快,白苔消失,胸烧愈。第七日,晨平稳,断食期至此止。

后一日,摄重汤,轻二碗三回,梅干无味。后二日,同。后三日,粥,梅干,胡瓜,实入吸物。后四日,粥,吸物,少量刺身。后五日,粥,野菜,轻鱼。后六日,普通食,起床,此两三日,手足浮肿。

断食期内,或体痛不能眠,或下痢,或嚏。便时以不下床为宜。预备断食或一周间,粥三日,重汤四日。断食后或须一周间,重汤三日,粥四日,个半月体量恢复。半断食时服ゾチネ(西药Richine)。

到虎跑寺携带品:被褥帐枕,米,梅干,杨子,齿磨,手巾手帕,便器,衣,洒水布,ゾチネ,日记纸笔书,番茶,镜。

预定期间:一日下午赴虎跑寺。上午闻玉去预备。中食饭,晚食粥、梅干。二日、三日、四日,粥、梅干。五日、六日、七日,重汤、梅干。八日至十七日断食。十八日、十九日、二十日,重汤、梅干。廿一日、廿二日、廿三日、廿四日,粥、梅干,轻菜食。廿五日返校,常食。廿八日返沪。

卅日晨,命闻玉携蚊帐、米、纸、糊、用具到虎跑。室宜清闲,无人迹,无人声,面南,日光遮北,以楼为宜。是晚食饭,拂拭大小便器、桌椅。

午后四时半入山,晚餐素菜六簋(音癸,盛食物的圆形器具),极鲜美。食饭二盂,尚未餍,因明日始即预备断食,强止之。榻于客堂楼下,室面南,设榻于西隅,可以迎朝阳。闻玉设榻于后一小室,仅隔一板壁,故呼应便捷。晚燃菜油灯,作楷八十四字。自数日前病感冒,伤风微嗽,今日仍未愈。口干鼻塞,喉紧声哑,但精神如常。八时眠,夜间因楼上僧人足声时作,未能安眠。

十二月一日,晴,微风,五十度。断食前期第一日。疾稍愈,七时半起床。是日午十一时食粥二盂,紫苏叶二片,豆腐三小方。晚五时食粥二盂,紫苏叶二片,梅一枚。饮冷水三杯,有时混杏仁露,食小桔五枚,午后到寺外运动。

余平日之常课,为晨起冷水擦身,日光浴,眠前热水洗足。自今日起冷水擦身暂停,日光浴时间减短,洗足之热水改为温水,因欲使精神聚定,力避冷热极端之刺激也。对于后人断食者,应注意如下:

(一)未断食时练习多食冷开水。断食初期改食冷生水,渐次加多。因断食时日饮五杯冷水殊不易,且恐腹泻也。

(二)断食初期时之粥或米汤,于微温时食之,不可太热。因与冷水混合,恐致腹痛。

余每晨起后,必通大便一次。今晨如常,但十时后屡放屁不止。二时后又打嗝儿甚多,此为平日所无。是日书楷字百六十八,篆字百零八。夜观焰口,至九时始眠。夜微嗽多噩梦,未能入眠。

二日,晴和,五十度。断食前期第二日。七时半起床,晨起无大便。是日午前十一时食粥一盂,梅一枚,紫苏叶二片。午后五时同。饮冷水三杯,食桔子三枚,因运动归来体倦故。是日舌苔白,口内黏滞,上牙里皮脱,精神如常,但过则疲倦耳。运动微觉疲倦,头目眩晕。自明日始即不运动。

晚侍和尚念佛,静坐一小时。写字百三十二。是日鼻塞。摹大同造像一幅,原拓本自和尚假来,尚有三幅明后续。八时半眠,夜梦为升高跳越运动。其处为器具拍卖场,陈设箱柜几椅并玩具装饰品等。余跳越于上,或腾空飞行于其间,足不履地,灵捷异常,获优胜之名誉。旁观有德国工程师二人,皆能操北京语。一人谓有如此之技能,可以任远东大运动会之某种运动,必获优胜,余逊谢之。一人谓练习身体,断食最有效,吾二人已二日不食。余即告余现在虎跑断食,亦已预备二日矣。其旁又有一中国人,持一表,旁写题目,中并列长短之直红线数十条,如计算增减高低之表式,是记余跳越高低之顺序者。是人持以示余,谓某处由低而高而低之处,最不易跳越,赞余有超人之绝技。后余出门下土坡,屡遇西洋妇人,皆与余为礼,贺余运动之成功,余笑谢之。梦至此遂醒。余生平未尝为一次运动,亦未尝梦中运动,头脑中久无此思想,忽得此梦,至为可异,殆因胃内虚空有以致之欤?

三日,晴和,五十二度。断食前第三日。七时半起床。是晨觉饥饿,胸中搅乱,苦闷异常,口干饮冷水。勉坐起披衣,头昏心乱,发虚汗作呕,力不能支,仍和衣卧少时。饮梅茶二杯,乃起床,精神疲惫,四肢无力。九时后精神稍复元,食桔子二枚。是晨无大便,饮药油一剂,十时半软便一次,甚畅快。十一时水泻一次,精神颇佳,与平常无大异。十一时二十分食粥半盂,梅一个,紫苏一枚。摹普泰造像、天监造像二页。饮水、食物,喉痛,或因泉水性太烈,使喉内脱皮之故。午后四时,饮水后打嗝,食小梨一个,五时食粥半盂。是日感冒伤风已愈,但有时微嗽。是日午后及晚,侍和尚念佛静坐一小时。八时半眠。入山预断以来,即不能为长时之安眠,旋睡旋醒,辗转反侧。

四日,晴和,五十三度。断食前第四日。七时半起床。是晨气闷心跳口渴,但较昨晨则轻减多矣,饮冷水稍愈。起床后头微晕,四肢乏力。食小桔一枚,香蕉半个。八时半精神如常,上楼访弘声上人,借佛经三部。午后散步至山门,归来已觉微疲。是日打嗝儿甚多,口时作渴,一共饮冷水四大杯。写楷字八十四,篆字五十四。无大便。四时后头昏,精神稍减,食小桔二枚。是日十一时饮米汤二盂,食米粒二十余。八时就床,就床前食香蕉半个。自预备断食,每夜三时后腿痛,手足麻木。(余前每逢严冬有此旧疾,但不甚剧。)

五日,晴和,五十三度。断食前第五日。七时半起床。是夜前半颇觉身体舒泰,后半夜仍腿痛,手足麻木。三时醒,口干,心微跳,较昨减轻。食香蕉半个,饮冷水稍眠。六时醒,气体甚好。起床后不似前二日之头晕乏力,精神如常,心胸愉快。到菜园采花供铁瓶。食梨半个,吐渣。自昨日起,多写字,觉左腰痛。是日腹中屡屡作响,时流鼻涕,喉中肿烂尚未愈。午后侍和尚念经静坐一小时,微觉腰痛,不如前日之稳静。三时食梨半个,吐渣。食香蕉半个。午、晚饮米汤一盂。写字百六十二。傍晚精神稍差,恶寒口渴。本定于后日起断食,改自明日起断食,奉神诏也。

断食期内,每日饮梨汁一个之分量,饮桔汁三小个之分量,饮毕漱口。又因信仰上每晨餐神供生白米一粒,将眠,食香蕉半个。是日无大便,七时就床。是夜神经过敏甚剧,加以鼠声、人鼾声,终夜未安眠。口甚干,后半夜腿痛稍轻,微觉肩痛。

六日,晴暖,晚半阴,五十六度。断食正期第一日。八时起床。三时醒,心跳胸闷,饮冷水桔汁及梅茶一杯。八时起床,手足乏力。头微晕,执笔作字殊乏力,精神不如昨日。八时半饮梅茶一杯。脑力渐衰,眼手不灵,写日记时有误字,多遗忘。九时半后精神稍可。十时后精神甚佳,口渴已愈。数日来喉中肿烂亦愈。今日到大殿去二次,计上下廿四级石阶四次,已觉足乏力,为以前所无。是日共饮梨汁一个,桔汁二个。傍晚精神不衰,较胜昨日,但足乏力耳。仍时流鼻涕,晚间精神尤佳。是日不觉如何饥饿。晚有便意,仅放屁数个,仍无便。是夜能安眠,前半夜尤稳安舒泰。眠前以棉花塞耳,并诵神人合一之旨。夜间腿痛已愈,但左肩微痛。七时就床,梦变为丰颜之少年,自谓系断食之效。

七日,阴复晴,夜大风,五十四度。断食正期第二日。六时半起床。四时醒,心跳微作即愈,较前二日减轻。饮冷水甚多。六时半即起床,因是日头晕已减轻,精神较昨日为佳,且天甚暖,故早起床也。起床后饮桔汁一枚。晨览《释迦如来应化事迹图》。八时后精神不振,打哈欠,口塞流鼻涕,但起立行动如常。午后身体寒益甚,拥被稍息。想出食物数种,他日试为之。炒饼、饼汤、虾仁豆腐、虾子面片、什锦丝、咸口瓜。三时起床,冷已愈,足力比昨日稍健。是日无大便,饮冷水较多。前半夜肩稍痛,须左右屡屡互易,后半夜已愈。

八日,阴,大风,寒,午后时露日光,五十度。断食正期第三日。十时起床。五时醒,气体至佳,如前数日之心跳头晕等皆无。因天寒大风,故起床较迟。起床后精神甚佳,手足有力,到院内散步。四时半就床,午后益寒,因早就床。是日食欲稍动,有时觉饥,并默想各种食物之种类及其滋味。是夜安眠,足关节稍痛。

九日,晴,寒,风,午后阴,四十八度。断食正期第四日。八时半起床。四时醒,气体极佳,与日常无异。起床后精神如常,手足有力。朝日照入,心目豁爽。小便后尿管微痛,因饮水太多之故。自今日始不饮梨桔汁,改饮盐梅茶二杯。午后因饮水过多,胸中苦闷。是日午前精神最佳,写字八十四,到菜圃散步。午后寒,一时拥被稍息。三时起床,室内运动。是日不感饥饿。因天寒五时半就床。

十日,阴,寒,四十七度。断食正期第五日。十时半起床。四时半醒,气体精神与昨同。起床后精神至佳。是日因寒故起床较迟。今日加饮盐汤一小杯。十一时杨、刘二君来谈至欢。因寒四时就床。是日写字半页。近日神经过敏已稍愈。故夜间较能安眠。但因昨日饮水过多伤胃,胃时苦闷,今日饮水较少。

十一日,阴寒,夕晴,四十七度。断食正期第六日。九时半起床。四时半醒,气体与昨同。夜间右足微痛,又胃部终不舒畅。是日口干,因寒起床稍迟。饮盐汤半杯,饮梨汁。夕晴,心目豁爽。写字百三十八。坐檐下曝日,四时就床,因寒早就床。是晚感谢神恩,誓必皈依。致福基书。

十二日,晨阴,大雾,寒,午后晴,四十八度。断食正期第七日。十一时起床。四时半醒,气体与昨同,足痛已愈,胃部已舒畅。口干,因寒不敢起床。十一时福基遣人送棉衣来,乃披衣起。饮梨汁及盐汤、桔汁。午后精神甚佳,耳目聪明,头脑爽快,胜于前数日。到菜圃散步。写字五十四。自昨日始,腹部有变动,微有便意,又有时稍感饥饿。是日饮水甚少。晚晴甚佳,四时半就床。

十三日,晨半晴阴,后晴和,夕风,五十四度。断食后期第一日。八时半起床。气体与昨同。晨饮淡米汤二盂,不知其味,屡有便意,口干后愈,饮梨汁桔汁。十一时饮浓米汤一盂,食梅干一个,不知其味。十一时服泻油少许,十一时半大便一次甚多。便色红,便时腹微痛,便后渐觉身体疲弱,手足无力。午后勉强到菜圃一次。是日不饮冷水。午前写字五十四。是日身体疲倦甚剧,断食正期未尝如是。胃口未开,不感饥饿,尤不愿饮米汤,是夕勉强饮一盂,不能再多饮。

十四日,晴,午前风,五十度。断食后期第二天。七时半起床。气体与昨同,夜间较能安眠。五时饮米汤一盂,口干,起床后精神较昨佳。大便轻泻一次,又饮米汤一盂,饮桔汁,食苹果半枚。是日因米汤梅干与胃口不合,于十一时饮薄藕粉一盂,炒米糕二片,极觉美味,精神亦骤加。精神复元,是日极愉快满足。一时饮薄藕粉一盂,米糕一片。写字三百八十四。腰腕稍痛,暗记诵《神乐歌序章》。四时食稀粥一盂,咸蛋半个,梅干一个,是日不感十分饥饿,如是已甚满足。五时半就床。

十五日,晴,四十九度。断食后期第三日。七时起床。夜间渐能眠,气体无异平时。拥衾饮茶一杯,食米糕三片。早食藕粉米糕,午前到佛堂菜圃散步,写字八十四。午食粥二盂,青菜咸蛋少许。夕食芋四个,极鲜美。食梨一个,桔二个。敬抄《御神乐歌》二页,暗记诵一、二、三下目。晚饮粥二盂,青菜咸蛋,少许梅干。晚食粥后,又食米糕饮茶,未能调和,胃不合,终夜屡打嗝儿,腹鸣。是日无大便,七时就床。

十六日,晴,四十九度。断食后期第四日。七时半起床。晨饮红茶一杯,食藕粉芋。午食薄粥三盂,青菜芋大半碗,极美。有生以来不知菜芋之味如是也。食桔,苹果,晚食与午同。是日午后出山门散步,诵《神乐歌》,甚愉快。入山以来,此为愉快之第一日矣。敬抄《神乐歌》七叶,暗记诵四、五下目。晚食后食烟一服。七时半就床,夜眠较迟,胃甚安,是日无大便。

十七日,晴暖,五十二度。断食后期第五日。七时起床。夜间仍不能多眠,晨饮泻油极少量。晨餐浓粥一盂,芋五个,仍不足,再食米糕三个,藕粉一盂。九时半大便一次,极畅快。到菜圃诵《御神乐歌》。中膳,米饭一盂,粥二盂,油炸豆腐一碗。本寺例初一、十五始食豆腐,今日特因僧人某死,葬资有余,故以之购食豆腐。午前后到山门外散步二次。拟定出山门后剃须。闻玉采萝卜来,食之至甘。晚膳粥三盂,豆腐青菜一盂,极美。今日抄《御神乐歌》五叶,暗记诵六下目。作书寄普慈。是日大便后愉快,晚膳后尤愉快,坐檐下久。拟定今后更名欣,字俶同。七时半就床。

十八日,阴,微雨,四十九度。断食后期最后一日。五时半起床。夜间酣眠八小时,甚畅快,入山以来未之有也。是晨早起,因欲食寺中早粥。起床后大便一次甚畅。六时半食浓粥三盂,豆腐青菜一盂,胃甚涨。坐菜圃小屋诵《神乐歌》,今日暗记诵七下目,敬抄《神乐歌》八叶。午,食饭二盂,豆腐青菜一盂,胃涨大,食烟一服。午后到山中散步,足力极健。采干花草数枝,松子数个。晚食浓粥二盂,青菜半盂,仅食此不敢再多,恐胃涨也。餐后胸中极感愉快。灯下写字五十四,辑订断食中字课,七时半就床。

十九日,阴,微雨,四时半起床。午后一时出山归校。嘱托闻玉事件:晚饭菜,桔子,做衣服附袖头,廿二要,轿子油布,轿夫选择,新蚊帐,夜壶。自己事件:写真,付饭钱,致普慈信。

最后之□□

戊寅十一月十四日在南普陀寺佛教养正院同学会席上讲

佛教养正院已办有四年了。诸位同学初来的时候,身体很小,经过四年之久,身体皆大起来了,有的和我也差不多。啊!光阴很快。人生在世,自幼年至中年,自中年至老年,虽然经过几十年之光景,实与一会儿差不多。就我自己而论,我的年纪将到六十了,回想从小孩子的时候起到现在,种种经过如在目前。啊!我想我以往经过的情形,只有一句话可以对诸位说,就是“不堪回首”而已。

我常自己来想,啊!我是一个禽兽吗?好像不是,因为我还是一个人身。我的天良丧尽了吗?好像还没有,因为我尚有一线天良常常想念自己的过失。我从小孩子起一直到现在都埋头造恶吗?好像也不是,因为我小孩子的时候,常行袁了凡的功过格,三十岁以后,很注意于修养。初出家时,也不是没有道心。虽然如此,但出家以后一直到现在,便大不同了:因为出家以后二十年之中,一天比一天堕落,身体虽然不是禽兽,而心则与禽兽差不多。天良虽然没有完全丧尽,但是惽愦糊涂,一天比一天利害,抑或与天良丧尽也差不多了。讲到埋头造恶的一句话,我自从出家以后,恶念一天比一天增加,善念一天比一天退失,一直到现在,可以说是醇乎其醇的一个埋头造恶的人,这个也无须客气,也无须谦让了。

就以上所说看起来,我从出家后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真可令人惊叹。其中到闽南以后十年的工夫,尤其是堕落的堕落。去年春间曾经在养正院讲过一次,所讲的题目就是“南闽十年之梦影”,那一次所讲的,字字之中都可以看到我的泪痕,诸位应当还记得吧。

可是到了今年,比去年更不像样子了。自从正月二十到泉州,这两个月之中,弄得不知所云。不只我自己看不过去,就是我的朋友也说我以前如闲云野鹤,独往独来,随意栖止,何以近来竟大改常度,到处演讲,常常见客,时时宴会,简直变成一个“应酬的和尚”了!这是我的朋友所讲的。啊!“应酬的和尚”这五个字,我想我自己近来倒很有几分相像。

如是在泉州住了两个月以后,又到惠安到厦门到漳州,都是继续前稿。除了利养,还是名闻;除了名闻,还是利养。日常生活,总不在名闻利养之外,虽在瑞竹岩住了两个月,稍少闲静,但是不久,又到祈保亭冒充善知识,受了许多的善男信女的礼拜供养,可以说是惭愧已极了。

九月又到安海,住了一个月,十分的热闹。近来再到泉州,虽然时常起一种恐惧厌离的心,但是仍不免向这一条名闻利养的路上前进。可是近来也有件可庆幸的事,因为我近来得到永春十五岁小孩子的一封信。他劝我以后不可常常宴会,要养静用功。信中又说起他近来的生活,如吟诗、赏月、看花、静坐等,洋洋千言的一封信。啊!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竟有如此高尚的思想,正当的见解。我看到他这一封信,真是惭愧万分了。我自从得到他的信以后,就以十分坚决的心,谢绝宴会,虽然得罪了别人,也不管他,这个也可算是近来一件可庆幸的事了。

虽然是如此,但我的过失也太多了,可以说是从头至足,没有一处无过失,岂止谢绝宴会,就算了结了吗?尤其是今年几个月之中,极力冒充善知识,实在是太为佛门丢脸。别人或者能够原谅我,但我对我自己,绝对不能够原谅,断不能如此马马虎虎地过去。所以我近来对人讲话的时候,绝不顾惜情面,决定赶快料理没有了结的事情,将“法师”“老法师”“律师”等名目,一概取消,将学人、侍者等一概辞谢,孑然一身,遂我初服,这个或者亦是我一生的大结束了。

啊!再过一个多月,我的年纪要到六十了。像我出家以来,既然是无惭无愧,埋头造恶,所以到现在所做的事,大半支离破碎不能圆满,这个也是份所当然。只有对于养正院诸位同学,相处四年之久,有点不能忘情。我很盼望养正院从此以后,能够复兴起来,为全国模范的僧学院。可是我的年纪老了,又没有道德学问,我以后对于养正院,也只可说“爱莫能助”了。

啊!与诸位同学谈的时间也太久了,且用古人的诗来做临别赠言。诗云:

未济终焉心缥缈,
万事都从缺陷好。

吟到夕阳山外山,
古今谁免余情绕。 XFr/hjCKXCHSGWIGz8GMfwtQgbQLYoMTjHY5CCa389SmJQcDkmU6brW+oUaucT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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