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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就算陆云昇明确表示他教夏江画画完全是出于自愿，不收取任何学费，夏江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陆云昇的好意。
夏江曾经在外面报过美术培训班，他大概了解像陆云昇这种级别的画家，一对一教学生画画收费有多贵。如果陆云昇真的按市场价让他付钱，他每个月的生活费怕是连一节四十分钟的课都上不起。既然付不起钱，夏江肯定要用其他的方式支付学费。他问陆云昇，琥珀画廊还需不需要帮手，他可以利用课余时间来打工。
听到夏江这样问，幽幽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起来，“喂，新来的，你不要抢我的工作。画廊平时根本没什么生意，有我一个人帮忙就够了。”
画廊生意惨淡，这一点倒是在夏江的意料之中，因为这年头做什么生意都不容易。可是，抢工作是怎么回事？他打量着幽幽，疑惑地问道：“你只是偶尔在店里帮一下忙而已吧？小孩子白天不是要上学吗？”
“你说谁是小孩子啊？”幽幽郁闷地嘟起了嘴巴。她常常因为稚嫩的长相和矮小的身材被人当成未成年，这让她觉得好气又好笑。为了证明自己是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她从连衣裙配套的小挎包里掏出一张身份证，递给夏江说：“你睁大眼睛仔细看清楚了，本姑娘今年十八岁，马上就要过十九岁的生日了。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好意思管我叫小孩子吗？”
“啊……”夏江仔细端详着幽幽的身份证，惊讶地张了张嘴。为了掩饰尴尬，他指着身份证上的名字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怎么姓楚啊？你跟陆先生不是亲兄妹吗？”
“不是啊。”幽幽从夏江手里拿回证件，一边塞进她的包里，一边说道，“我们的关系有点复杂，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解释吧。”
“倒也没那么复杂。”陆云昇怕夏江多想，紧接着幽幽的话说，“幽幽是一名孤儿，我跟她有缘分，所以就认她当妹妹了。幽幽高中毕业后，一直在我的店里帮忙。白天还有其他人负责装裱油画、送货、安装什么的，暂时不需要请帮手。”
“那我呢？”夏江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总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吧？”
“当然。”陆云昇淡淡一笑，他早就在心里打好了如意算盘。“开画廊只是我对外说起的一份正当职业，我平时做的最多的事，其实是处理那些与亡灵有关的事件和案件。我看你热心、善良、胆大心细，很适合当我的助手。而且，你本身并不反感做这些事情，对吗？”
夏江确实是个热心肠，平时看到身边的人有困难都会忍不住去帮忙。尽管亡灵是有别于人类的特殊存在，但只要夏江能看见他们，就无法忽略他们的求助。
想到独自在农田附近游荡的凌菲，以及被凶案残酷折磨的凌菲的家人，夏江的心头再次涌上一丝难过。很多时候，帮助已经死去的人，也能慰藉他身边活着的人，所以，陆云昇一直以来做的这些事是非常有意义的。夏江决定听从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不管未来的人生变成什么样，他都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而活着。
清早六点多，外面的天刚蒙蒙亮，夏江就迫不及待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过去的四个多小时，他的大脑神经一直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一分钟都没有睡着。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浪费时间，还不如起来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夏江穿好衣服，整理好东西，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来到外面的客厅。时间尚早，他不想吵醒陆云昇和幽幽，决定一个人先行离开。他踮着脚走下楼梯，穿过一道狭长的走廊便来到了一楼的店铺。
因为画廊的玻璃门被陆云昇用钥匙反锁了，夏江只能从隐藏在暗门之后的画像馆出去。那里有一个紧急疏散出口，直通室外，只要陆云昇没有从里面把它锁死，夏江就可以在不惊扰别人的情况下，自己一个人悄悄地离开。
清早下过雨后的空气湿润而清新，夏江走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心中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惬意。在街边的包子铺吃过早饭，夏江打车来到省医院的住院部，在事先约定好的地点找到了尚未离去的小雨。
亡灵习惯于夜间出没，不代表白天到来的时候他们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们不能暴露在强烈的光线之下，所以会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
跟几天前相比，小雨的样子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陆云昇说，亡灵会以他们身为人类时，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的样子留在人世间，所以有些因为灾难、意外事故、重大疾病和凶案死去的人，他们的灵魂会呈现出非常可怕的模样，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存在会对人类产生威胁。
跟人类一样，亡灵的善恶不能以他们的模样的来判断。多数情况下，与亡灵打交道并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但也有一些情况是需要特别注意的。夏江对这方面的事情缺乏经验，难以预判潜藏在其中的风险。不过眼下，他十分确定小雨对他而言是绝对没有威胁的。
夏江把他在薇薇的外婆家拍下的照片给小雨看，让小雨知道他心心念念的愿望已经完成了。薇薇的治疗进行得非常顺利，生活过得很好，虽说未来的日子里，她的病情有复发和恶化的可能，但是有了小雨的鼓励，薇薇肯定会乐观、坚强地活下去，勇敢地跟病魔斗争到底。
为了能让小雨走得更加安心，夏江还让薇薇给小雨录了一段视频。视频里，薇薇把小雨送给她的漫画书抱在胸前，面带温暖的笑容。虽然她不确定小雨是不是真的能看到这段视频，但她依然表现得非常配合。
“小雨，很高兴收到你送给我的礼物。我会永远珍藏它，爱惜它，永远把我们的友谊铭刻在心里。如你所见，我现在身体很好，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回学校上课了。感谢生命中曾经有你，感谢你的陪伴和鼓励，我会一直勇敢、坚强地活下去，哪怕不能像健康的人一样长命百岁，我也要用有限的生命去创造无限的可能。你哥哥说，他有办法让你看到这段视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我，但我期望奇迹会发生，期望你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如果有来生，我们还要做最好的朋友，好吗？”
画面定格于此，小雨看着薇薇健康红润的面容，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他感激地冲夏江笑了笑，轻声说着“谢谢”。夏江看到小雨的身上泛起了白色的光芒，像阳光透过卷云层时被冰晶折射而成的日晕，如梦似幻。
如果可以，夏江真想用他的手机记录下这非比寻常的时刻。可是他很清楚，人类现有的光学仪器根本捕捉不到亡灵的影像，所以陆云昇才用绘画的方式留下特殊的纪念。
光芒变得刺眼而强烈，转瞬之间吞噬了周边的黑暗。夏江伸出一只手遮挡在眼前，透过指缝看到小雨的轮廓隐没在光芒之中，最后随着光芒一起消失不见。
一切重归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夏江独自伫立在原地，眼前还残留着斑驳的光影。
第一次亲眼目睹亡灵的离开，夏江无法形容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不知道亡灵离开人世以后会去往哪里，因为没有人能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希望小雨的灵魂能找到最好的归途。
一阵电话铃声把夏江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他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着陆云昇的号码，连忙缓和了一下情绪，接起电话，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怕吵醒你们，没打招呼就一个人先走了。”
“你现在在医院吗？”陆云昇关切地问道。
“是的……”夏江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跟陆云昇简单描述了一遍，紧接着说道，“我现在正准备回学校。从我出事到现在过去了快一个月的时间，我得抓紧时间把落下的课程补回来，要不然这个学期的成绩就麻烦了。”
“没关系，慢慢来吧。”陆云昇安慰夏江说，“我觉得你先把身体养好比什么都重要。考试挂科可以补考，重修，身体垮了可没那么容易修复。总之，有什么需要我跟幽幽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不必客气。”
“嗯，我会尽力而为的。”夏江苦笑着答道。
“那好，你路上小心，我们改天再见。”
“再见！”
挂断电话，夏江乘坐地铁回到学校。走在校园里，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成了同学们眼中的焦点。见义勇为险些搭上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事情很难不被人们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一路上，夏江遇到好几个不认识的同学主动跟他打招呼，关心他的情况，他耐心并友好地一一回应着，内心却忍不住泛起了五味杂陈。
从他出事到现在，那名落水女子并没有亲自出面对他表示过感谢，女子的家人也只是象征性地给了他母亲三万块钱当做慰问，可是那点钱连支付医药费的零头都不够。他在医院里昏迷了二十四天，治疗费用花了几十万，那些钱全都是他的同学和老师，以及社会上的好心人士帮忙募捐的。
虽说医生准许他出院回家，但是他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康复，后续的检查和治疗可能还需要一大笔开销。万一出现最坏的结果，他因为溺水留下什么严重的后遗症，影响到他今后的学习和生活，那痛苦的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家人。除此之外，不会有人对他的损失做出任何补偿。
很多人替他跳水救人的行为感到不值，可是危机发生的那一刻，夏江就站在那座桥上，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人命即将逝去。他没有思考的时间，没有想过自身的安危，更没想过获救者是否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
见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这就是夏江救人的理由。
为了能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些，他姑且认为那名跳河轻生的女子只是害怕面对舆论的压力，怕被道德绑架，怕被网暴，所以才不敢发声，不敢露面。
夏江不想因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反倒内心生出了仇恨。既然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他只能说服自己看开一点。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拥有陆云昇和幽幽这两名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伙伴，纵使生活变得再糟糕，他也不会是孤身一人。
上课铃声响起，迟到的同学纷纷加快了脚步。夏江不急着去上课，步履悠闲地朝宿舍楼走去。来到303寝室的门前，夏江正准备掏钥匙开门，忽然听到里面有人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他轻轻一推，门开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顿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夏江？”雷航刚从卫生间里出来，看到夏江“复活归来”，他感到万分的惊喜。作为夏江最好的朋友，亲眼看着夏江从桥上跳下去的人，雷航比任何人都担心夏江的安危。夏江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雷航没少为夏江的事情操心。尤其是募捐治疗费用这件事，雷航可是把学生会干部的身份发挥到了极致。
他昨天就听说夏江已经出院的消息，可是等了一天都没见到人回来，发了信息夏江也没回。雷航很担心，怕夏江在外面又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晚上连做了好几个噩梦，觉都没有睡好。好在夏江平安无事地回来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半是关心半是责备地问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给你发信息也不回，我都快报警了，你知道吗？”
“对不起。”夏江抱歉地笑了笑，忘记回信息确实是他的错，但他并不是故意的。从长途汽车站打车去薇薇外婆家的时候，夏江本来想给雷航发信息，说自己临时有事，第二天再回寝室。结果信息编辑到一半，凌菲突然出现在车子的后备箱上，把他吓了一跳，等他缓过神来就把这件事彻底抛在了脑后。
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夏江憋了一肚子的话却说不出口。他无法把自己的真实经历告知对方，于是敷衍地解释说：“我昨天在街上遇到一个熟人，去他家里住了一晚上。”
“哦，那你现在没事了吧？”雷航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夏江，似乎还是对他的身体状况不放心。“说实话，你能醒过来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现在看到你安然无恙地回到学校，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夏江心说，我才没有安然无恙地回来呢。我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只是这些改变，你们看不到而已。“我想我应该是没事了，至少暂时从鬼门关逃回来了。”夏江苦笑着说道，随后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打开背包，开始整理东西。
快到一个月没有回来，他的桌子上，电脑上，散落的笔记本和图纸上全都落满了灰尘。夏江是个爱干净的人，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打理得一尘不染。虽然他现在已经有些疲惫了，但他还是决定先来个大扫除，擦擦灰尘，洗洗衣服，这样也能去掉晦气，开始新的生活。
“你要弄什么，我帮你吧。”见夏江撸起袖子，准备干活，雷航连忙凑了过来，要帮夏江一起打扫。夏江没跟他客气，直接对雷航说：“那你帮我把床单和被套换了吧，接灰接了一个月了。”说完，夏江才反应过来，疑惑地问雷航，“你怎么没去上课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节应该是辅导员老师的课吧，这你也敢逃？”
“谁逃课了？”雷航白了夏江一眼，装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说，“我吃坏东西了，拉肚子。早上已经跟班长请过假了。”
“是吗？”夏江有些不相信，但他没有戳穿好友的谎言。毕竟他自己也没去上课，两个人半斤八两，干脆谁也别说谁了。
雷航动作麻利地爬到上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夏江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去整理桌面上的杂物。他一边收拾，一边琢磨自己落下的课程该怎么补。其他的课都还好说，他最担心的就是建筑设计，因为画图和制作模型非常花时间，他怕自己大病一场之后，没有精力像从前一样跟着同学们一起熬夜赶图了。
突然，夏江像是摸到了什么漏电的东西一样，把他刚刚拿在手里的充电宝扔回到桌子上，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那是他一个多月前参加美术社团活动时，管社团里的一位学长借来的。此时他触碰到那个东西，身心都有些不舒服，并且还有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从他的脑海中快速闪过。
这是什么情况？夏江呆立在那里，内心充满了疑惑。
夏江拥有一种极特殊的能力，他能通过触碰死者的灵魂看到死者生前的部分记忆，也能通过触碰死者的遗物看到死者与该物品有关的记忆碎片。
为了证实那个不安的猜测，夏江用试探的语气问雷航，“你最近见过徐川学长吗？他还好吗？”
夏江的话音刚落，在上铺帮夏江换床单的雷航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沉默了片刻，十分惋惜地对夏江说道：“徐川学长去世了。半个多月前，徐川学长留下一封遗书，从教学楼六楼的自习室跳楼自杀，人当场就没了。”
“怎么会这样……”夏江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他多希望自己猜错了，但是很遗憾，他的感应能力并没有欺骗他。
雷航知道夏江跟徐川志趣相投，关系处得不错。他怕夏江太过伤心，于是安慰地说道：“你别看徐川学长平时总是笑呵呵的，对人非常友好，其实他患有抑郁症，一直在瞒着身边的人偷偷地吃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他的烦恼，也不想给身边的人添麻烦。听说他自杀的消息，我们所有人都觉得非常震惊，替他感到惋惜。不过事已至此，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祝愿学长一路走好，去往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真若一死百了，远离痛苦那就好了。可是……”夏江鼓起勇气拿起桌子上的充电宝，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寒意。
直觉告诉他，徐川学长死得并不甘心。他的灵魂一定藏在校园里的某个角落，等待被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