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一般市民都不曾尝过它的味道。报纸上记载着什么什么地方都光复了,眼见苏州地方的革命必不可免,于是竭尽想象的能力描绘那将要揭露的一幕。想象实在贫弱得很,无非开枪和放火,死亡和流离。避往乡间去吧,到上海去作几时寓公吧,这样想的,这样干的,颇有其人。
但也有对于尚未见面的革命感到亲热的。理由很简单,革了命,上头不再有皇帝,谁都成为中国的主人,一切事情就能办得好了。这类人中以青年学生为多。上课简直不当一回事;每天赶早跑火车站,等候上海来的报纸,看前一天又有哪些地方光复了。
一天早上,市民相互悄悄地说:“来了!”什么东西来了呢?原来就是那引人忧虑又惹人喜爱的革命。它来得这么不声不响,真是出乎全城市民的意料之外。倒马桶的农人依然做他们的倾注涤荡的工作,小茶馆里依然坐着一壁洗脸一壁打呵欠的茶客。只有站岗巡警的衣袖上多了一条白布。
有几处桥头巷口张贴着告示,大家才知道江苏巡抚程德全改称了都督。那一方印信据说是仓卒间用砚台刻成的。
青年学生爽然若失了,革命绝对不能满足他们的浪漫的好奇心。但是对于开枪、放火、死亡、流离惴惴然的那些人却欣欣然了,他们逃过了并不等闲的一个劫运。
第二年,地方光复纪念日的晚上,举行提灯会。初等小学校的学童也跟在各团体会员、各学校学生的后头,擎起红红绿绿的纸灯笼,到都督府的堂上绕行一周;其时程都督坐在偏左的一把藤椅上,拈髯而笑。
在绕行一周的当儿,学童就唱那练熟了的歌词。各学校的歌词不尽相同,但是大多数唱下录的两首:
苏州光复,直是苏人福。
……
草木不伤,鸡犬不惊,军令何严肃?
我辈学生,千思万想,全靠程都督。
哥哥弟弟,大家在这里。
问今朝提灯欢祝,都为啥事体?
为我都督,保我苏州,永世勿忘记。
我辈学生,恭恭敬敬,大家行个礼。
可惜第一首的第二行再也想不起来了。这两首歌词虽然由学童歌唱,虽然都称“我辈学生”,而并非学童的“心声”是显然的。
革命什么,不去管它。蒙了“官办革命”的福,“草木不伤,鸡犬不惊”,什么都得以保全,这是感激涕零,“永世”不能“忘记”的。于是借学童的口吻,表达衷心的爱戴。此情此景,令人想起《豳风·七月》的未了几句:
跻彼公堂,
称彼兕觥,
万寿无疆。
(原载1933年10月1日《中学生》第3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