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前,周予同先生对记者说,“这次战后重来上海,朋友中最使我受感动的有三个人,第一个便是匡互生先生。当战事剧烈时,大家都以为立达学园将从此毁灭,决没有重兴的希望了。到上海后,听说匡先生仍在力谋重兴,已经觉得奇怪。后来到江湾去一番,立达竟已焕然一新:被破坏的屋宇门窗都已修葺完整;被抢失的校具书物都已重行置备。而且学生宿舍里,从前本用木床的,竟一律换成崭新的铁床。暑期补习的学生已经到了一百多人。呵,这是何等可惊奇的事呵!”
“一·二八”事件发生以后,江湾因接近闸北,立达学园立刻受到恐慌。那时正在寒假期内,有几位重要的教职员都已因假回里,但许多远道学生却仍然住在校内。其余没有回里并带有家属的许多教师便大家集议,主张将学生迁往设在南翔的立达农场,家眷也都移到安全一点的地方去。决定之后,学生和学校中重要的器物逐渐迁移,教师也大多数带了家眷搬往南翔或上海。匡互生先生却决意留守学校,他的夫人也愿和他同在一起,不肯离开江湾。后来军队驻入校内,他仍然和军队同住;并且每隔一天必去南翔一次,第二天又回江湾,直到江湾被日军占领为止。江湾一经失守,南翔也告危急。立达的学生和农场的种蜂种鸡又从南翔迁往无锡。匡先生这时又奔走于南翔无锡两地,没有息脚。这其间最使他为难的,是学校毫无现款,学生的饭食和鸡的食料每天需银二百余元没法供给,虽经多方借贷,都被拒绝。正在这时候,他宝庆的家中来了一个电报,说他的父亲病故,叫他立刻回去。他不得已只好带了家眷奔丧回籍。在家中大约逗留了一星期,把丧事匆匆办妥,便又单身从宝庆赶回无锡。那时候战事暂告平息,“停战协定”还没签字。他曾于此时来上海一次,筹划运鸡蛋来上海,把卖得的钱去买鸡的食料。不料刚在他从上海回无锡的时候,又从无锡转来一个他家里发出的电报,这电报再从上海转往无锡,却报告他的母亲逝世了!于是他又二次奔丧回籍。家中遭了两次的大故,学校又受了这样重大的打击,许多人都以为虽是匡先生也不免要灰心了吧。但匡先生却仍然匆匆的办了丧事,赶回上海。后来他对人说:“我不该只知有母亲,不知有学校。假使我再迟几天回去,南翔农场里的东西一定还可搬出许多,所受损失不致这样重大。”
“停战协定”签字之后,他立刻赶回江湾,察看学校损坏的情形,用铅笔一一记载在日记簿上,计算恢复应需的费用,并且搜寻遗在校内的未爆炸弹,设法搬去,同时又派人守校。这时他比战时更加忙碌,奔走于江湾、上海、无锡、南京等处,所做的事,如筹划款项,搬移物件,修理破坏,计划下半年开学等事,不但足无停趾,简直饥不得食,倦不得睡。有一次,他要去见一位阔人,请他捐助款项,因为时间不及,雇了一辆汽车,叫车夫开足速力,限在约定时间内赶到。这时正在早晨,又落着绵绵的细雨,街上没有行人。汽车开足了马达,飞一般的直向前驶,正当转弯的地方,车夫来不及转换方向,竟把车一头撞在一所大厦的铁门上。门被撞坏了,汽车也停止了,汽车夫和车内的匡先生都晕倒在地上。铁门内的主人没有知道,而这条冷落的街上,竟连警察也没有。匡先生醒来的时候,看到旁边卧着的车夫,以为已经死去,一按脉息,庆幸着还没有死。这时警察居然慢慢的来了,他便把车夫和车交给了警察,自己仍然负着伤换车到捐款的地方去。从那边出来,才到医生处去诊察,幸而只在胸口受了一点微伤。因为汽车转弯的时候,他一看要发生事故,早把两手攀住连篷上挂着的藤圈,将身子悬在空中,所以受伤不重。医生除给了药之外,叫他每天要喝几杯白兰地,活动血脉。他到酒馆里去喝了一杯,算账的时候知道要六角大洋,便不敢再喝了。
现在匡先生的伤已渐渐的平复了,立达学园也如周先生所说焕然一新了。但是匡先生仍是一天到晚焦虑着:学校的欠债应该怎样设法偿还;学校的基础应该怎样使它稳固。
我们写这段文字,并不是想表扬匡先生。匡先生一向不喜欢人家表扬,而且也用不着人家表扬。我们的本意,无非希望诸君看了献身于中等教育事业的匡先生的事迹,能够有所感动,知道在中国的现在,有像匡先生这样的人正为着青年而献身,青年诸君不应该把自己看作无关重轻才是。
(原载1932年7月1日《中学生》杂志第2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