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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的斜阳才欲退隐,所有的色彩似乎暗淡了一点。主人翁觉得不耐了,“来,把灯开了!”拍的一旋,成串挂着的电灯如同闭了眼好久骤然张开似地一耀,什么都仿佛涂上了一层油彩。谁说这不是快适的享用,文明生活这个题目中的应有之义呢?

那工场中的地下室,围困在几百间房间里的单人客舍,百货商店的柜台橱架之间,以及沉没在烟里雾里的什么什么铺子和人家,电灯成日成夜地亮着,简直把大地运转的痕迹抹掉了。这是个实际问题,暗了必得它亮;否则为着生存,为着生存(写到第二个“为着”,以为总该换一个别的,却觉得只有“为着生存”最妥当,所以又写了一个;就此为止,不再写第三个了)的种种活动不就停顿了么?

我不反对有快适的享用的文明生活,实际问题尤其无可反对。但是我不禁为处于这等境界中的人惋惜,他们有的是优游的,有的是劳顿的,却同样地失去了一种足以吟味的美妙的诗境了。有如对于音乐一般,某甲则心领而神会,某乙却无异对琴之牛:感受与不感受固截然有别,即使感受,又大有程度之差;然而没有音乐送到耳边,始终不给你接触的机会,这无论在某甲某乙,都该是一个缺憾吧。

这种美妙的诗境就是“暮”。

所谓暮者,乃指太阳已没到地平线之下,而黑暗的幕还没有拉拢来,一切景物承着太阳的残余的弱光这期间。这自然不是“斜阳暮”了。在这时候,我们可以玩味那暮的特有的颜色。充满空际的是淡淡的青。若比晴朗的长天,没有那么明;若比清澄的湖水,没有那么活:这是微暗的,轻凝的,朦胧的,有如卷烟徐徐袅起的烟缕,又叫人想起堆在枕旁的美人的蓬松的长发。这青色蒙上屋檐、窗棂、庭树、盆花,以及平田、长河、密林、乱山等等,任是不协调的也给调和了,消融了各具的轮廓和色彩,在神秘的苍茫中凝合为一气。

自然,我们也给这青色蒙住了,若从超人间的什么眼看来,我们就在这一气之中,正如一滴水之于大海。但是我们有我们的我执,便觉这淡淡的青有一种压迫的力量,轻轻的,十二分轻轻的,然而总会叫我们感觉着。这力量似乎离头顶一尺的光景,——不,似乎触着了头顶,——不,压到眉梢了,——也不,竟然四肢百体都压到了。虽然是压迫,不但轻,而且软,仿佛靠着木棉花的枕头,裹着野鸭绒的被褥。被压得透不转气来自是没有的事,而使神经略微受点激刺,同喝这么一盏半盏酒似的,不是醉于美德,不是醉于欢爱,不是醉于旁的一切,而醉于暝色之中了。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这醉的滋味就是愁。是怎样的愁呢?这愁不同于夕阳将下淡黄的光懒懒的映在屋半腰树半梢那时候所感觉的。那时候感到一种衰零的情味,莫名地惋惜,莫名地惆怅,扼要称说,当然逃不了一个“愁”字。而在暝色之中,依恋是沉下去了,更无所谓惋惜,驰骛是停止住了,更无所谓惆怅。只有一种微茫的空虚之感,细细碎碎的又似乎无边无外的,在刺着我们的身体,渗入我们的心。这也是愁呀,但不涉困穷,非关离别,侵掠到劳人思妇以外,所以更是原始的,潜在的。在含着上两句的那首词的下半阕有一句道:“何处是归程?”是何处?是何处?实在无所归呵!于是那词人发愁了。

我们想象那“日暮倚修竹”的佳人,她那时候一定不在想身世的遭际和恋爱的问题,等而下之如关于服装饰物那些事情。暝色笼住了她,修竹发出瑟瑟的低音,那种微茫的空虚之感渗入她的任何部分:无所归呵!无所归呵!她只有默默地倚在那里了。

又试念李后主的句子:“独自暮凭阑,无限江山。”江山无限,在苍茫的暝色之中更能体会。但是,归向何处呢?江之东,江之西呢?山之南,山之北呢?全都不是归路,只有一句“无所归呵”的回答!这是李后主当时的愁绪。至于国亡家破之感,他当然是有的,但这时候归于浑忘了。他卸去了彩色斑斓的愁的衣服,看见了赤裸的潜在的原始的愁了。

犹之潸然滴泪的时候,心酸是微微地脉脉地,乍一念起,觉得这是个微妙的境界,其中有说不出的美。暝色之中的愁思正有同样的情形,所以我说它足以吟味。

如其不是独处在那里,旁边伴着的有爱人或至友,想来也只有默默相对吧。在这样的境界之中,有什么可说呢?有什么可说呢?

1925年4月18日作
(原载《我们的六月》,上海亚东图书馆1925年6月出版) qkTbNLnYL4g5otQ31EOfSghr0ANzwyXm+j2WMcEeKc4ghN4Kky7G7QVh0VC31LP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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