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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采

那一年我从甪直搬回苏州,一个晴朗的朝晨,白采君忽地来看我。先前没有通过信,来了这样轻装而背着画具的人,觉得突兀。但略一问答之后,也就了然,他是游苏州写风景来的,因为知道我的住址,顺便来看我。我始终自信是一无所知一无所能的人,虽然有愿意了解别人、以善意恳切对待别人的诚心,但是从小很少受语言的训练,在人前难得开口,开口又说不通畅,往往被疑为城府很深甚至是颇近傲慢的人。而白采君忽地来看我,我感激并且惭愧。

白采君颇白皙,躯干挺挺的使人羡慕。坐了一会,他说附近有什么可看的地方愿意去看看。我就同他到沧浪亭,在桥上望尚未凋残的荷盖。转到文庙,踏着泮池上没踝的丛草,蚱蜢之类便三三两两飞起来。

大成殿森然峙立在我们面前,微闻秋虫丝丝的声音,更显得这境界的寂寥。我们站在殿前的阴影里,不说话。白采君凝睛而望,一手按着内装画板的袋子。我想他找到画题了吧,看他作画倒是有味的事。但是他并不画,从他带笑的颧颊上知道他得到的感兴却不平常。

我想同他出城游虎丘,但是他阻住我,说太远了,他不愿多费我的时间,——其实我的时间算得什么。我声明无妨,他只是阻住,于是非分别不可了。就在文庙墙外,他雇了一头驴子,带着颇感兴趣的神情跨了上去。驴夫一鞭子,那串小铜铃康郎康郎作响,不多时就渺无所闻,只见长街远处小玩具似的背影在那里移动。

我的记性真不行,那一天谈些什么,现在全想不起来了。

后来也通过好几回信,都是简短的,并不能增进对于他的了解。但是他的几篇小说随后看到了,我很满意。我们读无论怎样好的文字,最初的感觉也无非是个满意,换句话说,就是字字句句入我意中,觉得应该这么说,不这么说就不对。但是,单说满意似乎太寒伧了,于是找些渊博的典雅的话来这样那样烘托,这就是文学批评。去年,他的深自珍秘的一首长诗《羸疾者的爱》刊布出来了,我读了如食异味,深觉与平日吃惯了的青菜豆腐乃至鱼肉不同,咀嚼之余,颇想写一点儿文字。但是念头一转,我又不懂什么文学批评,何必强作解人呢,就把这意思打消了。不过我坚强地相信这是一首好诗,虽然称道的人不大有。

去年冬,我们到江湾看子恺君的漫画。在立达学园门前散步的时候,白采君与别的几位教师从里面出来,就一一招呼,错落聚谈。白采君不是前几年的模样了,变得消瘦,黝黑,干枯,说话带伤风的鼻音。后来知道他有吐血的病。

今年大热天的一个午后,愈之君跑来突然说:“白采死了!”

“啊!”大家愕然。

我恍惚地想大概是自杀吧;当时虽不曾想到他的诗与小说,但是他的诗与小说早使我认定他是骨子里悲观的人。

经愈之君说明,才知道是病死在船上的。

“人生如朝露”等古老的感慨,心里固然没有,但是一个相识而且了解他的心情的人离开我们去了,永不回来了,决不是暂时的哀伤。

他的遗箧里有许多珍秘的作品,我愿意尽数地读它们。已经刊布的一篇诗一本小说集,近来特地检出来重读了。我们能更多地了解他,他虽然死了,会永远生存在我们的心里。

(原载1926年10月5日《一般》月刊10月号) /Jamh/itaDCahjgMx8Q7VGzBF+7HR8u8zEVvDCkq4AIC0nD+r68haPFNdHvD1yY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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